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2024年第11期|文润:我爹
我爹怎么也没想到,十多年过去了,二小姐竟然还会来找他。
见着二小姐那天,我爹穿得不伦不类,大热的天,他却穿着高腰的棉裤,裤腰从汗衫里支出来,边上还露着白茬。那汗衫也是布满了褶皱,浸着一圈湿黑的汗渍。
我爹是被我姐叫到队部的,开春了,田地软了,我爹抡着镐头,正在东河湾子刨苞谷茬子。那东河湾子地是块薄溜田,沙性大,我爹他爹当年领着一家老小从敖汉旗逃荒过来时,就是在这刨的镐头荒活了下来。老头临咽气那会儿,嘴里还含糊不清地念叨这块镐头荒的情儿。
苞谷地是东西垄,贴着河道边的,都是立陡立沿的土垲子,每年春河一放,那垲子便随着水流“哐哐”地往河里坍,那声音很大,离了老远,都把我爹的心砸得一颤悠。
那天的日头其实已经很暖了,可我爹出来时,娘还是让他穿上了厚棉裤。厚棉裤挡风,能护着他那条伤腿不疼。
我爹的头顶被太阳晒着,感觉就像顶了一碗热粥,呼呼地散着热气。那贴着地皮的茬子翘着锋利的尖儿,在垄背上闪着一种白色的光。那茬尖虽是一小截,但土里面的根却很大,镐头不使劲,须子就会留在里面,须子多了,青苗就会抓不好,所以我爹刨得非常仔细。他每次都把镐头抡到头顶,两只胳膊使劲甩下去,镐刃便带着一种铁器穿透泥土的颤音,倏地一下嵌到土里去了。镐把一抬,苞谷茬就连根带土地被掀了出来,刨口齐整整的,刀切的一般。
我爹喜欢这样做事,闻着土壤的湿气,像闻着他爹身上的土烟子味,心里有一种敞敞亮亮的踏实。
他身上的汗衫几乎湿透了,脖颈上更是水亮一片。但他并没有打算歇下来,直到我大姐站在堤坝上喊他,爹,爹,有人找你了。
那年我大姐七岁,但个子小,比同龄的孩子要矮上那么一巴掌。
谁找我了?我爹问。
不知道呢,爹!好多骑着马的人,在队上!我大姐说。
我爹听了就发了下愣,倒也没耽搁,抬腿就往队上去了。
队部有好多人,我爹一进屋,一个穿军装的女人便迎了上来。
虽然十几年未见,但我爹一眼就认了出来。
是二小姐!我爹话音儿抖抖地说。
后来我大姐回来说,她不知道我爹话音儿为啥抖了,只记得那个二小姐可真是好看,圆脸,大个,穿着一身特别绿的绿军装,腰上还扎着宽皮带。
二小姐上去就把我爹的手握住了,她的眼睛里充满了惊喜,清澈得像水一样看着我爹说,好多年没见了,小老板板儿!
“小老板板儿”,还是十几年前她给我爹叫的名儿。那时我爹才十八岁,给秦家窝棚的秦大老板赶马车,我爹姓温,人们都管他叫温大老板子。
我爹认识二小姐那年,她比我爹小一岁,可她不叫我爹大老板子,她说你才多大,就大老板子?你应该叫小老板板儿!
那天,二小姐使劲握着我爹的手,没等我爹回,就又说,小老板板儿,听说你也去当兵了,你真说话算数!
