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短长书 | 《人间信》:创造中国式的颓废主义美学
来源:中国作家网 | 余夏云 王迅   2025年01月21日11:50

2024年,中国作家网特别开设“短长书”专栏,邀请读者以书信体的方式对话文学新作。“短长书”愿从作品本身出发,有话则长、无话则短,也愿从对话中触及当下的文学症候,既可寻美、也可求疵。纸短情长,我们希望以此形式就文学现场做出细读,以具体可感的真诚探讨文学的真问题。

麦家写下《人间信》的时候,深居寺庙,隐于山水,在寂静的长夜中一遍遍扣问内心,用他的话说,“敲下的每一个字对我来说都是一个发心”。在《人间信》中,传奇让位给平凡,一个个生活在劳苦与劫难中的普通人,他们被命运刁难、欺瞒,甚至是诅咒,但他们依然活着。“短长书”第15期,评论家余夏云、王迅就《人间信》通信,分享作家如何把“非常态”变成“常态”,从此确立小说的叙事伦理。

——栏目主持人:陈泽宇

本期讨论:《人间信》

《人间信》,麦家 著,花城出版社·新经典2024年3月出版。中国作协“新时代文学攀登计划”入选作品。

我曾想做个英雄,为我家的羞耻复仇,但父亲立在我面前。

鼻青脸肿的我等待一个拥抱,等来的却是粉碎。

我的新生从死里来,侥幸攀上时代的列车,轰轰烈烈向前。

我祈求光芒吞噬我黑暗的过去,直到自己也被吞噬。

《人间信》是麦家2024年出版的长篇小说,以“我”的经历为引,讲述了我家四代人、半个世纪爱与恨的循环往复。众生皆苦,人生不易,这是每一个普通人在尘世浮沉中为自己争取的人间。

作者简介

麦家,1964年出生于浙江省杭州市,小说家、编剧,现任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1986年开始写作,其代表作有谍战题材的《解密》《暗算》《风声》及故乡题材的《人生海海》等 。麦家作品被译为30多种语言,其中《解密》《暗算》入选“企鹅经典”文库;《解密》2014年被英国《经济学人》评为“全球年度十佳小说”,2015年获“美国CALA 最佳图书奖”,2017年被英国《每日电讯报》选入“全球史上最佳20部间谍小说”。

短长书

余夏云,浙江兰溪人,西南交通大学人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哈佛大学访问学者,中国现代文学馆客座研究员。主要研究领域为中国现当代文学批评、海外汉学。出版著作《雅俗之争:新文学和鸳鸯蝴蝶派的场域占位斗争考察》《英语世界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综论》等,编有《当代江苏作家在海外》等。曾获《南方文坛》《当代作家评论》年度优秀论文奖。

王迅兄,

你好!许久不见。最近天气清冷,蜗居斗室读书,两日内翻毕了麦家老师的新书《人间信》,很有些感触,也有些疑惑,所以想起给你写信,交流些想法。多年来你专注麦家研究,已有不少成果,相信你的系统思考一定会给我新的启示。

如你所知,麦家老师因谍战小说而暴得大名,但个中甘苦只有他个人知晓。成名后,他一直在意自己会被标签化,会被半永久地标记为一个通俗作家、畅销书作家。所以,这几年他苦心孤诣,开始尝试转型,2019年的《人生海海》算是初试啼声。故事的精彩,叙事的流畅一如既往,关键的是,他转向故乡寻求新的灵感,以乡土创伤和历史秘辛开启了个人写作的新领域。《人间信》是这个系列的第二种,故事以家庭生活为背景,借三代人的爱恨投射了一个时代、一个地方的历史浮沉。父与子的冲突,很容易让我们想到伤痕小说。但我相信,“复刻”伤痕故事不是麦家的重点,毕竟他的用心不是探求历史正义,分辨孰是孰非。这个故事里有他个人的情感投射。麦家从不讳言他与父亲的矛盾。写作有相当一部分的功能是疗伤,而且贯穿整个故事,麦家想要表明人世间很多东西,包括父子的感情,其实很难轻飘飘地以非黑即白的方式来定性。许多行为、情感都是被时代所造就、推动的。

