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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学》2025年第1期|李凤群:将歌唱(长篇小说 节选)
来源:《人民文学》2025年第1期 | 李凤群   2025年01月10日08:01

李凤群,安徽无为人。安徽省作协副主席。著有长篇小说《大江》《大风》《大野》《月下》等多部。曾获第三、第四届紫金山文学奖,江苏省“五个一工程”奖,安徽省首届鲁彦周文学奖长篇小说奖,二〇一八年度人民文学奖长篇小说奖,二〇二一年度“中国好书”等奖项。现居南京。

我自己也不知道我要歌唱什么,可是一首歌已在我心中成熟。

——费特

第一卷 走神的孩子

二十年后,莱城市几乎人人都会说汉语,如同说他们的母语。

科技进步之趋和智力下行之势并行,像两条铁轨。为了兼容这两种状况,又或者是为了节约能源,二十一世纪初,自某位科学家建议精简语言的种类以来,各国积极响应,短短二十年,更古老和更少人使用的语言留在了语言博物馆、史料馆,语言学家和中老年人的脑子里,而借助科技,除了语言沟通,交通、计算、建造、诊治,人类对其发明工具的使用能力大幅度提升。即使莱城市所在的小国,也受到波及,车站、港口、码头、政府、医院、教堂,到处使用国际通用的两种语言,他们扫除一切阻碍,与世界接轨,为了生存,也为显现出他们的友善与融入新世界的态度。

谁能想到呢,不久前,世界上两百多个国家的人还在各说各话,一场多国首脑会议需要数名同声传译以及各种高新设备转换才能让人相互理解。人们为能在多种语言之间切换,耳边装着金色银色黑色圆的方的多边形的大的小的各种转换设备。现在,汉语和英语像人类的两只耳朵,一左一右,不偏不倚,其余的语言都像是耳垂上的装饰品。如此一来,不借助任何工具,全世界都能听懂莱城人在公开场合说的每一句话。

这一天,莱城街头发生了一起斗殴事件。

起先,有一个人冲着另一个人打起了招呼:

喂,那个谁!

被喊的人觉得受到了冒犯。他激动地冲向喊他的人,怒目圆睁。

奇怪,哪一个字冒犯了您,您这么生气?

哪一个字不是冒犯?

但是,第一个动手的并不是这两个人当中的一个,而是同意被喊的人受到冒犯的路见不平者。

路见不平者愤愤向前,对着眼前某个人甩手就是一个耳光。力道相当大,掌掴声清脆响亮,令见者无不错愕。被打的那位绅士深感突兀。震惊和疼痛使他不能言语,但没立即发作。绅士想给路见不平者一个台阶,希望对方承认这是一个误会,因为他并不是当事人,只是碰巧路过。看热闹无端挨了一掌,而且被打得不轻,脸上现在显现出几道血印,他必须等着那人跟他道歉,然后走开。可是道歉这个事只会发生在软弱的人身上,像那么有正义感的路见不平者是不会被所谓的风度迷惑的。他只等着出第二掌呢。静静地等了好一会儿,这位愿意讲理的绅士跳了起来,伸出脚踢向打他的人,应该没怎么踢过人,收回腿的时候,踉跄着后退了几步。挨打后没能在三秒钟内做出反应,之后做什么都嫌迟了,想法不坚定,动作不连贯,看上去相当滑稽。身后不嫌事大的看客顺势将他往前一推,他跌倒在地,爬起来的时候,整张脸变得通红,晕头转向,嗷嗷直叫,终于变成了一个笑话。

幸好,这时有另外的勇士及时站了出来。这位满身酒气的不知名勇士张开喉咙,鼓励绅士继续进攻。以牙还牙,这个勇士叫嚷着,被自己声音里的正义感动了。正义感像一阵猛烈的风带来了勇气和能量,他见人就扑。可是刚扑出去就吃了一拳,他踉跄着后退几步,刚站稳,突然,一个重击从侧面过来,原本就不怎么结实的左肩顿时矮了下去,他本能地挥出去一拳,结果人家的后脑勺比他的拳头更硬,他被弹得双腿一软,倒在地上。倒地的一瞬他看到许多的腿涌过来,这些腿粗细长短不一,还有那些脚,脚上的那些鞋,运动的、皮质的、帆布的,又急又乱地奔过来,看着可不像光是为了满足好奇心,大有加入战斗之势。随着乱脚乱腿踩踏,这倒地的勇士后知后觉,害怕起来,他简直气短,有溺水而亡的幻觉。我不想死。他逮住一个人的裤脚,抱着那条腿站直了身体,随着一口气呼出来,他认为死神包庇了他,他没有跑,反而斗志昂扬,再次积攒些力气,朝人堆里乱捣乱推,直到双眼一黑,失去意识为止。

远处的围观者——所有参与者无一例外首先是围观者——这些人从自己有限的视野里只能看到片面的场景,犹豫不决之际,空气里散发出来的刺激性因素干扰了他们,很快他们陷于一种介于激动和空洞之间的状态:一种担心发生什么,又想要快点发生什么的感觉涌现。本来各自有要办的急事,全都脚步犹豫起来,不知不觉挤成一团,向着充满火药味的斗殴中心移去。事情发生得太快,很难说他们有什么明确的意图和心思,气氛不同寻常,人没办法深思熟虑,不明确的激动情绪和好斗精神从空气到空气,从眼神到眼神,从声音到声音,在陌生人之间传播开去,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场面变得宏大和庞杂,现在,谁说什么也没有用了。这些平常能安然避开灾祸的人,这会儿却联手向灾祸的中心滑去。

发生这起混乱事故的街属于莱城市的主城区,莱城市的经济几度崛起又颓废,导致这个核心街区像穿过数次婚纱结了婚又离婚的新娘,岁月的残酷和精彩写满了宽窄交错、现代和古典风格并存的市中心。

这个不分你我互殴的场景绵延五六公里,这群乱糟糟、昏沉沉的人盲目打斗了两三个钟头,并没有人从中尝到什么甜头,双方的鲜血混合在一起,像一串串细蔷薇开在主干道路中央。

警察和医护人员到达现场,包扎,止血,心脏按压,做笔录。本市的救护车用完了,相邻几个市的救护车也用完了,各个单位赶来增援的年老的志愿者们笨手笨脚地包扎伤口。现场冲洗了半个月才算彻底收拾干净、抹去痕迹。

有人说,谋划这场群殴事件的是一个老头。斗殴现场,他满身酒气,肯定是因为狂饮无度失去了理智。而且,事后他也不说话,“我忘记了”四个字的借口也懒得找。老头邋里邋遢,以及紧闭双眼和双唇的形象,显得居心叵测、格外讽刺。

不过,只有少数人认为他应该对整体事件负责,大多数人认为这家伙只是太倒霉,错误的时间出现在错误的地点。不仅是他,登记在案的三千多人许多天之后也没有厘清自己因何参战,缘何挨揍,错在哪里。一切颇费思量,难以解释。

推理爱好者们试图还原现场,他们就市民大脑的发动机究竟为何脱轨,又是如何脱轨、何时脱轨进行深入挖掘。无果。

通过社交网站传播出去的镜头只能证明人们在参战,不能证明是主动攻击还是正当防卫。普通人变得如此暴躁和脆弱,有的人特别清醒,有的人特别糊涂。

这场狂欢式的斗殴成了莱城市的经典场景,与此同时,这个世界的每个国家的媒体都在直播各个视角的斗殴场景。

谁能想到呢,莱城奋斗了几十年,竟以这样的方式闻名世界,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关注,成了世界居民讨论最多的城市。

意想不到的事情比比皆是。

二十年来无限度使用电子产品,导致人类的视力严重损害,每使用一小时电子产品,视网膜年龄衰老三十二天,出于预防,所有人都自觉每天定时佩戴防护眼镜,如同一万年前人类穿上了鞋。“视觉沉迷”仍然成为最严重的社会病、社会现象和社会问题,这个病症很快成了身份过滤器,身患此疾者像瘾君子一样被贴上带颜色的标签,难以在上层社会立足,而杜绝沉迷的那一部分人则成了科技、文艺、建筑等创造性行业中的行家里手。“思考”如同发明了计算机之后的珠心算,也有被人类淘汰的风险,任何问题用脑子想费时费心,而网上一秒就能找到答案,放弃思考,成为必然。又有谁能想到呢,科技的破坏力度超过了人们所能承受的限度,伴随着无尽机遇的是无尽的麻烦。曾经一度,人类花了大量的心力研究自己的内心。他们把自己的秘密拱手相让给大数据,性格血型、经济实力、个人喜好、消费习惯、专长短板,人们抛头露面,以为自己被记住是最大的成就,等到他们精准地鱼贯跳入自己炮制的坑,才恍然大悟,各个人种的皮肤和五脏都越过肤色,渐渐呈透明状。仿佛回到衣不遮体的原始社会,有了裸体羞耻感后,人们及时觉醒,新的追求形成了:做这世上一丝痕迹不留的神秘人,才是强者的荣耀。

