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文艺》2025年第1期 | 阿袁:马蒂斯去哪儿了(节选)
一
居丽第一次见到马蒂斯,是在老费恩的花园里。
说是花园,其实没有花,只有一棵树叶稀薄的苹果树,这还是后来老费恩告诉她的。居丽是植物盲,对于花草树木,从来都是笼统称谓的,“院子里有一棵树”,或者“院子里有一棵大树”。赵诣会拿这个打趣她,“如果是你写《项脊轩志》,结尾那句就不是‘庭有枇杷树’,而是‘庭有树’,或者‘庭有一棵大树’”。这是她不读中文系的原因。居丽的父亲是中学语文老师,打居丽小学就开始让她背《离骚》和《诗经》,人家小学生还在背李白的“床前明月光”,背孟浩然的“春眠不觉晓”呢,可居丽已经在背“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了。居丽背得苦不堪言,她记不住诗里那些密密麻麻的植物名字——“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 “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植物们像科幻电影里的怪物,成群结队纷至沓来,密密麻麻恐怖极了。结果,居老师那极具前瞻性的诗教野心,非但没有让居丽爱上诗,或者成为屈原那样有着高洁情操的人,反而让居丽成了一个诗恐和植物恐。居丽后来坚决不读中文系而要读“散发出资本主义铜臭味的”金融专业,居老师不可谓不“功莫大焉”。
这也是居丽会欣然接受老费恩房子的原因。德国人普遍热爱园艺,家家户户的院子打理得都像花园,但老费恩家的花园——他自己把那个光秃秃的后院叫做花园,“这是海莲娜的花园”,他这么对居丽和赵诣介绍。海莲娜是老费恩的妻子,一年前去世了,但老费恩说起房间里的每样东西,都要加上海莲娜的所有格,“这是海莲娜的椅子”“这是海莲娜的茶杯”“这是海莲娜的自行车”。好像这所房子是海莲娜博物馆似的,而他是这个博物馆的讲解员。海莲娜在起居室的相框里,一言不发,很严厉地盯着居丽。居丽被她看得有些发怵,差点儿就不想租老费恩的房子了——不,应该是“海莲娜的房子”,但她最后还是战胜了自己的胆怯,至于吗?被一个相框里的德国女人吓跑,居丽不允许自己这样怂。居丽个性里本来就有争强好胜的东西,尤其到德国后,又被激发出了强烈的国家自尊心——居丽发现,国家这个概念,是要到了另一个国家才建立起来的。在去德国之前,她根本没有国家概念,整个青春时代,她为之努力和奋斗的都是“居丽”这个身份,但到欧洲后,她突然发现“居丽”消失了,她不再是居丽了,而是一个黑眼睛黄皮肤的中国Fräulein(年轻女性),甚至是一个黑眼睛黄皮肤的亚洲Fräulein,她做什么,或者没做什么,都代表着更广泛更普遍的意义。这样一来,居丽更加不能软弱了,她有责任做一个坚强的中国Fräulein。于是她也十分严厉地看向相框里的海莲娜,这是一个中国女人和一个德国女人之间的眼神对峙,两军相遇勇者胜,海莲娜终于败下阵去。“欧洲老了。”从房子里一出来,居丽站在老费恩家的台阶上深呼一口气说。赵诣不知道之前居丽和海莲娜的那场世界意义的眼神对决,还以为居丽说的是老费恩,或老费恩的房子呢,因为那两者给人的印象,都有一种过了气的萧条和老态。
这或许也是老费恩的房子竟然还空着的原因。大学附近的房子是很紧俏的,尤其老费恩所在的这个街区,离他们就读的慕尼黑大学,坐巴士只有三站路,走过去也就四十几分钟,那还是赵诣City Walk徜徉式走法,如果按居丽的一意孤行式走法,半小时都不用呢。但老费恩家那个像老男人头顶一样光秃秃的院子,别人看不上,却正中居丽之意。房租还低,每月只要五百欧,周围相同面积的房租差不多要高出二三百呢。“会不会其中有什么蹊跷?”居老师在视频里忧心忡忡地问。在居丽读大学那会儿,因为居丽自作主张选了金融专业而没有继承他的衣钵读中文系,居老师是不和居丽说话了的,有什么事,都让孟庭春转述,“你告诉她,有时间把《红楼梦》好好重读一遍,至少可以冲淡一点资本家的铜臭味”。