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文学》2024年第12期 | 萧耳:忘忧词(长篇小说 节选)
《灰姑娘》《康定情歌》《敖包相会》《音乐响起》《赤裸裸》《酒歌》《纤夫的爱》《天不刮风天不下雨天上有太阳》《答案在风中飘》《乌兰巴托的夜》《我们是冠军》《静止》《后来》《Here We Are》《齐天》《我管你》《月亮代表我的心》《穿过你的黑发的我的手》《九百九十九朵玫瑰》《情人的眼泪》《江南STYLE》《孤勇者》《成都》《海阔天空》《最远的你是我最近的爱》《漠河舞厅》《情人的眼泪》《没那么简单》《挪威的森林》《董小姐》《心淡》《红昭愿》《妆台秋思》《错位时空》《火车驶向云外,梦安魂于九霄》《情人》《似是故人来》《愿你》《旅行的意义》《全是爱》《华丽的冒险》《太聪明》《画你》《烟火里的尘埃》《耍猴儿》《南方姑娘》《东大街》。
——一份歌单(2000-2022)
上部:独 唱
一、摇滚曲
杭州 2000年6月—2007年
每当音乐响起,
总是身不由己
走进梦幻的世界
一切变得很神奇
……
世纪之初,杭州有个城西文教区,文教区有三条东西方向的路,都是以“文”字开头,还有一条路,叫教工路。这一带汇聚有好几所大学。大学与大学之间,就一小趟自行车或几站公交车的距离。杭州电子工学院、杭州商学院、杭州师范学院、杭州丝绸工学院离得都很近,骑车来来回回很方便。杭州大学在西溪路,离得也不远。这几所学校之间,形成了某种流动。
千禧年到来,一切都是欣欣向荣的。在2000年左右,校园乐队在杭州如雨后春笋般涌现出来。杭电、杭商的摇滚青年,最喜欢去找杭师院音乐学院的女生玩,或者想方设法接近她们。她们是摇滚男青年心目中的天鹅。杭师院音乐学院的女生,早就知道杭电曾经出了个红透半边天的大明星郑钧,于是这所工科大学在她们眼中就成了不一样的摇滚殿堂。但是郑钧是太早的事了,现在杭州商学院也成了不少摇滚青年的向往之地,因为这个商科大学出了个玩先锋摇滚和前卫音乐的李剑鸿,在圈子里也是大名鼎鼎。
老五在杭州商学院的学习成绩一般,他从内蒙古自治区包头市考到了杭州上大学。传说郑钧在杭州电子工学院读的是工业外贸专业,接触外国文化,一不小心就玩起了乐队。读书的那几年,时常背着吉他,带上啤酒,骑一辆破自行车来到西湖边,在草坪上坐下,一边弹吉他,一边唱歌写歌。这个场景,让同为北方人、比郑钧小一轮的老五心生向往,进而树为人生样板。他在包头的工厂宿舍区憧憬过像郑钧那样,抱一把吉他在西湖边的草地上唱歌,走过的人会为他停下来,会围成圈,听他唱歌。当年郑钧在杭电的乐队叫“火药”,这名字真摇滚。火药嘛,一点就炸。但老五报志愿时,填了杭州电子工学院和杭州商学院的工业外贸专业,结果录取的是杭州商学院的类似专业。到杭州后老五才搞明白,原来郑钧的大学和录取他的大学是挨着的,但杭州商学院是个百年老校,百年历史得从民国算起,说出去有底气,他觉得也不亏。
大一时,老五在一堂公共课上遇到了一位有同好的青年教师,姓张,乃贵州省贵阳人氏,小小的个子,黝黑的脸庞,长相称得上英俊。老五在每周四晚上7点上张老师的选修课——摇滚音乐鉴赏课,当时选修的学生不少。从猫王、强尼卡什开始,一路披头士、滚石、鲍勃·迪伦、地下丝绒、大门、性手枪、枪花、平克·弗洛伊德、大卫·鲍伊、山羊皮、齐柏林飞艇、深紫、涅槃,一直到后摇……学期快结束的夏夜,张老师把课堂移到了校园的一处草坪上,接上了简单的音响设备,引来了很多学生的围观。老五沉浸在史上最快乐的音乐选修课上,不能自拔。他很快就有了几个同样热爱摇滚乐的校友,晚上他们时常在张老师的青教宿舍里聚会,一边喝着最便宜的西湖啤酒,一边听张老师从各种渠道收集而来的摇滚乐队唱片。在张老师的帮助下,老五贴出了征集校园乐队队友的第一张海报,响应者不少,而且很快成队,乐队取名为“公路天使”。他们非常活跃,成了校园名人。有一次,老五带着几个哥们一路骑车到西溪路,将一张乐队演出大海报贴在了西湖啤酒厂的墙上,简陋的大海报上,画着一打泡沫四溅的西湖啤酒,一周后的校园乐队演出,真的来了三个啤酒厂的青年工人,他们穿着文化衫,嘻嘻哈哈地来看“公路天使”的演出,顺带赞助了一箱啤酒给乐队。其中一个青工叫余虎的,后来成了老五的朋友,业余时间来帮乐队干活。因为乐队的演出丰富了杭商大学生的文化生活,老五很快竞选上了杭商学生会的文艺部部长。
