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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学》2024年第12期|鲍磊:光从出口来(节选)
来源:《人民文学》2024年第12期 | 鲍磊   2025年01月17日08:05

鲍 磊,一九八二年生于内蒙古赤峰市,中国作协会员。二〇〇四年开始写作,作品见于《民族文学》《小说选刊》《中国校园文学》《青年作家》等刊。出版长篇小说《夜照亮了夜》《青春是远方流动的河》《幻海》(入选中国作协2023年度“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之星丛书”),短篇小说集《飞走的鼓楼》。现居北京。

这里是北京,南二环,方庄左安门,体坛中医医院。我住在这家医院地下室二层的一间群租房中。

不知为何,每当我钻入地下,便嗅不到任何有关医院的气味儿。譬如,本应在空气中到处存在的刺鼻的84消毒水味儿、注射药物与生理盐水混合的味道、化验室外堆放在托盘上等待检验的标本的异味……这些本应在第一时间就闻到的气味儿,统统嗅不见。脚踩楼梯台阶,在越深入越阴潮的楼道里,反而泛着一股灶台蒸玉米的香甜之气。我尚不知它的源头在哪儿,但,闻着闻着,那股甜香,就变成了一股宛如塑料袋烧着了的焦味。总之,很难描述那种混合着的复杂气味儿。它会令你无精打采,也会令你无比亢奋。

七天国庆长假刚刚结束,不眠不休的首都,仍有一股夏日的余温,尤其在这关了灯、没有窗子、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的地下室,更让我心生错觉:暑热与汗流浃背的桑拿天依然没走。

就在这间用三合板隔开的九平方米出租小屋,单人床上方,一片简易吊扇,说白了,就是一个从五金店买来的塑料风扇叶,悬挂在一根晾衣竿一端。竿子的另一端埋在墙角塑料衣橱上,被堆放在上面编织袋里的行李重重压着。风扇的转速并不快,呼哧呼哧的,虽不及空调凉快,身体却也像吃了一牙镇在老家小溪里的西瓜解渴,与正下方摆在折叠小桌上的笔记本电脑风扇一起,呼呼作响。

耳机孔插着一条长长的耳机线,小桌子架在赤裸的身子上,正好挡住私处。我枕着交叉的手掌,平躺在窄窄的单人床上,静静地听着歌:

When I was young(当我年轻时)

I’d listen to the radio(我喜欢听收音机)

Waiting for my favorite songs(等待我最喜爱的歌)

When they played I’d sing along(当他们演奏时我会跟着唱)

It made me smile(这会让我微微笑)

我想起初二,一次偶然机会,英语老师给同学们放了卡朋特(Carpenters)的磁带,正是这首名叫《昨日重现》(Yesterday Once More)的歌曲。从此,我便一发不可收,迷上了这个好听的女中音。伴随着卡朋特悠扬的歌声,时光一下子回到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一个婴儿呱呱坠地。小男孩儿在长大的过程中,并不怎么喜欢交朋友,虽然他总被大人们夸赞仁义,却总是喜欢一个人待着。这似乎与他后来读到的一本书《空谷幽兰》(Road To Heaven)的作者比尔·波特(Bill Porter)——喜欢躺在树边的草地上,望向天空静静发呆很像。当上述那些往事在我脑海里一闪而过,内心总会按捺不住带着儿童的口吻,并迅速转换成第三人称观察视角,口袋里似乎揣着一台支棱着两根天线的收音机,始终在不间断地播放着童话广播剧,主持人的声音很甜,很清丽。

男孩迅速长大,还差一年,研究生就要毕业。他提前来到首都,白天在一家娱乐公司实习,夜晚撰写硕士毕业论文到凌晨两点甚至更晚。一天,他心生好奇,随手搜了一下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期世界上都发生过哪些大事,一些政治的、经济的、法律新规的大事件一一在屏幕前刷过,唯独她的去世,不禁让他心头一紧:一九八三年二月四日,著名歌手卡伦·卡朋特(Karen Carpenter),因减肥过度,患上神经性厌食症,后诱发心脏病死于父母家中。

歌曲播放完毕,我像是一条小心翼翼的蛇,微微欠身,伸手去够墙上的灯绳。瞬间,这让我想起自己刚出生那会儿,家中墙上的电灯开关,同样是一条从房顶小黑盒里垂下来的尼龙绳。绳子的尾巴处还系着一个小疙瘩,在靠近东北的那座内蒙古小城,妈妈管它叫闭火。若干年后,在潮湿闷热的地下室隔板间,我躺在黑暗里,塞着耳机听着年代久远的歌曲。卡朋特在我一岁那年早早去世,可她的歌声却跨越时空,甚至在读大学期间,我还当着来自美国佛蒙特州立艺术中学师生的面,以无知者无畏的姿态,放声高歌。