说实话,二小姐的忽然出现,让我爹一时没反应过来,他曾幻想过无数次跟二小姐相见时的场景:或在散着硝烟的战场上,或在匆忙行走的队伍里,忽然那么一回头的间隙,他俩就相遇了,可唯独没想过这样的。他觉得像做梦一样,虽然他心里一直在想着二小姐。记得那年跟鬼子打阵地抢夺战时,他在死人堆里昏睡了一天一夜,恍惚中就是凭着二小姐那一声声的“小老板板儿”才顽强地活过来的。但现在这个二小姐就站在跟前的时候,我爹却有些陌生了,陌生得让他有些拘谨,有些不知所措。他觉得二小姐的个子高了,人也黑了瘦了,包括梳的头发,说话的声音,都跟原来不一样了。
可看着二小姐,我爹还是说了句很违心的话,他说,二小姐,这么多年,你……你没变样儿。
啥二小姐,叫我胡月。二小姐看出了我爹的拘谨,她笑着松开我爹的手,指了身后那几个穿着军装的人说,他们都叫我胡月同志。
胡月同志。我爹纠正。
我爹之前也叫过别人同志,在他入伍打仗的那段日子,他经常管身边的战友叫同志,有时别人也这么叫他。但每次听到这两个字时,我爹都会想起胡家大院的那个二小姐。
那会,我爹赶着一手好大车。平时院里有个大事小情,都是我爹赶马车出去,不仅车赶得好,人也机灵稳当,很得秦大老板的信任。
那年春天,秦大老板的儿子跟胡家大院的大小姐结了亲,几次亲事走动,都是我爹赶了马车随秦大老板过去,来来往往倒也成了胡家大院的熟客。三十多里的路程,到那也不久待,顶多吃了歇脚的饭就回来,见的也多是下人,所以对这胡家大院的二小姐并不熟识。
入了冬,秦家筹备结婚,我爹赶着四套马车,拉着满满一车的贵重物品,随秦老板去胡家大院送聘礼。那天秦老板骑着马走在前面,我爹赶着车,跟一个押车的伙计走在后面。一出秦家窝棚,马车就颠哒地跑了起来。
我爹说,他们也就刚走出一半的路,就被一个骑黑马的男人盯上了。那男人看着就凶狠,半截的白茬皮袄反穿着,戴着一顶掉毛的狗皮帽子,麻绳似的头发从帽沿里伸出来,挡着眼窝下的一道红疤。他先是不远不近地跟了我爹他们一会儿,后来一扬鞭子,那匹马就一溜烟地没影了。我爹觉得不对劲,跟走在前面的秦老板一说,秦老板也紧张了,额头都出了汗,说走了这么多次,还没遇过这样的事,莫不是今天车上的东西太显眼了?嘱咐我爹抓紧赶路。
走了约摸又一袋烟的工夫,眼看着再过个三五里路就到了胡家大院地界,却从一道山梁子的斜岔口上,冲出十多个骑马的汉子来,为首的,正是那匹黑马上的凶人。我爹一看就哎呀了一声,对前面的秦老板喊,快跑快跑,土匪来了!回手长鞭子一甩,就抽在了前面三匹外套马的身上,三匹马吃疼,急着往前使劲,兜着驾辕马,一阵风地跑了起来。
那些骑马的汉子见了,又哪肯放,嘴里呼和着,从斜岔口追了上来。
我爹也真是使出了拼劲,两腿叉在车辕子上,胳膊抡起来,甩得大鞭啪啪作响,赶着四套马车,飞了似的奔胡家大院方向。
据说,那天我爹出了大风头,那十几个土匪,愣是没追上我爹的马车,后来急了眼,开始向车上打枪。押车的伙计被吓得尿了裤子,从车上滚下来,躲进了树稞子里。秦老板骑着马跑在前面,到了胡家大院时,早早地被人接应了进去。而我爹就没那么幸运了,他的后肩着了一枪,伤口流下的血,已经把整个裤腰都湿透了。可我爹就是那么威风凛凛地脚叉着车辕子,单手擎着长鞭,把四套马车稳稳地赶进了胡家大院。
车上的东西一样没少,可我爹却因为枪伤和失血过多,晚上就开始高烧不退,昏迷了一天一宿,才好转过来。
第二天,办完事的秦老板便回了秦家窝棚,我爹因为伤情严重,被暂时留在胡家大院养伤。
胡家大院的人对我爹这个挨了枪还能把大车赶回来的年轻人都佩服得不行,纷纷到厢房里去看我爹,其中就有这个胡二小姐。
那年,胡二小姐还在县城读书,赶上学校放假,刚好在家。
我爹说,那时的二小姐穿的是学生装,黑布鞋,白袜子,像画上的人一样,站在门口看他。
三四天后,我爹喝了粥,能下炕走动的时候,二小姐送过来一根拄棍,对我爹说,小老板板儿,为了车上那点东西,你流了那么多的血,差点还丢了命,值得吗?
那时胡家大院的人都管我爹叫大老板子,一说话,就大老板子这个大老板子那个的,没人喊我爹的名字。二小姐一开始也这么叫,可后来就不了,她说,我还是叫你小老板板儿吧!