杭师院音乐学院的女生,时常相约三五,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窜去隔壁学校看“公路天使”的演出。看得多了,就彼此有了眼缘。
新纪元的这一年,来到杭州上大学的老五见证了一些事情。4月,杭州有个元音酒吧在学院路上开张,他跟几个朋友去凑了个热闹,买了一杯啤酒,酒吧里,穿着奇装异服的摇滚青年们互相干杯。七十二天后,因为政府拆违,元音酒吧永久停业。
4月28日,老五听到了“第二层皮”乐队的小样《无数的中性表演》中的歌,据说这是杭州的首张地下唱片。
6月,他骑着自行车去了杭州大学礼堂。看甜蜜的孩子、水晶蝶专场。
12月,老五在自己的学校、杭州商学院报告厅,等来了“生之不安”——“第二层皮”全国巡演的首场演出,他记得暖场乐队是后来的“梦巫师”,但后来这个全国巡演夭折了。
第二年,他又看到了“第二层皮”的演出,他觉得这个乐队很牛。他还听到了解构、沙林、精体毒虫、板砖、目三、飞螺机、5秒小子等乐队的名字。后来他跑去浙江工业大学看了一场不插电原创音乐会,再一次看到了“第二层皮”的演出,他近距离地看见了李剑鸿本人,原来他是他杭州商学院的校友,早几年就毕业了,一直玩乐队。老五先前一颗膜拜郑钧的心有所动摇。但看了几次“第二层皮”的演出后,老五觉得李剑鸿玩得过于先锋了,他还是想学郑钧。
2001年6月的一个周末,音乐学院女生苏千梦在一次杭州商学院校园乐队的演出现场遇到了老五。那天的夜空深蓝,舞台设在杭商院的体育场上,两边的树影朦胧。因为学校的期末考试基本上结束了,很多人来看演出,满操场的热力青春面孔。千梦梳了两条小辫子,穿黑色小背心牛仔裤,就站在舞台下面,离台上的老五很近。那天,老五穿一件白T恤,还有磨出破洞的牛仔裤、黑色运动鞋,正在台上嘶吼。乐队演出的是一些国内摇滚乐队的热门歌曲。千梦搜寻记忆,这个主唱好像自己那些经年乱梦中见过的一个人,就此生了亲近心。操场上,观众的反应很热烈,尖叫,呐喊。演出结束,乐队又安可了一首郑钧的《灰姑娘》,千梦还站在那里看着台上,依依不舍。老五健步跳下舞台,走向千梦。嗨,我刚在台上就看到你了。千梦看见校园摇滚明星已经站在自己面前,就微笑着朝他点头。他说,我看到你好几次了,你好像不是我们学校的吧。她说,我是杭师院音乐学院的。他说,哦,我知道,你们在那个学院比较特别。她说,也没什么特别。他又说,今天你一个人来的吗,同伴呢?她说,她们非要去看电影,就我一个人来啦。
这时天上接连有两三架飞机掠过,轰隆隆地响。老五抬头指指天上,笑着说,今天晚了十分钟。千梦问,飞机吗?老五说,每天晚上九点半,我们校园的操场上会有一架波音大飞机飞过。千梦说,今天飞机迟到了?老五开心地说,今天好像晚点啦,本来我是要掐准那个飞机飞过操场上空的点,唱最后一首歌进入高潮的。老五看见千梦的眼睛更亮了。她说,上一次好像真有飞机从头上飞过。他们一起笑了,他说,那是他在台上最有感觉的时刻。
操场上的人群散得差不多了,他们还站着聊天。老五说,你猜我怎么注意到你的,有一次我在台上蹲着唱,发现台下离我很近的一个姑娘,好像走错了地方,看起来像该在古琴演奏会上的姑娘,怎么跑我的场子来了。千梦轻声细气地说,你没看错啊,我还真的跟一个苏州古琴师傅学过几年古琴。不过我就是喜欢摇滚乐。老五说,那就是长得古琴的脸,却有摇滚乐的心。千梦说,就是就是,你说得太对了。
老五听着苏千梦的声音特别舒服,是细语温柔的那种,又说千梦长得像一部电影里的女孩子。千梦一时迷惑,说刚才你不是说我像弹古琴的吗,怎么又像电影里的谁了,你们都是这么搭讪女孩的吗?老五笑道,就是像嘛,我没骗你。千梦问什么电影,老五说,一个第六代导演路学长的电影,叫《长大成人》。千梦茫然了一下,“哦”了一声,抬头看他,此前她并没有看过那部电影。他告诉她这是一部摇滚电影。老五说自己有些唐突了,那个长得跟她很像的女演员,因为这部电影以身试毒,结果染上毒瘾,电影还没上映,女主角就吸毒过量死了。他道歉说,那太惨了,我不该说你像她的,我说错话了。千梦说,没关系,反正你又不是说我。老五笑了。千梦好奇,难道电影里拍吸毒的镜头,演员真的得吸毒吗?老五说他也不清楚,也许演员是为了看起来逼真,为艺术献身,却不知道这玩意儿会上瘾。千梦感叹好像这种事离我们普通人太远了。老五认为远近可说不定。比如一个不会抽烟的演员要演一个有烟瘾的家伙,为了角色会去学抽烟,这很常见。千梦说,这个代价还在可承受范围之内。老五眼下在摇滚圈什么都不是,算一只小虾米,但能特别感受到人生无常,玩摇滚的,很多27岁不到就死了。他跟她说起“27岁俱乐部”,问她知不知道,千梦撇了撇嘴,说她知道。