用户登录 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188体育官方ios百家》2024年第12期丨杜永利:雪梅
来源:《188体育官方ios百家》2024年第12期 | 杜永利   2025年01月10日08:05

1990年的冬天,大雪过后,人们无事可做,都聚拢到街头的“陈活理发店”。理发店自然是陈活开的,他喜欢人多,便在烧热水的炉子旁支起了一张牌桌。牌桌不够用,就有人在门口的洋灰地上摆了木制的棋盘,顺便再拽一些枯枝败叶,拢起一堆火。一时之间,打牌的吆喝声、象棋的厮杀声、旁观者的指挥声、烧柴火的噼里啪啦声,在清冷的空气里响作一团。

这时候雪梅拄着她的拐杖出门了。她那拐杖也不知从哪儿捡来的,竟是一根台球杆子,细细长长的,总给人不结实的感觉,每在地面上敲一下,都叫人担心它会应声断裂,随后便是人仰马翻。不过好在这样的事故没有发生,雪梅走得那么缓慢,从家门口到火堆旁几十米的距离,好像要走上一生一世……

二十多年过去了,我依然记得她的样子。那时,她约莫八十岁了吧,穿着笨重的棉衣棉裤,颜色是蓝灰的,其间散布着几块土黄色的补丁。全身唯一亮眼的地方就是雪白的头发,一丝丝,一缕缕,规整地覆在头顶,在脑后挽了一个髻子,插上一根银簪。待她坐到火堆旁的木墩上,人们都发现她和别的耄耋老人不同,她的双眼清澈有神,没有一丝眵目糊。她的手帕也是干干净净的,上面印有蓝色的花儿。她轻轻地捏着那方手帕,揩了揩台球杆上的汗渍,然后仔细将手帕叠起来。从她的举止以及发式可以看出,她是个讲究的人。

她伸出双手,摄取火焰的温暖。那双手如同枯树枝一般,被火光照亮。而那头银发也微微泛红,恰似老桩上盛开的梅花。大人们说过,年轻的时候雪梅念过书,是个出挑的美人。

我从来没有进过她的家门,倒不是对她怀有什么敌意,相反,我们的关系十分融洽。她总是在我经过时,慌忙环顾一下四周,再摆摆手喊我过去,快速塞给我几粒冰糖。整个过程充满紧张的气氛,好似地下党接头。她防备的不是别人,而是我的父亲,他们之间有过节。

父亲说多年以前,他把毛驴拴在陈活理发店门口,进去理发。雪梅非说毛驴挡了她的路,硬生生将头发理到一半的父亲给拽了出来,强令他把毛驴牵走。父亲自此再也没有搭理过雪梅,而且时常警告我和母亲,不要接近她。我觉得这不过是小摩擦,何况时过境迁,父亲的反应未免太过夸张了。于是我便时常越界,对雪梅的馈赠来者不拒。

那天,我的父母到煤球厂加工蜂窝煤去了,放学后家里没有开门。我跑到河边玩耍,见河面结了冰,便扔了几块大石头下去,冰面竟毫发无损。我大喜过望,把书包往雪窝里一丢,张开双臂摇摇晃晃地奔下了河坡。踏上单只脚试了试,冰面确实挺厚实,便将河坡上的另一只脚提了过来。往后一蹬腿,胳膊一摆,一下子出溜得好远,风在耳边呼呼地叫,人就跟飞起来一样。

我忘乎所以地溜起了冰,不知道自己已经身处险境。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呼啦一声脆响,还没来得及辨别出是怎么一回事,我便被冰面裂开的一条口子给吞了进去。刹那间,冰水如万枚飞刀整齐发射,刺透棉衣,扎入了我的四肢百骸。恐惧迅速裹挟了内心,我大喊大叫,却无人听到。挣扎了好一阵子,才勉强爬上岸。

我拖着沉重的棉衣和一身寒气,直奔理发店门前的火堆。大人们闪开了一条缝给我,你一句他一句地问我怎么不回家,得知我家中没人后,竟转而告诫起我以后要小心,说的都是场面话。我一直哆嗦,却无人在意。只有雪梅站了起来,说了句“跟我回家换衣裳”。这一次她走得好快,我有过一丝迟疑,生怕父亲知道了会揍我。

