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学》2024年第12期|叶端:深秋草木(节选)
叶端,一九九二年生,浙江杭州人,上海大学文学院讲师。作品散见于《上海文学》《花城》《文学港》《山西文学》《西湖》《广州文艺》《诗刊》,评论发表于《当代作家评论》《当代文坛》《南方文坛》《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东吴学术》等。
空 门
此地,不论是每年台风过境,还是日常的大雨小雨,一年有三分之一的时间都在阴雨绵绵中度过。某一场大雨过境,突然气温骤降。昨天还是衬衣单衫,今天已要穿着毛衣外套,还瑟瑟发抖。谁也说不准哪场雨会成为决定季节变化的关节点,把人们从盛夏带到深秋。
这座花园,我也已经很熟悉了。进门处是一面徽式大院的白墙,白墙高高耸立,人得仰起脖颈,才能看到高与云齐的屋檐。白墙黑瓦,瓦上却是一整片常春藤。它们盘踞在墙上,一直垂到墙的腹部,因此那青与白的对比,到晚上就变成了青黑色与灰白色的屏障,压伏着深蓝色的密云和天空,仿佛那窄窄的门后,掩蔽着森罗的鬼怪。那门也是徽式的,小小的灰色的檐。走上台阶,红门朝里开,向前走了两步,又是一面影壁。影壁上有灯,明明暗暗,闪烁不停。不熟景况的人便不敢再向前,会被不知名的恐惧震慑,匆忙离开。胆大的呢,从左右小门进去。挨着小门的是两间小房屋,旧式的宅院厢房模样,只望见漆红的大柱子,门紧锁着。往前是一条狭窄的小径,小径两边种着低矮的灌木,比较显眼的,便是几丛八角金盘和十大功劳。八角金盘和十大功劳相伴而栽,有的叶片插入另一枝的枝条里,有的浆果长在另一株的花叶上。当灌木的阴影如手掌一样拨开你的鞋和衣时,你才真正走进花园,走在灰色小石砖铺成的道路上。
这条路是花园的大道,约有一车宽,三四个人并行便显得拥挤。大道与围墙平行,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左边的湖泊和湖泊边的亭子。那亭子冷冷的,一半沉在黑冷的水中,左右都看不分明。有时,你会听到从亭子里传来乐声,依稀是笛子,又像是箫,仿佛锁闭后的大观园,昆曲中的水磨腔调,幢幢鬼影,如泣如诉。再往前,过一座小桥,倚墙又是一间闭锁的厢房。那厢房更令人感到不祥,在白日来时,流水从桥下穿过,浮荡在厢房的侧墙上——侧墙不知多深多高,倒映在水下,真身与重影交叠——恍如灵魂渡河后的安息所。房子后面种着几排绿竹,夜里更觉幽深。不远处,依稀有一些亮光。当你向前行去,离开亭台和小山的遮蔽,就会看到那光线是从水的对岸传来。
那是一座房子,一座唯一还亮着灯的房子。依旧是白墙黑瓦,围成四方的模样,临湖一边却在白墙的上半部装饰着现代的玻璃,使那四方屋檐下的灯火,照亮古朴的屋檐和梁柱。在梁柱的外头,迎湖又建着一圈游廊,由矮石墩和石板支撑起整个平面,如同一座画舫,浮在水面上。
那不是秦淮吗?还是谁的旧梦?