原以为科技可以一天超越一天,直到带领人类奔向宇宙和各个星球。然而,二十年来,全世界七座雪山相继崩塌,十二座著名的大桥被夷为平地,十二座科技城的数据被破坏殆尽,另外两次巨大的火山喷发、三次遍及全球的新病毒攻击、一场由隐形科技主导的十七个国家参与延续了四年的混战……

没有谁发表宣言对此负责。各级政府、商业巨头以及科技狂人都不能。

在无声的警示面前,人类在科技与生物的快速发展中摁下了慢速键,一切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放缓。可是不久,世界上最先进的几座城市遭遇经济崩溃、洪水、地震和火山喷发……

人类艰难地实现了语言、药物手册、交通等使用工具的统一,法则规定越来越细致、越来越周全,相处却越来越困难,各国各区各民族的矛盾也越来越多。同一种语言沟通的结果是越来越难以沟通。但人是总不长记性的动物,二十年前,他们花了大量的精力和金钱在战争、环境污染、误解和穿越黑洞方面,如今,他们仍然在花费大量的精力致力于新的战争、新的污染和新的误解。

经过二十年的尝试,所有的雪花终究落下,资源和信息共享是人们最先摈弃的理念。信息保密是各个专业领域的重中之重。各个国家建立起一堵又一堵信息封锁墙,防备自己拥有的信息外泄。封锁导致的结果是各个城市的差异性扩大。人们终因种族、信仰、生活习性和兴趣爱好等重新归类。归类更加剧了人与人之间的分裂与聚合。比如宝珀城人多以素食为主,爬行和飞翔的都是宠物;而巢城则信仰同一个神,信仰的力量使这座城市的精神特别干净;凤凰城的领头人热衷健身,在他的感召下,整个城市就是一个全年无休的运动竞技中心,从滑雪、攀岩到野外探险,以及球类、田径、体操等上千种项目,吸引着全世界的人来度假、健身和交友。

但是,在人类近几十年的蓬勃发展中,仍然有许多意料不到的特征露出来:有的人分不清现实与虚拟世界,许多人以为自己会飞;有的人胆大妄为,以犯罪为荣,有的却胆子极小,超过七十分贝的噪声就会令其瑟瑟发抖;有的人记忆力超好,脑子里装满了五千年的知识和信息,有的却变得健忘,忘记姓名,甚至忘记回家的路;有的人非常乐观,坚信自己将永恒,而有的却相当悲观,穿着最好的衣服,管理好面部表情,随时准备末日来临。

莱城有自己的发展优长和治理特色。跟世界上大多数城市发展的脉络一样,它经历了保守,贫困,发奋,扩张,接纳新人新事,静悄悄攒力、腾飞,经济跃居国家榜首……莱城市的强项历来有两个方面:生物科技革新和器官移植成功率。莱城市的税收和就业一半来自生物科技,一半来自器官移植医院。莱城市共有十三家具有器官移植资质的医院和二十三家年入数十亿的国际生物科技公司。语言虽然统一,文字仍然色彩缤纷,招牌花里胡哨,商标奇形怪状,因为经营者来自世界各地,他们游走在世界的统一性和独特性之间,他们是破冰者,也是捍卫者。以至于走在莱城市的街头,你会以为自己在伦敦、巴黎和夏威夷之间挪移。作为医学和智能科技两方面都相当发达的城市,莱城市专家预言借助生物科技和移植技术,莱城居民平均寿命在不久的将来可以达到百岁。全世界的病患将会被吸引到莱城,为基因预防、为摘除不健康的器官、为长寿试验。莱城市也是意识转移的发明先驱功勋城市之一。有传言说,这种科技能让人选择更年轻更完美的身体,让自己的意识和智慧进入他体,实现身体和智慧的完美结合,但是,这项科技因伦理和安全性在国际上被叫停,与此有关的科学家被禁止从事与此相关的工作,何时解禁,不得而知。

一方面,科技在发展,安全感却在消失,不知不觉之间,人们变得胆怯和狂躁。大街上到处是缩着脖子走来走去的人,这么说吧,没用几年时间,恐惧像一张网,慢慢地张开,向上,收拢,紧缩,至眼前,越来越有形。

另一方面,高精制造的不知疲倦的智能人越来越多,它们抢占世界包括莱城人的工作机会,那些刚刚成为生产力即被淘汰的年轻人,接受不了成年即等死的命运,不得不背井离乡,去往只聘用自然人的城市和工厂,与他们的祖辈当年背井离乡来此处寻找工作机会的行为如出一辙。就是这样一个怪圈:城市渴望人口增长,但人口在奔跑;人口越减少,生育率超低的现状越无解。贫富差距加大,饥饿和营养不良的人数逐年递增;有钱人为了治他们的失忆综合征,一针花费数百万美元在所不惜。人类能量和潜能的巨大分裂体现在方方面面。有的人脆弱如肥皂泡,因为一次失恋、一次羞辱或一次细菌感染而丢掉性命,而有的人可以承受徒手攀岩两千米高峰,自由潜水下探十五分钟,从五千米高度定点跳伞,屡次挑战生存难度,创造生命奇迹。

生育率之所以如此低,是因为人们知道,他们必须花大价钱对基因里的劣质因素进行修改和剔除,尽可能让孩子规避基因缺陷,甚至容貌缺陷也能得到修正,此举渐渐成为备孕必要操作。因为数据不详、价格昂贵,那些认为自己的基因不完美却无力承担者,宁愿放弃婚姻和传承子嗣,也有一部分母亲选择自然受孕,生下未经科技干预的孩子。这部分不接受科技介入的母亲们推崇自然主义,敢于直面自己生来如此,对科技介入基因不能接受,有所抵触和反感。但是渐渐地,她们的行为被认为原始、冒失又充满风险。有报告指出,未来社会最不稳定的因素便是那些未经过生物科技干预的自然人,他们捣碎按部就班的作息,遵从灵感创作和生活,说走就走,说变就变,讲究情绪价值,还搞什么颠三倒四的哲学,这些人身上充满不可捉摸性,像喜欢拿小小身躯去撞击玻璃的翠鸟,让整齐划一的大楼上血迹斑斑,造成社会的不和谐。

莱城市政府无法左右人们生育的意愿,也无力承担基因改造的大额费用,只好在意念层面做文章,“孕育子女”是城市最荣耀的事情之一,位列“科技发明”和“慈善奉献”之间。

七年前,窘境出现转机:莱城市有科学家发表新的研究成果:经过孕前及孕期基因保健,怀孕七个月出生的婴孩跟九个月出生的一样健康。孕期的缩短降低了女性因怀孕带来的健康和外表受损,以及在社会竞争力上的降低的程度。莱城市掀起一个生育小高潮。

但是,没几年,有传言说七个月便出生并逐渐长大的孩子虽然外表和九个月出生的人基本无异,但有着致命的缺陷。至于何种缺陷,官方要么讳莫如深、遮遮掩掩,要么就口径不一、相互冲突。真相几番推搡后进了深不见底的黑洞,普通人,连洞口在地球的哪个方位都不得而知。形势远比实际情况复杂。

“可供选择其实就是别无选择!”人们渐渐看到捆绑自己手脚的隐形绳,年深日久,不安的情绪更加广泛了。一道闪电击中街心;一座桥梁轰然倒塌;一只孤熊站在大厦楼顶;一对同卵双胞胎背着父母持械对峙;一辆血迹斑斑的自行车倒在凌晨的咖啡店……单个看都很正常,放在同一时间就特别令人不安。

近几年,人们又开始返回九月产子的习惯,或者说,回到不肯绵延子嗣的怪圈里……

抚玲是那场群殴事件的目击者。她怀孕不久,正遭受孕期剧烈的妊娠反应,彼时生物科学技术盛行,科技公司得知抚玲怀孕后,频频上门推荐自己改造胚胎基因组的服务。抚玲毫不犹豫地拒绝:谁也无权替我做主。我要生一个我自己的孩子。

那天,抚玲正从单位的盥洗间出来,经过那条贯穿南北的长廊,隔着窗户玻璃,她看到街面上群魔乱舞,人们相互捣踢,双层隔音玻璃和两百米的距离吸走了声音,撕扯的人们看上去寂静无声,疲惫的太阳的光芒无力地在每个人挥动的臂膀上扫来扫去。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疯狂的场景,即便是最疯狂的古代战争电影里都没有这样的场景:群魔乱舞,手脚并用,敌友不分,图的就是一个凶残和狠毒。怀疑自己在做梦,她惊骇地想:除非什么可怕的事件降临到莱城了,否则,光天化日之下怎么会发生如此不合乎情理的打斗。抚玲连续左右摇晃脑袋,以便驱赶这白日梦幻,但连续摇晃使她眩晕,站立不稳的她紧紧地贴着窗户,生怕摔倒。静止不动的她像这个世界的一幅小小的油画,油画里她的腹部坚忍地凸出。那里面的小生命好似向这个世界展现自己的参与和凝视。在她母亲回过神来之后,外部的动乱传进内里,她在母亲腹部猛地踹了一脚,算是给予这狂暴世界的直接回应。