就我个人的理解来看,对父亲这个形象,麦家是用了一种爱恨交加的情感来塑造的,他有他的可恨之处,也有他的无奈。父亲的可恨一目了然,好逸恶劳,呼卢喝雉。而他的无奈,我想可以借“颓废”这个概念来说明。“颓废”原本是指在时间即将耗尽的当口,个人所派生出来的一种时不我与的感受,他用放纵的、沉溺的方式来加以纾解调试。父亲的一生恰与中国现代社会的变革同步,既波澜壮阔又曲折多艰。历史车轮滚滚向前,有许多人因为跟不上时代的转变而被灼伤、撕裂,他们保护自我的方式,是营造一个与世隔绝的“乐园”,享受被人群包裹,不被遗弃的感受。父亲热衷赌博、沉迷酒色,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他有一种被遗弃的感觉,一种生命的无常感、危脆感。想必你也注意到了,故事的一开始就写姑姑的自缢,进入得非常有具有冲击性,但随着故事的推进,麦家并没有对此事做更多的演绎或说明,好像姑姑凭空消失了。我想这不是闲笔,而是麦家的有意为之。姑姑和父亲是异卵双生,彼此是一种镜像关系。她的死亡正是造成父亲对生命充满不安定感的症结所在。这样一种强烈的向死的冲动和父亲通过赌博酒色来获取在世的感受,是相辅相成的。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必须理解“坏爸爸”在成为爸爸之前,首先是作为一个独立个体存在的,他有他个人的情感和哲学难题。所以,我们不应该用一种纯伦理的方式来把握父亲的堕落。

我非常愿意称父亲式的堕落为一种农村颓废。颓废这个概念从西方引进,多数时候都在修饰城市生活,因为城市是现代性最集中的体现。但是,我个人很好奇,农村可不可以也发展出一种现代性?在农村生活的人,是否也会因为对时间有一种紧迫感,而转去发展一种有违常规的生活方式或思维?在我看来,麦家的农村世界有他的特别之处,就是他写出了一种颓废性。过去我们讨论农村,往往启用“民间”的视角,强调这个世界自在自为,同时又藏污纳垢。但麦家的农村基本上是被流言蜚语、是非恩怨所包裹的。这种种行止,虽够不上巨奸大恶,但一定呈现农村的阴暗面。它被语言所操控、左右,对个体充满伤害。对流言的耽溺,在某种意义上,正是一种颓废。透过不断地叠床架屋、踵事增华,人们沉浸在语言创造的奇观之中,久而久之形成一种无孔不入的暴力。或许我们容易推论说,麦家是否想借此写出一个文学寓言?因为文学正是借着对文字的不断搬弄来吸引读者,并使其入迷,它的运行机制,与谣言无异。除此而外,我个人感觉,麦家是在用这种方式来表达他对乡土世界的同情和悲悯。他让我们意识到,谣言的产生其实根源于我们对时间流逝的惶恐,转而沉浸在一个可以不断编织复述,同时又能把人聚拢,使自己不被遗忘、孤立的方式。尽管这种方式深深地伤害了谣言的对象,但是,它的出发点是安抚个人的焦躁和不安。是在这个意义上,我觉得麦家写出了一个不一样的农村,它很糟糕,但是糟糕的背后是对生命无常的洞见。

这种洞见,是不是就是小说的题眼“信”之所在呢?人世间固然混沌无常,充满伤害和分歧,但人生海海之后总有些不变的“规律”可以把握,让你我终不至于失去方向?人间信代表的是一种坚守,一种信念。兜兜转转那个破碎的家庭在故事的最后被修复了,父子象征性地和解了。妹妹是一剂润滑剂,这有目共睹,但更特别的是,那个落后保守的数钉子的家法,也意外扮演起了家庭关系重组的关键项。它粗暴机械,但代代相传,竟然具象化“人间信”的形象。也许麦家有心说明,信念可以是温暖的,和妹妹一样,也可以是残酷的,像家法一样。但不论温暖或残酷,因为它们有从始至终的坚持,才成就了人间。相信人间有正道,这既是温暖的,也是残酷的。因为正道是沧桑,是流言,是分裂,是永远不能复返的时间!