昨日,真的一去不复回了吗?长大后,我常常问自己这个问题。当一个人从地下室钻出地面走在途经北京游乐园的路上,当被交通协管员像对待一件可有可无的物品狠狠推进早已拥挤不堪的公交车门内,当来不及擦干额头的汗珠就坐在鸽子笼般的工位开始一天的工作时,卡朋特那轻轻柔柔的歌声,在我忙得不可开交然后突然想起一口水还未喝的刹那,像是从逼仄工作节奏中被一股清风自然吹出来的一条田间小径,让紧张不安焦虑的心,在短短一瞬间,被轻轻抚慰。我想,早已镌刻在脑海里的歌声,就像是来自海洋深处52赫兹的鲸,用恰当的频率抚慰着我。如今,当躺在即便大睁着双眼也只会看见黑暗的陋室,在不知明天将会如何的惶恐中,我努力想象着,自己就是那头在深海里独自游弋的鲸鱼,直至慢慢睡去。

周末休息,去附近的家乐福超市买来简易泡沫地板,蓝绿黄紫,一块块拼接起来。自行车就戳在床对面的墙边,能够走动的空间所剩无几。这是真正意义上的蜗居,在一家医院地下室的群租房里,还是地下二层。我感觉这很像是躲避在防空洞里,又像是被封印在墓穴中。错觉的背后,地上与地下,是两个截然相反、却也有着诸多相似之处的奇妙世界——上演着各自的悲喜,隐藏着各自的孤独。地上,在私家车里,在早高峰人贴着人的地铁车厢里;地下,在貌似安静的床上,在拉下灯绳瞬间陷入无尽的黑暗中——人与人,即便身体靠得再近,可心里面的孤独,其实都是一样。心口似乎永远有那么一块儿窟窿,它缺着,空落落的。

这份空茫,总会冷不防被隔壁邻居的小动作打断。薄薄的三合板,房间的隔音效果不佳。深夜,电视机里枪战片的声音,小情侣男欢女爱的声音,吵架拌嘴的声音,呜呜呜突然放声哭泣的声音……偶尔,被某种窸窸窣窣的响动吵醒。它们躲在暗处行动,可能只是在房门外鬼鬼祟祟,但也有可能就潜藏在房间的某个角落——那个被称为“鼠”的讨人厌的家伙。不过我也对它们抱有同情,毕竟,从某种意义上讲,住在地下的我、我们,也是一种“暗中生物”。

这处上面是医院的地下室,仿佛是进入平行世界的入口,上演着另一出人间大戏。每当此时,我经常脑补这样的对比画面,像是被剪辑师左右布局的两块屏幕:左边,是奔忙不停的年轻上班族;右边,是躺在医院ICU,或者干脆就是临时摆在走廊,经过漫长等待后,仍未被及时抢救的老人。很难讲清,我会不会就是那个忙碌的上班族,当我老了,就是那个等待救命的老人?他与她,会不会就是未来的你与我呢?人,人生,可真是苦。拼死拼活,辛辛苦苦活这一世,究竟是为了什么呢?要怎样有意义地活着呢?其实思考这些没有边际的人生问题没有任何意义。颠三倒四想了千百回,不如踏踏实实干好一件事。我想,做一个对他人对社会有用有意义的人,就不枉此生了。假如我没有因内心不甘,对未来的一切保有新鲜与好奇,假如心里面出去走走看世界的声音没有得到自己及时且坚定的回应,此时此刻,我一定是在地球的某个别的地方,过着另外一种人生。虽然无法预知好坏,但有一点确信无疑,那就是不会住在地下室长达九个月之久。我常常怕忘记,于是用尽全力回忆。然而回忆就像影子,它真实存在,却也飘忽不定。经历过的往事,尤其是细节,总会在未来的日子里逐渐淡忘,但,当时的感受,那个像影子似的感觉,却会永远留在心底。这很像读小说,故事情节早已忘得一干二净,可就是有一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影影绰绰的,留在了心里。

半夜,在靠近凌晨的拂晓,会因一个噩梦,或是突如其来的心悸惊醒,之后便再无睡意。摸索到手机,按开,除了小小的屏幕周围与枕边被微微照亮,房间一如永无尽头的极夜。一墙之隔的租客,却鼾声如雷。我们都是从东北来的异乡客。

