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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2024年第11期|昳岚:风雨催又生
来源:《草原》2024年第11期 | 昳岚   2025年01月15日08:33

诺瓦斯第一次跟爷爷去河边的那天,是个斜阳柔和的下午,爷爷静坐在河边,长时间遥望小河对岸,一声不响。那时的诺瓦斯大概六七岁,还没有像姐姐和阿卡那样,天天享受林地的滋养和游泳的快乐。小河距离艾勒很近,过了艾勒百多米就是河水林地。水宽了,水窄了,都与她无关。林地绿了,林地黄了,也还没有走进她的心思。大人的话里,除了庄稼几乎都是林子江河的事情,离开这些话题,就不知道他们还说过什么。

那是一条由北南下的大河支流,流到艾勒东北侧,向左一拐,往东流去。密林都收拢在了北岸,晾出南岸开阔的草地一直伸向远处的地平线。爷爷坐在河边,双手拢着膝盖,目光仍然游曳在林地。午后的阳光安静慵懒,植物叶片上仿佛镀上了油彩,光灿灿耀眼,爷爷的眼睛不知落在哪片叶上。诺瓦斯转头看爷爷的脸,爷爷的目光换了个角度,她也跟着爷爷的视线望去。奇怪了,她注意到朝阳的叶片怎么没有背朝阳光的角度油亮?这使诺瓦斯很是不解。当然,她不懂什么光合作用、什么色彩学。再转回头看爷爷的脸,他的眼睛仿佛蒙上了轻轻的雾,深深呼吸了一下。为什么呢,爷爷?

诺瓦斯凑近爷爷的眼睛,看了一会儿。

“不久以后,我要躺在林子里。”爷爷仍然一动不动,那个声音呓语般发出来,诺瓦斯刚刚可以听见。

她不大懂爷爷的话,也知道那不是说给她的,是说给他自己。从她有记忆起,爷爷就是这个样子,下巴上的胡须让他显老,话比银子金贵,可他的眼睛特别地亮,不知什么时候,那双幽深的眼睛就会发出锥子样的光来,令人畏惧得不敢直视。诺瓦斯不止一次记得以往的日子里,面对被呵斥的什么人时,爷爷的眼睛就会射出那样的光,立刻让对方低下头来,或畏缩地转过脸去,躲避那寒刃般的眼神。爷爷的眼睛里到底藏着什么,发出那样震慑人心的目光?而对着她,慈爱的“妞妞”之唤,就差没有把她含在口里……

一声布谷鸟鸣悠然传来,灵性的回音令心颤动,爷爷的眉毛动了动,随即,一片鸟叫声传遍了林地,从树梢树丛中飞起一片密密麻麻的鸟,几乎要掀开林子……

爷爷欻地站了起来,伸直脖颈继续眺望,直到北飞的群鸟消失不见了,他才收回目光。

接下来的日子,爷爷的眼神时显忧虑,话更少了,他改变两三天去一次林子的习惯,天天去转,时间也有所加长,还不时带上鱼竿。那天他照样扛上鱼竿走出大门。到了下午每日回家的时间还没回来,日头落了仍不见人影,直到月亮高高升起,门才“吱扭”有了动静。诺瓦斯第一个跑出去。她看见爷爷拿着鱼竿进来,走到灶坑边,三下两下折断鱼竿塞进灶坑里。诺瓦斯奇怪,那些精心置办的渔具,是爷爷的伙伴,钓鱼和转林子都是他生活的必需。至于钓鱼的收获,有时空手,有时拎回两三条大小不一的鱼。可对于吃鱼,爷爷并不怎么上心,做了就吃点,不做他也不在意。可那钓鱼的样子,诺瓦斯就不明白了。阿卡(哥哥)说,爷爷坐在河边举着鱼竿的神态就是一尊雕像,与其说在钓鱼,不如说在钓心,有时鱼漂在动,他也不去拉线,有时鱼漂没动他倒是拉上来,这样有心无心的垂钓,弄上来的几条小鱼,就是纯粹送上门的自愿者。

