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学》2024年第12期|汤展望:停飞的床(节选)
汤展望,95后写作者,编剧,江苏邳州人,毕业于上海戏剧学院戏剧文学系。曾获第十七、十八届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作品散见《萌芽》《青年文学》《朔方》《福建文学》《广西文学》等刊。
沪太路还是那个沪太路,这么多年样子都没怎么变过,除了更旧点。刘娟是从火车站北广场的汽车总站上的车,相比于隔壁火车站的繁华,汽车站的这面和良城老城区没啥区别,都蒙上了被遗忘的灰尘,一到冬天这灰尘更重了。刘娟买好票才想起来,应该在站外上车,能省三十块钱,看到站门口有对夫妻上车她才想起来这茬儿。她选定了一个在前排,窗户玻璃还算干净的上铺,把随身的背包卸下放上去,带的那两个硕大的行李箱此刻正躺在大巴车的肚子里,它们现在还是孤零零的,沪太路一过就会装满它们的各式同伴,刘娟空身人儿去找霞姐聊天。她和霞姐算是旧相识,参加工作以来每年过年都坐这辆大巴车,用现在流行话说俩都是e人,很谈得来,霞姐还问她,妹子,你早几年咋不坐我们大巴车回家啊?刘娟心里暗想,早几年上学的时候,老刘给的生活费都不够花的,哪舍得坐这空调卧铺大巴。
在驾驶室的斜上方,也就是大巴车客舱狭促入口处,是售票员霞姐的座椅,如果位置再高点儿,方向掉转过来面对大巴车内部的话,就很像飞机上空姐的座椅,刘娟此刻正充当着空姐角色,只因驾驶室太狭促了站不下两个人。霞姐现在正挂在车门上客口的地方有一搭没一搭地拤着刘娟的话茬儿,她在招揽乘客,沪太路汽车站一过,剩下的都是散客了。
“娟子,这是最后一趟了。”
“是呢,霞姐,短期内我应该也不会回上海了。”刘娟说着按掉了一个电话。
霞姐帮一名拎着包的乘客上车,刘娟也坐直身体给他让路。大巴司机军哥喝完了塑料水瓶里最后一口水,瓶底堆积的茶叶冲向瓶口,军哥咂巴一下又吐了回去,边吐茶叶边和刘娟说:“你姐说的不是你,是俺们大巴要停运了。”刘娟追问缘由,得知是因为安全因素这类卧铺大巴早就停产了,半年前上海到良城的高铁又通了,三小时就可到达,来坐大巴的更少了,这辆大巴车也到了十五年的运营期限,该退役了。
军哥说完就推开车门,拎着水壶往车站的司机休息室走去。刘娟下了车去帮乘客放行李,刚才上来的乘客跑过来问刘娟能扫支付宝不,刘娟说:“我不是卖票的。”那乘客说:“那你坐这儿跟真事一样。”刘娟懒得搭理,他要下车去找霞姐买票,刘娟呲他:“着啥急啊,又跑不了,等人齐了,上高速再买票也不迟。”这名叫王成的乘客说:“你还说你不是卖票的。”
刘娟刚想理论,手机振动了,是微信语音电话,按掉,又来电话,按掉,还没来得及拉黑,振动又起,刘娟接了:“我俩散熊了,懂吗?哦,你听不懂良城话,是玩完了的意思,是结束了,game over了,别来烦我了。”说完挂断了电话,没给对面说出一句话的机会。王成说:“你还挺口(凶)的。”刘娟一个白眼扔过去,王成悻悻回了自己的铺位。
王成是一名程序员,在东海广场那里上班,这次回家过年,高铁票没买到,长途汽车一坐就要十几小时,腰受不了。又不是刚上大学那会儿,和室友听着郑钧的《回到拉萨》一路四十多小时硬座坐过去,还能蹦跶着去布达拉宫拍照,现在去北京出差,坐五小时高铁,下车吃火锅,牙软得咬不动牛肉丸子。他给家里人打电话,说买不到票,今年要不就不回去了吧,等年关过去抽个周末再请两天假……说这话时,王成正骑着共享单车走在空荡荡的愚园路上,同事给了他一张《金钱世界》的票,是场沉浸式戏剧演出,比较有参与性,没有密室逃脱闹腾,也没有剧本杀烧脑。王成欣然前往,刚到静安寺路口等红灯的空儿,家里来了电话,老爸还好说,眼看就要说动了,老妈直接夺过了电话,下达指示:“还记得你高中那会儿去上海坐的卧铺大巴吗,我把电话发给你,坐那个回来,你爸到时候去接你,无论如何得赶回家吃年夜饭。”王成不想回家的主要原因就是怕催婚和相亲,除了除夕夜,哪天都有安排。大年初一良城人集体登高爬山的日子,他也得和相亲对象一起去。
电话又响了,刘娟以为还是阴魂不散的男朋友冯扬,刚想呵斥,发现是母亲的来电,话到嘴边咽下去了。霞姐这时回来了,沪太路这边上了不少人,她上来给大家发鞋套,还有黑色塑料袋,用来充当呕吐袋,和菜市场卖鱼的用的同款。安排妥当后,坐在台阶上听刘娟讲电话。刘娟起身要把位置让给霞姐,被霞姐按住了。
“你妈打来的?”