不知道过了多久,抚玲弯下腰,十指交叉挡住腹部,似乎手臂可以阻止那些滑稽又暴力的场面进入孩子还未长出的眼睛。

抚玲回想起昨天在孕检室阅读的一本展望未来的书:

这个城市晨昏有别,每个时辰的光芒有每个时辰特有的热度和美。人们在太阳底下做游戏、赏花、听音乐。科技和哲学同等重要,水电工和政治家一样自信,穷人和富人一起享受阳光和沙滩,不同肤色和不同种族的人同桌用餐,这种美、这种爱、这种祥和和友善,就是未来世界。

这些优美的文字为欢迎愿意来到人间的孩子而特别定制。

腹内开始疼痛。先是隐隐作痛,后来有如木棍在搅动。

她艰难地赶向医院。夹杂在数不清的外伤患者中间,前凸后佝、神情扭曲的抚玲像个行为艺术家,直到深夜,才有护士匆匆过来给她打了一针。在临时推来的观察床上,她握住丈夫的手,默念美丽的诗篇,天亮时疼痛减缓。她明白,一切正在生长的东西皆会被许多因素影响,即使是一棵树,它的根系、它的纹理、它的叶片方向和每一缕风、每一滴雨、每一瞬间的光照都有干系。人也不例外。从他们被培育,一切被他们吸收的,寂静、碰撞、节奏、和谐或不和谐的音符、有机或经过改良的营养,经由风雨、智慧、爱与月亮的白,以及一切通过脐带被有意无意灌输给他们的观念和情绪,造就了“人”的现在及未来。

此后的每一晚,她的脑海里都翻腾着那些群魔乱舞的画面,每次都大汗淋漓地醒来。她明白那个千人斗殴的场景已经侵入她的体内,正在干扰她腹中的胎儿。

她的独生女蒋将出生了。还好,医生说一切指标正常。

作为不过度信任生物科技的那一类人,抚玲孕期未曾接受过基因优化,她亦以此为荣。蒋将出生后,政府奖励了一张证书,表彰她对城市人口增长做出的贡献。拥有三张证书可以享受一次免费全球旅游,证书要求悬挂在门厅,渐渐地,抚玲发现一个奥秘:这个证书像是催缴通知书,暗示她尚有余款未归还。

表面上城市仍旧车水马龙。孩子们轻快地穿过刚刚被血滴覆盖的巷子去买烤红薯,肤白貌美的妇人手上牵着吉娃娃,身穿金色的防尘服,背上一对飞翔的翅膀,为了美,也为了搞笑。

邻居客厅里的钢琴发出清脆动人的声音,厨房里飘散着炖鸡的香味,楼下孩子的轮滑在夕阳下一闪一闪。

无论如何,莱城“三千人斗殴”的词条和影像在互联网上再也抹不去了。

那是一个节点,或者说是一个开端。莱城人一个个变得心不在焉,很容易发怒。隔三岔五,莱城便会有人来一次莫名其妙的情绪失控。比如,有人一夜醒来报警声称自己少了器官,虽然表面没有伤痕,可是他对此深信不疑,大呼小叫;有人在相亲时弄错了自己的姓名、年龄和性别;还有人在饭店跟熟透的鸭子聊天。所幸有过前车之鉴,人们汲取了教训,在某位异动者出现时,会自动退避。三千人斗殴事件虽再未发生,但人与人之间失去了原有的亲密感。人们既怕错失好事,又怕惹祸上身,远远地看到有人在交头接耳,但凡一走近,他们便立刻噤声。因为法规越来越健全,条条框框多不胜数,稍不小心就会触碰到什么,“造谣”“诽谤”“侵犯名誉和隐私权”跟偷窃和偷窥同等惩处,甚至更严厉。人们沾染上什么东西,摆脱起来也比较麻烦,加上网络过于通达,解决问题多依赖机器,人不开口亦方便存活,人与人之间的沟通少之又少,人都只了解与自己相关的部分,其余大部分的东西都模糊不清,或者说,现代人的承受力大大下降,因此人们日常行事都有点小心翼翼,不那么自然,街面上渐渐生出一种奇怪别扭的气氛,空气里像有什么在飞。飞的东西体积很小,但数量众多,它们像野蜂嗡嗡,节律模糊,信息不详,它们正在改变天空的颜色。精力尚旺盛的中年妇女、早就退休的老年人、清理街道的工作人员,他们把这些不知名的消息带给他们不出门的亲戚朋友同学邻居等熟人。

“你听说了?”一个人在散步的时候遇到另一个人,他努力找话题。

“就是那个事?”

“对对。”对方答道。

“我也听说了,唉,真是的!”

另一人说:“就是,怎么这样!”

“且等等吧!”

“嗯,等一等再说!”

一场又一场诸如此类的社交活动后,大家仿佛心照不宣,却又似乎完全不知所以。变形的信息就这样四处传播,不多久,每个人的头顶都盘旋着某种真实又缺少意象的东西。可以说,整个城市都笼罩在一股说不清的恐慌之中,街上出现了一张张惊慌失措的、愚蠢的、容易受惊的脸。

屡次三番之后,流言四处响起,在各街道、大厦、河流、花坛和寺庙间流转。传言说,科技正在操控莱城人。富人为了延年益寿,将业已衰老的心、肺、肾、肝、血液、皮肤、角膜等器官跟年轻人对调,这些还都是一般富人的行径,顶级富豪会从成年就开始寻找落实匹配的呼吸系统、循环系统、消化系统、泌尿系统、血液系统、内分泌系统、神经系统、运动系统,这些手术可能会延绵百年,直至这些富豪感觉到厌倦或是资金出现问题……更有甚者,他们会夺舍求存。他们不介意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不介意把自己变成忒修斯之船,用膝盖想一想,就知道合法的器官根本不够用啊!

谣言四起。

差不多同一时期,耸人听闻的干细胞提取事件、吸食禁药的人口数量曝光、数次被坐实的器官移植程序不合规,令莱城形象降到谷底。像下坠的飞机,操纵杆已失灵……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那些具备相同属性的城市正悄悄背道而驰,莱城是比较冒进的城市,因为西边靠海,还与大国接壤,因而一直紧跟世界科技发展的脚步,并且有携手兄弟城市打造全面科技城的意愿。然而,恩城对于合作表现得不冷不热,它傲娇得很,既不谋求参与“东部五城一条龙”发展商会,也不积极加入“九城共繁荣”联盟。最初,仅仅像是有点儿木讷,渐渐地则像是油盐不进,无论是城市规划还是科技方面,它都向周边城市展示出强烈的异样性,说它的建设和发展因为与周边关系的恶化而停顿也不为过。毗邻的莱城在科技发展方面是积极且开放的,如果把莱城市的科技水平拿到世界上说,它像处于一百层楼的第十七层上,它在十七层的上方试探,准备冲破第十八层。可恩城呢,窝在东南亚内陆,地理劣势如此明显,还安静地坐着,不逾越、不拔尖、不冒险、不参与、不合作。大有雷打不动、稳坐底层的烂泥架式。它的消极让莱城市很不满。莱城人觉得恩城的保守会固化他们的思维,而恩城则在公开会议上说,有理由相信,莱城市的过度冒进会带来毁灭性的打击。几乎是悄无声息地,它们成了势不两立的对头,它们的市民,像被父母逼迫站队的孩子,自然而然地不再相互走动,甚至连它们自己也不知道,这形式上的兄弟关系何以变得如此漠然,暗暗较劲。

抚玲和丈夫蒋正都出生于恩城,他们都是独生子女。他们来到莱城工作,没有特殊原因,情势所致。

蒋正眼里的妻子,婚前婚后有着一致的性格,对世界上新鲜的东西充满热情,抱怨物价、交通和贪腐,向往高质量的生活,有喜欢的艺术家,还会做美味的饭菜。每天晚上她都会在卧室里练瑜伽。她窄窄的臀部缓缓摇摆,充满活力。其余的时候,她会购物。她盯着屏幕上的3D展厅,像一只猎鹰盯着猎物,家里摆满了她淘来的便宜好货:晾衣架、观赏鱼、手工编织挂毯——五年过去了,这件挂毯增值了十多倍。夕阳穿过阳台薄纱打在这些物件上,曾经让她一度喜不自禁,不过后来证实,许多值钱的好物件在世道发生变故后便大大贬值。说到底,所有能够愉悦心灵的物件都是锦上添花,不是雪中送炭,左右心灵欢愉或沮丧的仍然是感情。蒋正个头很高,因为酷爱板球,身材结实。在他身上有恩城人的特点:凡事都不算太激进,懂得享受闲暇时光,下班回到家,第一件事是躺在沙发上,享受酒或茶,也享受不烧脑的游戏。他喜欢园艺,家里的小院里种满了绿植,虽谈不上多么名贵,但一年四季轮番开花。如果时间允许,他会亲自做一点儿小摆件小挂件。他做出来的首饰盒和买来的一样尺寸精确,甚至更加精美。平时埋头工作,但遇到需要外出的日子,他摇身一变,穿上光鲜洁净的衣服,有光泽的脸庞上弥漫着单纯的笑意,看起来很有派头。女儿的出生打乱了他的节奏,新增的工作量让他略显疲惫,经济上开始吃力,但也没改变他的乐观精神,他们坐在客厅的地毯上玩游戏,吵吵闹闹,房子里升腾着暖意。