那晚爷爷无声地躺下了,在昏暗的灯光下,他那风吹日晒的脸,显得更加红褐,在无边的黑暗中朦胧着一点暗红的亮,有点肃穆。

次日,爷爷只拿着一把没刃的镰刀进了林子。从此,鱼竿就从爷爷的身边消失了。许多天后,诺瓦斯终于知道了爷爷折断鱼竿的因由。

那天,爷爷又走进林子,跟他从小就结识的数百年老树、大树以及跟他一起长大的树招呼,不久以后,他就要躺在这里与它们相伴。这种超乎艾勒超乎小河林地的感情,来自于祖先刚来到这片未开发的土地时,林子就已经成为了好邻居,而在那边林闲空地房屋左右的大树小树,自然成为房屋的装饰。春日各种树上报春的苞芽,夏日的荫凉,秋日收了风的叶片,以及冬日树上白银银的树挂都是日子里的同伴风景,每个季节都有无尽的回馈赏心,却不知哪一天突然发现,一切全变了。艾勒光秃没了遮蔽的衣裳,风搜刮得狂暴,空气干燥,雨滴砸在地上再也不见了以往落入草丛的唰唰细语,无数的小坑洼四溅着一片泥水混沌。爷爷呆了,十多户原住民呆了,雨后春笋般起了房屋,几乎不见了树木,遍地是耕翻得高低不平的土地,完全改变了艾勒旧日树影婆娑的恬静。这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噩梦,且这梦缠绕着爷爷一直不安。他只能去寻求林地为他的灵魂栖所。那里尚有根的古风,尚有祖先原初的气息,只要进了林地心灵就能得到安慰。他喜欢树,是老树的孩子,跟同龄树是兄弟姊妹,进了林地看见树木就仿佛闻到了熟悉的奶奶味儿嬷嬷味儿,淡淡的带着阳光与柳蒿芽炖芸豆的清香,苦艾艾的味道便留在他不时出现的梦中。他又坐在了河边经常垂钓的位置,一处柳树丛的旁边,水草的腥气扩散出鱼类的气味他很习惯,若是没了这些气味,总是熏在稠密的人群里,他会感到呼吸不畅,很不舒服。他清楚地记得,第一次闻到那个人群拥挤的味道,就受不住了。那时候艾勒的人越来越多,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也就是想砍就砍,想开垦就开垦,想种就种,土地乱成一块块补丁,东一片西一片没了规划秩序。人们被召集在一个很大的屋里,听莫昆达族长讲林野土地的规矩,就在那时他闻到了密集的人味儿。从那,他再也没有参加过那样人多的场面……

垂钓是享受的,是静息的,是定在没了呼吸般的静坐之中的,令心进入微妙的境地,人前显出不同一般的神态,不苟言谈,出言即掷地有声。那天上午,他照旧“垂钓”在河边,耳边传来轻轻的拍打水面的声音,清脆规律,引起他的注意。循声望去,没见什么东西,再细寻找,竟见一棵下垂的柳树枝下,两条小鱼鱼尾相对,你一下我一下拍打着水面,溅起一点一点水花落在垂柳的一片叶上。原来如是,便回过头来继续盯水面的鱼漂。那鱼漂是鱼漂,也不是鱼漂,不过是定神的道具。那边拍打的声音继续传来,奇怪了,如此执着必有道理。他放下鱼竿靠过去,俯下身去细细观察究竟,结果大吃一惊,他发现那片叶上有一个气泡囊,里边有生命在蠕动,两条鱼拍的水花不断落在泡囊上,不紧不慢,点点滴滴,显然是在滋养着气泡囊。这一发现让他生出强烈兴趣,鱼不钓了,索性看个究竟。太阳从中天移到西边,他在看。太阳放出橘红色的光,他还在看。日落了他仍然没有动身。直到月亮显出凉白白的光,他才站起身来。功夫不负有心人,他看到了,终于看到了,那可是让他震撼心灵的瞬间,一生的垂钓都由此而变成了忏悔……

两条鱼,确切说应该是鱼爸鱼妈,一直一刻不停地拍水……突然,叶片上的气泡囊哗地开放,涌出一堆细细小小的鱼仔,刹那间融进河里,气泡囊瘪了,鱼爸鱼妈围绕着小鱼仔游动……他的心一热,泪盈满眶,那可是鱼呀,鱼尚且如此,人呢?他感动得唏嘘不止,连连叹息,便想到了他饭桌上无数的鱼还有野兔、野猪、狍子肉等,那还是大动物呢。

不吃了,也不钓了。生活里陡然少了很多内容,用什么再去找回曾经的安静?