“嗯,问我坐上车了吗。”
“老人都这样,担心你,对了,娟子你哪年的?”
“九三年的,今年三十了。”
“属鸡的啊?比我家颢颢大两岁。”
“还要大些,我九三年一月,属猴的。”
“摩羯座?”
“对,姐,你还懂星座?”
霞姐说她看抖音上老讲这个还蛮有意思的,就记住了,一月前二十来天是摩羯,后几天是水瓶。刘娟说这些她都搞不清楚,霞姐说这些都是小意思,她还会看塔罗牌呢。
“就你那除二把子样,别显摆嘞。”
军哥听不下去就插了话进来,说霞姐都是在网上看短视频学的皮毛,还被骗过钱。霞姐反驳,那是交学费,一百来块钱,十二节课呢。军哥说:“你咋好意思说,颢颢不是在网上找到那课了吗,五块钱打包价,比你买那个课还全。”霞姐吃了瘪,骂他,嫌他话多,让他住嘴。军哥像斗胜了的公鸡,愈发激动,乘胜追击,“娟子,你要想算命来找你军哥,我从在轴承厂上班的时候就开始研究这些了,等回头到服务区我给你算一下,六爻,你知道吧?我在大运河装饰城收了三枚乾隆大钱,用那个算比较准。”说着,要从衣服里找那三枚铜钱给刘娟看,刘娟连忙摆手说不用了,虽然她那个角度摆手,军哥也看不见。霞姐也让军哥好好开车,别整这些杂瓣事儿。
军哥的回应是捏亮了座椅旁边的对讲机:
“孙颢,下来下,把我那件蓝色冲锋衣带下来。”
不一会儿,一个穿着棉拖、顶着一头杂乱的头发、披着件面包服的小伙子提溜着件冲锋衣走下台阶。霞姐起身给他让路,他把冲锋衣递到霞姐怀里。小伙子个子挺高,站在驾驶位的旁边和军哥说话,勾着身子,像是某种肌肉记忆达到微妙的平衡,身体再勾点,会不舒服,站直点会撞到头。孙颢知道自己从台阶下来就要摆这样的姿势,他从青春期开始就与这辆车结缘。中考后的夏天没有收到任何高中的录取通知书,跟随这辆大巴来了上海,疯玩了一个夏天后,被军哥送到山东一个保安学校。那个学校全国闻名,和广东的一个兄弟院校并称保安学校界的北乔峰南慕容。保安学校毕业后,孙颢没有去学校签约的保安公司报到,拎着行李就走到了大巴车的面前。
“军哥,我想开车,我喜欢开车,我不想当保安。”父子俩处成了兄弟。
“孬种玩意,开车没出息。”军哥不希望孩子接他的班。
孙颢没有理会父亲,上车熟练地扭动钥匙,推动拉杆调整挡位,脚底感受离合器的震动,听着发动机的轰鸣,眼看车子就要发动起来向前挪动。军哥上前给车熄了火,并把毛头小子薅下车来,送到良城的天河驾校。那个夏天,孙颢裸露出来的皮肤每天都晒得通红,汗液流过,似是一块正在锻的铁块。拿到驾照后,他坐在台阶上,观摩父亲的每个动作,记下了上海良城往返路段的每个细节。后来从一部叫《飞驰人生》的电影中,孙颢知道自己充当的角色是父亲的领航员,自己脑海中所记下的是往返上海良城间的路书。
两年后,A1驾驶证下来,孙颢迫不及待坐上了驾驶座,绑安全带的时候觉得自己像调整绶带的军人。父亲倒是和他换了位置,坐在台阶那里默默看着,从良城开到上海汽车站北广场,父亲一声没吭。下车吃饭时,孙颢才注意,父亲POLO衫的腋下全是汗,明明车里开足了冷气。
“今天我开前半夜?”