人们恍恍惚惚,被那光和风月吸引。听说是一家餐厅,却看不到吃饭的人。这里不如珍宝舫可以渡船而去,需从另一面绕行。如果你走在大道上,永远无法到达它。它就在湖中央的小岛上,仿佛一场梦。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道
花园里有不同的风景。顺着大道朝东,你会看见大片芦苇和荷花榭,大团大团的沿阶草,像长绒沙发或毛毡球,小团的则像匍匐的雪兔子,一直延伸到拱桥和北面的白栏杆桥处。白栏杆桥很长,在水中弯折成回字与之字模样,入口种着一小片山麻秆,每根瘦而直的茎上,挂着一大片红叶。红叶与茎的大小极不相称,仿佛剪纸插在秆头,亦有点像红瑞木上长出叶子,叶片平展,迎风扑动,有飘零之感。顺着大道约莫往西,一条长河横贯南北,沿着河岸两旁,是考究的蓝花石板径,柳树长而密的枝条垂向河心,清波如镜,荡漾着一片山水绿意。沿着河是到不了北端的,你会看见一个朱漆的亭子,背光呈现为褐色的光泽,上书“问山”二字。接着,就被引向一条向山的长廊,长廊走到高处,又拐了四十五度角,折向另一座山峰往下。此时,你会见到一个巨大的草坪。
那是一大片开阔的草地,除了脚下的青草,没有多余的植株。林子和灌木隔得远远的,全都在刚刚翻过的山后,只有两三棵枝干粗壮的大树长在草地上,枝叶蔓延,形成一片圆形的阴凉。明媚的日光下,草地上长满了人。无数个帐篷将草坪切割成许多方舟,大人们安享休闲,孩子们则在整个草地上跑来跑去,喧闹不休。而在工作日或者不适宜出门的时间,草地极为空旷,一切轮廓都大为简约、舒展,令人不由自主地想放纵呼吸。每当走到这里时,我总会想起英国故事里才有的风景。安闲的午后,正是女主角和全家一起散步的时节,男男女女手挽着手,相互交谈。若在电影里,这许多次散步,总会积蓄在某一时刻,女主角独自走过一个高坡,望见前方风景,豁然开朗,就到了男主角或女主角的相遇或开悟之处。
少有人至的时候,常常见到修剪草地的工人,他们穿着深绿色制服,戴着橙色的帽子,背着橙色的工具。有的推着机器割草,有的用机器把草地上的碎屑和落叶吹到路边,再一起清扫。轰隆隆,一旦到了他们的领地,草的气息如落雨般整个扑来,使那好闻的清新气息竟有些辛辣的霸道。他们总会把草割得太短,其实草到脚踝高最好,不然很容易被踩坏,露出斑驳的泥土。那时,就像夜里被牛羊啃食过一样,席地而坐的人,也都迁徙到别的地方,逐水草而居。在与之相对的另一片坡地上,正好是青年人的乐园,常常看到一大群学生喝酒、弹吉他、排演节目,更多的是在拍照,穿着漂亮的衣服,到了傍晚,则在不经意处,藏着一对又一对情侣。这里背靠山坡,和大道有一段长路,如富饶的桃源谷地,依据和湖水的距离,清晰地分出两种不同的草地,一种是黄绿色的,一种是青绿色的。有时可以看到工人们修理地毯草,一个个方块铺过来。除此以外,你很难分清哪些是人工的,哪些是天然的,就像这座花园一样。
在这一方之地,可以看到多重景象。有开凿的湖泊,有蜿蜒的河水,有浩荡的川流,也有四面围合的池水。而水流所至,有岛屿,有桥梁,有小山。亭台、假山、雕塑、彩绘、门洞,都用来造景。山水花卉、亭台楼阁,高低相望,美丽纷繁喜悦。在花园的腹部,没有一样的形状,因此也有许多条道路。
最曲折的是山间的道路,不能一一细数。在那草地一旁,是浅黄色的方砖,方砖与方砖之间,可见飞蓬的踪迹。在那曲折的山坡上,一条小路蜿蜒向前方,上面铺满落叶。那是尖而细的黄绿叶片,漫长的雨后,柳叶一片一片地飘落。一条路从亭台往下,白石子路,衬托出一方名贵的花卉。一条路往山上去,错落的石板,伴着低矮的竹篱。也有瓜瓢状的大片黄叶,倾倒在雨后潮润润的木板上,悬铃木的铃铛,落满山间的画梁。曲曲折折的小道四通八达,依次相互盘绕,风景也连绵不断,各不相同。