这以后爷爷空手去转林子,每天回来,诺瓦斯都会看见爷爷的眼角增加一条皱纹。次日早晨她为爷爷梳头的时候,发现他头上也增加了一根白发。几天后,诺瓦斯终于有了放下跟伙伴们游戏的念头,决定跟爷爷去转林子。在她心中,爷爷是因为太孤独才去转林子的。

进林子要过小河,小河上游很深,下游很浅,最浅的地方,不没膝盖就蹚过去了。林子里的空气真绿,呼吸瞬间变得舒服,仿佛从一个久待的火炉旁一下进了一个有雾的空间,呼吸立刻湿润。要知道这样,她早就跟爷爷进林子了。她扬起头看爷爷,爷爷也正低头看她,“没有林子和水的地方哪有家……”爷爷望着四周,“珍惜吧,多来享受享受花草树木,一旦没了的时候,家也就没了。”

爷爷在说什么?“好好的林子怎么会没呢?”诺瓦斯不解。

“家没了的时候,我也就走了。”爷爷并没有回答孙女的问题。

眼前的草木林花目不暇接,诺瓦斯顾不上追问爷爷。林子里的树木真多,她不认识其他的树木,只认识可以吃果的稠李子、山里红和山丁子树,还有杨树柳树,是孩子们都能叫上来的树木。柳树可以做园子里架豆角的支架,更是编障子(篱笆)的最好材料,它柔软细长,任凭夹在树桩中间别来别去不折,编成一条条横陈的大辫子,围院落,围园子。她喜欢那障子,是因无论走在艾勒哪一排障子边,都会生出一种舒爽的安然之感。在她身高还没有障子高的时候,小诺瓦斯就从障子缝隙看人家园子里的蔬菜,菇娘有多黄,西红柿有多红,特别那黄瓜垂下来的样子,无法不吸引她的眼睛,去数一数,馋得不肯离开,不过她从未想过越过障子……许多年后,长大的诺瓦斯失去了这样看篱笆的乐趣,不仅是那一堵堵壕沟和泥墙,消弭了艾勒庄园的清雅,空中飘荡着的干燥空气,也使得素秀恬静的艾勒气韵消散。除了原住民安然老守,越来越多新建起来的没有两边碉楼般烟囱的房子里的人们,都在焦躁中奔忙索取,仿佛食不饱腹的日子仍然梦魇般地跟随着他们,唯有盯紧林子,求索大地……

一阵“嘎嘎嘎”叫,野鸭飞起。爷爷一怔,甩开大步朝着野鸭飞过来的方向奔去。诺瓦斯不知所以也跟着跑。林子时稀时密,灌木丛丛,当他们磕磕绊绊跑出几十米时,诺瓦斯发现一辆装满树木的马车已经远去,消失在北去的方向。爷爷使劲“嗨”了一声,拍一下大腿,再看眼前的林地,一个个割去的柳树斜茬扎眼,两棵很高的杨树也遭了殃,坦露着白森森的根部……“这林子早晚都得被砍光了。”爷爷的胡须直抖,继续东走西走,四处查看树木,眼睛里的那束光似隐似现,究竟没有射出,只剩了焦急无奈,仿佛是他没有尽到责任。原来,爷爷天天来转林子还有一份自愿看护的意思。诺瓦斯记不清爷爷被这种焦急气愤折磨了多久。在她成长的那几年里,愁绪仿佛一块阴云笼罩在爷爷的头顶上,不肯散去。

冬日是林子的大灾季节,爷爷每天都能发现林木减少,林闲空地扩大,特别是柳条子丛那一带几乎每天都出现一片空地,他忍不住了,忽然大喊:“你让我上哪儿去?”

