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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学》2024年第12期|燕燕燕:旧相逢(节选)
来源:《人民文学》2024年第12期 | 燕燕燕   2025年01月16日08:22

燕燕燕,姓燕名燕燕,毕业于南京大学文学院。作品发表于《人民文学》《天涯》《作家》《山花》等刊物,入选各类年度选本。出版有188体育官方ios集《梦里燃灯人》,曾获孙犁文学奖。

镇 纸

青铜器库房内,立着数排高橱。橱里摆满了鼎、簋、觯、豆、匜、簠、爵、鬲、觚。国之大事,在祀与戎。这些为祭祀铸造的器物,三千年前的宗法礼制封印于身,每一位都苍老威严,曾见过偌大的世面。它们即刻便获得了我的尊重,却始终无法令我欢喜。但这并不打紧,我不过是暂时在此做些整理工作。一日,刚把一件商朝兽面纹扁足鼎轻轻稳稳地安置妥当,余光处闪过一抹银白,眼睛寻过去,是两枚模样相同的白铜环。圈口扁圆形,尺寸比手镯大些,上面似有装饰和文字。周边林立的都是绿锈斑驳的先秦重器,两枚铜环明显年代甚晚,悄然卧于橱柜一格的暗处,身上带着几分涉世未深的怯懦。

我对这纤巧之物充满好奇,探身将其小心取出,放置在桌案上仔细打量。只见其中一枚环的顶部和底部刻画了几蓬兰草,右边有一行小字“汝飞学姊清赏”,左边落款是“妹实秀敬赠”。另一枚环上刻了几丛竹枝,右边小字为“岛仲学姊清赏”,落款也是“妹实秀敬赠”。兰竹清秀,字迹娟丽,局部略有些漫漶模糊。我向来迷恋文物中小女子的物件,想不到能在沉闷的铜器库里遇上合意的宝贝,真是意外之喜。

我将两枚铜环痴痴地看了又看,十分倾心。翻开一旁摞着的文物账本,想知道更多的详情。对应的页面上只简单写着是民国时的一对镇纸,没有来处,身世不明。也罢,有三个女子的芳名镌刻其上,已是难得的珍贵信息,足可让人生出绵绵不断的幽思。

百年前,受新文化思潮的影响,深闺中的女子得以走进学校念书。生于彼时的实秀、汝飞、岛仲,应是本省中家境不错的女孩。在我的想象中,实秀有一张纯真的圆脸蛋,留齐耳短发,浓眉明眸,性情健康活泼,与人重情重义;汝飞,听名字多半是个诗情画意的人儿,她身形高挑,手指纤细,脸上有悠然的微笑,有时又含着忧伤;岛仲的年纪略大一些,皮肤白皙,戴一副眼镜,做事沉稳,说话有学究气。

三人结识于学堂,以素心相交,持文房相赠。读书生涯大概是她们人生中最美的时光了,意气风发,对未来有诸多憧憬。而其后的道路,无非仍是嫁人生子,与时代的大事件一次次遭逢,侥幸或崎岖地挨过一生。她们只是世间寻常女子,本该彻底湮灭于尘烟,却偶然将名字遗留在两枚镇纸之上,这一点痕迹,浅淡、微弱,如雪泥鸿爪。

镇纸这种书房文具,古已有之。书写时可拿来固定纸角,阅读时平压书卷,还有书签的功用。或许是在临近毕业时,实秀去定做了一对铜环镇纸,盘算着要送给两位学姐,将一份学友兼姐妹的情意,沁润在环上的兰叶竹枝间,往后日子里看到时,是个美好的念想。镇纸既承袭了旧式文人的风雅,又是她们接受新式教育的证物,照见了新与旧交融之际的一段历史。

我编排的这段故事,自认颇为合情合理。唯一不解的是,如果实秀当初将镇纸分别送给了汝飞和岛仲,为何一对现在还在一起?所以极有可能,要么是三人之中,要么是社会局势,突然发生了变故,礼物并未如愿送出。之后便不知落入谁家,又被家中不惜物的后人卖到了早年的文物商店。因并没有什么特殊的价值,几经辗转后,闲置在了博物馆库房。偶尔,赶上相关主题的临时展览,也曾被拿去作为辅助展品搭配着展出,在光鲜的展柜中住些时日。但几乎不会有观众对貌不惊人的它们感兴趣,更难以引起专家学者的注目。只是那环上的精魂似乎仍在,单等着百年后这个秋日的下午,向迎头遇见的我喃喃追忆起前世旧梦。

