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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颖燕:“凡心”和“野心”
来源:《青年文学》 | 来颖燕   2025年01月14日09:31

读到朱婧的新作《思凡》,我很吃惊。不仅因为她如此勇敢地面对了一个讳莫如深的题材,更因为她的叙述姿态。她之前的小说,会让人从开始就陷入一种细腻、雅致、古典的语境,如一幅设有清丽底色的传统工笔画。但这一篇,开篇的调性就铿锵、利落,她收束起氤氲的笔墨,仿佛预示了整个故事的情节架构。

郑老教授被女学生举报在一次师生宴上行为不端。“我”曾跟郑老读硕士,后来转去其他学校读博。因为与其熟悉又疏离的关系,“我”被要求参与调查。郑老与女方各执一词,“我”于是开始一个个地接触“证人”,包括两位当事者。我会疑惑,朱婧是否想过要将它处理成一个无解的故事呢?悬案在重重的线索铺展过程中,如果勾连起众生相,就已经成全了小说该有的质感。但是她偏偏没有。现代小说发展到现在,意图的重心已经从解决问题转移到暴露问题之上,因为作家们清醒地意识到许多事件始于谜团,终于谜团。但朱婧让小说中的“我”平静地调查着,一再反转事件的走向,最后竟然厘清了线团。我们随之在心里“哦”了一声——原来如此。但一扇门关上了,另一扇门打开了——看起来,这不是现代小说流行的“开放式结局”,但是朱婧所抵达的“开放式探究”,不在于真相的穷尽,而在于两性关系乃至人性的深不可测。

小说开头,郑老已经天然地落了败势——女孩的申诉,郑老苍白的辩解以及网络一边倒的声讨。这形成一种诱导的压力,只因郑老此刻的形象是经过经历过真实生活事件的我们过滤的。而学校郑重的调查态度,让我们坐直了身板,想看一看“我”要如何通过调查来为女孩伸张正义。但是故事的重心从此刻开始变得暧昧和动摇。在场证人也是网传的救助女孩的C老师的看法,让一切蒙上迷雾。C老师确实出手相助,但她所见的情形又有悖于女孩言辞凿凿的举报。其中更宕开一笔——C老师自述了亲身的婚姻经历,以及女性的年纪与性魅力在男性眼中是如何一言难尽地被捆绑。“我”因此和C老师都敏感地捕捉到了当事女孩背后隐匿的暗礁。其后,证据越来越多,来自校方的收集、现场的其他证人,乃至熟悉当事女孩私生活的师姐。我们于是仿佛即刻要被说服,在心里重新勾勒出事件路径:女孩与郑老私交匪浅,但各有所求,可能未及一致,女孩有意陷郑老于旋涡?

确切的反转出现在女孩的坦白。郑老确有挑逗和不端言行,但她也是心机深沉:会举报并不是因为那天在宴会上的遭遇,而是因为之前许多次的“不愿意”——不愿意因为现实利益而被迫回应垂垂老矣的教授平时的暧昧言行。作者的利落和锋芒在于紧接着又为这样的“不愿意”夯实了更确实的理由,让两性关系陷入一种更真实的尴尬:回家后“我”就收到了女孩师姐的邮件,言及据己所知女孩其实一直游走在同居男友与郑老之间,为了不妨碍自己与双方的关系,索性扮起弱者,挑动男友与郑老之间的战事……

调查的对象,最后终于轮到了郑老。“我”去了郑老家,但事实上,根本不用调查,“我”只需扣动记忆的机关。在“我”求学时,郑老就已经表现出暧昧的态度,虽未挑明,但心照不宣。“我”于是离开郑门,去了其他学校读博……