那是摇滚乐手的死亡俱乐部,科本就是27岁死的。老五说,还有吉米·莫里斯,死于27岁。还有詹妮丝·乔普林。千梦有些不服输,说科本是胃病很厉害,很痛苦,乔普林那么有才华,却吸毒死了。至于我们普通人27岁,一般都还活着,只是活得好不好的问题。老五说,我们过几年就27岁,你是说,我们还是做普通人好?千梦说,不知道好还是不好,不过我们大多数人注定是普通人。比如我身边认识的人中,我所知道的一个吸毒的都没有,一个同性恋者也没有,当然我并没有歧视同性恋者的意思,只是我身边没有。老五说,这可不一定,他们又不会特地出个柜来通知你。如果察觉到你是同类,他们就会冒出来的。千梦明媚地笑了,说,那么我该改一下这句话:我们大多数人,看起来都是普通人。
刚刚认识的两个青年就站在六月的夜空下,飙了一堆外国名字。老五乐队的人临走前过来跟他打招呼:嘿,泡上妞啦。苏千梦被说得有些难为情,低着头想走,又被老五喊住,说他们瞎开玩笑,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千梦站住了,说,我叫苏千梦,苏州的苏,一千个梦的千梦。老五说,好名字。大家都叫我老五,我真名叫武进,武松的武,进步的进。两个人各自琢磨了一会儿对方的名字,一起目送着老五乐队的伙伴们离去了,意犹未尽。
这是他们的第一次交锋,老五感觉这个叫苏千梦的女生挺特别的。因为她告诉他,她的室友是这么评价“公路天使”的:同一个乐队,唱来唱去就那几首歌,有什么好看的,又不是郑钧自己来。老五回答说,谢谢你们的批评,我们的原创歌是少了点儿,看来我得再写点儿新歌了。
老五请苏千梦去杭州商学院后门的一个夜市吃夜宵,她答应了。他们就在夜市的一家小铺子吃了煲仔饭。他以前经常来这家吃,这里的香肠煲仔饭特别香。他们点了两份香肠煲仔饭,加了一个西红柿蛋汤,又要了一瓶西湖啤酒。很奇怪,她觉得这顿饭吃得喷香。后来,有两个看起来酷酷的小伙子过来跟老五打招呼,老五跟千梦介绍:他们是浙江工业大学的哥们儿,正想问他组校园乐队的事呢。他们就一起坐下来。千梦印象中,后来她可能再也吃不到这么喷香的香肠煲仔饭了。三个男孩子喝很便宜的西湖啤酒,她不喜欢喝啤酒,主要是怕啤酒的苦味。老五的朋友听千梦说“啤酒是辣的”,就笑坏了,说头一次听人说啤酒是辣的。千梦也笑。老五笑着,温柔地看着她。奇怪的是,后来老五给千梦倒了一小杯啤酒,让她尝尝到底辣不辣,她觉得这啤酒很好喝。原来不太辣,千梦说。
第二次见面,杭州的大学马上要放暑假了。老五请苏千梦看电影,感谢她上次为了看他的演出,坚定地没有跟女同学们去看电影。电话里千梦笑了,说,我确实很坚定。他们到了城北运河边的一家咖啡馆,看路学长的《长大成人》。他说,我特地请我朋友为你小范围放映一下。咖啡馆有个投影屏幕,看电影氛围感很好。现在千梦知道了老五觉得她长得像朱洁,电影里她叫邵英。她并不觉得自己像朱洁,但老五说,你眉宇间的神气就是像。她问,什么神气?老五说不清楚。雾一样的,他说。他还说了电影中的另一个人,也就是男主角,一个玩音乐的吉他手,也是他的偶像郑钧的第一个吉他手。千梦说,原来如此,怪不得你知道得那么多。
第三次见面,已是9月初。新学期刚开始,老五从包头回来,千梦从嘉兴回到杭州,两个人见到对方,都有点儿激动。他带了一大包内蒙古的牛肉干给她。他们一起骑车去了西湖边。停好了自行车在湖堤上,老五说,你看我们的步子一样。千梦低头看,两个人出脚步调一致,左右左右,她就故意走乱,老五就敏捷地步调一致。千梦就说,好吧,不玩了。老五就悄悄去牵千梦的手,千梦并没有甩开,老五一眼一眼地偷看她。晚上8点多,老五在玉带桥上唱,我一见你就笑,你那翩翩风采太美妙,跟你在一起,永远没烦恼。千梦说,怎么摇滚歌手唱起邓丽君来了。老五说,只有此歌能表达我此刻的心情。
他们恋爱了,在白堤的玉带桥上有了第一个吻。老五比千梦高两届,生于1980年,家在内蒙古包头,父母都是包头的大厂职工。千梦家在浙江嘉兴,江南小城的教师之家。他们是彼此的初恋。在她之前,用老五的话说他泡过妞,却没有真正恋爱过。在白堤上,灯火灿烂。老五细细地理了理千梦额前的刘海说,整个西湖应该有一千座桥,才能托起一千个梦。
恋爱满月那日,他们又骑车去白堤,好像天上的月亮也到满月了。老五特地带上了吉他。在孤山的长椅上,老五为千梦弹唱了一首又一首情歌,天上的满月,发出叮叮当当的光芒。月光照在千梦的白色凉鞋上。有人围观,他们也旁若无人。整个过程,夏日的风也来轻轻伴奏。千梦说,为我写首歌吧,你要弹给我听。老五开玩笑,我写歌相当于生孩子,那我俩以后一起生个孩子。千梦抡了老五一掌,笑道,你这是什么脑回路,也想太远了。老五说,苏武再世,多好啊。千梦忙说,那不要,苏武命太苦了。后来不再唱歌,他们又静静地面朝着外西湖,坐了半晌。