“还是我开吧,少刷会儿手机,早点睡觉。”
父子俩的沟通省略了称谓,等孙颢上楼,军哥的话又多起来,告诉刘娟那是他的独子,今年二十八岁,已经开了六年卧铺大巴了,这次也是来陪老家伙走最后一趟。他们在老家承包了新的大巴车,跑南京的,也是从良城大桥底下出发,到南京小红山客运站,只用半天,开着不累,没有夜班。但是孙颢的对象问题也是老大难,虚岁二十九快三十了,有个网恋对象,但是不靠谱。家里人都想让他找个本地的,但也犯难,县城小大姐只想找单位上班的,乡下的小大姐也不想搁大巴车上跟着卖票。
“你说这个干吗,颢颢自己都不急。”霞姐开了腔。
“现在年轻人都不着急呢。”刘娟跟着帮腔。
军哥搭上话茬儿问刘娟:“你也还没结婚吧?别着急,你刚上车的时候我看了下面相,我估摸着你正缘在二十八岁呢。现在多大了,比孙颢小两岁是吧?”霞姐说:“孙二军,你刚才听岔劈了,娟儿比颢颢还大两岁呢,你说人家正缘二十八,现在娟子都……”霞姐意识到自己说多了,就及时住了嘴。军哥也想着岔开话题。
“凤霞,你电话问下中午联系咱们那个人到了吗,这就去接他。”
刘娟把座位还给了霞姐,从霞姐手里取了个黑色塑料袋就上去了,她找到了自己的位置,看下铺还空着,将被单掀起一个小角,充当垫脚的地方,用力一蹬就上去了。床铺的尺寸和火车卧铺无异。刘娟想了一下,自己上班租房前睡过最宽的床还是大学宿舍的床,其实也还是架子床,标准的上床下桌,尺寸也只是比高中的上下铺大那么一丢丢。在家里,初中之前她没有属于自己的床,跟奶奶挤一张,上初中了就住校了。今年回去倒是可以睡张大床了,妈前两天拍视频发来过,家里起了新宅,两层半的小楼,因为这两年农村住宅限高政策出来了,不然也和邻居一样盖三层了。二楼有一间据说是属于她的房间,里面有张宽一米八的大床,妈从床头拍到床尾,视频最后两秒,弟媳的身影一闪而过,说了一句什么她没有听清,视频结束。刘娟将短短十来秒的微信视频保存到相册,手动拉了几遍进度条也没有听清弟媳说了什么,直觉告诉她,弟媳对她的态度并不友善。
刘娟不再感慨床的事,松开了扣在腰上的安全带,从放在脑袋旁边的背包里摸出一包消毒湿巾,将车窗玻璃细细地擦拭。此刻的卧铺大巴行驶在上海的一座高架上,迎着落日,良城难得一见的冬日暖阳在这儿显得稀松平常。刘娟擦了几遍玻璃还是没有擦干净,这才发现上面不是灰尘,是划痕,许是之前某位旅客旅程无聊,用钥匙或者其他尖锐物在玻璃上留下不可逆的伤痕。
落日总是好看的,娟子这样想,她的老家是良城之中一个叫作白果庄的村落,白果庄的西边是良城唯一像样的山——艾山。放学后的娟子,曾多次迎着落日一路向西想走到艾山那里,跟在她身后的是她的弟弟刘波。但一般都是走到西边的打麦场就停下,那时体力到达一个阈值,探索欲也抵不过对未知的恐惧。那座山,只有过年时,全家人才一起前往,前往山里一座叫铁佛寺的寺庙烧香。
余晖将要消失时,卧铺大巴接到了它最后一位乘客。
是一个中年男人,灰色棉夹克,西装裤,不相称的运动帽,皮鞋上落了灰,背个双肩包,没有其他行李。上车后选择了刘娟的下铺,刘娟转过身来看了一下,男人在车顶灯光的笼罩下脱下棉夹克,叠好放在床上,摘下帽子,满头的花白。刘娟有些疑惑,他看上去不是很大,头发却白成了这个样子,也许和弟弟刘波一样都是少白头吧。刘波从初中开始白头发了,上高中时,每个月的大休都要回家让母亲用染发剂给染一遍。那会儿刘娟已经在外地上大学,也是她兼职的钱买的染发剂,是做直销的室友推荐给她的,说是植物草本,一瓶六十,刚开始没舍得,室友说都要世界末日了,钱花不掉就可惜了。那年正好是二○一二年,流传着玛雅人关于世界末日的预言。
