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2025年第1期|李停:水在岛中央(长篇小说 节选)
●推荐语
这是一部带有未来性质的小说。住在养老院的珍,因为一对特殊母女的到来,打破了原本的平静,记忆深处关于空岛的往事开始重现。这个曾倾举国之力打造的、带有乌托邦式的岛屿,收留了与社会格格不入的儿童,那里曾住着珍的哥哥。岛屿最终因为一场大火消失在人们的视野中。珍的家庭关系、人生经历在那场大火之后被彻底改变,她的往事也随着空岛故事逐一浮现。作者用跳脱的笔触,从一个老者的视角缓缓展开叙述,将女性幽微的内心刻画得深入肌理,围绕现实中女性的处境、儿童权益、家庭关系等问题进行了有意义的探讨和反思,读起来伤感又温暖。
水在岛中央
□ 李 停
第一部
一
把“养老院”的门牌换成“儿童院”,只花了不到一个小时。花花绿绿的玩具、充气蹦床将一件件替换掉按摩座椅、复健机械。
电视对整个过程进行了报道,解说员的声音比电钻还要高亢。
“一切都是为了孩子,我们的未来!”
话是真理,我举双手赞成——可我不曾想到这与自己有关,我只是一个在养老院安静度日的老年人罢了。
直到一年前的那个演讲改变了一切。
去年夏天的一天,我们和往常一样,在食堂吃晚饭。
我和两个老太太并坐一排。起初,我们都没有留意电视的内容,而是在谈豆角的做法。
“今天的豆角有点老了。嫩豆角好吃的呢。”一个老太太说。
“嫩豆角用热水一焯,拌点芝麻碎,可香呢。”另外一个老太太说。
我也笑着说了几句后,突然发现包括护工在内的好几个人,正盯着吊挂在东南角的电视,表情像是看到了什么爆炸新闻。
难道是地震?我也朝电视那边看过去。
“各位,请仔细想想,建设和决定我们的未来的到底是谁?是正在安享晚年的老年人,还是正在成长、甚至还未出生的孩子?而我们现在又把大部分财政用在哪里?我们还有未来吗?”
电视上,一个打扮干练的年轻学者正在直播演讲。台下坐的全是老年人,还有机械护工,和我们这里一样,那里是养老院。
台下一片混乱,一位银发老人颤抖着问他:“那你是想让我们快点消失吗?”
所有目光都聚集在他身上,他镇定地回答:“我不会说请你们消失,但至少请理解,社会的重心应该放在年轻人和孩子身上。他们才是我们的未来。如果年轻人都不愿意生孩子,我们还有未来吗?”
在场的老人们陷入沉思,我们这些在电视机前收看直播的老人开始窃窃私语。
坐在我旁边的两个老太太,一个人很气愤,说这种人的话不值得听;另外一个人则有点悲伤的样子。
我没有参与大家的议论,因为我没法和他们说实话,说我其实理解那个学者的意思,而且我怀疑不管是谁,都懂他想说的是什么。
越来越低的生育率已经改变了我们的生活,不管是在哪个领域,人手不足、缺乏新生力量都是现实问题。不光是他们,连我们这些老年人也一样受影响。十年前只有少数养老院使用机械护工,而且只是用于辅助。这几年青壮年护工越来越稀缺,绝大多数养老院都依赖机械护工的劳动。
谁都知道,最缺的就是人。我们想尽办法让机器发挥最大功效。养老院的后厨都没有人了,是机器流水线在24小时不停歇、不抱怨地工作。只要按下菜单上的一个按钮,就能做出每天一样的、安定的味道。
出生人口一再减少,过去这些年,我们不知道尝试了多少种鼓励政策,就为了提高生育率。
现在能试的都试过了,轮到从老年人福利里拨款了——就像以前从其他群体的经费里拨款一样。我们以前不讨论这些,只是因为我们不属于那些群体。
那晚我们草草吃完了饭,被护工推回了各自的房间。
晚饭后到睡觉的这段时间总是很漫长,日班的护工已经回家了,一天的集体活动也已经全部结束。我躺在床上,看着窗外的大橘子树,回想着那个年轻学者的演讲。