7月,老五独自坐火车,回了一趟老家,买的是卧铺票,就在车厢里写歌。写得不满意,撕了好多张纸,就到了包头火车站。老五在包头待了一个多月,直到8月末才回到杭州。千梦不知道老五在老家遇到了一些什么人,那一个月,他不仅在包头待着,还去过鄂尔多斯,去过呼和浩特,跟亲戚们一起去了一趟蒙古国的首都乌兰巴托。他似乎很忙,很少给她打电话。对于校园恋爱来说,通常毕业季就是分手季,她猜他可能由于家里的原因,决定回老家发展了,她以为他快把她忘了,她正热烈地爱着他,满心的伤感正在击垮她的意志,她瘦了三斤。忽然,他给她打电话,说已经回到了杭州。千梦说,我以为你不会再回来了呢。老五说,我也舍不得你呀。他也舍不得离开在母校杭商院组建的那支“公路天使”乐队。
回到杭州后,老五跟千梦说得最多的,是内蒙古当地的一个乐队,叫杭盖乐队。
就这样,老五在杭州多待了一年。平时就在武林门的一家唱片店打工。一条路上有三家唱片店,老五跟另两家唱片店的小老板成了哥们,他们到深夜关店后,就一起喝啤酒,坐在武林路的马路牙子边,聊着组摇滚乐队的事,他们还给未来的新乐队取了名字:盗火线。千梦听了不以为然,说名字不如原来的“公路天使”,不就是个罗伯特·德尼罗演的黑帮电影吗。有时候千梦来找老五,也跟他一起蹲在马路牙子边,喝一杯啤酒,然后赶在学校的女生宿舍关门前,老五把千梦送回学校。
老五这样学工业外贸的商科大学生在杭州找份工作并不难。千梦希望老五重新找一份正正经经的工作,而不是在唱片店当小二,业余时间再玩乐队。但老五说,如果真的干一份朝九晚五的工作,他就没时间跟乐队一起排练了。
他们很穷。冬天,唱片店因故被停业整顿一个月,老五没了收入。千梦抱着老五撒娇,说不想再过不确定的生活,像那些摇滚乐队的果儿似的。老五被千梦说服了,就答应试试看,在杭州找份工作。但他总是怀疑自己,难道一个北方汉子从此要在杭州扎根?他虽然喜欢杭州,但当初考到杭州是冲着郑钧来的。不同的是,郑钧在杭电没毕业就退学了,而老五好歹拿到了杭州商学院的本科文凭。
在带着苏千梦完成了一次次“郑钧模仿秀”之后,老五终于进了城西古荡的一家合资企业做外贸,过起了朝九晚五的打工人生活。他大学成绩马马虎虎,没料到他应聘杭州的公司,简历上“商科男+校园乐队主唱+学生会文艺部部长”的履历很受欢迎,一下子来了好几份录取书。老五的职业生涯开局良好,他能够应付公司的技术性工作,但时常提不起劲来,几次三番向千梦抱怨:朝九晚五的生活不是我要的。他只是为了千梦开心才去上班。一到周末,乐队排练和演出时,老五就两眼放光,仿佛回到幻境中。
老五在杭州时,千梦从未带他回过她的老家嘉兴。家里不知道她有一个玩乐队老家又在包头的男朋友,这简直太离谱。千梦担心她妈若知道了,会逼着她跟老五分手。
在公司的头一年,老五表现尚可,他每天朝九晚五,成为公司的新人。进出口行业正大步向前,新人也收入可喜,老五用自己的薪水,给还没毕业的女朋友买过一条白金项链,还有千梦喜欢的衣服和鞋子,他为自己能把女友打扮得漂亮时尚感到快乐。有一天约会,老五见千梦的长头发搞了一个离子烫,又抹了口红。他随即发现,千梦有点不一样了:她已初褪青涩。
老五最有成就感的事情,是带千梦去了一趟北京,他们和很多来自全国各地的时髦年轻人会聚一起,来到了迷笛音乐节的现场。他们在北京住了三天,住在工体那边的旅馆,不必再像之前大学时代那样一分钱掰成两半花。音乐节结束,回杭州前的中午,他们还去全聚德吃了一顿烤鸭。千梦搞不懂为什么烤鸭全套,配的小碟子里会有白糖。老五说这样吃口感更好,千梦却嫌油腻,吃了两片就不吃了。老五说,你们江南人不是做菜放糖的吗?千梦跟他解释,嘉兴人杭州人做菜很少放糖的,苏州上海无锡的人做菜放糖很多。老五听了一知半解。
苏千梦毕业后,分配到了杭州一所重点高中当音乐教师。老五还在杭州商学院的校园乐队当主唱。他的精神无法断奶。后来学校有了反对意见,此人已经不是在校学生了,这个尴尬的身份让校方觉得难办,也不好管理。于是他和几个社会上玩音乐的人一起,在运河边老工厂杭印路LOFT49租了个废弃仓库当排练场,新组了一个摇滚乐队,取名“北极”。千梦说,“北极”比“盗火线”强一点,但还是有点不知所云。
老五挠破了头,只写过一首献给千梦的情歌,歌名叫《对面围墙里的姑娘》——
对面围墙里的姑娘,