这一句喊,开启了爷爷喉咙的闸门,开始说话了。那时林地还没有形成法律性的保护条文,一次,爷爷紧着眉毛跟队长说:“这份家产,是一块肉,都惦记着,早晚都被惦记光了。”过了几天,爷爷皱起眉头跟队长说,“你让我躺在哪里?”

队长的安慰不起丁点作用,爷爷不是求个人的安慰,他要安慰大地的心,安慰艾勒不被罡风吹袭,安慰那些砍倒的树木,安慰春天的眼睛、子孙的呼吸……从他祖爷、爷爷、父亲一代代承接下来的这片丰饶土地,滋养了一代代人,让他们活得有根有须有枝蔓,有敬有畏,可是现在……爷爷第三次跟队长说,“你看着吧……”

撂下这话,他不听队长说什么转身走人。后边的声音飞来,也不知他听到没有“这老爷子心真急……”

爷爷直接去了林地。小河上很厚的落雪已经出现了路,林地里出现的印迹,大都是人、狗的脚印,还有兔子明显的足印,也有其他动物的蹄印,爷爷从不打猎不研究动物足印,他只在乎那些车马的痕迹,在乎大树枝蔓,查看他的老友是否仍然健在,是否还有今天。看见了便高兴一下,还好,你还在,你也在,好好地站着……我不走,你们不能走……一旦我走的那天,还要请你们做伴,给我遮风挡雨……这样不知觉地走了很远,到了林深处,发现有人在前面不远处割柳条子,他立刻从后边绕过去,选择没有踩踏不容易发声的雪地走到人的身后,大约三五米距离,停下来,威严地喊了一声,“放下镰刀吧。”那人被惊,回过头来,瞬间就定下神来,眼睛里没了刚刚的惊骇。显然那人看到是一个长胡子的老人,又看看跟前已经装了几捆柳条的马车……

“你要跑,我撵不动你,你站在这儿,我也抓不住你,但既然撞上了,也得说道说道,就这样让你走了,说不过去。”

“那你要干什么?”那人的眼睛里立刻闪出警惕,手中的镰刀握了握。

爷爷瞥了一眼对方的手,“年轻人,不用急,说说,哪里的,为什么干这不正当的勾当?”

对方站着没动。半天,爷爷向前迈了几步停下,“不想说?行,那你可以走了,不过车马得留下。”

“什么?你说什么?你是谁,你有什么权利?”年轻人一下急了,气愤地抻着脖子。

爷爷不慌不忙,用最冷静的语气去平息对方的躁火,“我是这儿的主人,这是我们集体的家,我们可以送一个没有背房子的行路人需要的东西,但不能允许这种目中无人的偷。”

对方急切地否认偷,不过是整点编筐的柳条子。见爷爷半天不回音,又说,“我要是说了就能放我走吗?”

“那就看你的诚意啦。”爷爷不再吱声,查看跟前被割断的柳条栅子。

对方知晓没有理由冲撞,车马是日子的指望,失去车马等于失去半个生活,可不是闹着玩的,还是说吧。

林地江北是一片平原,属于另一个划分区域,老天造物有其道理,隔了一条江套就成了另一个天地,一条江不仅断开了林木,灌木草植也不丰茂。人生活自然需要烧柴,前面放着那么好的林地,没有柴烧那是傻子。在江北的人们看来,江套以南的村落是福地,是另一个世界,林木密布,野果满枝,动物频出,令人羡慕嫉妒,凭什么?都是大地上生长的东西,谁用不是用?何况江南岸的人也一直在享受,让江北的也来沾沾光吧。可也明白进入别人的区域等于闯入人家的园子摘果,毕竟不正当,可有什么办法?大东北的冬天,屋里想要伸开手脚,仅靠那点大地搂的毛草就是一把燎锅底的火苗,寒霜糊满的门窗,冻成冰块的水缸,没有木质的烧柴怎么解冻,冰凉的被窝也无法焐热。解决了以上问题,新的欲望又生,柳条是集市上抢手的买卖,比起庄稼劳累一年才能见到的百多块钱的收益,柳条可是眨眼变钱的现货,这么见利的随手买卖若不去赚,除非脑袋进水……

爷爷震惊了,艾勒的人除了插豆角架用用柳条,按季分配林地烧柴共享资源,已成习惯,没有人私自进行砍伐,就连榛子、稠李子、山丁子、山里红野果不成熟都不去采,这些贪心的人们,不光偷了烧火,竟然还去换钱,有多少树木能够禁得住这么祸害?