在恒温恒湿、静寂如世界尽头的库房里,一对镇纸仿佛带我历经了风的穿行和云的变幻,巨大的时间在意识中倾泻如瀑。实秀,汝飞,岛仲。我轻念着三个古色古香的名字,耳边如闻欢语,清扬真切,又如闻叹息,低而分明。

牡丹仕女图

暮春时节,绿暗红稀。午后,伏在瑜伽垫上小睡,很快便梦境沉沉。一幅泛黄的古画冉冉移至面前,光线随即由暗转明。只见画上站着一位鹅蛋脸儿的女子,衣饰典丽,梳着环形高髻。她好似身在一座花园里,望着一枝饱满的白牡丹,眼中流露出爱怜之意。画的右上方有四句题诗:

牡丹庭院又春深,一寸光阴万两金。

拂曙起来人不解,只缘难放惜花心。

即使是梦中,我也能清晰看到,在第三句上,画家先是把“不”字漏掉了,然后又在“人”和“解”中间的空隙处补上了,那个“不”字就极小。诗后署名“唐寅”,又盖了两枚印章,一是“南京解元”,一是“六如居士”。

我想再细细端详女子的样貌,她却和牡丹一同消隐了,只留下四句诗定在那里。我先是低声读它,一遍遍,声音逐渐放大,直至将自己惊醒。慢慢坐起,回味着这个梦境带来的温暖和眷恋。旧事依稀,在心头沉浮荡漾。

梦中的画,是唐寅的《牡丹仕女图》。我一度与它朝夕相对,彼此熟稔。那时我在当地博物馆工作,负责陶瓷书画厅的看管与讲解。展厅小巧简雅,淡绿洒金的大理石地砖,浅黄色高脚木头展柜,一排摆瓷器,一排挂书画。时代还处在较为素朴的阶段,文物在柜中,只是原始的呈现。人在观看时,没有高科技辅助,没有声光电分散心神,流连于一瓶一画间,若能全然投入,心性即可返回本真。

也是在暮春的午后,我坐在展厅角落的小桌前看书,时而抬头,用目光巡察观众的行为是否端正,这是我的职责。等到斜阳从弯弯曲曲的窗格子中筛进来时,人已散尽,此时纵然还能听到外面马路上的嘈杂,也不过是幽远的背景音。我独自守着一屋子的瓷光画影,美妙不可言说。

《牡丹仕女图》挂在展厅正中,当然并非唐寅真迹,真的那幅收藏在上海博物馆,价值连城。这一幅虽是珂罗版印刷的,但这种传统技艺复制的作品最接近原作,墨色、笔法、神韵都毫无二致。听说上海博物馆仅做了两幅,不知是何等渊源,将其中一幅慷慨赠予我馆。它虽为替身,亦是珍稀的文物。

周围还有几幅清朝画家绘的仕女,她们一个个柔弱瘦削,姿态无力,脸上还带着些不快,愈发显出《牡丹仕女图》里的女子明丽可爱。此仕女细眉长眼,体态丰腴,素色长裙上搭了一条蓝绿色披帛,重重叠叠拖垂至地面。耳上戴的宝石坠子和腰带上镶嵌的玉珠,似乎在闪烁着晶光。她右手握一柄芭蕉扇,左手轻托着一枝牡丹。牡丹的枝叶是与她的披帛同样的蓝绿色,花瓣洁白冷艳。她的人就好比一枝冷艳的白牡丹。

我爱这画气韵高古,细腻传神,唯独读到四句题诗时,总觉得格调不足。又去找唐寅别的诗看,见不少都是通俗如白话,被王世贞评价为“乞儿唱莲花落”。直至了解到他一生的际遇,才明白他为何容许自己如此写诗。这个人,才情有多惊世,命运就有多险难。早年时,诗文也追求工整妍丽,胸中自有远大抱负。而在经历了至亲相继离世、因泄题案入狱、夫妻反目、宁王府装疯、仕途无望后,已看破人世不过是梦幻泡影。中年后的唐寅,既是放纵不羁的狂士,又是深谙佛理的居士,因而他的诗以真示人,直抒胸臆,便不奇怪。在他笔下,风物仕女,超尘绝世,但俚语俗话,也皆可入诗。