他们的小区十分安静。车流稀少,房子是中产阶级的标配,大客厅,落地玻璃窗,推窗即见远山近湖,汽车的喇叭声、清扫机的摩擦声,或是垂危老人咳嗽的声音,经过空间和玻璃窗的保护,传过来轻微而隐约的动静。他们的阳台一尘不染;他们的邻居礼貌客气;某大型商超的会员服务会将新鲜的蔬菜水果免费送上楼,同时保证买贵退差。因此,他们的生活,就像经过雨水冲刷过的河岸,清洁、锃亮,充满清新和宁静。

蒋将出生半年后,抚玲被发现不能再自然怀孕。

你们可以试试其他的办法,医生说,那就容易得多。

不,抚玲说,只要法律不强制,我们就不用其他的办法。

抚玲再次受到惊吓,是在蒋将开始蹒跚走路的时候。那天傍晚,母女俩去社区公共广场上玩耍。她们坐在一张防水防虫的实木板凳上,实木凳脚上有一个个自然形成的疤痕,在孩子的晃动下,板凳发出轻微的哼哼声,那幸福感热气腾腾、香味扑鼻。蒋将安静地——过分安静地看着同龄人学步玩耍。在抚玲低头看手机的时候,一个女人走上前来,做着鬼脸逗着蒋将。小女孩儿一言不发,不惊恐不意外也看不出不开心。那女人递过来几粒小糖果,她毫不犹豫地接到手上,闷声不响地吮吸起来。

再长大一些,还是谁都可以和她玩儿,带走她,只要给她一个招手的动作;任何食物都可以塞进她的嘴里,即使发现味道不对她也会咽下肚。如果离开母亲几天,她也不会闹。对于所谓的危险,她毫不在意。有一次,一辆儿童滑板车朝她冲过来,她伸出手,试图抓住滑板车上孩子手臂上的红色配饰。结果她被撞倒在花坛上。抚玲过来的时候,看到女儿正静静地端详着自己小臂伤口上沾着的蠕动的黑色蚂蚁发呆。他们隐约觉得,蒋将可能是一个“走神的孩子”!

容易“走神”的孩子在十年、二十年前还是个别现象,一如当年的花粉过敏症和坚果过敏症,自从发生群体无缘由斗殴事件之后,它不能再称之为个别事件,相反,这成了一种群体症状。大街上常常有一对父母,手上牵着一个神情漠然的孩子,他们不悲不喜不跳跃,看不出对这个世界是喜欢还是埋怨,像刚出生就直接加入老年战队,这便是“走神”的孩子。莱城有许多最近修建的封闭圆形广场,乌泱泱的孩子,排成队,牵着绳,茫然地跟着老师绕着广场做走世界的游戏,他们是“闭环症”患者。世界在他们眼里,只是一个圈,他们的行走路线必须是肉眼可见的圆形。还比如“失调症”,孩子走着走着,突然失去平衡,倒在路中央;又比如“日游症”,孩子吃着饭,突然站起来就走,仿佛谁在呼唤他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一直走到河边也不打弯,直到跌进去为止。

基因缺陷看似不断得到修补,但新的病症同时不断涌现,层出不穷,难究其因。这些孩子都有共同的特点,会忘记刚刚发生的事,他们像极了鱼。自从一条被捕获的深海鱼进入实验室,跟人互动频繁,被证实能听懂人类的语言后,人们扭扭捏捏地接受了鱼类和他们有部分特质相似的事实。

传言说,大斗殴事件那年出生的孩子多多少少都有些反常的表现,尤其是那些未被基因改造过的纯天然儿童,因有非规划性而带来的某种不确定性,他们受到重点关注,被科研机构悄悄打上标签,有待进一步研究。

基因歧视!倍感不安的抚玲预感到有一个阴谋已经悄然出现在生活中,不知所措的夫妻俩带着蒋将去看医生,做各种检测,蒋将并无太多异常,不过有点儿反应迟钝,情绪淡漠、容易走神。坐在莱城市最有名的儿科专家的诊室里,夫妻俩带着期盼而精疲力竭的声音恭敬地向医生发问:有什么药可以治吗?眼下没有,大夫摇摇头,宽慰地说,但是问题不大,留点心就好了。

抚玲无精打采的眼眸使老医生受到触动。他指出,这里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消失的足疗店,合法的电击坊,新设的受难体验馆,为一岁婴儿设立的智力竞赛……他也都看不懂啦。老医生的头发和胡子全白了,他的眼睛里充满怀旧和亲切。他以异常温情的声音说话,表达着自己的看法。

诊室里全是需要见医生的孩子。抚玲小时候见到过的先天病残,诸如白化病、腭裂、脊柱裂、唐氏等几乎都没有了。这些来看诊的孩子,有些格外吵闹,有些则异常安静,从外表看不出什么异常。她看到一个孩子,不会像正常人那样行走,每迈开一步,他会顿一顿,有时停留一秒,有时是两秒,如果有人嫌他慢,帮他提个速度,他会恼火地嗷嗷直叫,直到帮他退回原来的位置。这孩子身上缺少一种刚刚才被命名的微量元素,目前尚无解决的办法。

而那些官能症:缺钙、手足口病、眼神经异常,全是未经科技干预的孩子身上才有的特征,也像送给老医生的礼物,那是他们留在医院,乃至留在世上的最大意义。

每个孩子多多少少有点儿问题,这个问题没了,新的问题出现。

到目前为止,没有证据显示,问题儿童的出现和基因篡改有关,但因孩子不健全而产生的诉讼和抗议从未间断,尤其那些“走神的孩子”增多,提出诉讼的家庭全是在孕期对胎儿进行过基因干预。无论哪一种程度的干预,只要孩子出现问题,父母都会变得愤怒、后悔、悲观、失望。毕竟,他们信赖科技胜过信赖自己的祖辈。他们的官司有时候赢、有时候输、有时候庭外和解,更多的秘而不宣。那些被干预的患儿在外形上和正常孩子几无区别,各方收集对自己有利的材料在法庭和舆论中亮相,谁也不敢说自己掌握的材料最全面。

这就是这个城市的特色,这个时代的特色,以及未来巨大变革的起源。

朋友提醒蒋正,由于蒋将未经任何基因干预,却被诊断出是一位容易“走神”的孩子,也许现在生物科技公司的人已经在盯着她,说不定等着用她的案例向法庭证明这一类的病症跟基因介入无关。

她是个个案,说明不了什么。

说不定他们会来收买你们,让孩子参与一些反向试验,证明这个病症的原发性。

那绝对不可能。我肯定不跟他们合作干这种缺德事。

话虽如此,朋友善意的提醒还是把蒋正夫妻俩吓着了,他们逃也似的回到家。连着几天,进进出出都会左顾右盼,看看是否有可疑的人跟在身后。

更多的征兆露出端倪。蒋将会在一个非常小的坑里摔跤,无数次都像第一次经过时一样不会避开。她不像其他小朋友那样热衷于游戏和运动,她对待眼前的每一样物品都如初见般好奇,每次出门,都兴致勃勃地看着周围,左右张望,在经过指引和教导后,她仍然对所见之物表示陌生和不解。

她不光是容易走神,智力也有缺陷。抚玲生出这个可怕的念头,教女儿超越她年龄的知识,识别坏人的教程,辨别是非的能力。她学得很快,但忘得更快。

你必须记住我教给你的一切东西,否则,你会受到伤害,明白吗?

她表示明白,她被要求点头,下巴抬高又放下。在向上抬起的时候,抚玲看到她细细的颈脖上的血管隐约可见。她的喉咙里发出轻轻的、咕咕的声响。她努力表现得很认真。

但她忘记了。

蒋将上幼儿园后,两位自称“专家”却不肯拿出任何证件的女士,在幼儿园的会客室和蒋将待了一个下午。抚玲通过监控,发现女儿不在教室,慌忙赶过去时,女儿已经回到座位上,她看上去完好如初、神情自若,园长也若无其事地表示:情商测试罢了,每个小朋友都要测的,这是政府福利。

突然,一种蒙昧、浑浊、带着山呼海啸般力量的恐惧涌上心头,连起码的礼貌都不顾,她拽起女儿的手冲出幼儿园。

抚玲和蒋正意识到科技之手伸得太长。这些纯粹的自然之子被动地成为生物科技的对立面,即将被它所利用。

我们不会听任他们摆布,蒋正附和妻子说,我们的孩子,我们自己照料。

他们以为自己什么都能做,可是他们不能把生出来的人捏碎了重整。抚玲愤愤地说。

“孩子不一定要成为非凡的人物,做个普通人也挺好。”这话常有人说,但是从来没有人说“人们不一定要健康,做个病人也挺好”。从来没有人这么说过吧。一切现代教育、现代幸福理念、现代艺术都没有让人不健康吧?