“……你们简直是干着败坏子孙的勾当,”爷爷的眼睛冒火,“如果只为了烧火取暖,就此罢手还可以原谅,还去集市买卖,真是……真应该教训教训……上队部吧。”

这可激怒了对方,一把岁数的人了怎么说话不算数?不听他唆嗦了,爱咋地咋地,跳上车,挥起鞭子赶车走人。

这才叫目中无人,爷爷受到刺激,往前追了几步,一声脆响,蛇一样的鞭子随即抽在爷爷身上,那个细细的鞭梢正好落在他的手背上,一阵火辣辣钻心的疼痛刺入心窝,心中忽地涌上烧灼般的燥火,心跳加快,一下失去平衡倒在地上,那只撑地的手恰巧落在一根削尖的柳条栅上……

一阵雪上嘎吱嘎吱的声音向他而近。当他坐起身准备站起来的时候,队长已经跑到跟前,帽子和脖领上都是白哈哈的霜晶,眉毛眼睛都看不清了。

爷爷手欲撑地站起,陡然感到手掌疼痛,低头一看,掌心已经扎出一条血印,他攥起手。

队长扶起老人,看出他刻意攥手,同时也看到老人的狍皮手套从双肩交叉在背后,他掰开老人的手掌,“怎么不戴手闷子?”

老人抽回手望望远去的车,“再不想办法,我们是上对不起祖宗,下对不起子孙后代了!”

队长的目光随即扫向参差稀疏的林地,嘴唇绷紧,从鼻腔放出一股粗气,攥起拳头。队长不是不知道偷林的事情,也正着手准备护林方案,眼前的事情触发了怒火,一气之下让几个年轻人去转林子,见到偷伐的就打,“打出事生产队兜着”。早已愤懑的几个年轻人见队长终于发话,个个操起家伙冲进林地。

吃到甜头的人们不肯罢手,偷林的人也越来越多,发展到无所顾忌的地步,护林的和偷林的双方遭遇后,有备而来的年轻人便二话不说,操起镐头锄头开打,能跑的都跑了,只剩一个躺在地上哼哼的,一个力大的年轻人一把拎起来说:“装什么装?”遂扔到其马车上,“滚,看你们再来偷,打折你们的腿。”

年轻人们好不解气,估计被打怕的人不敢再来,跑回去向队长汇报。

不久,队长接到旗人民法院的传票,说他们打残了江北的人,人家告到法院。

那天,当诺瓦斯看到爷爷用白酒擦洗伤口,包扎起来,以为爷爷不去林子了,待在家里像别人的爷爷那样躺在炕上,烤烤火盆,最大限度就是在院子里转转,看看牛马扫扫院子什么的。不,爷爷照旧去转林子,每天回来,眼角的皱纹仍然增加一条,早起后的白发也继续增添一根。诺瓦斯查看时会揪去那根白发,再扒拉扒拉爷爷的满头黑发,“没了爷爷。”她不知道爷爷的年龄,是老还是不老?“爷爷还没老。”没想,诺瓦斯心一动念,爷爷就知道了,真奇怪。

在没有肉吃的日子里,林子里的野兔是最好的还不用太费力得到的肉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一直很爱吃兔肉的爷爷吃得不上心了。一天,阿卡叨咕着下的兔套没套着兔子,连兔套也没了。同时艾勒溜兔套的人也在议论,兔套丢了,难道兔子带着兔套跑掉了?不可能。

这天爷爷从林地回来,有点跛脚,手里攥了一把兔套,扔在正做着雪爬犁的阿卡面前,阿卡连忙放下手上的活计,狐疑地看一眼爷爷严肃的脸,低下头看了一会儿,这不是他下的兔套吗,又细看看,“哦,有两个是,铁丝没缠那么紧……”