但是最终严寒战胜了恐惧,我随着她跨进了屋子。里面很黑,只在角落里有一丝红光,那必然是煤炉了。我往炉子那边靠,一路撞到了很多东西,她这才打开了电灯。在昏黄的光亮里,翻出几件宽大的旧衣。我毛手毛脚地换了上去,坐到炉子前,发现火边已烤上了馍片和红薯。食物的香味遮蔽了屋子里陈旧的气息,我感到了无尽的踏实。

我环顾四周,发现墙角的床上躺着一个老头,正满眼凶光地瞪着我。我认得他,这是雪梅的老头子,陈活的爷爷,陈家最年长的人。据说九十多岁了,早年做过土匪,是个狠厉的角色。他呜呜地叫着,像是在骂人,雪梅没吱声,捏起馍片递给我。我确实饿了,便忽略掉如芒在背的感觉,一边吹着一边吃。

抬头的间隙,我又瞥见了桌上的相框。那里面有位年轻的女子正和我对视,目光淡然,嘴角含笑。那女子是手画的,衣裳是早就淘汰了的样式,很像是戏服。我不知道这个女子是不是年轻时的雪梅,正踟蹰着要不要问,父亲却在大街上扯着嗓子叫我赶快滚回家。

雪梅轻蔑地一笑,说我爸跟我爷一样的脾气,都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我提着书包和湿透的衣裳,灰溜溜地跑回了家,自然少不了一顿打。我不明白父亲为什么会如此生气,人家明明帮了我,他却不肯承情,还让我赶快把陈家的衣服给扔出去。

有了这次教训,我再也不敢靠近雪梅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把零食都塞给小良。小良是陈活的儿子,雪梅的重孙。长得人高马大的,因为家中有钱,在孩子群里颇有一些威望。他不稀罕太奶奶的零食,每次见她招手,总是不耐烦地走过去,连声“太奶奶”也不喊,任她将口袋塞满。之后,他跑到小伙伴中间将零食一抛,面无表情地看着众人争来抢去。雪梅远远地看着,一声一声地叹气。

过了几天,我父亲去外地贩红薯了,雪梅在路上堵住我,非要让我去她家一趟。我勉为其难地跟着她走进去,陈老爷子还是没有好脸色。雪梅将五只满满当当的塑料袋交给我,说是快过年了,她给孙子们准备了一些红薯淀粉、酵母什么的,他们一定用得上,麻烦我给送过去。这么重的东西,而且这五家分居全村各处,起码得跑一上午。我内心有些抵触,雪梅忙给我抓了一把米饼。

我先去了小良家,小良的母亲一听说是雪梅送的东西,也不接,让我搁到地上就行。到了其他四家也好不到哪儿去,要么是不无嫌弃地用一根指头提溜起袋子,要么是满腹狐疑地翻捡着,似乎想看看里面是否有老鼠屎。我当时不过七岁,还想不通其中的因果,只能默默地将这些表情过滤掉。雪梅问起来,我就说他们接到礼物都可高兴了。不过,她好像知道实情,摇了摇头,没有再往下问。

雪梅每天和一群老人坐在火堆旁,什么话也不说,只听着年轻人吆五喝六地玩棋牌。有时遇到大晴天,会在众人的帮助下,将陈老爷子也搀到门口晒晒暖。陈老爷子总是龇牙咧嘴地嚷嚷浑身疼,为了让他安生会儿,雪梅找来一根烟袋,往烟叶里偷偷掺点大烟壳子,就着火堆点燃。陈老爷子吧唧吧唧吸了一阵,平静了下来,拿个火柴,惬意地捅捅耳朵,又捅捅鼻孔,接连打了几串喷嚏。

那个冬天,人的命真是脆啊,风一掰就断了,隔几天就会有老人缺席这场无声的座谈会。这天,陈老爷子打过喷嚏以后就没了动静,大家都以为他在暖阳里睡着了。一直到了快中午,儿子送来了两碗饭,怎么喊他都不应,这才知道他在睡梦中老死了。有人悄悄论说起来,说他在旧社会干过多少坏事,竟也能安安稳稳地活到九十多岁。

他儿孙满堂,葬礼自然是风风光光、备极哀荣。众人在门口搭了棚子,将他的棺材放在里面,前边放着他的黑白照片。令我不解的是,旁边多了一口小小的棺材,先前我见过的那张手画的女子照片也被请了出来,搁到小棺材之前。这天我听到了一个词叫“并骨”,大人们说是夫妻合葬的意思。我的脑袋好似丢失信号的电视机,不停地跳动雪花点——如果这个着戏服的女子是陈老爷子的妻子,那么雪梅又是谁?