有一次,从首都来了位名医。不出意外,蒋正夫妻俩带着女儿去看了这位名医。这是场昂贵的面诊,全程无智能。一个小时后,名医告诉蒋正,病的不是你们的女儿,是你们夫妻俩,你们得了一种流行病叫“过度未来症”。

什么意思呢?

对当下的不信任,对人的不信任,一种极度的悲观主义。

这位名医没有开任何药物,没有给出任何机械检测,他让他们回去好好生活。

生活不光是恐惧。生活会因为你们的恐惧而变形。

每个孩子要么好得病、易受惊吓,要么太调皮、能量太足,再不然就是表面孤独,其实内心有作恶的倾向,你们算是走运了。

看着对方权威而坚定的眼神,蒋正和抚玲感觉醍醐灌顶,肩膀上轻松了许多,胸口一股浊气也呼了出来,萦绕许久的哀怨似乎得以消散。

从医院出来,天都快黑了,经过贫民窟那低矮的由简易钢材、塑料布或纸箱子搭建的住所,抚玲小时候就以为那一切很快会消失,所有人都以为那个地方很快会消失,可是并没有,地盘还扩大了。广场上停放的垃圾车用各种味道诉说着生活的另一面,腐烂、渺小、不知所终。

蒋将五岁的时候,她被遗失在车站。当时一家三口愉快地准备搭乘动车去外省旅游,过完安检,父母各自整理外套和电子设备,蒋将却不知何故反身回走。她从安检人员的眼皮底下返回入口处,又从自动扶梯通道返回广场,进入地下通道,一路无人阻止。她的父母失魂落魄的时候,她已经坐上了回家的地铁。母亲的盛装很快皱成一团,被几个警察围住问完话,她前额几绺头发贴到了耳朵,双手神经质般扭在一起,眼里噙着泪水。令人不解的是,那个本已回到家的蒋将又神奇地原路返回,要不是警察查看监控,没人知道她已经逛了个来回。

蒋将刚一露头就被负责此案的警察揪住。抚玲带着一声尖厉的号叫冲过人群,她脸上燃烧着剧烈的痛苦和狂喜,几乎照亮车站的每个角落。整个世界被这个母亲的声音所震慑,陷入了非比寻常的寂静。抚玲纵身一跃,搂紧女儿。

这家人终究没有赶上那趟列车。他们搭乘出租车返回的时候,出租车发生侧翻,虽没有人受伤,但这件事的吊诡使抚玲脸色发紫、面颊煞白、眼睛圆瞪,她大口地喘息,不停地颤抖。她蹲在公路护栏边上,拒绝别人靠近自己。

蒋正护着蒋将站在她身后,他看到妻子苍白的鼻尖和手指,他原本想慢慢靠近,瞅准一个时机把妻子扶起来,稳定住,带离这个不安全的地方,就在这时,抚玲带着满心的如释重负站了起来。

我没有怪你,我没有怪你,她走向蒋将,眼神里全是疑惑不解,嘴唇在颤抖,但脸上始终保持着微笑,好像这种刻意轻描淡写的态度可以抹去刚刚发生的荒唐而诡异的事情。而她的丈夫,手腕上流着血,却拒绝去医院,一心想回家。如此迫不及待,有理由相信这短短几个钟头也给他留下足够浓重的阴影。

抚玲坐在女儿对面,用轻到几乎呢喃的声音问蒋将:为什么要走开呢,为什么呢?

蒋将不解释,她不说自己忘记了,只咧了一下嘴,她双颊饱满、圆润乖顺,显得如此无辜、天真无邪,一双柔和的双眼温顺地注视着妈妈,完全不知人间凶险。

知道你不能离开妈妈的视线吗?她不能就这么放过此事。

她又咧一下嘴,似乎在说不知道。

夫妻俩决心对蒋将严加看管,减少外出活动,不准陌生人靠近,给她买带有定位器的鞋子、外套和发夹,但这并没有阻止蒋将的再次丢失。

抚玲拎着女儿的平衡车,而被护在身边的蒋将就那么原地消失了。

抚玲焦急地转圈,心脏剧烈跳动,眼看就要休克,老天有眼,孩子过来碰碰她的手,原来她只是弯了一下腰,就被银灰色的水泥台阶遮盖住了小身板,抚玲用足够的耐心重复自己的话:不要离开妈妈的视线。不要离开妈妈的视线,永远不要。

这以后她给女儿穿亮色的衣裳,不与树木同色,不同地面同色,不与其他孩子的衣服同色,她在女儿亮丽的衣服上绣漂亮的图案,图案里是自己的电话号码。

母亲的心意不变,但世界一直在变。

那之后,更多的奇怪、危险且极其令人费解的现象出现了。有一天,蒋将捏着一把刀叉在各个房间穿梭,像是迎战隐形的恶魔,突然,刀叉扎向空气,随后脱手落地。她弯腰去捡拾,在离地半米的地方突然定住,像是被点了穴,她拼命朝父母使眼色,转动眼珠,好像全身只有眼珠在动。妈妈跑过去把她拽进怀里,落在妈妈肩上之后,她闭上眼,仿佛落入了敌手。

在母亲的精心呵护下,蒋将的身体在发育成长,但她的内里不受父母的影响,身体里像住着自己的君王,一切在听这个君王的指令。这个君王有自己的喜好、自己的观念和幻想。在外人看来,这样的孩子做事没有逻辑,不懂得危险,也许,他们对危险另有感想,甚至对疼痛也另有感想。小学开始,蒋将就一直遭受学校同学的霸凌,智能账号里的钱被转走,午餐盒里被放虫子,监视器里拍到有人抽她耳光……校长决定惩处霸凌者,需要她对当时的情景进行确认,诸如“她的确对你有不太礼貌的举动,对吗?”“扇耳光”被婉转地替换,她反应不过来,换成“打脸”后,她仍然摇头。健忘,并且不知轻重。这可真是要命。

如果仔细听妈妈的话,她可以避免再度遭受欺压,可是她似乎对此兴趣不大。她的目的似乎就是忘记昨天,忘记挨过打,忘记一切所谓的经验。她顽固地拒绝汲取经验和教训,坚持不与他人战斗,她没有对抗和赢得比赛的欲望,也没有融入集体的意识。她的语言功能不发达,或者说,她还不懂为自己的行为辩解。她知道冷暖和温饱,但学习与人相处,学习自卫,她都很吃力。

如果不是抚玲寸步不离地盯着她,那么她会野蛮生长,挣脱宇宙的限制,去往陌生的地方。用抚玲的话说,会被整个世界、每一个人、每一样物体、每一朵花,甚至每一粒尘埃霸凌。

这是抚玲的痛楚。

一天傍晚,抚玲到学校去接女儿,她牵起女儿的手,走进车里。女儿安静地坐在后座,接过她递过去的零食,但是没有喊她“妈妈”。她陪蒋将做完作业,想贴上去吻一下女儿的时候,女儿的眼里掠过一丝茫然、难为情的神情,她意识到女儿没想起她是谁。

她提醒说:妈妈爱你。

孩子想了一下,点了一下头,克服了那种羞赧,眼睛不再逃避,把脸颊凑上去让妈妈亲吻。

叫妈妈。

妈妈。经过了短暂的沉默之后终于说出来这个词,说完蒋将安静下来,好像从梦中醒来。

抚玲确定女儿真的忘记她了。

这个发现击中了抚玲。她不过度相信科技,更愿意像母亲孕育自己那样孕育下一代,但蒋将的现状像一记耳光重重打在她的脸上,对她进行着无情的嘲弄。整个夏天抚玲恹恹的、闷闷的,几乎不关心窗外的事。

属于抚玲的定制恐惧正式光临。就像是一个怪物悬浮在抚玲的眼皮底下。每天神经高度紧张使她晚上比白天更清醒,她在黑暗里叹息的时候,丈夫的鼾声会停一会儿。蒋正在妻子的叹息之间睡个潦草觉。天气好的时候,一家人外出,抚玲会把女儿的手一直捏在自己的手掌中,她不信任自己的眼睛,也不信任自己之外的万物。

蒋将不疾不徐地长啊长,她被太阳滋润,也被雨打,她脸蛋红润、手臂壮实,学会了世界上通用的两种语言,但是,她记忆力短促,能记住当天学的东西,却不妨碍她在接下来的几天里迅速忘记那一切。情感和表情都不够丰富,感知危险的能力尤其欠缺。好在她并非什么都会忘。她不会忘记自己喜欢的食物,不忘记吃饭和喝水、睡觉和笑,不忘记字母、数字、图画和花草的名字。