“再看看这个。”爷爷抬起左脚。

阿卡见爷爷脚脖子上套着个兔套,“啊呀,这个是我下的,铁丝稍微粗点,拧得也紧……爷爷你怎么……?阿卡三下五下解开兔套的结,低声说,“兔子没套着,竟套了爷爷……”

“还去下兔套吗,我天天去遛。”

诺瓦斯这才明白了爷爷的行踪。她高兴了,自从目睹阿卡套回兔子挂起来扒皮的那个冬日,她的心仿佛就被剜了一下。那天阳光射到屋里阿卡竖起的一根木头上吊着的兔子上,那只兔子很大,冻僵的身体开化之后,扒下毛皮,一下变得很小很柔软,光秃秃的,很像一个出生不久的婴儿,一下把诺瓦斯吓住,她哆嗦着,赶紧闭上眼睛跑了出去。从那以后,她不再吃兔肉,尽管以往的酸菜炖兔肉吃得非常解馋,但那个被扒了皮光秃秃的小兔,直至许多年后,仍然吊在岁月深处,竖成一张擦不掉的皮影画。跟她小时家里养了十年之久的四眼狗被人毒死后,她不再吃狗肉一样,她不再吃,甚至都不能看兔肉,成年后见到农贸市场出售的冻兔也匆匆走开。日子清贫寡淡,少油的铁锅常常干巴发白,只要是肉,都可以油油嘴巴,蹭亮发白的干锅,但伤了心的事儿馋死也不碰。

林地并没有因为爷爷转林子减少偷伐树木,也没有因爷爷每天遛兔套而绝了兔套,但兔套明显少了,阿卡也终于收起了兔套,大概是他不忍心看到爷爷每天拎几个兔套扔在他的脚下。家里的饭桌上再也没有出现兔肉。

寒冷的冬天过后,春风刮得很猛,常常诺瓦斯走着走着就被吹跑起来,衣服鼓成个泡,止不住脚步,一直等风吹过或什么障碍物削弱了风,才能停住小跑。有时风卷着尘土细沙打在脸上,很不舒服。这样的时候诺瓦斯非常喜欢进林地,采野菜,捡拾野鸭蛋赏花草,享受林地的滋润。可是越来越稀疏的林地很难享受这些了,空气也没有往年的稠密。爷爷虽然还在转林子,树木却还是一天比一天减少。诺瓦斯从爷爷头上每天揪出一根白发,到每天揪两根三根,日复一日至几年后的揪掉五根八根不忍再揪,“太多了,爷爷,还揪么?”

“揪,只要林子还站着。”

在那些年里,诺瓦斯发现,爷爷有时夜里也不回来了。起初爸爸嬷嬷慌张地到处寻找,当真次日安然进屋,他们才知道,他说的在江边老吴家房框里住了一夜,是真事,也就不担忧了。那个地方老人们都知道,连阿卡也去过,是很久前一户吴姓打渔人家曾住过的小屋,全家都没了后,小屋没人住自然塌落,后来又有打渔人修了修,有时会住上半月一月的。爷爷在那儿过夜,为什么呢?不会是为了下掘地钩吧?不会,爷爷已经不钓鱼,更不下那种夜里插下鱼竿根部次日一早起钩的鱼钩了。那为什么?难道跟打渔人做伴说话,或者夜里巡查林子方便?都不像,爷爷一脸闷郁,胡子都蔫下来的样子,实在难解。这一天出去后,又没有回来。晚上诺瓦斯躺在北炕,习惯性地望西窗外的星星。朦胧中,看见爷爷在林地奔跑,追逐一簇火苗,他脱下衣服去扑打,扑灭这个,那边火苗生起,眨眼火星四溅连成一片,爷爷左奔右突……头发一下白了,他扑着打着……她在后面喊着爷爷,呼呼的火势吞没了她的声音,她继续喊着追赶……火光映着爷爷的身影仿佛女娲在舞蹈,刹那间,爷爷融进火海,变成了一束火炬,手臂仍在挥舞着……她拼命哭喊,喊不出声……终于从僵滞中挣醒,发现双手压在胸口,动了动才从窒息般的梦魇中活泛回来。夜黑漆,只有窗外的星星诡眨着晶亮的眼睛,清醒着,仿佛窥视着大地上的一切。她闭上眼睛。