我爹被问得有些愣,想了半天,说我也不知道值不值得,反正我觉得那些东西,不能让土匪抢去。
二小姐听了便点了点头,对我爹说,我倒觉得,像你这样勇敢的人,更应该去参加革命,去打那些更坏的土匪。
革……革命?我爹听见自己一下就结巴了。
是,革命!二小姐说。她的眼神忽然闪闪的,像黑暗里的星星,竟发着光一样。她的手在自己额前挥了挥,她说,反正我是不想读书了,土匪都到家门口了,还读啥书?我一定要离开这个家!她重复着,离开家,离开学校,去找组织,加入抗战的革命队伍。
我爹当时就被二小姐的话惊到了。我爹没念过书,也从没接触过这些思想。虽然有时也偷偷地听别人说起革命的事,但只知道那很隐秘,也很危险,因为县城里经常传出有革命军被抓起来砍头的消息。但到底啥是革命,啥是革命军,我爹并不理解。有一回他跟秦老板出门,在马车上刚提了一嘴,就被秦老板小着声地呵斥了回去,说他,好好赶你的马车,以后再不许提这样的话,那些事,也是你能说的?我爹脸小,被老板一骂,竟羞愧得不行,从此再也不提。
可二小姐轻轻松松就说出来了,一点都没有秦老板的胆怯和慌乱。我爹觉得二小姐真了不起,比秦老板都了不起。
革……革命是啥?革……革谁的命?我爹问。
革命就是反抗帝国主义,革那些侵略者的命!说这些的时候,二小姐的情绪明显有了激动,她的小脸绷着,抿着嘴唇,眼睛里有着很大的恼怒,她说,城里的那些日本人,那些假洋鬼子,我们就要革他们的命。
二小姐说,那些鬼子在县城里作恶多端,比土匪还猖狂。为了彰显他们的权利,他们来到县城后,竟要求城里各个商户门口,每天都挂上他们的膏药旗。我同学的爹娘本本分分地开店铺,就因为那天挂那膏药旗晚了一会儿,老两口便被他们杀一儆百地吊起来打,打完了还不准放下来,整整一天,她娘最后竟活活地死在了绳子上。
二小姐说,他们像土匪像野兽一样,跑来我们的地盘撒野,欺负我们中国人,你说该不该革他们的命?
我爹听得满脸涨红,他大着声音说,该革,该革,这些鬼子太欺负人了!
二小姐说,那我们就勇敢地站出来,团结起来,去参加革命,打那些洋鬼子!
我爹的心动了。
我爹说,我一个车老板子,只会赶车,能会革命?
二小姐就被这话逗得笑了,她说,车老板子咋?车老板子更能革命。你之前拿的是鞭子,赶的是牲畜是牛马,现在你要拿起武器,赶那些侵略者,那些在我们地盘上作恶多端的日本人!让他们滚出去,滚回他们的老家。我们要的就是这种勇气,这种无畏的反抗精神。参加革命,我看你这个车老板子更合适!
革命以后,咱以后见面就要叫同志了。她又说。
我爹问,同志是啥?
二小姐想了想,说,同志就是一起干革命的人,只有一起干革命的人,才可以叫同志。
我爹点了点头,回头又问二小姐,你参加革命,你爹那——
不管那么多了。二小姐打断我爹的话说,想做事,总要有一些舍弃。如果每个人都怕东怕西的,那就什么都不能干了!
二小姐看着我爹,那眼神凝重,让我爹觉得她一点都不像平时的二小姐了。她说,现在鬼子已经打到了家门口,革命的事迫在眉睫,如果我们自己都不站出来,还有谁肯站出来呢?
我爹被说得澎湃得不行,他坚定地跟二小姐说,好,那我听你的,等我伤好了,就去参加革命。
就这样,在胡家大院,两个年轻人定下了去参加革命的大事。
可好景不长,一天来给我爹送饭的厨房吴妈说,胡老爷把二小姐送走了。那么大的姑娘老往下人住的厢房跑,胡老爷不高兴,就把二小姐送回县城了。
我爹听出了吴妈的话音,当即脸就红了。
两天后,我爹胳膊上的伤虽然还没好,可还是坚持赶着马车,回了秦家窝棚。
那年腊月,秦家张灯结彩地迎娶胡大小姐,喜事连办了三天三夜,闹出挺大的动静。可送亲的人群里,却是独独少了胡二小姐。我爹从胡家的车老板子那套出了话儿,说二小姐自从那次被他爹送去县城后,就再没回来,有人说,她是跟几个同学偷着出去闹革命了。胡老爷为此还气出了病,跺着脚在屋里骂,好几天都没露面。
我爹听了便心里一动,关于二小姐的事,再没打听。
过了几天,我爹不顾秦家的一再挽留,跟管事的交了马鞭,扛着行李卷回了家。到家给他爹磕了个头,说,爹,我去参加革命了,以后能不能活着回来也不知道,我先给您老磕个头,就当尽孝了。他爹一听当时就哭了,说娃你好好的革啥命啊,给秦老板赶大车,不挺好的么!我爹说,可我觉得不好了,爹,我一定要去参加革命。