唐寅画过崔莺莺、班婕妤、李端端、杨玉环、红拂等女子,画中人多从典中来。《牡丹仕女图》没有什么典故,只描绘了一位清晨来园中赏花的女子。美人名花,看似富贵欢乐,其实画里诗中传达的是一种空寂的意境。花是短暂易凋之物,人生匆促也是同样。他曾作《落花诗》三十首,其中就有“花开共赏物华新,花谢同悲行迹尘”的句子。一寸光阴万两金,并不是光阴珍贵,光阴无始无终,绵延不绝,有限的是分属于个体的光阴。拂曙看花,正如古人的秉烛夜游。惜花的心哪里是在惜花,惜的是自己的肉身。

我正在易愁易感的年纪,几番探究感悟后,对这幅画生出了知交般的情意,遂将它封为镇厅之宝。即使在发生地震时,也想着要把它抢救出去。犹记那个清晨,同事来找我,和她正聊着天,忽地看到对面画中的女子摇了摇身子,不由吃惊。接着见另一柜中的红釉白花瓶也在来回晃荡。又听外边楼梯间脚步杂乱,人语喧哗,同事大叫一声“地震了”,狂奔而去。我也迅速起身准备向外跑,同时又有一瞬的迟疑,很想砸开柜子,把那女子摘下卷起,挟在怀中一起逃走,但到底缺少些勇气去完成这般壮举,最终仍是自己跑下楼去,和众人一同站在院子中发呆。后来才知是别处地震带来的余震,威力不大,文物们都安然无恙。我很庆幸没有真的破柜取画,不然今后每进一个新人都会有人跟他讲起这件事情,我将成为馆里世代流传的笑谈。然而事后领导召集开会,对我们紧要关头置文物安全于风险之中,只顾自己逃跑的做法提出了批评。大家纷纷面带愧色,我心里又后悔,觉得可能错过了一次被嘉许的机会。

两年后我去了新的单位工作,从此与仕女图分别。博物馆后来也搬了馆址,我去看过几回,展线上不见它的踪影,多半已封藏在库中。只道与它永不会重逢,谁料还能入我梦中相见一回,可见物也有情。流年似水,几度春深,很想向那牡丹和人面,道一声珍重。

王氏墓志

十余年前,我住在城西,附近有个批发市场,里面摊位拥挤,摆着各种鲜艳的商品,前来购货的人问价还价,熙攘喧闹。每天路过的我和那些做生意的人,都浑然不知,在这热闹的所在下面还有另外一番热闹。直到市场开始拆迁,推土机推出了雕刻着凤鸟和狐狸的大石。我们的考古队赶去进行抢救性发掘,发现地下层层叠叠,埋着众多汉朝人、宋朝人、明朝人和清朝人。这让我想起《神仙传》中麻姑对王远说的话:自得道以来,已三次见东海成为桑田。原来凡人眼中繁花似锦的世间,放在更高维的神仙眼中,只是多少回成住坏空后的又一次轮回。

发掘这些互相叠压、互相打破的墓群,像是在保护一座古代的珍宝铺子。车马器、印章、汉画像石、铜镜、各式陶器、砚台……纷纷从施工队的铁铲下得以存留。这天,工地上发现了一块散落的明朝墓志,当即运送回馆。我听闻后赶忙去看,只见它躺在碑廊里,字迹蒙尘。轻拂边缘,露出一行“明故诰封宜人亡妻王氏墓志铭”。又移到另一处,抹去浮土,竟是一句“死且不瞑目矣”。这句话太重太刺目,我的心如同被撞击了一下,汗毛也微微竖立起来。不知这位明朝的五品官员夫人,在生命终结之时,究竟有什么未遂之愿,令她发此悲声。我蹲在石前,辨识字意,断句子,轻声地读。四百多年前,在我如今生活的空间里生活过的女子,她的一生,就凝缩在石上那一篇密密的、不带停连的小楷里。