王迅兄,拉拉杂杂谈了许多,纯属一时印象,不一定对的,请你多批评。期待你的回信,希望听到你不一样的声音。

祝福!

夏云上

2024年12月

王迅,湖北公安人,浙江大学文学博士,现任教于浙江财经大学中文系,硕士生导师,中国现代文学馆客座研究员。在《文艺研究》等刊发表论文230余篇,论文获省政府奖4次,出版论著《极限叙事与黑暗写作——麦家小说论》等5部,主持国家社科基金项目、中国作家协会重点作品扶持项目等4项。

夏云兄,

你好!很高兴能以写信的方式和你聊麦家新作《人间信》。未及时回复,请谅。我首次阅读这部作品是在春天,对一些问题颇感疑惑,且并未深究。最近抽空再读,带着你的观点去读,重读后,果然有另一番感受。你的思考很有价值,给我很多启发。

如你所言,《人间信》是麦家尝试个人写作新领域的探索之作。在此之前,《人生海海》已经充分表露了麦家挑战自我的雄心。对写作者而言,寻求新的探索有时可能是被迫的。麦家试图摆脱被标签化的尴尬,他不想做“通俗小说家”(事实上就其小说本身而言,并非如此,更多是“误读”)。“故乡三部曲”正是他为此做出的努力。现代文学史上,有很多作家尝试逸出自我个性化风格而迷失方向的案例。郭沫若、田汉、何其芳、戴望舒,都曾出现过这样的创作转折。因此,麦家从“谍战”转向“故乡”这一被当代作家反复书写的题材,是暗藏着风险的。然而,在《人生海海》出版后,这种疑虑被打消了。这部小说无论在文学界,还是在市场上,都极为成功,毋庸赘言。这无疑让我们对麦家接下来的新作充满期待。

如果说从“谍战系列”到《人生海海》,麦家小说叙事空间实现转移的过程中,谍战叙事的审美“内质”也不自觉地携带进来,形成了麦家小说创作史上的“过渡带”或“中间物”,那么,从《人生海海》到《人间信》,麦家的写作则更趋近自我,更切近肉身,而叙事上的变化却退居后景,不易觉察。当然,这并不是说,《人间信》在叙事艺术上没有新的追求,而是说,那种苦心经营的痕迹似乎很难见到,而是以非常质朴的语言,如行云流水,不觉间就能让读者进入他所构造的乡土世界。这个意义上,麦家的创作似乎在朝着他的同乡作家郁达夫靠近,“谍战系列”那种“叙事性”有所减弱,而抒情特质得到强化,以至我在阅读时,脑海里总是跳出作家本人的影子,至少在“创伤”层面,两者几乎可以等同视之。所以,我赞同你的观点,这部小说中,麦家个人的情感投射是显而易见的,相较其他作品比重更大。这种切近肉身的写作缘于作者切肤的痛感,是浪漫主义传统的当代化演绎。

父亲的形象寄托了文本的核心指向。你注意到父亲的情感选择和生存难题,我以为这也是麦家关于父亲想象的出发点。当代文学中描写父亲的小说不少,但要么被意识形态化处理,要么是出于伦理基点的符号化想象,而唯独缺少的,是把父亲纳入“存在”视阈中,当作一个独立的生命个体来对待。你非常敏锐地发现了父亲生存选择的独立性,以及作者在这个人物身上所倾注的情感,显示了一个批评家的深邃眼光。《人间信》里的父亲,是被大时代所包围的生命个体,但他没有选择“突围”的向度,而是放弃了一切“上进”的可能,游手好闲、自甘沦落,浪荡不羁,以沉迷酒色、赌博吸毒的方式获取现世的生存。不能不说,这样的人生路向超出了基于伦理或政治的想象,在当代文学人物谱系中很少见到。