我在人群中看到了雪梅,她没有哭,只是神情有些茫然。她愣愣地看着我,小声地喊着谁的名字,说我长得越来越像她的孩娃了。我被她看得毛骨悚然,只想立刻逃走。她却用台球杆子拦住我的去路,说她的孩娃要是没死该多好,陈家一直没把她当成自家人,以后怕是没人给她收尸。我如坠迷雾中,完全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大人们忙着筹备各种仪式,懒得给我一个答案。平日里他们也很少讲起以前的事情,尤其是年深日久的苦难和讳莫如深的恩仇。很多故事只留下了一些片段,剩下的部分只能在光阴里被揉成尘土,落在村庄的角落,落在亡人的坟头。

冬天过了是春天,熬过了年关,天地增了岁月,老人们也增了一年的寿数。不管这一年是虚虚地开了一个头,还是足斤足两的一整年,都足够叫人振奋。没了陈老爷子的庇护,雪梅果然受到不少冷遇。晚辈们送饭不再勤快,隔三岔五地就忘了她,最后只好由邻居出面,说定了每家每年给她供一些粮食。雪梅不再看他们的脸色,反而添了劲头,在院子里种了小青菜,自给自足。

这年清明,父亲带我去给祖先烧纸。麦地绿油油的,铺到天边,间或冒出一两块油菜花地,明晃晃,金灿灿,开得真艳呢。熟人们遇见了打趣道,呦,这是去看未来的房子了?另一人便答道,是啊,这花园洋房还不赖,百年以后咱们可是邻居呀。说着他们都笑了起来。

我和父亲就是在这时,发现了油菜花中间的雪梅,她在我家的祖坟前烧着纸,嘟嘟囔囔的,也不知在念叨些什么。我父亲的脸色陡然变黑,瞪着眼,抿着嘴,能看出来是在强忍着脾气。直到雪梅忙完了,我父亲才走上前去,也不理她,径自在我爷爷奶奶的坟前蹲下,将塑料袋里的金元宝倾倒出来。雪梅听到动静,一抬头瞅见我们,先自矮了三分,显得很不好意思。她与我们处在并排的位置,面前的坟墓十分瘦小,没有墓碑。以前父亲在给爷爷奶奶烧金元宝时,会给那座孤坟分一些出来,边烧还边说,伯,收你的钱。今天他却没有任何行动。

雪梅倚着台球杆子,吃力地站了起来。父亲说了句,早知现在,何必当初。这里没有你的位置,就别再假惺惺的了。雪梅一愣,缓缓地应道,是你们对不起我,不是我对不起你们。说完她抖了抖裤腿上的泥土,挺挺腰杆走了。

六月中旬,大地的绿色愈发浓稠,然而麦田却走向了枯萎。艳阳之下,有人热火朝天挥舞镰刀,有人赤膊上阵拉动石磙,而更多的人选择了新近引入的收割机。雪梅的粮食据说是吃不完的,但她可能是早些年穷怕了,非要跟着年轻人一起去拾麦穗。那么热的天,她也不嫌苦,拾的麦穗比谁都多。她将它们倒在理发店外面的洋灰地,用棍子狠狠地捶打。她不知道,麦子挨的打、受的疼,最终会像回旋镖一样,刺向她的肉身。

麦粒终于脱离了麦穗,它们是小小的泥块,是大地的碎片和叹息。雪梅将麦粒撮进麻袋,竟然有大半袋子那么多。麻袋像人一样圪蹴着不说话,它密谋着,潜伏着,直到那一声吆喝将它唤起。