最早开放的是金丝桃,开得最旺盛的是夹竹桃,最持久的是木兰,一盏盏开在高高的枝头,从初春直到秋末。石楠花立在水边,枝叶盛大,一丛丛花朵却与绣线菊有几分相似。桃花、李花、樱花、山茶花,如走马观花般匆匆掠过,数不胜数。紫叶李与红花檵木周旋左右,分隔出不同的观赏区域。车轴草、蓟草、积雪草,不起眼地在四处落地生根,偶尔开出小花,小巧可喜。桥边树下,茅草长得很高,质地坚硬。浮萍漂向小小拱桥,夏日水面中央又被荷叶占据。大桥的护栏上,挂满长方形的防腐木花盆,像欧式窗台挂在外边的花,朵朵如粉色的精灵。
花园经常营造花展,你会看到精心布置的花坛,按照花盛放的季节,放置蝴蝶花、兰花、月季、美女樱、菊花、蜀葵和角堇,常常花朵还没凋谢,花盆就已经更换,保持鲜美的容颜,四周却长年铺垫如包心菜般硕大蓬松的羽衣甘蓝。同时,模仿当代艺术,常常又插入奇怪的装置,如,拆开分为三段的自行车,长颈鹿形状的藤编或竹制支架,铁架搭成的、印刻太阳花和笑脸图案的Life Garden小房子。它们提醒我们现代生活的存在,也赋予花园某种文化商品的封装。
但是更多的,是它赋予现代生活某种花园的意义。在花圃与马路的交界处,有一个巨大的大理石屏风。说是屏风并不准确,因为它的中间留出一个圆形的门洞,有意让人瞧见外面的楼宇。说是门洞也不准确,因为在门洞的两侧,竖着许多大理石切割成的薄片,片状的山峰勾勒出连绵的山,定乎内外之分。呼啸的车流从门前驶过,成为园林取景的一部分。
走进竹篱,沿着竹林,你会看见另一座岛,比前一座更高,更郁郁葱葱。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去,都像是一块褐色的岩层托着重重叠叠的密林。外观上,和太平洋中央的无人岛一样。而岛上的空间确实有种原生态的魄力,大块大块未切割的石块相互堆积成攀爬的阶梯,林间由游人踩出的野路,久而久之,便成小径。沿着竹林走向深处,渐渐背离湖水的方向,小道仅容一人,密实挺拔的竹子将人紧紧包裹,即便是最炎热的夏日,竹林里也十分凉爽,人们失去可以决断的方向。走到不知是哪里的地方,忽然生出几条路,其中只有一条是出口,与大道相接。竹林从此处消失,篱笆却一直伸展。在游客最容易观赏的大道上,你会看见篱笆两旁种着许多玫瑰。它们和篱笆差不多高,常常从篱笆的缝隙里挤出头来。不同于北方的蔷薇,真的玫瑰一点也不艳俗,小花只是边缘微微有些弧度,不向花心包裹,反而有一点天真,珍重地袒露出她的容颜。每走一段,都会路过圆拱形花架,黄的白的红的花朵攀缘在花架上,单从一面欣赏还不行,非得仰视它,直视它,放在鼻尖嗅闻。
在花园里我常常迷路。一开始只是探索幽径,接着便浑然不知所处。以为要去南边,结果转向了东,以为要去东边,结果绕了一圈,又回到原处。有时胡乱地寻觅,突然看到白墙黛瓦,不是围墙,却是那座隐秘的餐厅,在小路交错处,轻轻弯折,让出一个只容身入的洞口。我只在这里默默窥想里面的模样,特别是有保安在的时候,我佯装不经意,快速地路过。
草 木
漫步花园的时候,有时候我会听音乐,更多时候我会听书。拜各种手机App所赐,几乎凡能想到的书,都可以用语音播报出来。这样悠闲的漫步正适合听短篇小说,我却不喜欢那种急于将故事结束的仓促感。许多时候,我在听《吉野葛》和《刈芦》。我反反复复地听,其间偶尔走神,偶尔被人群和车马声吸引,回过神来,耳机里依旧在播放山间风景。有的时候,我也会播放《病蔷薇》,那适合忧郁的夜晚,而在晴朗的白日,尤其是走到草坪间时,我又会想要听《金碗》。那些人物仿佛就在眼前走动,裙摆、芳香、私语声,和景物融为一体。他们不是行走在花园中,而是整座花园都是为他们而存在的。