基于父亲想象的基本线索,我非常赞同你以“农村颓废”来概括《人间信》中父亲的精神特质。在我们的经验中,“颓废”一词常常是一种“现代性”指认,一种城市生存世相的揭示。坦白说,当我看到你把这个概念用于乡村生命的阐释,一开始是有些疑虑的。但其实,在重读作品后,我发现,在有关父亲形象的解读中,这个词语非常贴切,也显示了你在麦家研究方面的深厚积淀。与麦家谍战叙事相比,这部小说的可阐释空间似乎更大。这不仅是因为麦家把现实中他与父亲的关系结构投射到叙事中,构成阅读中的双重阐释空间,而更在于麦家在小说美学上的探索,更集中体现在他对生命本体及其命运的思考。他试图摆脱那种既定的传统的伦理想象思维。这就扩大了文本的弹性空间。诚如你所指出,姑姑上吊自杀是小说“有意味”的开端,这种极端化的处理,其功能并非为小说定调,而是生成父亲的自我镜像。某种意义上,小说家的任务就是通过他的讲述,把这种“非常态”变成“常态”,从此确立小说的叙事伦理。这就为颓废主义的审美构造提供了社会逻辑和生存逻辑。

与郁达夫《沉沦》中的“颓废感”相比,麦家赋予人物的“颓废”之气并不完全契合。虽然主人公皆面临一种绝境,但作为一种“时代病”,郁达夫小说的“颓废”浸透着基于家国情怀的悲愤。这一点显而易见。而《人间信》呢,如你所见,父亲是个人主义者,一个“潦坯”。当然,这是家庭视角的界定。对于父亲异于常人的“病态”,奶奶以数铁钉的家法给予矫正,而母亲则以不断编织又拆解毛衣的方式实现自我纾解。但这种惩罚终究无济于事。而村中“围猎者”,如关银,是硬生生将“日本佬”的诨号强加于他,并制造谣言使之被异类化,以宣泄一种带有狂欢性质的攻击欲。两种情绪显示了两种态度。一种是缓解危机,另一种是制造危机。这种局面下,父亲并未选择随遇而安,也没有激烈抵抗,像《人生海海》中主人公蒋正南那样,拼死捍卫人格的尊严,而恰好是走向了“时代”的反面。这其中,体现了一种悖谬的价值选择。或许,对个体而言,这种“不反抗”抑或“堕落”,无异于“颓废”,何尝又不是另一种反抗:对自己命运的反抗。这种“反抗”尽管无效,却无疑是一种“逃逸”之术。所以,你关于“农村颓废”的论断,与通常我们对“城市颓废”的现代性解读,是有暗合之处的。通常看来,中国的“乡土”不具备“现代性”生长的土质。但是现在,麦家试图开掘乡土的“现代性”内涵,这是他写作的诡异之处,是其谍战叙事“反常规”思维的延续。这个意义上,他不仅书写了一种另类的颓废生态,更是创造了一种中国式的颓废主义美学。

夏云兄,以上是我的一点浅见,一些零碎的感受。而关于这个话题,是可以继续推进的。如有机会,我们再谈。

此复冬安

王迅上

2024年9月

“短长书”专栏往期:

第1期 | 《误入孤城》:孤独之城成为喧嚣之地

第2期 | 《欢迎来到人间》:今天我们如何书写人间

第3期 | 《阿娜河畔》:深邃的自然与有情的历史

第4期 | 《沿途》:在新旧交替中踏浪而行,与时代交汇的心灵景观

第5期 | 《观相山》:确立尊严 分享艰难

第6期 | 《花灯调》:让乡村巨变成为文学视野中的可见之物

第7期 | 《河山传》:多重主体的共生、博弈与杂糅

第8期 | 《黑神话:悟空》:金猴奋起千钧棒,然后呢?

第9期 | 《平乐县志》:重构的世界与“复杂的深刻”

第10期 | 《登春台》:先锋作家如何书写改革开放史?

第11期 | 《云落》:“县城感”与当下现实的历史命脉

第12期 | 《猛虎下山》:改革“诗史”与人的“传奇”

第13期 | 《去老万玉家》:英雄之旅,或美少年的启蒙历险

第14期 | 《土广寸木》:村庄是怎样,村庄应该是怎样

Baidu
ma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