你的笑容多灿烂
对面围墙里的姑娘
你会跟我去蒙古草原牧羊吗
对面围墙里的姑娘
你今晚睡在哪里
你的枕边是否有别人
我哭泣,悲伤,
噢乖乖,
请你留下来,睡在我的身边
这首歌受了柯特·科本曲风的影响,但是过于温情,演唱起来现场效果并不太燃。起先千梦觉得这是一首好歌,她被他的痴情感动,后来又觉得这首歌不过如此,气质上过于接近郑钧的《灰姑娘》了。不久,乐队新加盟了一个从李剑鸿的老乡奉化来的歌手,吉他弹得很不错,因为家里是开厂的,有钱租得起排练场,就把老五的位置挤掉了,老五心里憋屈,但也不想就这样离开乐队。
老五在杭州工作的第二年,千梦攒了一年的钱,给老五买了一把新的Les Paul电吉他,把老五激动得直接将身高一米六五的千梦高高地举了起来。
他们在杭州看了很多地下摇滚乐队的演出。当时杭州有一个据点,叫灵隐路31号酒吧,那里时常有摇滚乐队的演出。苏千梦很喜欢那个地方,因为酒吧周边的风景太美了。就那样一幢看起来很像民房的房子,一块房子前的白地,隐于山林之间,像个隐士。她和老五在那里碰到过很多看起来跟自己是同类的年轻人。乐队演出散场,千梦好像还能听见余音袅袅,或有夜莺在林间唱歌。你说灵隐的鸟儿会爱摇滚乐吗?有一次千梦问,老五就被她逗乐了,说爱,一定会爱的,这里的鸟儿有摇滚细胞。老五和他的乐队去灵隐路31号演出过一次,效果不错,酒吧的观众非常友好,让老五兴奋了很久。一到节假日,他们就离开杭州。老五最热衷的是赶各地的音乐节。这一年国庆节,他们和几个杭州摇滚圈的朋友相约,一起坐火车到北京,去了北京海淀公园的第一届摩登天空音乐节,看了新裤子、重塑雕像的权利、刺猬乐队、超级市场的音乐节现场。
2007年的丽江雪山音乐节上,老五在台下,跟着台上的摇滚乐手嘶吼,一旁的千梦被他感染了。千梦说,你的魂灵全在这儿了。老五说,曾经,有自己的乐队演出是我的梦想。我像个机器那样又工作了一年,就是为了可以爽爽快快地买两张机票,带着你来丽江音乐节。千梦被老五的激情点燃了,说我们真的来了啊。老五说,要是我现在能在台上演出,那就真他妈理想人生了。千梦抬头看,大声说,这里真是繁星满天啊,每一颗星星下面都站着一个年轻人。
他们在丽江雪山音乐节上肆意泡了三天,别的地方哪儿也不去。门票并不贵,80块钱,一个人可以泡一天。他们看到了崔健,看到了刀郎,看到了朱哲琴,还有美好药店、子曰、二手玫瑰。千梦第一次来丽江,很想抽一天时间在古城逛一逛街,买一两件有风格的布衣,和老五一起拍拍照,但老五的心思全在音乐节上,千梦不想一个人逛,于是就全程陪着老五泡在音乐节上。最后一天晚上,老五喝了很多酒,因为扔酒瓶子差点砸到别人,对方问候了他的母亲,老五上去揪住一个比他高大的男人,那人文化衫上写着几个字:让我在××上撒点野,险些跟那人打起来。千梦刚看见天上有颗星眨了眨眼睛,赶紧拉住老五,替老五向那人道歉。那人正爆粗口,骂了声“我操”,千梦却笑嘻嘻地指指天上,说,看在星星的分上,把那人气笑了。千梦把醉醺醺的男朋友搀回旅馆,觉得老五很沉。老五一路说,刚才那个胖子,我能把他打得满地找牙。千梦奇怪,刚才那人又不胖。她制止老五再说话,别打打杀杀了,你安静一点儿。回旅馆后老五吐了三次。千梦说,你怎么喝那么多。老五说,我就是高兴,我高兴啊。千梦说,高兴也别喝那么多。后来老五又说,我就是不高兴,我怎么会高兴呢,你瞎了吗?老五就哭了起来,后来,就趴在床上嗷嗷地哭。千梦费好大劲,把老五拉到了淋浴间,说老五你个神经病,脏死了。她给他洗澡,洗头,在他身上打沐浴液,这一会儿他像个小男孩,很乖,任由她把他洗干净了,再裹上浴巾。老五说,千梦,你知道吗?我现在是为你而活。千梦说,你为自己活就行了。老五说,那我回去就辞职。我早就不想干了,我讨厌这种鸟公司。千梦生气道,你自己定。不要说什么都是因为我。
他唠唠叨叨地又说了一番话,千梦不理他。他借着余下的酒劲,解下了自己的浴巾,也解下了千梦的浴巾。他要和她做爱。他在这样的运动中表达爱,也表达不满,他对她又爱又恨。你们江南姑娘真不是东西。他骂。她想推开他,但她见不得他哭,刚才他哭的时候,她浑身起鸡皮疙瘩,不知所措。她不喜欢这样的老五。她不想再把他弄哭,就都默默地承受了,然后他们相拥着睡。夜安静了,她迷迷糊糊地想,音乐节究竟是个好东西还是坏东西呢,音乐节容易把老五变成一头狼,露出獠牙,他喝醉了就会咬人。