当诺瓦斯再睁开眼时,太阳已经哗啦啦地射进屋里,爷爷正从外屋迈进门槛的身影,在南窗明亮的光线和西窗外天蓝色光的交融中,呈现出一种特殊的光晕,犹如一幅动漫,诺瓦斯的眼睛瞬间定住,爷爷的头发一片雪白,连同胡子,这是怎么了?一夜白了头发,以后可不用再揪白发了。

爷爷一头倒在炕上,这一躺下去两天两夜没有起来,没吃没喝。

爸爸早已习惯了爷爷的脾气秉性,见怪不怪。但爸爸还是跟爷爷说:“林子是存不住了,大家都知道,除了我们这些老户,都在砍伐,江北的,左右邻村的,那是一块大蛋糕,谁饿着肚子不来抢吃?队长打了一年官司都没争出个里表。”

爷爷哀叹了一声“造孽呀”就再没有说出什么,泪花闪闪。

那时候,诺瓦斯常听阿卡说,“大地一片萧索”。一点不假,十年干旱大田不出粮食,秸秆都烧不起火,荒草难盖脚面,穷啊,穷得人们无所顾忌,吃不饱的眼睛空洞,独有的一片水润之地谁不往上挤。短短几年,当已度过少年迈入青春的诺瓦斯暑假回来,站在河岸的那一刻,她呆了,那是原来的林地吗?一片黑土凹凸不平!一簇绿色没有,她的呼吸急促,眼睛刺痛,转不过神来,继而心在一撞一撞地憋闷,完了,她的美丽青春的林地,毁掉了!

诺瓦斯不会忘记,那时候爷爷徒劳往返与小河林地的情形,无论黑天白夜都看见人车牛马雪爬犁往外拉出树木,管你大树小树统统砍伐。原住民急疯了,已经成了一股潮流啊,看不住挡不住。他们精心承袭下来养护并享用的林木,没用几年就像一块肥肉被抢劫一空,最后连根也被刨出。

那段时间,爷爷的白发胡须乱蓬蓬,站在林地,人们仿佛见到的是一个怪物,不屑一顾照样干自己手上的事情。有时候人们还会听到一声声苍凉悠长的歌子,隐隐约约传遍林野,林子里再也听不见呼应他的鸟鸣。

习惯了爷爷经常夜宿老吴家房框的家人,没有在意他频繁的去回。那一日,爷爷到了第二天晚饭时还没回来,诺瓦斯便跟上阿卡去林子找。林地已和从前大不一样了,稀稀落落,处处可见光秃的空地,到处的树根树栅。可怜的林子!他们气愤抱怨伤心,阿卡前面的头发都立了起来。朝着东北方向走了好远,才看到江边老吴家房框,一个不高的小草房孤零零站在那里。走到跟前,一些不知是什么动物的骨头堆在草房旁边,证明里边有人。不错,打开那扇轻轻的木门,一男一女两人正围着一张木块吃饭。

他们惊异地停下碗筷看两个孩子。

“我爷爷不在这儿?”阿卡问。

“你爷爷?是白头发吗?他两天没来了呀。”

“啊?”阿卡环顾一下,转身往外走。爷爷能到哪里去呢?趁着还没黑天,诺瓦斯跟着阿卡尽可能地在林地寻找……

当他们疲惫不堪地回到家时,天空已经扣下一个黑锅,爸爸嬷嬷都不在家。

次日天刚蒙蒙亮,他们又开始寻找爷爷。除了林地,想不出他还能去哪里。两天中他们找遍了林地所有的地方,都没有找到。就在这个夜晚,诺瓦斯看见了爷爷,虬髯清癯,白发飘曳仿佛山神白那查的模样,在很远很远的一棵大树下静坐……忽然他飘起来融入树里不见了。诺瓦斯仰望,大树枝丫中间现出爷爷的头脸,白髯灿灿脸色微红,眼睛里蓄满了慈爱,向她微笑……诺瓦斯想喊声爷爷,爷爷就不见了……