这就是小说中的世界。然而,故事外的我,却很难形容这座花园的模样。最简单的方法,是一个个重新认识草木。我开始学植物学。古人说得好,“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今天没有这样的功课。苦恼的是,不管我怎么翻阅《从0开始学植物》《南方常见植物图鉴》《户外植物写生指南》,想把它们背下来,真到用时,还是得可怜地用软件一个个识别,不同的软件还会分析出不同结果。
一开始,我以为学习植物会是一项辛苦而坚实的基础工作。我有大把的时间,一天记上两三个,水滴石穿,不难成为一位博物选手。然而,经过半年以后,我不得不放弃了。我根本不可能分辨它们。就算能分辨出八九种、一二十种,更多相似的花草又出现在我眼前(其实它们一直在那里,只是我先前没意识到),使我愈发眼花缭乱。好不容易记下的,换一个季节,换一种生态,换一个花色,又变得无法辨识。就这样,时间和花园一起生长。我意识到花园是不可认识的,比起一棵棵花草,它更像是数以万计的植株构成的一团绿雾。我越是想要识别某一个细节,越迷失在细节里。我越是想从总体把握它们,越是发现它们不可把握。
树木是没有逻辑的,它们只遵从自身的节律,它们要生长就生长,要开花就开花,要结果就结果,它们愈长愈多,愈来愈纷繁复杂,所有的树木都是这样。如果你从人类的角度,觉得它们好像一切都有主见,一切都有章法,其实它们只是纹样相互纠缠,被扩张的欲望驱使,力量相互较量,暂时达成彼此的边界。它们永不停息。如果没有人工的修剪,它们会占领每一片土地和天空,占有一切时间、空间、阳光、水,就像远古一样,绿色的藤蔓,将整个花园淹没。
这是个无法命名的世界。在这限定的场域中,它们自由自在,变化无端。人怎么能赢过自然呢?一年来,我极其努力,想要成为这风景中人。但这风景与我无关。
这大概是所有面对真实风景的人的苦恼。《吉野葛》把采风故事写成文章,历史、风物与恋情穿插交织,最后宣告由于资料过多,没有写成真正打算写的小说;《东京八景》更直白地写自己的人生经历,其实是描绘了自己的构思过程,而不是正儿八经写东京八景,最后一句更是打趣道:“我究竟在干什么啊?”我很怀疑所谓的寓情于景,就像我们中学时以《我与地坛》《荷塘月色》《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等为范本解读的那样,它们过于端庄,过于理所当然。那是真实的风景,还是一种基于艺术世界的水中幻象?
人们是如何凭借自己的意识改造花园的?这或许与历史悠久的诗赋传统有关,什么含蓄委婉地表现忧虑和愁思啊,对人生和生命的体验和认识啊,对家国命运的关怀啊,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但是小说却不是这么回事。它可以容纳的东西太多,可以描绘的风景太多,那些风景不由自主成为主角,把写作者裹挟而去。绿树长出绿树,红花长出红花,飞鸟飞过飞鸟,沉鱼惊起浮鱼。好处是,它不必大开大阖,也不必迂回婉转,忧虑重重。它可以从从容容,漫不经心,语不惊人。它不关心轰动的大事,也不假意寄情于山水、托物言志,它只关心它自己。但也因此,它无法武断地将它自身印刻在外物上,无法和自然本身获得和谐。而在强有力的心灵笔下,它背离情景的统一,单独创造出一个草木的世界和一个自我的世界,两者之间隔着无法跨越的天堑。就像作者本人曾迷失在草木中一样,叙述者也迷失在草木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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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4年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