到了春节,老五拿到了不错的年收入,给家人买了杭州的土特产,回了包头过年,他可以回家待半个月时间,千梦在杭州和嘉兴两地过年。在那半个月里,老五意气风发,天天和包头当地的一些乐手泡在一起。他在电话里跟她说,有个当地乐队的主唱去了乌兰巴托淘金,所以包头的那个他朋友的乐队,现在正好缺一个主唱,乐队的成员答应他去,一起磨合一下。这个乐队主要在当地一些酒吧演出,也会参加民间的商演,唱个企业堂会。有一天,老五跟着几个朋友去呼和浩特看一场演唱会,看到了杭盖乐队真身,简直惊呆了,惊得魂不附体。这个乐队已经在欧洲巡回演出了。他说,这是我们蒙古人的乐队。老五又说他的兄弟们等着他回去重组乐队。总之三句话不离乐队。他们人在两地,再次陷入了干乐队还是干普通工作的死循环。
老五从老家回杭州后,继续回公司上班。一个月后,他的辞职报告批了,他跟千梦说要先回包头,在那边的乐队试上几个月。他希望等千梦放暑假时,去包头看他。千梦答应了。那年苏千梦二十五岁,在杭州的一所中学工作了两年,一切才刚刚开始。老五正式离开“北极”前,一个后来加入的成员已经抢了他乐队主唱的位置,他跟乐清人在他们的排练仓库打了一架,砸破了几个酒瓶子,两个人头上都挂了彩,就这样,“北极”在一片狼藉中解散了。
一南一北异地恋的最初阶段,老五和千梦彼此信任,从未胡乱猜疑对方身边是否有了新人。千梦能感觉到老五在北方的事情进行得并不顺利。他好像常在包头和呼和浩特之间漂移,在跟不同的摇滚乐队接洽。有一天老五告诉千梦,他会跟一个兄弟去一趟乌兰巴托,不过也可能要拖到夏天。到时候千梦飞过去,他带她见识一下传说中的乌兰巴托。他从未说起过别的姑娘的名字。偶尔他说到一起混圈的兄弟的女人,他们叫她大嫂。说大嫂的一个表兄在乌兰巴托当地下乐队经纪人。他听说乌兰巴托那边的酒吧很火爆,乐队很多,钱容易赚,圈子也容易混。那是个欣欣向荣遍地摇滚的地方。他说,那些乐队水平都不低。呼和浩特和乌兰巴托那边的音乐酒吧常有星探出没,只要是有特色的乐队,过几年没准就被欧洲的唱片公司盯上了,就给包装出来了。
老五沉浸在自己的梦中。大不了水穷山尽,再回杭州打工。千梦听着,似乎老五还没找到一份正式的活儿。她替他担心,在体格偏粗犷的北方汉子、蒙古族汉子堆中,老五的长相过于秀气。他的声线偏柔和,声腔胸腔都发不出那种强大的低音炮。到了7月,学校放暑假了,千梦想去看老五。老五说让千梦再等几天,他要先去一趟乌兰巴托,大嫂介绍他过去看看,跟那边的一个乐队碰一下。千梦问,你又去乌兰巴托?老五保证半个月后,他会在包头家中等着千梦。
老五可能在乌兰巴托的日子,千梦打他电话,手机关机,失联了两天。第三天,着急的千梦再打电话,老五接了,千梦急切地问,你是在乌兰巴托吗?老五说,是的,我前两天喝断片了。千梦问他怎么样,老五说,可能有戏,有大嫂带着我,跟这边的朋友混得挺好,还参加了一次酒吧的演出。演出结束后,我请他们喝酒,结果把自己喝高了。千梦有些生气又不敢发作,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就挂断了。但是这样的别扭没闹几天,他们又和好如初。
成都 2005年7月
国庆节长假,千梦和老五一起飞去成都玩。这是他们一起坐飞机的第一次旅程,千梦还在大四。老五说成都好啊,中国没有一座比成都更自由的城市了。
老五在那座城市有几个朋友。他带千梦去了四川音乐学院,他有几个哥们是川音的。他们一起在川音边上泡酒吧,听他哥们说了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就像在听恐怖故事。川音边上曾经有一个酒店,川音的学生情侣们经常去那里开房,后来推土机把这个老酒店推倒了。有个川音学生组的乐队,为这个情侣酒店写过一首歌。又说川音边上有不少KTV,KTV里有不少漂亮的小妞。其中有一些是川音的女学生出来赚外快,也不知是真是假,有小妞假冒川音女生自抬身价。几个哥们说到真假女学生,那情况有点像张艺谋的电影《金陵十三钗》。谈笑间,一个哥们想写一首名叫《真假女悟空》的歌,说既可以是民谣,也可以是摇滚。可以安静地唱,带点儿愤怒,鼓手打鼓炸起来,就是摇滚。老五说,这首歌没准挺深刻。千梦习惯了这类胡吹海侃。