抚玲辞掉了工作,她早送晚接,经常独自守在学校的栅栏边发呆。实事求是讲,人紧张的时候更容易误事,汤开始熬干,家里的小狗忘记喂食,许多账单忘记付,因此全家信用受到影响。

她因为自己正常的遗忘而更加恐惧。

家里摆满了女儿的照片:出生的那一天,刚刚会站立的瞬间,五岁生日时头戴公主花环的照片,幼儿园毕业在舞台上表演节目证明自己才艺的时候,扭扭捏捏给父母写生日卡片的情景。她的身体长大了,可是她的表情:憨厚地盯着每一个镜头,双眼的距离竟然没有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加宽,再看,却又像加宽了一点。

他们每个月都要带蒋将去看青少年成长专家,做检查:尿液、内分泌、肿瘤涂片、血液测试。抚玲对医院有非常复杂的情感,半信半疑,戒备中进入,戒备中出来,她半推半就地加入了“监督儿童成长小组”和“智商测试中心”,成为他们的管理对象,但她从未让女儿单独进入别人的仪器。只有个别医生提醒他们不要做过度的检查。这些数据给不出孩子为什么异常的答案。大多数时候医生都循规蹈矩地帮他们开单据、检查,而孩子呢,从来没有表示过拒绝,到后来,她甚至蹦蹦跳跳地上电梯,为的是早一点拿到化验处小盒子里放着的五颜六色的糖果。

她不多拿,每次一颗,也不舍得吃,捏在手心里,带回家。的确,她的身体指标没有问题,她相当健康。但是,一切都不对劲。这孩子的脸上有一种微妙的热切,这种表情有时会显得神经质,看上去有种莫名的喜感,而有时,看上去就像一个鱼饵。

到了这个时候,过去的那些发生在别人家的故事开始由一根看不见的丝线穿过马路、走道、玻璃门和空气,到达蒋家,占据了他们所有的空间和心思。面对劝慰她和邻居走动走动的蒋正,抚玲无动于衷。不得不说,人跟人之间越来越生疏了,她说,许多事都看不透,像是这样,又像是那样。人的看法也是,你不知道他站哪一方,他可能是任何一方,要是说错了,下次见面就很尴尬。

蒋正一言不发搂住还想继续往下说的抚玲,用他的心跳帮她安静下来。

莱城经济和政治地位渐渐提高,生物科技公司和移植医院的正面新闻和负面新闻轮番曝光。满屏都是科学新技术问世的报道,金色的奖杯高高举起,锣鼓喧天;同一天的新闻里,夜跑的女孩失踪,没有消极情绪,没有赌气,没有与谁发生矛盾冲突,仅仅在楼下跑个步,然后就失去了踪影。

虽然有许多有才智的人发明出各种计算神器,用数据指出社会的毛病,找出事情不对头的症结,可是,一码归一码,那些找毛病的人不是城市管理者,不是经济师,也不是科技带头人,他们的话像一粒尘土在河岸飘荡,持续地飘荡。

一切都发生得那么快,改变又那么慢,在快和慢之间,人们的耐心和真情逐渐被磨损。每年都有人预言明年就会出现大范围的粮食短缺,因而许多家的地下室里备着罐头、电能、水源,房子大的,家里预备了三五十个冰柜,里面储存着大量的粮食,虽然大饥荒没有到来,但人们相信,它像赛马场里的赛马一样,会随时脱缰,随时呼啸而来。

一城之隔,一街之隔,或者一墙之隔,都是新闻,耸人听闻,想想都不能承受,不过还好,似乎跟自己的生活不太相干。我们会养育好女儿。夫妻俩每天下定一次决心。

这一年,莱城市的经济体又有一个巨大的跨越,盖因明星制造工厂异军突起,势头强劲,风头一度盖过生物科技和各大医院。一批普通人家的孩子,父母用半生积蓄攒下基因改造的钱,通过基因改变,让孩子从出生起就相貌俊美、能歌善舞,可是AI已经快取代一切优质行业,优质儿童同样在小小年纪就预见了失业的未来。不过,事情有了转机,这几年,通过造星工厂,莱城出现了好几位国际明星。冠以明星的头衔荣耀还乡,可谓绝处逢生。这个属于普通人逆天改命、成名成家的机会在莱城掀起了一股做娱乐明星梦的风潮。

但是,好景不长,没过几年,一个隶属莱城市的造星集团被曝出该集团一批批挑选出的形象才艺俱佳的儿童,会被出卖给全世界的有钱人。表面上,他们是人见人爱的明星,走到哪里都光鲜亮丽,可是,实际上,他们不过是有钱人的玩物,他们的花期很短,刚刚开始崭露头角,笑容还没来得及传回家乡,就会被解约放弃。

莱城市有一座拱形桥,这座桥是一处奇特的地方,天气晴好、夕阳西下的时候,从桥上可以看到河流里倒映的彩虹。许多年来,人们在桥上看风景,看各种各样的大船经过。可不久前,一位被解约的明星从桥上跳下去。他留下的万言遗书道出了他短短人生的不尽苦楚。他的遭遇引起了家乡父老的强烈同情。悲剧一经渲染,悲伤到处传播,第三天,便有另一位有同样遭遇的艺人从同一处纵身而下。

“模仿死”是一种传统疾病,死者的行为唤醒了相同处境的人们内心深处相同的痛苦,在想成名而不得的情况下,第一位跳桥者为若干不得志的青年做了表率。紧接着,两位少女牵手而下。第五位少年、第六位少年跳桥成功后,政府和媒体闻风而至,到处是直播设备,警察、消防和医护车也悉数到位,二十四小时待命,建筑工人在桥边安装了防护栏、铁锁和游艇。但是,少年们仍然鱼贯而下,第十位少年跳下后,桥外两侧各装了一排尖锐锋利的金属倒刺防护网。

如此一来,纵身一跃之后,要确保从金属倒刺的缝隙里穿过去,直达水面,方能溺水而亡,否则,就会皮开肉绽,惨状不言自明。但是,如此严防死守,也没能阻止死亡一跃。他们打开正在快速行驶的汽车后门,或者假装来桥上拍照,还有就是在凌晨四点钟,护桥人员昏昏欲睡的时刻,纵身跃出,穿刺而亡。

第十六名跳桥者,他伪装成警察,来来回回地溜达了半个小时。这位跳桥少年在世上的最后一秒,举起一张纸板:

我恨这个世界!

他带着这块纸板沉着地翻越桥栅,下落的瞬间他本能侧身避过防护网,跌进滚滚浊流中。

还有一个被当场捉住劝回的孩子,他的身上写着:毁灭吧,地球。

这十六个孩子的平均年龄不足十八岁,共同点都是平民出身,拥有明星的梦想,都和莱城最大的造星工厂有瓜葛。他们细心地录好遗书,写清为什么要跳下去。有些是对自己的才华和运气不满意,有些写明是情感挫伤、失败的耻辱、活着的无意义。大多数是被霸凌,从出生那天起,就被利用。

整座城市弥漫着一种神经质的阴郁气质。第二十四天,第十七位少年在社交媒体上宣布跳桥,手上拿着厚厚的一摞纸,装订成册,等到警察和救护人员将他团团围住,他竟然面露笑意、举手投降。那摞纸上的字迹在翻开的瞬间全部消失。他在全世界的瞩目下玩了一个无字游戏。

全世界的媒体和莱城人一样叹息着、呻吟着,他们呐喊、呼吁,他们寻找真相,久久不肯散去。未解之谜比死亡更让人魂不守舍。

政府拘留了几位遗书中提到的嫌疑人,采取在各个桥口设置路障,调动军队加强巡逻、投放无人机等军管措施。

莱城几乎遭到全世界的声讨和质疑。口水如果可以直达,莱城早就汪洋一片了。莱城所有的造星公司关门大吉。

平民明星这条路怕是走不通了。

这个事是一个导火索,每个人的感触和痛苦都良多。痛苦带来冲突,冲突加深对政策的敌意。基于个性力量、正直和不想被愚弄的决心,大多数莱城人和遭遇霸凌、不公以及侮辱的人们感同身受,一时间,城市街道上又开始游荡起情绪脱缰的人,民众开始游行示威,他们的口号是:保护弱势群体,保护儿童,生存平等!

相比较而言,一河之隔的恩城最近在降低失业率和失踪人口的数据上都表现不俗。这吸引了数量不详的莱城人前去碰运气。行事风格迥异的两个城市,渐渐不再互动,两城一体的公共交通废除,一年一度的首脑会晤黯然取消,两城关系进入冰河期。

要不,我们也回恩城吧?抚玲试探着问了一句。

蒋正是个踏实的人,他在莱城有一份薪资福利不错的稳定工作。跟他一百三十年前移民于此的先辈一样,他对生活和工作中一个接一个有难度的挑战都保持着从容不迫,不冲动,是个沉得住气的人。就像此刻,他没有第一时间答复妻子。

可抚玲自己先泄了气,算了,恩城不一定有适合你的工作,再说,换了地方,孩子就更难交到朋友了。

蒋将其实一个朋友也没有。对莱城失去信心并不意味着对恩城多出信心。抚玲的声音里透着一种悲观的冷静。

有一次,蒋正和同样来自恩城的同事聊天时,他情不自禁地提出了自己的隐忧,他发现,办公室的一位同事,大大咧咧,甚至对于蒋正因为担忧孩子的安全而搬离莱城感到惋惜,看上去对孩子的安全不那么在意。

你孩子也才七岁,你就不担心他的安全问题吗?