霞姐觉得这个刚上来的中年人有些不对劲,在电话里就问要带身份证吗?霞姐说站外面上车不用的,还便宜三十块钱呢。电话那头似乎松了一口气,霞姐正起疑心,对方说,身份证掉了,补办来不及了。霞姐挂了电话和军哥说了这事,军哥也没当回事,都是良城老乡,都回家过大年,身份证丢了也是常有的事。
曹贵平上来时,军哥和他对视了一眼,总觉得在哪里见过,却又一直想不起来。其实多年之前有过一面之缘。曹贵平是良城县的前首富,以干装修发家。二十世纪九十年代,高中辍学的他一个人从老家良城来到上海,先是在建筑工地跟着东台人做小工,机缘巧合之下进了装修行业,然后就是良城县老百姓耳熟能详的故事了。关于这个白手起家的前首富,有着众多传说,比如三个月精通上海话,一口气能喝三斤白酒而面不改色。军哥见到曹首富的那次是车队搞活动请他来做嘉宾,军哥站在队伍后面远远地看过一眼。比军哥站得更远的是他的儿子孙颢,那是孙颢初中的一次开学典礼,作为校董的曹首富上台发言,孙颢发育得早,站在操场的最后头,与垃圾桶为伴,远远地望着主席台。
现在楼上楼下的父子俩都没有认出如今模样的曹贵平。人生总是大起大落,曹贵平前两年赌了一个大工程,没想到天灾人祸,工程烂尾,资金链断裂,不仅自己多年打拼的辎重全部投了进去,还借了一堆外债。当然这是比较广泛的说法,还有人说他嗜赌成性,近的频频光顾澳门,远的也常常造访拉斯维加斯,还有其他说法云云。甭管是哪种说法,最后的结果就是失信人员曹贵平没办法坐高铁,只得挤这辆卧铺大巴回家过年。
卧铺大巴围绕着魔都上海转了一大圈终于在夜色将近时驶上了高速。刘娟的手机适时地响了,是闺蜜李贝贝的电话,问她怎么回事,冯扬的电话都打到她那里去了。人家闺蜜都是劝分不劝合,这个闺蜜是所谓cp粉头子,恨不得直接把民政局搬过来,让他们领证结婚。刘娟这次没有在电话里打哈哈,直接怼了回去:“贝贝你到底是哪一头的啊。这次姓冯的是犯了原则性错误不可原谅,你就别管了。”贝贝也在电话那头跟她掰扯。
“大小姐,错过这个村可就没有这个店了。差不多得了,扬哥已经低头了,你就给个台阶下吧。”
刘娟直接挂断了电话,看着玻璃上起的雾,车里的空调开了起来,她用手在玻璃上画着一些她也说不上来的图案,心里也在盘算这件事。小地方的情侣到了上海后很难分得掉,当时决定同居也是因为能省下一大笔房租,老家很多小情侣都是相亲定妥后一起奔赴大城市打工,贝贝和她老公就是这样。刘娟和冯扬已经谈了三年恋爱了,两个人再努力一下就能在这魔都上海拥有个四五十平方米的家,要是现在真掰了,一切都要从头再来,她还有时间吗?唉,一声轻叹引起下铺的老曹的共振。
老曹也是一声叹息,刘娟听到了一种老年人一番劳累后躺在椅子上的惬意,也像冯扬每次开车时屁股刚挨到座位时的叹息,她总是吐槽这点,冯扬说,男人都这样。老曹确实是一声放松的叹息。终于可以回家过年了,他想。现在身处的交通工具显然不是他坐过的最舒服的,狭窄的床铺,四处散发的异味在暖空调的催化下愈加浓烈。但也绝对不是最差的,创业初期,买了辆不知道多少手的昌河车,既拉材料又做床铺。后来,生意好了,好车豪车自然不少,他还给村里修了一条路,直通镇上的国道。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霸王的话他倒也实践了,现在落得了一样的处境,他将这大巴充当渡过人生“乌江”的船,载他回良城。