北京站,永远汇聚着这座城市最多的外来人口。大家怀揣着不同的愿望到来,又带着各自复杂的心情离开。求学的大学生、进城务工的农民、单纯的流浪汉,每个人无非就是为了求学、谋生与求财,等待混成人模狗样,衣锦还乡,或是决定永久地留居于此。在别人的故土,圆自己的美梦。

与在北京站密集流动的外地人一样,我所在的这处地下室,操着一口大子味儿的东北人居多。早上无须闹铃,房间外盥洗室水龙头滴滴答答不断的水流声,伴随着男人刷牙时一边干呕一边漱口的咕嘟咕嘟声,让沉寂了一整晚的这方地下世界,渐渐恢复了人间烟火气。加之东北人本就爽朗的性格,说话时流露出的那股子叭叭脆的喳棱劲儿,让我这个本想赖一会儿床咀嚼一番美梦的瞌睡虫,倍感亲切。索性,起床,像外面刷牙洗脸的东北老乡一样,用冷水,冲去一夜的疲惫,然后精神抖擞地钻出地面,开始在这座两千万人口的大都市,继续能量满满地奋斗。

一个人,在这座偌大的城市,举目无亲。白天、黑夜,经历着自己的喜与悲,无论我想与不想,都得先忍着、受着,直至调整好心态,对它们欣然接受。这是一个过程,且是一种逐渐敞开、自然转变的过程。就像春天一到,封冻了一整个季节的大地,都会被一股悄无声息的自然之力,松动、凿开,伴随着地气升起,小草破土而出,嫩芽露出尖尖一角。那种漂在北京的心理格局,会随着时间的推移不断建设,逐渐扩大。一颗只有拳头般大小的心脏,承载着被欺负、误解与委屈的种种心酸挣扎与无可奈何,它被不停击打,每一次,在伤好结痂之后,都会留下一层厚厚的茧,它保护着你,同时也在强壮着你。

多年以后,我曾看到过一部有关卡伦·卡朋特的纪录片。那时,我早已搬出了地下室。镜头里,演员演绎下的她,骨瘦如柴,当同餐桌的人都在享受美食美酒所带来的欢乐,她的面前,只摆放着一碗蔬菜沙拉。神情涣散的她,吃着所谓健康十足的“草”,继续严格控制着根本就不胖的体重。她节食成瘾步入到病态的缘由,是她从小一直得不到妈妈的认可,加之儿时确实胖过被同学嘲笑,于是她想,既然自己的人生不可控,被他人是否接纳不可控,那么总归是可以控制自己的体重吧。于是,减肥减到死。人前显贵,人后受罪。这是多少人曾经或是此刻正在承受的。原来,这世界,有这么多人,都没有真正做到先好好爱自己。我们总是为别人考虑太多,过于在乎他人眼光,受了委屈,把本应撒出去的火气,发向自己。是否正因此,城市里,职场中,才有那么多生性善良的人抑郁?漂在北京十七年的经验告诉我,要想长久保持乐观、高昂的精神状态,避免内耗,不与性格不投缘的人产生过多交集,不让彼此发生量子纠缠才是根本。

住地下室那几个月,我正在一家娱乐公司实习。公司位于朝内南小街西水井胡同,每天从左安门内乘公交车至朝阳门上下班。在人满为患站立不安的公交车里,我缩着身子,紧握把手,神情涣散,迷茫地望向窗外。肿瘤医院,是途经的其中一个站点。当时心想,是不是人生将尽的癌症患者,大都在这里做最后的治疗,然后幻想、等待着奇迹的发生?说来也巧,那时,情景喜剧《我爱我家》老傅的扮演者、艺术家文兴宇就逝世于此。那几日,公司网站赶制老人家去世专题,我是编辑之一,与同样老家在东北的一个女孩搭档。她留着一头乌黑亮丽的长发,中分,黑长直的秀发挡住了大半张脸,以至于现在仔细回想,我都想不起来她究竟长什么模样。她言语不多,平时写诗歌,在那个文艺青年特别爱写博客的抒情年代,她曾给我发来她的BLOG(博客)地址。我点开链接,戴着耳机本是为屏蔽办公室噼里啪啦的键盘与复印机的噪声,孰料却因里面传来的一首歌激动不已。若干年后,小红莓乐队(The Cranberries)主唱桃乐丝·奥里奥丹(Dolores O’Riordan)突然离世,我才知道,原来当年我在她博客空间听到的那首歌,正是桃乐丝·奥里奥丹的《青春永驻》(Never Grow Old)。年轻人疲于奔命与老年人生死未卜的现实对照,把这座如火如荼行进中的城市,衬托得用三言两语很难描述清楚。你可以说它节奏非常之快,也可以说在这里人与人之间情感淡薄。初来乍到,为了抵消陌生感,便完全将心思扑在工作上。人一忙,更无心于这座古都的美丽风景。儿时也曾随父亲暑假来旅游过,甚至还幻想过是不是只要走在街头,就能遇见《七巧板》节目的鞠萍姐姐。还有电视剧《小龙人》里的奇奇、贝贝、宝宝,三个可爱的小伙伴陪着小龙人一起去寻找妈妈。一位资深作曲人曾到过我的这处陋室。她来之前,我曾极力劝阻,直言不讳地告诉她这里条件恶劣,是真心不忍让她这位乐坛大前辈屈尊到这浊气之地进行“田野调查”。可她却一心要来,并连连说,没事没事的。当她小心翼翼走下台阶,慢慢步入地下二层的走廊尽头,站在我所租住的房门前,盯着门鼻子上挂着的锁头,点了一支烟。在她缓缓吐出一口烟雾后,生性敏感的她,意味深长地叹了一口气道:“没想到,真没想到……在城市,还能体验一把下矿的感受……”待停顿片刻后,她又接着说,“看来,北京,真是一座不允许哭的城市啊……”