他无非是想说:为了鼓励生育,应该把目前为止用在老年人身上的财政,转移到年轻人身上去。钱的总数是固定的,要想贴补一方,就要削弱另一方,老年人的补助越来越少,给年轻人和准备生孩子的家庭补助越来越多。在出生率持续下降的如今,该贴补谁又削弱谁大家都心照不宣,只不过他说得过于直白。
如今只要和生育率扯上关系,就会引人注目。许多明星学者都搞清楚了这一点,争相比较谁的发言更耸人听闻。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出现新的“鼓励生育对策”,然后又悄无声息或大张旗鼓地以失败告终。
如果一个人活得够久,就会发现这个事实:尽管我们把年轻人和孩子捧在手心,人工依旧越来越稀有,新生儿还在减少。
那个晚上,显然我并没有真的担心什么。也许我漠然地想过,因为这个年轻学者的发言,单靠补助运营的福利设施会很受冲击吧。但除此之外我不记得自己有什么关于自身的担忧。我记得夜班护工为我泡了热茶,喝完不久我就全身暖暖地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我睁开双眼,阳光照在我的被子上。不用看时钟,窗外橘子树上叽叽喳喳的小鸟告诉我:今天我也在同样的时间醒来,今天也会是平常的一天。
每一天,都是从护工敲门进来跟我道早安开始。周一到周五是石,一个老实忠厚的中年人,周末则是其他轮班的人。
几年来我的护工都没有变。从石第一天在这里上班,他就是我的专属护工,每周五天都是他来照顾我。这是养老院的精心安排——建立老年人和单个护工之间的信赖关系,而不是经常需要重新开始培养感情。
我静静地等着,大概十分钟过去了,却没有人来敲门。
也许是因为我已经对时间很钝感了,也许是我这次醒得太早了。这确实都有可能,但我不相信。如果一个人在快十年的时间里,每天都观察同样的事,就会有像我一样确凿的自信——太阳照到被子上的某处时护工还没有来,只能说明他来晚了。
我又等了大概十分钟,还是没人来,院子那边却传来一阵吵闹声,还有人在尖叫,这是从来没有过的。养老院的早上总是很安静。
我按下电动床的按钮,让自己坐起来,想看看外面发生了什么。就在这时,负责人敲门进来了。
“早!”负责人声音洪亮地和我打招呼。
“早。石呢?”
“对不起,石今天来不了了。”
我立即想到可能是石的孩子生病了。
石有四个孩子,最小的那个才六岁,这些年里确实有几次,石因为孩子生病请假。毫无疑问,孩子比工作重要,更何况石是那么疼爱孩子的人。虽然他常说家里吵闹得让人头痛,他恨不得一直在外面上班——我当然知道他在开玩笑,甜蜜的玩笑,有孩子的人经常开的玩笑。
事实上,他一到下午就开始看手表,下班五分钟前就和夜班护工交接工作。他自己一定没发觉,他每天都要说很多关于孩子成长的小事。哪一个会跑步了,哪一个爱吃什么,哪一个学的什么乐器……所有我们的闲聊,他都能无缝插入自己孩子的事,带着幸福的表情。
“孩子又发烧了吗?”我还维持着坐在床上的姿态,但其实已经有点吃力。如果石在的话,他已经把我抱到轮椅上,带我去洗漱了吧。
“石,出了点意外。”负责人犹豫地说,“今天我们临时的护工会来照顾您。马上就来。”
“外面怎么了?今天很吵。”
“外面……”负责人看上去像是在斟酌措词,也像是在梳理自己的思绪。“发生了暴动。几个正好来上班的护工被打伤了,石就是其中一个。”
“暴动?”我从没听过这样的事情,袭击养老院?
“唉,昨天那个学者的演讲直播,您看了吧。今天,几个养老院都受到了打击,我们怀疑是有些极端分子在制造冲突。”
“什么?”我听得懂每个字,却觉得听不懂整句话的意思。
“‘是时候让老年人给年轻人让位了’,这就是今早小报的标题!抛去前因后果,单摘出这么一个吸引人眼球的句子,真是不怀好意啊。”负责人彻底放弃了遮掩,对我倾诉起来,“有些人唯恐天下不乱。我做这行这么久,从没见过这么疯的人。各行各业到处都缺人,谁都知道大事不好。可想要提高出生人数,不能靠制造年轻人和老年人的对立来实现吧?”