我爹走了,半个月后,便找到了组织,加入了东北联军。一路上,他见识了更多洋鬼子烧杀抢掠的恶行,搅得他心里始终像揣着一团火,烧灼着他。他把这团火带到战场上,恨不得都借着从手中的枪喷射出去,去烧毁那些像牲畜一样的人。战役中他多次立下战功,直到那次在敌我抢夺战中,他的身子多处被子弹击透,被那个山东口音的连长把他从死人堆里背出来后,就再也没回过战场。那次他的腿伤溃烂严重,在治疗中一直不能痊愈,直到几个月后,伤口才慢慢结痂。
我爹复员了,他瘸着腿回来见了他爹,他爹竟还很高兴,哭着说,谢谢老天爷,让我娃活着回来了。
可胡二小姐却一直都没见影儿,有小道消息从秦家大院她姐那传出来,说这么多年了,或许人不在了也不一定。
我爹他爹给他张罗了婚事,折腾了几斗高粱米,娶了我娘。我娘个子小,长得也不好看,可我爹是瘸子,身上有着好几处枪伤,我娘不嫌弃。
二小姐来看我爹的时候,我娘正怀着我三姐,六个多月的身子了。
二小姐跟我爹讲起她这些年的经历,说这些年,她在革命队伍里做过卫生员,当过文艺兵,后来随人又去了延安,在那一直做着宣传工作。这次是受组织委派,回地方上建立红色根据地。到秦家窝棚,是专程来看我爹。
我也受过枪伤的,二小姐说。她一挽衣袖,小臂上赫然露出一大块疤来,那疤扭曲着,像一条红色的虫子蜷缩在那。二小姐说,这是我当卫生员的时候,从阵地上抢伤员,被敌人的子弹打的。说到这,她还笑了一下,说,只是这家伙的枪法不准,只留下个疤。
她又看了我爹腿上的伤疤,说,这些年,我经常会想起咱在大院说的那些话,一直想知道你后来到底咋样了。没想到你说话算数,真的去参加革命了,还受了这么重的伤。
说到这,她的眼神忽然有些热烈,对我爹说,要不,这次你就跟我们走吧,地方上很多工作才刚刚开始,我们可以一起,继续去革命!
我爹该是没想到二小姐会这么说,脸上明显犹豫了一下,半天没应声。想了想,才拍了拍自己那条残腿,涩笑着说,这样的腿脚,我就不去了,不给组织添麻烦了。
说完,他从屋门口拉过怯生生的我大姐,对二小姐说,你看,这是我大闺女,都七岁了。
快晌午时,二小姐才与那些人骑马走了。我大姐说,看着二小姐走,我爹朝着那个方向,很久都没有转过身来。
没想到这竟是我爹跟二小姐的最后一面。三个月后,县城传出消息,说县政府新来的胡月政委,也就是原先那个胡家大院的二小姐,在去区上开会的路上,遭遇几个流匪的围劫,不幸牺牲了。
我爹听到消息那天,正是那年的七月初六,我娘刚生下我三姐。
别人说,二小姐就葬在了她牺牲的地方。
二小姐的葬礼是在县政府办的,据说很隆重。在县城,胡月政委虽然只工作了几个月,但她为人正直,敢作敢为,为此也拉了很多仇恨。特别是对她曾经的那个家更是不留情面,把她爹恨得不行。而这次胡月的遇难,据说跟这些仇恨有一定的关系,有人甚至说,就是胡家大院买通的那些流匪,把胡月政委杀害的。
那段时间,我爹夜里不睡觉,一连多少天在院里坐着,一袋烟接着一袋烟地抽,那烟火亮亮的,闪得我娘在屋里闭不上眼睛。
我娘说,要不,你就去看看吧,看上一眼,心里就不惦记了。
我爹没应声,半晌却吧嗒了一口烟说,不看了,有政府呢!
我娘跟我大姐说,你爹会去,等他心里装不下的时候,他就去了。
我娘真懂我爹,在她说这话不久,我爹就在一个早晨,骑着家里的那头小毛驴走了。至于我爹是怎么找到二小姐墓地的,在那又是怎样的一个场景,我娘就不知道了。
我爹是那天天色已大黑的时候回来的,进了屋一口东西没吃,倒头就睡,直到第二天起来,也没对昨天的事说上一句。他瘸着腿,又开始屋里屋外地干活,偶尔随着我娘逗逗孩子,啥事没发生一样。
我娘是想等着我爹说的,可我爹不说,我娘就也不问。直到我娘想问的想法都淡了,快把这件事忘了时,我爹对那天的事也始终只字未提。
【作者简介:文润,原名刘淑云,鲁迅文学院第三十五期少数民族文学创作班学员,内蒙古大学第六届文学创作研修班学员,内蒙古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作品》《滇池》《草原》《骏马》等。出版有长篇小说《神树街》、小说集《转身》、长篇人物传记小说《占布拉道尔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