那是一串“换西瓜,麦换西瓜”的吆喝声,有人问价钱,摊主答了句“斤兑斤”,意思是一斤麦子换一斤西瓜。这时的瓜还不到旺季,比较贵。一圈人都走了,只有雪梅叫上了摊主,让他去搬那大半袋麦子。四五只大西瓜将麻袋塞得鼓鼓囊囊,摊主像背个人那样吃力地将麻袋扛到肩头。雪梅摇着蒲扇跟在后面,台球杆子“哆哆”地敲击地面。她留给世界一个背影,从此就再也没有走出来过。

发现的时候,人早就断了气。都说是吃西瓜吃死的,只是具体到细节却多有不同,有说是撑死的,有说是拉稀拉死的,谁也说不准。但是有个不能否定的事实——她是被自己捡的那大半袋麦子间接给害死的。

陈家找来了雪梅的娘家侄女上我们家说事儿,据说她和我父亲从小就认识。父亲似乎早就猜到了她的来意,坚决不让她开口,但她偏要说。从零星的对话中,我终于拼出了雪梅的人生遭际。

年轻时,范雪梅确实是十里八乡有名的美人,但她是地主家的女儿,少有人上门提亲。我祖父的哥哥、贫农杜学文人如其名,认识不少字,还会写一手凑合能看的小楷。他们也不知是怎么看对眼的,后来就频繁地书信往来,最终过成了一家人,又添了儿子。开头几年过得赛过神仙,可以确定他们是彼此的真爱。过了几年就开始闹饥荒,我的大爷爷臀部长了一颗碗大的瘤子,他们的儿子也面黄肌瘦,走路都不稳当。家里揭不开锅了,雪梅四处借粮,屡屡碰壁,好在陈家底子厚,借了大半袋麦子给她,暂时救了一家人的命。

接下来的叙事就有了分歧。我父亲坚持说在我大爷爷故去之前,雪梅已经住到了陈家,也不管丈夫和儿子的死活。而雪梅的侄女却反驳道,那大半袋粮食是陈老汉设的局,他拿枪逼着雪梅偿还,她能有什么办法?我父亲嚷道,别把她说得那么无辜,她就是另攀高枝去了。她分不清谁才是自家人,对陈家那么好,从来不管杜家的事。于是又提起了毛驴事件,父亲埋怨雪梅太过薄情,他白白地叫了她那么久的大娘。

雪梅的侄女冷冷一笑,说只能怪杜家太绝情。按照她的叙述,当时雪梅去了我家三次,我爷爷奶奶将粮食藏了起来,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兄弟被肿瘤和饥饿折磨。雪梅没有办法,才去了陈家。我父亲似乎没有听过这个说法,表现得极为震惊。他说这是不可能的事情,当时杜家也没有粮食吃。雪梅的侄女冷笑道,没有粮食,你们这一家人是怎么活下去的?

我父亲不想再听下去了,往门口走去,意欲送客。雪梅的侄女不死心,声称雪梅一直没有忘记我大爷爷,想和他埋在一起。我父亲打开街门,走了出去。

雪梅终究还是被草草埋到了陈老爷子旁边,堆成瘦瘦的一方土。后来就有人论说起来,说错的明明是我们杜家,是我们不肯面对事实,反而伪装成了受害者,抢占道德的制高点,好把罪责推给真正的受害者。最后,冷漠者、施害者依靠自己的固执,篡改了历史本来的面目。

多年以后,两家的恩怨已然烟消云散了。我读到了刘恒《狗日的粮食》,发觉范雪梅和曹杏花的命运颇有几分相似之处,她们都是因为粮食而活命,又因为粮食而死去。她们被贫困裹挟着,一辈子都在为吃发愁,却一直把最好吃的东西留给家人。她们带着人生前半段的饥饿,奔跑到了人生的后半段,将历史的讯息和时代的细节传递给了我,却在好光景即将来临之前,匆匆地谢了幕。

每当天空飘起大雪,每当麦田由绿变黄,每当我吃到冰糖和米饼,每当我看见五角硬币背面的梅花……我都会想起雪梅——我的大奶奶。

【杜永利,1990年生,河南修武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在《人民文学》《188体育官方ios》《鹿鸣》《作品》《星火》《青年作家》等刊物发表作品40余万字,多篇188体育官方ios被《188体育官方ios选刊》《188体育官方ios·海外版》《青年文摘》转载。】

Baidu
ma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