读至此,不禁跳脚,原来“我”心里早就有谱,但是作者一直让“我”禁言。直到最后才波澜不惊地经由回忆,散开了迷雾,当然,被拨开的迷雾只是表层,属于一开始急于要分辨对错的我们。这样的叙述角度是一种反常的设置。第一人称的叙述是被限制视角的,因此尤为适合介入悬疑事件,通过各方提供的小部分真相,认真努力地一步步靠近更大的真相。但是“我”却假装无知。对于郑老,“我”早有预判,而对于当事女孩呢?超凡的观察力和冷静的洞察力,让深陷谜团的“我”异常清醒,不时有着惊世之言。在学校收集的资料照片中,“我”寻见了女孩的身影;“女孩自然是好看的,尤其那种坦然自信,独属上个世纪最后十年出生的青年,有因充分的自我关注养成的骄矜,生在被科技和速度拉平的同一个世界,近在咫尺的蜃景亦容易催动无法拒绝的欲望和野心。”在最后去郑老家路上买水果时,偶遇了郑老,“我”却已不忍相认:“行将就木,尤恋青春。思凡,只为一念,不愿成佛,不念弥陀,般若波罗。那场夜宴,是谁羞耻?是那个女孩,还是我师?”这些只在细微处乍现的睿智,早已暗示了“我”对事件的预判。而之所以作者会让“我”一直埋伏到最后,是为了提醒我们,不存在全知全能的不容置疑,包括早已“知根知底”的“我”,而“我”也该被质疑,就如被视作旁观者的我们都应该被重新审视一样。因为我们根本不可能抵达对于人性的定见。

类似的题材,朱婧之前也有涉猎,比如《水中的奥菲利亚》。那个故事,全程都从第三人称的视角出发,从事件的调查到对当事人人生轨迹的各种隐喻。第三人称的全知叙事可以让故事陷入迷途,但同时让叙述者不容置疑,因为叙述者的声音就是故事本身。但《水中的奥菲利亚》却是比《思凡》更加隐晦和模糊的。这就是我为何会在读到《思凡》时,吃惊于朱婧的机杼。“我不会再用复杂的人物关系和情节以及预设的情境,只要把一切推至圆融动人足矣。我想慢一点,我不怕慢,给小说更多一点东西。”在二〇一九年出版的小说集《譬若檐滴》的后记里,朱婧明确了自己的路径。只是这一次,她的转向愈加清晰决绝。处理类似的题材时,她不再隐晦,而是设置“我”直接介入纷争。她不再只是想站在外围记录和旁观,所以面对这样的故事时不曾抱有怨怼和批驳的心态。她愈加成熟地将我们的注意力从这样的题材转入对于人性的自省。我们于是觉得,故事里的主角也好,配角也罢,比如C老师和受到愚弄的当事女孩的男友,都隶属于一个更庞大的情节,这个情节里不存在最高审判官。道德与人性的边界和纠葛,成为这个故事最大的向心力。朱婧异常直接而大胆地面对了这一切,但我想说的是,这不是她写作上的截然转身,这只是放大了她既往的特点——对他者怀有足够的理解和尊重,既而才注意到双方相互间千丝万缕的纠葛。所以,“我”的目光扫过故事中的一众人等,清明而淡然,用朱婧的话来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存逻辑。”之前曾有师友评价朱婧的小说有着“不合作”的特点:虽然平静克制,但不会柔顺地无视生活中的不公、欺骗、厄运,也有评论家觉得她不够彻底,常常提出问题,但没有更往前推进一步。《思凡》扎实地回应了这些观点。朱婧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不合作,努力平和地理解他人,但绝不放弃自己的观察据点。而这一次,她更加勇敢、果断、锋利。

谁能不思凡?谁能不被困于现实?谁是道德审判席上的被告和原告?在两性关系与年龄的悖论下复杂的冲动和共谋中,谁又能置身事外?这些问号一点点地扩大,连缀成笼罩在我们个人头顶的迷雾。

小说的主角身份设置颇有景深——戏曲专业的师生。人生如戏,戏梦人生。朱婧之前小说中摇曳生姿的语感和清丽的格调在描述戏曲唱词和剧本时横溢了出来,这些精微的细节更显露《思凡》整体格调的利落和力度。

这是一种野性的、深渺的力量,直视着人性的激情和本能、无奈和挣扎、良知和耻感。这种力量以前在朱婧的小说里以一种更为含蓄的方式存在着。这一次,朱婧换了笔墨,她的锋芒不再隐含。这提醒我们,看起来柔软、温和的朱婧其实拥有着“野心”,要包容和理解世界万事的“野心”,因为能全面地看待和理解“凡心”才能拥有的“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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