十点一过,车里的灯就熄了。车子缓慢地向前拱着,走走停停,一切都在军哥的预料之内,车里人也不急躁,大家都知道自己在经历春运。只要在路上,就能到家过年。
军哥催霞姐上去休息,霞姐说白天睡足了不困。陪老伙计最后一趟了,哪能睡得着。躺在床上的孙颢也睡不着,闭着眼睛,也算是休息了,耳机里传来的却是激烈的嘻哈音乐。手机呼吸灯一顿一顿地亮着,倘若屏幕此刻亮起,看到的页面会是一款音乐软件拟物化的黑胶播放器在转动,播放器的上面是两个人的头像。两个人已经一起听歌二十多小时,此刻两人距离一千八百二十八公里,车子现在已经到了苏州,在距离苏州一千八百多公里的绵阳,程红的老家在那里。两天之前,孙颢和程红的距离刚由五百八十公里清零:孙颢跟车从良城来上海见了程红。两人两年前网上认识,在一个嘻哈歌手的歌迷群里。去年那个歌手巡演来到上海,恰巧孙颢那日在沪,还休息,程红本来就在上海上班,两人在live house里会面成功。结束后在旁边的一家精酿店里喝酒,孙颢要了一杯姜汁啤酒,程红过来尝了一口。
“你怎么喝汽水呢?”口红在吸管上留了痕。
“明天晚上还要开车回良城,这个其实也是酒啦。”
“回去有事?”
“只是度数低了点,我是长途车司机。”孙颢前边的话茬儿被赶到了这一句。
“你之前没有提过哎,是那种大巴车吗?”
“准确地说是卧铺大巴。”
“现在竟然还有卧铺大巴?”
“嗯。”孙颢低头继续对付面前那瓶姜汁啤酒,只敢咬着吸管尖,避开口红的位置。
全车的人现在整齐划一地躺在床位上刷着手机,刘娟想起母亲训斥刘波的话,说他躺在沙发上玩手机的样子和之前吸大烟的烟鬼没有区别。刘娟的母亲在小的时候见过家里老人吸大烟的模样。
霞姐坐在位子上织着一条红围巾,军哥说:“你别弄了,车里灯光不行,把眼熬坏得不偿失。”霞姐说:“你开车咋知道我在织围巾?”军哥说:“都一起走过半辈子了,这还能瞒得了我?”霞姐说:“以后就彻底闲下来了,先拿围巾练练手,不然日子太无聊了。”
“你不是早就不想跑了吗,咋感觉舍不得?”
“那么多年了,咋能说放下就放下。”
霞姐收完这行的针脚就把线团装进塑料袋里,轻手轻脚地上去看看乘客有什么需要。
王成在一个角落里的下铺捧着手机肆意发着语音,招呼他那些哥们儿明天出来玩,有个哥们儿回了他。
“我说成子,你坐一夜车回来不困啊?”
“哥们儿这次old school一下,坐的卧铺大巴。”
所得到的回复和王成的预期一样,大家也都多年没有坐过了,有个哥们儿还表示很怀念,准备年后回去上班再坐一次。王成满怀得意地回复说,那你是没有机会了,听老板说这次是最后一趟了,这车的退役演出,被哥们儿赶上了。群里有个路飞头像的哥们儿怼他,说卧铺再舒服还是慢,十几小时又睡不好,哪有高铁方便啊,你小子就是没买上高铁票。
车厢还是太小,老曹能听到上铺刘娟耳机的振动,自然也能听到王成对着手机喋喋不休。高铁、飞机老曹已经一年多没坐过了,现在的卧铺大巴,是他所能乘坐的最高级的交通工具,好像真的回到十几年前一样,他想尽快催促自己入睡,在梦里回到十几年前。
王成语音发送出去后,刘娟收到了刘波发的语音。她点开后,和她预想的一样,听到的是侄子刘梓铭的声音,先是甜甜地问姑姑到哪里了,他想姑姑了。接着图穷匕见,问姑姑有没有给他带他最喜欢的钢铁侠手办,要那款最帅的马克三代。
……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4年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