学个金融专业,就成资本家了?居丽觉得可笑。不过,她倒是不反感资本家这个称号。做一个马斯克那样的资本家,总比做一个居老师那样穷酸的中学老师强。居丽有话也让孟庭春转述,“你告诉他,谁爱读谁读,反正我不读”。长大成人对别人意味着什么居丽不知道,反正对她来说,长大成人就意味着实现了读书自由。想读什么读什么,不想读什么就不读什么。她才不要重读《红楼梦》呢,她情愿读《牛奶可乐经济学》,情愿读《魔鬼经济学》和《证券分析》,那些书好看不好看另说,至少没有《红楼梦》里那些讨厌的植物,没有《红楼梦》里讨厌的诗。大观园就是个恐怖的植物园,大观园里的人,就是一群饱食终日无所事事的诗人,动不动就搞个诗歌活动,动不动就写首诗,吃个螃蟹要写诗,赏个花也要写诗,写完了,还没完,要一二三四排名次。居丽庆幸自己不住大观园,如果住那儿的话,估计她连刘姥姥都PK不过,人家好歹还能信口胡浸出一首打油诗,“老刘老刘,食量大如牛,吃个老母猪,不抬头”。初中时被居老师逼着读《红楼梦》,也就读到刘姥姥这部分,居丽才能乐上那么一小会儿。
“那房子有没有问题?房东呢?房东看起来怎么样?”自从居丽到德国留学后,居老师的父爱和想象力就开始泛滥成灾了。每次一看到留学生遇害之类的新闻,他就要马上和居丽联系上,不然就急得不行。德国和中国的时差七个小时呢,他不管那边是白天还是黑夜,反正不在视频里看到活着的居丽就不行。到后来居老师已经完全不关心居丽的学业了,也不关心居丽读不读《红楼梦》了,他紧张和焦虑的,只是居丽的人身安全。
居丽烦死了。老费恩都八十了,腿脚还不利落,下雨天连出个门都困难呢,而慕尼黑这个城市又经常下雨——这也是他房租比别人低的原因之一,因为租房协议里是附加了一个条件的,每天至少要帮他出门遛一次马蒂斯。
马蒂斯是一只狗,一只苏格兰梗。
为什么叫马蒂斯呢?后来居丽问老费恩。
它原来叫米洛。米洛是海莲娜表姐丽莎的小狗,丽莎一个人住在伦敦,本来不是一个人,还有亲爱的杰弗里,但杰弗里几年前离开她了,因为突如其来的心梗。头天晚上他还和丽莎去国家剧院看了一场《温莎的风流娘儿们》呢,第二天半夜就不行了。“他去见莎士比亚了。”丽莎说。作为一个遗孀,我觉得她的语气太轻佻了,就像一个老女人穿件粉红色小短裙去参加葬礼,有失庄重。但海莲娜不同意我的看法,海莲娜说,人过七十之后,死亡就不再是一出悲剧了。“死亡在任何时候都是一出悲剧。”我当时是这么对海莲娜说的。不过,现在我不这么想了,死亡也可以是喜剧的。至于它是喜剧还是悲剧,倒不是取决于年龄,而是取决于这个世界还有没有爱你的人,还有没有你爱的人。
丽莎和杰弗里的公寓,在罗素广场附近,离大英博物馆五百米不到。以前我和海莲娜每年三四月份都要去伦敦待上几天的。丽莎说伦敦的春天是全世界最美的春天,她是因为伦敦的春天才嫁给杰弗里的。杰弗里那时还因为丽莎这句话生气了呢,他们两个有时就像两个老小孩。
丽莎和杰弗里都在大英博物馆工作,丽莎是一个有机文物修复师,她亲手修复过一只古埃及圣鹮的木乃伊呢。“这工作多有意思呀,竟然可以亲手触摸几千年前的鸟,那只鸟在几千年前的埃及天空飞过,见过几千年前的埃及花朵。”海莲娜羡慕地说。海莲娜和她表姐丽莎的关系特别好,比和克拉拉的关系还好,克拉拉是海莲娜的亲姐姐,就住在这附近的小镇科赫姆,但海莲娜这辈子去科赫姆的次数,连克拉拉的葬礼也算上,总共不会超过十次。“科赫姆又没有大英博物馆”“科赫姆又没有英伦玫瑰”。海莲娜这么解释自己不去科赫姆的原因。海莲娜喜欢英伦玫瑰,喜欢逛艺术展,春季是伦敦各大博物馆和艺术馆展览的黄金季,我们四个人,在一起度过多少美好时光呀!简直就像歌德诗歌里吟唱的那样,“人人的胸中/快乐高兴/哦,大地,太阳/幸福,欢欣/哦,爱啊,爱啊/灿烂如金”。那些日子,伦敦真是灿烂如金呀,就是下雨天,那些雨水看起来也像奥斯汀的黄玫瑰一样,也是金色的。