“我想他们只是想制造话题,转移大家的注意力吧。”
“唉。我只希望事情不要进一步恶化。我们已经请了保安来站岗,保证大家人身安全。哦,您放心,石伤得不严重,不过他被吓坏了。我让他在家休息几天,等他好了就回来照顾您。”
负责人一直等到临时护工来才离开,听他的话中之意,临时护工并不好找——准确地说,是几乎找不到,还是那个问题,到处都缺人。
这次几个护工受伤不能上班,不得不调动机械护工。只有为我,他拉下了脸从别的养老院“借”来了护工,因为他知道我自从入住这里以来,从不肯接受机械护工的照顾。但他满脸歉意地说,这个护工只有今天和明天有空。后天开始,直到石回来上班,他不确定能否为我找到另外一位护工。
“为了满足您的要求,我们会再次提高时薪招人,但您知道的……现在已经不是钱的问题……如果您同意使用机械护工……”负责人离开前提醒我,“那就好办多了。只要不停电,我们随时都能为您准备。”
我对他笑了笑,希望他明白,这对我来说并不是一个满意的选择。他应该再多试试。
那时我还蛮有心情去考虑各种事,因为生活中没有别的什么好担心。
我在这里住了快十年,每天都极其相似,也就极其安全。
在这里,不需要时钟。时间一点一滴流走,世界迅速而善变,看电视就能知道。今天的法案明天撤销,几年前的设想变成现实,风潮从这里转到那里……而在我身上只反应出一点灰白的阴影。早晨睁眼之后是穿衣,穿衣后是如厕,如厕后是洗漱……每做完一条,护工就帮我在一个框上打钩,然后进行下一个。早一点或晚一点,都不必在意。我无需记住今天是周几,除了在想知道今天吃什么的情况下——一周七天七种菜单,每月更换。
在这里,甚至不需要多少衣服。全馆空调,冬暖夏凉,到处保持着类似的温度。我总是穿着舒适的长袖开衫,只有在室外散步时才需要披上外套。
那些规律到乏味的日子一去不复返。石被打伤的那次之后,养老院又被袭击了几次。
一直精神抖擞、气宇轩昂的负责人缺席了一次例会,我在这里这些年,这是唯一的一次,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再次出现在我们面前时,他憔悴了不少,但仍然像往常一样逗我们笑。
那时谣言已经传来,另外一家养老院因为补助不到位,被迫关门。我记得我们还相互打趣,说养老院怎么可能轻易关门,现在住着的人怎么办?本来是应该发笑的话题,但谁也没笑出来。也许在那个时候我们中的一些人就有隐约的担心——只要打开电视,其实是很容易看出目前的风向如何的——只是不愿意承认罢了。
几个月后,负责人战战兢兢地告诉我们:养老院因为“经营不善”,没法再继续开下去了。
他的信誓旦旦去哪里了?我不忍心问他。他能决定什么呢?只不过是一些被允许的小事罢了。
负责人说,上面给了三个月的时间疏散,这里要清空。重新装修后,这里会作为“儿童院”继续使用。社会有责任多提供这种儿童设施。
我们是对儿童友好的社会,为了儿童,补助是充足的。电视上是这么说的。
二
住进养老院时,要填一张亲属联络表,但我父母不在,膝下无子,真正的孤身一人。负责人看到我的尴尬,出于好心,在空栏填上了他的联络方式,并在关系一栏备注:朋友。
现在,在一片狼藉中,负责人走进了我的房间。这次尴尬的人变成他:当疏散开始时,他作为我唯一的联系人、我的“朋友”,被联系了。
“您有去处吗?”他连坐下的闲情都没有,整个人都在出汗。疏散的各种工作一定让他很心烦。
“没有。”我如实说,并寄希望于他能想起来,是由他、而不是别人,为我填上那栏的理由:我孤身一人。
他掏出手帕擦了擦汗,告诉我,对于我这种“没有亲属接收”的老人最终会有统一的去处,不过要等三个月后,疏散工作全部结束以后,才有空管我们。然后他补充说,条件会比现在差很多,百分百机器护工,没有选择。
“我知道您一直拒绝机械护工,不过现在的情况……这已经不重要。”他又说,“如果您能自费,也有更高端的地方可选。要不少费用。”
我跟他开玩笑,说我会好好检查一下自己的钱包。他愣了一下,苦笑了一声就走了。
石还在,这是唯一让人欣慰的事。他不顾周遭正在发生的变动,坚持保障我一如既往的作息。
“您还要在这里住三个月。这三个月里什么都不会变。”石把我的轮椅推到院子里。天气很好,他知道我喜欢在池塘边晒太阳。
我努力不去想三个月后的生活会是什么样。一定很糟。不用听那些传言就知道。“没有亲属接收的老年人”,不可能有比这个更糟的身份了。没有产出、没有价值,甚至和世界没有关联。我们哪怕消失了,也不会有人注意到。