诺瓦斯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天色熹微,她赶紧穿上衣服悄悄起身下地,去南炕推醒曾经一直跟爷爷睡在一起的阿卡。阿卡见她穿戴整齐,毫不含糊激灵坐起,穿上衣服就跑了出来。

林地不用去了。一棵大树,哪里还有什么一棵大树?他们顺着河向东走,北岸已经不堪入眼,灌木丛也是有一簇没一簇的,被间隔着砍去。除了嚓嚓的脚步声,没有什么可以听到了,动物不知搬去了哪里,鸟儿也不知飞向何方,他们走,向前走,听着自己的心跳,下意识地向着心中的方向……

当一条线一样的红色露出东方天际时,诺瓦斯跟阿卡同时跑了起来,他们都发现了远处距离河岸不远的那棵大树,孤零零地站了不知多少年的柳树。他们跑,心照不宣地跑,跑不动了,停下来喘息一刻,树就在眼前几米之处了,轻轻地轻轻地向树靠近,心跳声就在耳边。绕过去,树的东侧……

诺瓦斯摁住胸口,果然爷爷面向东盘腿坐在树下,腰背溜直,眼睛微闭,整个脸庞除了嘴角微微上翘,看不出任何表情,须发飘然银白庄严……诺瓦斯从爷爷脸上移开目光,仰头翘望树上,一树柳枝垂然不动,没有一丝风来扰爷爷的沉静,爷爷仿佛和柳树成为一体。“爷爷升入白那查的世界了……”阿卡说。

“爷爷真的升上去了呀。”诺瓦斯的语气带着肯定。

很多年后,大学毕业的诺瓦斯回到家乡,第一件事情就是去看小河,看林地。过了大坝,一眼就看见路北侧已拦上的铁丝网,小河北岸一片绿色,虽然还是低矮的,集体护林意识已经预示出绿色成林的未来。诺瓦斯一阵心跳,快步到了河边,然而,河水却干涸了,只剩个发黑的河槽斑驳着。水呀!诺瓦斯刚刚欣喜的心一下又落了下来,练就了他们一身修长的河水哪里去了?诺瓦斯茫然四顾,发现上游高高隆起了土丘,那是两岸丢失草木的泥土被雨水不断冲下河床自然形成的。

诺瓦斯转身向东,依稀的河岸一片低低毛草一棵灌木没有,走了很远,怎么不见了大树?那可是一棵不寻常的柳树,后来成了爷爷的树……诺瓦斯急切的脚步开始发软,身体发虚,她觉得自己走得太急太切,稍稍缓了下来。当她走到那里的时候,她看见一个被绿色覆盖的低洼处,再望背面小河向北拐了个慢弯的河道,正是过去求雨季节下河提水沃柳的位置。诺瓦斯一下坐在地上,全身无力:连根都被刨出去了,爷爷,你在哪里?

诺瓦斯呆呆地坐在那里,眼睛空空无物,突然耳朵里哗啦哗啦海潮般的声音响起,她看见了地平线,远远的朦胧的地平线,仿佛奔跑着无数的人……

次年夏天,人们发现柳树原来的位置长出一棵柳枝,有人说根茎刨不尽,风雨催又生,有人说那是诺瓦斯去年栽下的一棵树苗……

【作者简介:昳岚,原名张华,作品见《草原》《民族文学》《188体育官方ios选刊》《188体育官方ios百家》《广州文艺》《钟山》《山花》《美文》《海燕都市美文》《文艺报》等报刊。著有188体育官方ios集、中短篇小说集、长篇小说六部。有作品入选2015年中国文艺原创精品工程、全国百种优秀民族图书。中篇小说入选美国《中国女性作家的环境抒写:多民族文学作品集》。曾获内蒙古自治区文学创作“索龙嘎”奖、《中国作家》青年文学奖、中国188体育官方ios年会奖、“汨罗江”188体育官方ios奖、全国《同心圆》杯民族团结188体育官方ios奖、大鹏生态文学奖等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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