文中只称她为王氏,生于明隆庆二年,逝于明万历二十七年,享年三十二岁。为她撰写墓志铭的,是她的丈夫蔡远振。从他所述中得知,王氏的父亲王利宾是本乡的一名进士,两位伯父都做官,一位是宪副,一位是知府。母亲张氏,是解元张彩的妹妹。蔡家与张家世代联姻,因此蔡远振的父亲为儿子选定了这门亲事。王氏聪慧颖悟,在家时是乖巧的女儿,“一切女红刺绣寓目辄晓,且闲于母训”。十六岁嫁入蔡家,是贤惠懂事的媳妇,“操杵臼,职中馈,事公姑,堂下一切问寝视膳,承奉颜色,终始无惰”。蔡远振的父亲去世后,留下一众妾婢,常对王氏有些挑刺的闲话,王氏装作不知,反而待她们愈发的好,使她们心里惭愧。亲戚里无论贫富贵贱,她都是尊敬有礼。对待下人奴仆,一律宽厚平等,衣服食物的分配从没有偏向。持家十六年,事事得体。人人皆称她为贤妇也。

以往读前朝人的墓志,多是辞藻盛大绚丽,情节哀感顽艳。而蔡远振为亡妻写的这篇,行文平实无华,只说了许多她的好品行,至于十六年夫妻间的相处和情意,竟半点不曾提及。通篇仅有一处,隐隐能看到两人之间的互动。那是在庚寅年间,母亲张氏去世时,王氏“恸哭几绝,百端宽慰以得释”。这里百端宽慰她的人,应该是他吧。即使到了王氏临终前,夫妻二人也没有道别之语,她留下的遗言,是对父亲说的。己亥年,王氏“得不起疾”,一日,她看着父亲说:“女儿日夜悬心的是父亲还没有子嗣,我的丈夫孤苦伶仃,也没有子嗣,只有一个女儿,还未出嫁,我死且不瞑目矣,我走之后,请父亲垂怜。”言罢,泣下如雨,遂逝。

父亲没有儿子,丈夫没有儿子,女儿没有嫁人,这桩桩件件,哪一桩哪一件,都足以让一个古代女人,一个家中长女,一个妻子,一个母亲,不能死得安心。幸而,次年,丈夫在墓志铭中传递了好消息,她的父亲已生了个儿子,她的女儿德玉许配给了门当户对的夫君,她在九泉之下可以得到安慰了。他没有说自己的近况如何。

到此处他忽然又提到了一件事,原来王氏一共生过六个孩子,其中四子一女都早殇。我先前只觉得王氏当贤妇当得不易,要时常修习忍耐的功夫,吞咽诸多的委屈和眼泪,才能应对大家庭里那些磕磕绊绊的关系,以及穷年累月的琐碎烦心事。此时才更懂得了她的死不瞑目,有过儿子却没留住,要比没生过更悲愤更不甘。

她的丈夫也因此发出感叹:“宜人生可唯贤,惜乎无子,可悲,可悲。”我看了这句又觉得可气,气他只惜她无子,不惜她命短。

其实明白他并非冷漠无心,大概只是性格端直,还有着被儒风教化过的迂腐和古板。所以在看到文末的落款“诰授武德将军世袭藤县守御所正千户蔡远振泪书”时,虽知“泪书”是常用的格式套话,仍相信它在那一刻的真实,并被这全篇最温暖有情的词语惹得眼中酸涩起来。撰文的是蔡远振,书丹的也是他,写在纸上时或者尚不觉得什么,写在石上时,想着这是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是在为她的一生盖棺论定,眼前这刻着自己笔迹的石头将伴她一同埋入幽深的墓穴,焉能不心生凄惶,抛珠洒泪。

王氏安葬于城西二里之源。那是蔡家的祖坟,后来就变成了批发市场。她的坟墓早已找不到,是我把她从一篇墓志里寻了出来。批发市场拆迁两年后,一座大型商场开业了,满眼的缤纷新潮,自不必说。只是每次再经过时,总有一种古今之感漫卷心头,止不住要去想那万历年间的人和事,那在此地默默活过一遭,品尝了灼痛与苦涩的女子。她和古代很多的王氏一样,面目模糊,没有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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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4年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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