我看着一个工人正在给门框边角装颜色鲜艳的防撞气垫,石告诉我,那是避免儿童磕碰的必需措施,他家的每个门上都有。就在这时,石别在腰间的传呼机响了。他向后退了几步,我听不到他在说什么。
过了几分钟,他带着一丝犹豫,站在我面前:“您有……访客。”
他照顾我多年,知道我从未有过任何一个访客。就连在别人有访客时,他都会迅速把我推走,好像那个场景本身就会伤害我一样。
我沉默了几秒,直到确定他不是在和我开玩笑。从他的表情看得出来,他的惊讶比我少不了多少。
“访客在您的房间等您。”他一边说着,一边绕到我身后,拉开了轮椅的刹车键。
我的心脏跳得有点快,这对一个73岁的老人来说,不能算是好事。
出电梯左拐第三间,是我的房间。出电梯后左拐,前两个房间都大敞着门,这表示住户已经离开了,现在正在对房间进行清扫。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石推我的速度比平时要快。从院子到我的房间门口,大约五分钟的时间里,他没有说一句话。倒是我,为了缓解紧张的气氛说了一句俏皮话,但显然没有收到任何效果。
石推开了房间的门。
我看见两个穿着西装的人坐在我的书桌前。准确地说,书桌前只有一把椅子,一个人坐着,另外一个人紧贴着他站着。坐着的人很年轻,西装整洁笔挺;站着的人年纪比我小不了多少,西装皱皱巴巴。
我被石推进房间,等着他们做个自我介绍。坐着的人却丝毫没有开口的意思,也没有任何动作,只是傲慢地看着我和石,好像是我们走错了房间。
“您好!”是站着的人首先开了口。
我点点头,等着他继续说些什么。
我等了一会儿,他们也在等待。我这才意识到他们是在等石出去。于是我对石说,有什么事我会按键找他。
站着的人笑了笑,挤出很多条皱纹。他的笑容一直持续到石从外面把门关上。接着他大步走上前,和我握了握手。
“我们是儿童部的。他是我的上司。”他回头看了看仍然坐在我的椅子上的那个人,又对我说道:“我们来找您,是希望您能帮我们一个忙。”
儿童部?让我帮忙?他们肯定是找错了人。
他提到一个叫泉的孩子,我从没听过这个名字。他解释说,泉的妈妈,一个女记者,是他们目前正在重点观察的对象。
我告诉他们,他们说的这对母女,跟我一点交集都没有。
可他毫不意外似的,继续跟我介绍儿童部的职责,和他们的伟大抱负。他还暗示:那位女记者可能有不当的育儿行为,他们作为社会福利部门,有保护孩子的义务,必要时会把她们分开。
又是孩子,绝对真理。如今,除了孩子,就没有别的事值得关注了吗?
为了让这场认错人的闹剧尽快结束,我尽可能冷漠地说道:“我没有孩子,以前没有兴趣,现在更没有。当然,我会在三个月后从这里离开,把宝贵的资源腾给孩子。除了这个,我帮不上更多了。”
就在这时,那个一直坐着的年轻人突然开了口。
“我叫藤,是儿童部秘书。”他向下属点头示意,下属立即把我的轮椅推到了书桌边。
“您看看这些照片。”他说完,在书桌上摊开了几张照片——就像给坐在审讯室里的犯人出示现场照片那样——有张照片上贴满了整墙的报纸剪报,另外几张是剪报的新闻标题特写。
无论哪张,都能瞬间看到那个关键词:空岛。
很多年,我没有看到这两个字,也没有和人谈起过。毫无疑问,他们没有找错人。我静静地看着他。
藤说,那个女记者——孩子的妈妈——一直在收集、调查这些东西。他们认为,她对这个的兴趣比对自己的女儿还大,大到经常忽视她作为妈妈的责任。事实上,那个女记者不止一次给我寄过信件,想要采访我。他们找到我,正是想利用这一点,通过接受采访来拉近和她的距离,近距离观察她作为妈妈到底合不合格。
“我没有收到任何记者的信。”
“有是有的,只是没让您看到。”藤明显不想就此多做解释,“总之,能采访您,她该高兴坏了。”
“是我老糊涂了还是你记错了?我没有答应什么采访。”
“只要谈谈她想知道的那些事,不会浪费您多少时间的。”他说完这句,用依旧傲慢的神情环视了我的房间,一张单人床,一个书桌,一把椅子。他撇了撇嘴:“您也没有别的事可做吧。”
藤,始终用“这些”“这个”来代指“空岛”,我怀疑他到底对空岛知道多少。如果他如我所料只有三十来岁,他出生的时候世界上可能已经没有空岛。他也许通过资料、研究知道空岛的事,也许因为没有兴趣而一无所知。但是,不管他对空岛本身知道多少,他是知道我和空岛之间的关系的,而且他明确指出,他希望我利用这种关系,达成他的目的。