我父母两个人都退休在家,屋里屋外都装了监控和警报,到了周末,我们自己接管,亲自照料,再说了,大街上到处都是监控,应该很安全吧?

如果真的安全,那些孩子是怎样丢的呢?

说到底,家长是有责任的,真正爱孩子的家庭,是不会让孩子离开大人视线的。说到底是家长的问题。

但是蒋正另有理解:生活已经扯开了裂口,不会有任何人对这些裂口负责,就像马路突然从中间裂开了,政府会追究,对某些人甚至会判刑,但这不是负责,这是对后果负责。人人都想过高枕无忧的生活,但不是每个人都那么幸运,一块落到地球的碎片,对地球的伤害可能只是万万分之一,而被击倒的那个人,失去的就是生命。

不幸的是,这位乐观同事年仅七岁的孩子在这场谈话后的一个月后失踪了。那天,爷爷在家做晚饭,奶奶领着小孙子去逛超市,就在她刷脸付款的一会儿工夫,小孙子不见了。

这个父亲,把全部的精力拿去寻找孩子,他不停地在媒体上发布孩子的照片、分享生活中的细节,痛陈人贩子的可恶。他获得了许多同情,但孩子仍然下落不明。因为散尽家财,整日在全国各处奔波无果,为引起关注,他夸大了一些数据,被戳破后死不认错,到最后,事实和假象混淆在一起,让摇摆的人们得出了一个看似中立的结论:一个男孩失踪,而他的父亲失去了理智。

有一天,蒋正在路上碰到了这位许久不去上班的同事。他看上去老了很多,满头白发,像他自己刚刚过世的父亲。

蒋正请他在“码头”咖啡喝了一杯。

十多年前,我们城市的每个孩子出生时都可以安装定位芯片,知道为什么后来取消了吗?

知道,芯片的原意是追踪孩子的行踪,保证他们的安全,但是后来发现,芯片虽然可以帮助记忆、传感,刺激大脑运转,治疗一定的疾病,但同时,芯片与人体的交互,改变了人的能力、行为甚至思想,逐渐侵犯了人的隐私、大脑和生命安全,对其产生了颠覆性影响,带来了社会伦理问题,所以才逐步被叫停。

是的,表面上是这样,说是担心单纯追求所谓的生物计算进步会损害伦理道德和人的自由,但是,芯片最初代就只有追踪功能,完全可以不升级。莱城市取缔了人体追踪设备是另有阴谋,同事愤怒地说,真正的原因是,如果全部装上芯片,那么每个孩子的行动轨迹都处于透明公开之中,那些不法分子就无机可乘了。

可是,哪个城市器官移植医院最多?莱城。周边几十个国家都到这里来做移植手术,你想一想,为什么别的国家和城市发生人口失踪,第一个就会怀疑莱城?因为这里有市场,有产业链!为什么莱城的大街上有许多陌生面孔?告诉你,私家侦探来找孩子,国际警察也来找犯罪记录!

这些掌管权力的幕后大手从一开始就在布局,他们让我们生存,鼓励我们结婚,等我们的孩子长大——你以为我们的孩子就像我们看到的那样,长大成人吗?

你在说些什么呀?蒋正吃惊地看着眼前这个满嘴胡话的人。

最可怕的是,与其说我们的孩子天生就有什么兴趣爱好,不如说,孩子的兴趣爱好也是被预先设计好的。同事自顾自说,我认识一个人,他的孩子是罕见血型,这样血型的孩子是不会出意外的,但会定期失踪一两个小时,不等家长报警,小孩就会被安然无恙地送回来。他的孩子是容易“走神”的孩子,回家后,父母什么线索也问不出来。而有些孩子,肺功能为什么那么好,三四岁就喜欢慢跑、游泳,以为那都是天生的,你就大错特错了。同事喃喃地说,我的孩子就是太健康太完美才被他们盯上的。

如此匪夷所思的对话,蒋正从椅子上站起来,别别扭扭地鞠了一躬。整场谈话就像一个笑话,当一个人对你讲了一个笑话,但是并没有戳中你的笑点,你大概率就会这样慌慌张张地鞠躬吧。

看蒋正那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同事怒了,醒醒吧,不要再做一只任人宰割的羔羊。

蒋正慌忙站起身走出了小酒馆。走了很远,他发现自己双手双腿都在颤抖。我何故怕成这样?我并没有越界越轨,没有轻信于人,也没有冒什么风险,一切太平。

过了几天,蒋正在公司的走廊再次与那位同事相遇。那是他请假近一年后第一次来上班。遇到蒋正之前,他已经跟其他人聊了很久。

你相信我的小孩被他们害了吧?说这些时,他至少还带着询问的口气、有商有量的态度,并没有向他人展示过度的屈辱,也没有刻意地讨好。

蒋正希望自己像其他同事一样,有教养和耐心地听他说几句。可是前几天的谈话,使他这会儿镇定不下来。且不说走廊上有像素清晰的监控,他知道一旦搭腔他就会脱不开身,所以他无言地看着对方。蒋正的沉默让他愤慨:

你倒是说说啊?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鼻子哼了一声,样子轻蔑又无助。他眼睛里的蔑视一直在,但他的嘴唇哆嗦着,似乎在说:帮帮我吧,我快撑不住啦,这个世界每天都有不同的不幸发生,但是,在这个办公室,这个街区,如果注定丢失一个孩子的话,那么显然,是我的孩子,就像有人对着人群扔出去一块石头,这块石头打中了其中的一个人,那么我是在替整个人群承受。那些侥幸没有被砸中的,理应给予同情和赔偿。是这么个逻辑和道理。可是,蒋正什么多余的动作都没有。他没有动。

就在这个时候,好像被蒋正的冷漠击中了要害,他身上某个机关被触动了,这个老实人突然挥起右手,握成拳,比画着要砸向蒋正。

呸,他冲着蒋正说,你也只有一个独生女儿,而且还不那么正常,你非但不支持我一下,还跟他们穿一条裤子。

你还不明白吗?我们的一切都掌握在大数据那里。哪些小孩可以做童工,哪些孩子天赋异禀,可以重点培训用来供人消遣,哪些孩子专门被用来做器官供应,等着吧,他们也在觊觎你们的孩子呢!

他使劲拍打着墙壁,许多事后来蒋正都忘记了,但这些话一字不差地被吸进了脑子,排成一排。完了,蒋正想,就算你什么都没干,仅仅是把墙拍得这么响,情绪管理部就会有人来给你做评估,做出你不适合继续工作的结论,他们会说解雇你不是因为你要去找孩子。而你现在,不仅需要钱,还需要精神寄托,哪里能失业。他摁住对方的手,希望他能冷静,然而对方刹不住车,说个没完,半疯半癫、言之凿凿,越说越激动,语速快得惊人,很快,就连旁边看热闹的同事也听不清他的话。

他被两个保安架出了门,从那之后,他的桌子他的物品都从那幢大楼消失了。

同事走了,奇怪的是,每当蒋正经过他拍打过的墙壁,一阵眩晕、狂躁就会袭上心头,紧接着他的心跳加速,汗珠从他的太阳穴处淋漓而下。有那么几分钟,他强自镇定、调匀呼吸,说服自己这只是一种心理暗示,可是他四肢僵硬,直到拐过那片区域,四肢才得以舒展。等他回到自己的工位,像跑了十公里,浑身散了架似的瘫软无力。

这个感觉一日又一日重现,就好像那个同事一直在盯着他,每当他踏进走廊就会感觉到一种危险。那种危险一开始是一种气息,后来变成渔网,变成鱼刺,密切、错乱、尖锐,令他困顿不安。

后来从某一刻起,蒋正身上的某样东西就消失了——可能叫盲目的乐观主义,或者叫坚强的意志力。

蒋将上二年级了,成绩不理想,但能开口说五个字以上的句子,可以独自去两百米外的学校上学。这没有减轻抚玲的忧愁。只要女儿出门,消失在自己的视线,抚玲便会情不自禁想象女儿正在遭遇危险。她勒令自己甩掉不好的念头,让内心平静。而女儿在应该到家的时间没有现身的时候,恐惧又会降临,犹如一场突如其来的大地震,令她摇摇晃晃站立不稳。等到女儿进门的声音传来,她就像中了头彩似的欣喜若狂。她对自己的过激反应感到羞愧,但是,到了第二天,恐惧又会牢牢纠缠着她——似乎都是危险,马路边的沟渠、远处轰隆隆的炮火声,以及到处戴着科技墨镜穿黑夹克的男人。她自己家也有这些正常的装备,但别人穿就显得别有用心。对了,还有那些质量低劣的大楼、无处不在的交通设计漏洞,这么想的时候,她的心会止不住地哆嗦。紧闭的门突然一响,女儿回来了,她剧烈颤抖的心才如释重负。何等宽慰的时刻呀。女儿的表情——她就挂着那么茫然无辜的表情,看着突然激动的妈妈,若无其事地走向桌边喝水。