有人说,一个人的眼睛里,藏着他(她)的过往。我想说,不只是眼睛,还有手,以及睡过的每一张或大或小的床。拳头紧握,手心冒汗,代表当时愤怒或是喜悦,紧张或是松弛。床单留下的体味,表示是独自一人或是与他人相拥而眠。平整代表睡得香甜,褶皱表示辗转反侧或是翻云覆雨。

据说,在我们这个世界,菌子、猫咪与静坐,是连接宇宙高维空间的一把密钥。诚然,这可能只是幻想者对于现实之外,世界呈相的另一种美丽遐想。而我,常常在睁开双眼亦如夜幕的地下室小房间,在脑中天真地玩着意念运转的小游戏。久居黑暗的地下室,对身体最直接的一个负面影响,是会让情绪阴晴不定,与此同时,睡着后还伴随着一个又一个奇奇怪怪的梦。那日我梦见老家有一尊用上等的巴林鸡血石打磨的骏马,父亲说,如果哪天需要求人,就大大方方送给人家。而我始终不答应,心里总闪过一个奇怪的念头,将石马送出去,就像是把心交付给了魔鬼。梦中,旁观这一切本就是虚幻梦境的自己,在梦中想,人死后,是否会经过一扇门,门里的判官,无须过问,仅凭犀利的锐眼,甚至只是轻轻一嗅,就能扫描出一个人内心的善恶美丑?睡在地下室,我竟神奇地掌握了控梦的能力?

太近的,无论是光阴、生活还是人,似乎都无法客观、精准地表述。只能静待时光流逝,被神奇的自然之力稍稍拉开一段距离后,才能稍事休息,去短暂回望。漂在北京后,还有时间伤春悲秋吗?答案自然是肯定的。老家的母亲还在说着她的方言、土话,而我却仿佛在一夜之间长大。无论愿不愿意,我都得面对现实:离开了家,离开了故乡,离开了妈妈。并不需要告诉别人自己在北京有多辛苦,更无须试图自证。因为,没用。我深知,在北京,就没有不辛苦、不努力的人。

人的喜悦不尽相同,有人是因为喜提爱车,有人是因为减肥成功,还有人是因为得到权柄。那么我呢?当终于搬离暗无天日的地下室,只会涌现出单纯的快乐吗?不!绝不会只有喜悦之情,甚至都未曾出现过我事先脑补过的喜悦。

我已经忘记,忘记当我将门锁挂在门闩的合页上,带着一种诀别的心情,发誓此生再也不住地下室了,甚至连多看一眼那扇窄门的心思也无,只想尽快逃离那汇聚着污浊之气与病灶晦气的医院。可是,后来,譬如像在回忆此事的此刻,在一个下着春雨的黄昏,绵软的心绪,竟夹杂着一股淡淡的忧愁。这愁绪,是一丝幸福与怀念相互渗透的小小感动。说不出来,也说不出究竟。我只能静静坐着,让身体像一枚巨大的海绵,把曾经经历过的那些黑暗能量慢慢吸收掉。但某些深沉的往事,宛如此生从娘胎里带来的胎记,是想撕也撕不掉、想忘也无法忘却的。它会突然降临在一个天气、温度、心绪都适宜的时刻,让你猝不及防地心头一紧。

……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4年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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