“以前就有记者找到这里。但我从不接受采访。”我不接茬他的挑衅,只是再次表示没有兴趣。
然后藤的脸上闪过一丝奇怪的神情,是不耐烦,也是嘲弄。对于我的拒绝,他表示不屑。
我想他这样年轻有为的人,应该有不止一个孩子吧。听说如今外面评价一个人社会贡献的重要指标之一就是生养孩子的数量,换言之,家里孩子越多,越有社会地位。他是如何看待我的?一个没有孩子,只能赖在这里的老年人?用现在时髦的话来说,我没有创造社会价值,只在侵占公共资源。
气氛僵住的时候,是年老的下属出来打圆场。他告诉我上周邻近的社区又发生了一起惨痛的事件,妈妈去购物时把一个婴儿遗忘在车里,车内温度过高导致婴儿窒息死亡。那个婴儿是去年一整年,整条街道出生的唯一一个新生儿。下属的脸上布满痛苦的皱纹,他说他们那时已经在关注那个有产后抑郁症的妈妈,但最终还是晚了一步。
老下属想激发我的正义感、道德感,但对那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我很谨慎,他失败了。
藤从椅子上站起来了,一脸厌烦地看着我。
“现在这里已经被儿童部接管了。您在‘没有亲属接收’的名单里,三个月后要去哪,谁也不知道。或者——如果您和我们合作的话,作为回报,我们可以给您升级,让您去更高端的养老院。”这是他离开前的最后一句话。短短几十秒,他已经做完了该做的工作。我能感觉到他很后悔前面铺垫了那么长时间。
老下属拿出一本笔记本。墨绿色的皮封面,旁边插着一支笔。他有些歉意地告诉我,他们会在合适的时候请我去提供证词。
“我知道,为了孩子的幸福,您会帮我们的。那个妈妈没有朋友,不愿意对人打开心扉,我们想知道孩子到底安不安全。您是有正义感的人。”说完这些,他就跑出去了。
石进来的时候我全然不知。他为我端来了水和点心。把托盘放在书桌上的时候,他看到了藤留下的照片。
“空岛?”他皱着眉头,“是那个已经烧毁的空岛?”
我点了点头。
“应该是30年前的事了吧,我记得那时我还是小学生。真可怕。”石仔细看着照片上的新闻标题:
《空岛儿童疗养院纵火案,凶手已被缉获》
“是个疯子。”我尽可能平静地说。
“我知道,凶手精神不正常——我是说空岛那个地方,太可怕了。”
一种熟悉的愤怒向我袭来。空岛儿童疗养院,顾名思义,是个聚集了特殊儿童的疗养院,他们病症各不相同,难以在普通学校和当时的社会上独立生存,所以他们需要疗养。他们中没有任何人真的伤害过别人。纵火案,字面意思,是犯罪,不管凶手精神正常不正常,这都是不该发生的惨剧——即便如此,还是有人认为比起犯罪,特殊儿童的存在本身让人害怕。这是无知,是偏见,是和凶手一样的思维方式。
我只能劝自己,石只是被一些恶劣的报道给误导了而已,他本性并不坏,这我很清楚。无需和他多解释,他不会懂。
也许是我的沉默吓到了石,也许是他意识到空岛和我有某种联系:这是我的访客来找我的理由。他小心翼翼地问我:“您,去过空岛吗?”
“我写过关于空岛的论文。”我能感到这句话立即让石松了一口气,“有人要来问我关于论文的内容。”
时隔多年我第一次开口说“空岛”二字,却是一句彻底的谎话。
我能隐藏自己的情绪,不用思考,就能随口说出一个圆满的、有用的谎,保证我跟任何人都能不起冲突,和平相处。这些时刻会提醒我,这么多年我练习的处事技能已经脱离我本身,成了一个连我都难以理解的系统。它强大又独立,好像我的肉身才是寄生虫。
“原来是这样。他们什么时候来?”石笑了,“我会准备好茶水。”
我们又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话,石帮我移动到了床上。到了午休的时间,隔壁却传来很大声的吸尘器的声音。
“我让他们暂停一会儿,下午继续清扫吧。”石拉窗帘的时候对我说。
我笑着谢了他,告诉他这种体恤是机械护工目前还做不到的事:“人和人之间的关怀是最珍贵的。”
他带着自豪感,大声笑了出来。我们早有默契,互相帮忙,让对方过得更舒适一点。对我来说,这一刻,我最希望他带着好心情,尽快离开这个房间。
我直直地躺着,听着他把门关上,又听着他用很大的声音和别人交涉着什么,最后吸尘器的声音戛然而止。
空岛。
嘈杂的世界毫无防备地跌入巨大的寂静中,正如我毫无防备地跌入了回忆之海。
……
(全文详见《江南》2025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