旁人怎么理解抚玲的愁苦呢?越来越大的女儿在她眼里反倒比婴儿更弱小。到处是隐匿在街道的蒙面人,抚玲的担忧之情像一阵风暴——不依不饶,急且狂暴,将她赖以生存的外在与内在秩序彻底捣乱。如今,她已然忘了风景、美食。人会因为恐惧丧失一切生活乐趣吗?答案是肯定的。

蒋正和抚玲常常议论着女儿的同学们:有一些没有主见,过于单纯,你说什么她们都会信,容易上当受骗;有一些特别争强好胜,张口“独立”闭口“价值”;有一些属于精致的利己主义,主打一切对自己有利的就是好的;有一些酷爱吃喝玩乐,白天萎靡不振,到了晚上精神抖擞,偷摸着玩游戏,网上聊天;再有个别孩子,小小年纪把精致和减肥当成人生目标,容不得自己犯一点错,有一点不完美,不出意外的话,她们将会是那些时尚医美、名媛会所的常客了。多么令人羡慕啊,这些别人家的女儿,充满阳光、头脑清楚,让人看了放心。抚玲经常在地铁上看到一些对流行音乐着迷的女孩,耳机遮住大半张脸,旁若无人、唯我独尊,即使无精打采、有气无力、冷漠无情、过早叛逆,也是她十分向往的模样。

蒋将却不属于以上的任何一类,她和他人渐渐区别开来,可以说她对这个世界完全无兴趣,她甚至都不属于眼下的这个世界。她无端地犯迷糊、神态懒散、提不起精神,又无端地容光焕发、热情洋溢,在她那个没有改造的身体里,仿佛少了什么部件,或是什么部件失灵。现在人们知道,人身上有无数的开关和按钮,眼皮是眼睛的开关,嘴唇是口腔的开关,内部的开关更多,神经、细胞、情感、安全意识、运动能力,而蒋将身上,就有什么失灵的刹车和按键,而且不止一处两处,总结来说就是缺少对普遍逻辑、社会性和对必要的成长法则的领悟。

究竟何以至此,所有人,包括她自己对此不甚了然。对所有的知识灌输,她是一点儿不会反驳,但是一点儿也没听进去。她会习惯性地点头,甚至在大人提高音量时,她会站得更直一些,可是无法按他们说的去做,就像一阵雨打在玻璃窗上,雨是雨,玻璃是玻璃。

抚玲唯一能做的就是胡思乱想。后来她不能忍受坐在家里等,她又开始早送晚接。在女儿放学前半个小时,她已经在校门口的草坪上踱来踱去,一圈又一圈地打转。她心里想等一会儿会有老师走过来告诉她女儿出什么事了,生病了,呕吐了,或者被打了,她想着想着,开始手脚颤抖,似乎可怕的想象已经成为毛骨悚然的现实。她像个舞台剧演员,无端地满脸通红,又满脸苍白,有时还站立不稳。接到了女儿,牵她手过马路的时候,抚玲却仿佛置身于暴风雨当中,她目光炯炯地抵抗重重危机:突然从天而降的蒙面人、驾驶没有牌照车的彪形大汉,只为掳走女儿。恐惧的风暴,在夜晚也不停止咆哮,她盯着漆黑的窗户,每一声异响,都像是敌人派来的前哨。

有一天夜里她站在后院逡巡,走到了她最惧怕的那片黑里,准备与之作斗争。蒋正跟了出来,抚玲的情绪每时每刻都影响着他。他把妻子牵进屋,将门窗紧闭,回头朝屋外看了一眼,毫无疑问,妻子的恐惧已经传染给了他,逃无可逃。

蒋将爱上了跳水。抚玲拿着毛巾跟在她身后,蒋将站在跳台上,灯光将水的波纹映照在她身上,她身着一袭蓝色泳衣,黑色的头发滴着水珠,光滑闪亮。她真美,美得毫无防范,却令母亲心碎。

她没有看母亲,满怀热情地走上跳台,纵然一跃,砸出巨大的水花。她以水花的大小来取悦自己。水花越大,她笑得越大声。她以重复为乐,一头扎进去,再一头扎进去。

她笑得越大声,她妈妈的脸色越古怪。

有一年他们一家去中国钱塘江观潮,不知道是谁的主意。潮水已退,江边平静,他们漫步在堤坝,游人们都渐渐离去。他们正商量着到晚上尝一尝江鲜。突然之间,蒋将紧走快跑,跃过两道栅栏,准备一头扎进江里,被蒋正着急忙慌地拽上来,她又挣脱出去。

不能跳。抚玲在她身后追赶着喊。这时候她倒格外机灵了,挣脱,迅速扎进去,憋住气,好半天才探出头,看到父母扭曲的脸,发出咯咯的笑声。

等父亲把她带上岸,蒋将被泥水裹挟得面目全非,瑟瑟发抖。

可是,不等父母反应过来,蒋将再次跃过护坝栅栏,跃进滚滚浪花,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探出头,朝岸上的父母挥手。抚玲看着她上岸,知道她上岸是为了再次跳跃。

抚玲止不住地颤抖。一会儿,她的眼前布满了星星,像是大地跌进了天空。她想哭出来,把压抑了多年的恐惧从胸腔里赶出来,可是她的喉咙不听使唤,她缩成一团,用双手捂住腹部,一如当年目睹千人斗殴时的反应。

你女儿不知道什么叫害怕。有个站在岸边的陌生人突然对她说,没有提高嗓音,不是出于大惊小怪,只是一句正常的陈述句。他是对的,抚玲心想。陌生人看出她不知道害怕,陌生人有没有看出我在害怕?她在心里呻吟。他说出了她自己想说的话。女儿在跳跃,轻盈而自得,水花高高扬起,笑声在场馆里游荡,有人在拍巴掌,像是怂恿她不断折磨她的母亲。

我的孩子也不知道害怕。

你说什么?

二〇二八年出生的孩子身上少了些什么东西。

你是怎么确定的?

瞧,那个从滑板上摔下来的是我的孩子,他学不会。他什么都要尝试。他全身都是伤。

那个人说这些的时候,面部开始扭曲。痛苦如此剧烈地撕扯着他的面部神经,五官都不在原来的位置上,抚玲一下子看到了这个陌生人的心——和她一样被恐惧腌制、反复搓揉、千疮百孔的心。

我们的孩子身上少了东西?“监督儿童成长小组”“智商测试中心”和医院里的儿科专家都没有提过呀。

他们只会让你看到无关紧要的东西。那人说完不等回应便径直走向自己的孩子,在接近孩子的一刻,他的脸上堆起了笑容。他没有告诉抚玲的是,他孩子身上的那种不受管制的唐突性,来历不明的勇敢无惧,毫无预兆地突然转身和跃起的动作,数次让他心跳停止,几欲崩溃。而且,那个孩子,一旦父母当着他的面表达对他的失望,即便他已经跳够了,也会报复性地再来三五次,直到受伤不能动弹为止。一开始,他的家长懵然无知,不停地抱怨和纠正。抱怨和责骂给他带来了新的能量,他会义无反顾地继续捣蛋,直到父母闭嘴为止。现在,他们学会了沉默。

大问题!剧烈的痛楚攥住了抚玲,蒋将那么不专注,成绩那么差,那么没有防备心,却又那么快乐,快乐得像在演电影。危险的警报仿佛穿过一道空气墙壁。她有她自己的逻辑。这个逻辑不是以生命安全为准则,是以外部天气、物件,她的感觉和喜好,以及她脑部某根神经突然驱动等极不明确的偶发念头为导向。没有明确性,没有必然性,想要跟上她的节奏,护她的周全,只能随着她心灵的波涛起伏做伸展运动。抚玲夫妇像两个失去四肢的盲人,竖起耳朵,时刻保持警惕,却仍被排除在蒋将的心灵世界之外。

时至今日,她总算确认了,这个城里,在他们简单的内心里,除了对生活的恐惧、对无形危险的恐惧已经别无他物。人们一直对自己冒冒失失的子女严防死守,他们惊慌失措,失去理智,老是觉得有不同寻常的危险正在向孩子逼近,但是,他们都没有想过一个问题:这些孩子何以如此?抚玲怀疑过在她怀孕期间发生了什么不寻常的事情,那双表面上不被允许伸向她的手事实上已经伸了过来,她不知道而已。

……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5年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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