川音附近,有一个小区,外面看着挺正常的红砖房,里面却让敏感的人感觉阴冷、暗黑,而且小区经常出怪事,有人鬼打墙一般在小区里面绕圈子走不出来的,仿佛陷入八卦阵。有跳楼的。后来这个小区的邪气出了名,慢慢地住户都搬走了。后来,这个小区就拆掉了。有人说,红瓦寺那边,以前是老成都的殡仪馆,风水有问题。老五还有个川音作曲系的朋友,请他们在校外吃过一顿饭,晚上他们都喝了酒。这个哥们儿讲,自古蜀道出神仙,唯有川音留人间。他川音的同学中,多的是疯狂至疯癫的人。有一个音乐才子,杀了前女友,女的刚跟这个男的上过床,趁热打铁求复合,才子一懊恼,就把女的捅死了。离奇的是,据说这个男的长得很丑,他身边却美女如云。总之,传说川音就是挺怪的一个所在,是神经质的、奇葩的。老五的朋友给他们看手臂上的文身,是几个奇怪的字母符号。他教导他们:二十岁前,一定得做过几件事:喝酒、做爱和文身。老五跟朋友碰杯说,可不是嘛。千梦在一边听,她发现自己特别喜欢听悬疑故事。
第二天下午,这个哥们带他们去川音边上的一条小街,找到了一家文身店,老五在左手小臂上文了一个狼头。千梦想,这对老五来说也算中规中矩,他本来就来自草原,但老五其实是汉族人。老五问千梦要不要也做一个文身,千梦想到她妈妈,就说不喜欢文身,万一不喜欢了,洗起来很麻烦。
晚上天气很好,成都之夜,难得的秋高气爽。老五的朋友、朋友的女朋友——一个短发女孩带着他们两个,在府南河边。他们在几棵树上绑上了两张吊床,两个男人先在吊床上晃来晃去,有些滑稽。府南河上,看得见零星的星星,四个跟音乐有关的年轻人,喝着啤酒,唱歌聊天,自在得有点忘乎所以。只有短发女孩是成都人,头发上有几缕漂染成艳蓝色,两只耳朵上各打着一排耳洞,戴着贝雷帽,身上是吊带红裙,样子好看死了。老五说,真是自由自在啊,你看桥上面就是车水马龙,是另一个世界。他们都在忙啥呢?他们都懒得看我们一眼。老五的朋友突然捉住他的女朋友接吻。那一对接吻的时候,老五喝着啤酒,千梦吃着薯片,眼睛看向别处。等短发女孩挣脱出来,她不好意思地朝千梦笑了笑,说了一句,府南河白天没有夜里好看。千梦说,好像有点神秘色彩。现在千梦怎么看老五都帅,感觉自己非常爱他此刻的样子。短发女孩对千梦说,成都的好处就是,它不那么让人沮丧。两个男人喝着啤酒,感叹说确实爽。千梦有些激动,就说,我们要好好生活啊。后来千梦听短发女孩说,她的偶像是大野洋子,她笑了笑,洋子是列侬的妻子,喜欢大野洋子也没有什么特别的。那时候很多她们这一款的女孩喜欢洋子,千梦的偶像是帕蒂。帕蒂·史密斯,但她没有跟短发女孩提这个,她并不习惯那么快就在人前暴露自己的喜好。
第二天下午,等老五文了身,千梦说,我也想剪短发,打耳洞了。老五说,干吗要剪短发,你的长发好看。千梦一犹豫,就让老五先陪着去了附近一家小店,耳朵每边各打了三个耳洞。打完之后,先用小茶叶棍儿将耳洞塞住了。老五悄悄问他的成都哥们借了点儿钱,给千梦买了水钻的耳钉,闪闪发光的,看着不是廉价的那种。千梦看见耳钉就说,现在更应该剪短发了,不然耳钉打了也白打,看不见呀。老五就把她的头发撩起来,夹在耳朵后边,就说这样不就看见了吗?千梦说,不行不行,我要像安吉拉·鲍伊那样的小男孩头。安吉拉·鲍伊曾经是英国著名摇滚明星大卫·鲍伊的妻子,很酷的摇滚骨肉皮。千梦那时候开始喜欢一些奇奇怪怪的摇滚乐队人物,包括著名乐队成员的女友,后来她们也出版自传。老五笑千梦越来越野性了。你快变成重口味了。老五说。千梦笑着说,安吉拉是重口味吗?不过我知道自己是叶公好龙。老五摸摸她的长鬈发,有点儿遗憾地说,那你想剪就剪吧,头发剪了还会长出来的,剪短发是最有后悔药可吃的事了。千梦说,地下丝绒乐队合作的妮可是长头发,齐刘海,我也喜欢她的样子,她的声线很好听,奇特的女中音。
晚上,千梦和老五回到川音附近的小旅馆时,她已经是一个短发耳钉的酷女孩了。老五亲自将千梦耳洞上的小荷叶棍儿取下了,笨手笨脚地将三颗水钻耳钉戴上了她的耳朵。
因为听过了关于成都摩卡筑的鬼故事,千梦说,老五,晚上我们会被鬼压床吗?老五说,千梦莫怕,我们是小太阳,阳气旺着呢。神奇的是,由于兴奋和害怕,在老五的百般要求和哄劝下,或者还因为剪了短发,在川音边上的小旅馆房间,苏千梦忽然就挣脱了一切江南乖乖女的清规戒律,不再扭扭捏捏,她向老五提出了一个不平等建议:她让他先脱掉衣服。于是,千梦第一次完整地看到了老五的身体,还有他身上的新文身。他是这样子的,嗯,他的皮肤是健康的、光滑的、给阳光喂过的。嗯,这是老五的身体曲线。嗯,这是他的耻骨,一块骨头。嗯,这是他的隐私部位,现在他那里不安分了。老五说,千梦你了得,酷妞儿,你哪里像个会弹古琴的姑娘。她笑,弹古琴的姑娘怎么了。他说,弹古琴的姑娘就应该温柔古典。她说,谁说的?我都觉得有几年,弹着弹着古琴,我变得特别安静,我都变成一个老灵魂了,我不想变成老灵魂,等我老了,再去拾回古琴好了。他说,我被你这酷妞儿看了个底朝天,怪不好意思的。她说,我酷吗。他回答,又酷又俏皮。
他们挪到了床前的大镜子前,一起欣赏她的耳钉和他的文身。两个崭新的酷儿,新千年新人类。那晚都喝了酒,因为酒精的作用,老五光着身子,在床上摇摆着身体,唱起郑钧的老歌《赤裸裸》,后来,他们两个一起在床上摇摆嘶喊——
一段尴尬的沉默后
我说你要做点什么
她突然紧抱着我说AHA,
已经顾不了太多,因为——
我的爱,赤裸裸,
我的爱,赤裸裸,
你不能让我再寂寞。
千梦叫道,你快下去,床要塌了。老五跳到地上,千梦就站到了床上。此刻老五的声音比原唱嘶哑,音域也更宽,那一刻的他是勾魂摄魄的。千梦说,这屋里好像自带音响。她无法不爱一个亲手给自己戴上耳钉的老五。她也跳到地上的时候,她的手不小心打到了他那里,他马上一个激灵。他二十五岁的身体打动了她。她笑起来,笑得老五不好意思了,问她为什么笑得这么花枝乱颤,这时候你不是应该羞答答的,温柔地躺在我身边吗?这会儿应该是你羞答答,明明是你没穿衣服。她说。他叫了声“坏丫头”,把她抱在他身上。她说,你让我想到一个词。什么词,种马。你有种马一样的身体,好看。老五大笑,说下次我要带你去草原上骑马,骑真正的马。她说“种马”是褒义词,不是贬义词,你看着就像一匹马。老五说,男女平等,现在轮到你羞答答了。于是他笨手笨脚地脱下她身上的衣服。老五看着她,拨了一拨她的短发,露出额头,他说,现在你额头发亮,整个人都在闪闪发光,你就是一颗宝石。她说,我们说额头发亮,那是好运要来了。那晚他们第一次做了爱,对彼此正当青春的身体有了真正的了解。他们整夜开着灯,彼此看来看去,好像觉得,自己忽然多了一个身体,有了两个身体,一阴一阳,对方的身体也是自己的,是可以借来用、借来感知一切的。老五又唱起《赤裸裸》。啊啊啊,我们这么好看的身体,鬼想看就来看吧。她说,老五你声音性感死了。后来两个人都累了,才相拥着睡着了。
那是千梦生命中最自由奔放恐怖刺激的一个夜晚。年轻真好,连鬼都不怕。也许在弥留之际,她还会回忆起这个夜晚。
早上醒来,千梦再次猫进了老五怀里。千梦说,报告成吉思汗,我睡了一个你的后代,一个蒙古族人。老五哈哈大笑,这还用报告成吉思汗吗?蒙古族人和汉族人,和你们江南人,不都是人嘛。千梦说,晚上鬼到底有没有来?老五说,也许来过,看我们这样连体婴儿一样地贴在一起,鬼也不好意思,就飘走了。千梦笑个不停。鬼是飘来飘去移动的吗?老五说,是吧,也许鬼就是一团气,一种高浓度的气溶胶体,或者像一团雾。千梦说她不信。老五说,鬼来过了,千真万确。一到阳光下,午夜幽灵就化成了气。千梦说没准你们那儿的鬼,交通工具是一匹阴间的马,就是鬼马。那你们那儿水乡的鬼呢?老五逗她。她说,我们那儿的鬼么,没准会从水路坐个船来,跳上船,鬼就上门来了。老五说,那可能是坐船的牛头马面,你信不?我信。千梦说。她想起来了,在她上个学期看过的伯格曼的电影《芬妮与亚历山大》里,鬼呢是飘来飘去移动的,中心又好像是空心的,没有体重,所以更接近于魂魄。
和老五一起时,日子每一天都是新鲜的。千梦时常遇到些从打扮到思想都跟平常人不太一样的怪咖,这是她所在的音乐学院很少见的。她并不属于他们那一类,又时常魂不守舍地被吸引过去。于是她知道的异类越来越多,见怪不怪了。她也正在成为有些胡思乱想的异类之一,但她往往比他们要理性得多,只要她一踏上嘉兴的土地,她就知道自己的基本面是现实主义的。有时候,她和他们混为一谈。但另一些时候,她是浪漫主义的千梦。她父亲去世才没几年,她和母亲相依为命,一到嘉兴,她就清醒地知道母亲无法接受老五。不过那段时间,她以忙为由,回嘉兴陪她妈妈的时间越来越少了。
那个早晨老五宣布:扎起,我爱上成都啦。他以前最喜欢沈阳,觉得沈阳很酷,他老家有个叫宝庆的哥们,是在沈阳玩乐队的,不过一喝醉,老是找人打架,还惹过黑社会,逼得宝庆自己砍掉了小手指头,事情才摆平了。那真是个危险人物,千梦不喜欢这样的人接近老五。老五说,还好宝庆他砍的是左手的小指头,不影响弹吉他。宝庆后来总算学乖了,没再惹事。现在老五发现成都格老子更酷。这座城市在他看来够劲儿,那里有很多跟老五气味相投的人,到处是玩摇滚的年轻自由的灵魂。扎起。
国庆假期结束,他们的成都之行结束了。老五就在要不要待在成都找机会的犹豫中,跟千梦一起回了杭州。老五说,嘿千梦,要不我干脆留在成都,跟几个川音的朋友一起到酒吧扎起。那时千梦总是说,我随你,你自己看着办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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