奥斯汀玫瑰是海莲娜最喜欢的玫瑰品种,我们去伦敦第一个活动安排总是去肯辛顿公园看奥斯汀黄玫瑰,然后再辗转于伦敦西区的各个剧院看演出,莎士比亚的《罗密欧和朱丽叶》我们看了不下六七次,但后来海莲娜不想看了。六十岁后海莲娜就不喜欢看悲剧了。“这世界已经太多悲伤了,我不需要再在戏剧里看。”海莲娜说。后来我们就只看喜剧:《仲夏夜之梦》《皆大欢喜》《温莎的风流娘儿们》。看剧时我总是打瞌睡。我理解不了海莲娜这种看了又看的爱好。“为什么理解不了?苹果派你不是吃了又吃?奥古斯蒂娜你不是喝了又喝?巴赫你不是听了又听?”海莲娜生气了。可那不是一回事。根本不是一回事。苹果派我可以吃了又吃——海莲娜做的苹果派,天哪!那是神的恩赐。第一次吃到海莲娜做的苹果派——我记得是在雷奥的生日派对上,雷奥是我哥哥,海莲娜那时喜欢的是雷奥,但雷奥不知道,雷奥一直都不知道——我就知道我要娶这个姑娘了。婚姻这东西,可以很复杂,也可以很简单,有时就是一个苹果派的事儿。两个男女,只要一个爱烤苹果派,另一个爱吃苹果派,这事儿就成了。我认为这世界没有苹果派解决不了的事情,不论什么事儿——我们这辈子,遇到的事儿可不少,但只要海莲娜用我们院子里那棵苹果树上的苹果,给我烤上一个香喷喷的苹果派,生活就能继续往前了。苹果真是最伟大的水果,像歌德的诗歌一样伟大,像巴赫的音乐一样伟大,上帝让牛顿在苹果树下发现万有引力是有其道理的。上帝没有让牛顿在一棵樱桃树下,也没有在一棵醋栗树下,而是在一棵苹果树下发现了万有引力这个物理学上最伟大的理论,一定有他的神圣理由。
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我会失去苹果派,海莲娜不会永生——就连歌德和巴赫也不能永生呢,我当然知道,但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我不去想。小时候祖父告诉我,只要你不去想糟糕的事情,糟糕的事情就不会发生。我一直谨遵这个教导,从来不去想糟糕的事情。后来我总是对自己生气,为什么要在剧院打瞌睡呢?我应该陪海莲娜看了又看《仲夏夜之梦》的。现在我想陪也陪不了了。海莲娜不在了,丽莎和杰弗里也不在了,那个灿烂如金的岁月一去不复返了。我只能一个人坐在起居室里看电视里的莎士比亚了。好在还有马蒂斯。丽莎死后把它留给了海莲娜。可怜的马蒂斯,不得不从伦敦来到慕尼黑。这是丽莎的不对,人上了年纪,就不应该贪心,养年轻的东西。阿西尔就不养,阿西尔是丽莎和杰弗里的朋友,一个编辑,后来成了作家,她在一本书里——就是我橱柜上的那本书——写道,她虽然很想养一只活泼伶俐的小哈巴狗,但考虑到自己年迈,随时会死,就放弃了这个想法。她连养树蕨都担心呢,怕自己看不到树蕨长高就死了。阿西尔是明智的,也是负责任的,不像丽莎,一点儿也不理智——说她不明智还是客气呢,如果不客气地说,就是不道德了——竟然在自己年老体迈时去养一只精力旺盛的苏格兰梗。为什么不养一只猫呢,英国短毛猫,或者波斯猫,它们都很安静,和老年人的生活合得来。我的邻居提姆就养了一只波斯猫。可怜的提姆,自从他母亲走后就一个人过着。
马蒂斯刚来时,夹着尾巴,耷拉着两只耳朵,不论海莲娜怎么哄它,它都是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我猜它是想念丽莎和伦敦了。直到遇见May。May是一只鹦鹉,一只和尚鹦鹉,颜色鲜艳得像花儿呢,最妙的,它还会背诗。du bistmein,ich bin dein(你属于我,我属于你),它只会这一句。每次一有顾客,它就猛不丁来上一句,把顾客吓一跳。海莲娜有一回带了马蒂斯去花鸟市场,本来一直没精打采的马蒂斯,一看见May,竟然来精神了,两只宝石一样的圆溜溜眼睛,紧盯着May不放。当海莲娜买好了蓝紫色矢车菊和矮牵牛准备离开时,马蒂斯不肯离开,一直绕着May转圈圈。为了哄马蒂斯开心,那段时间海莲娜每个星期五下午都会带它去花鸟市场看May。如果不去的话,马蒂斯就会烦躁不安。我建议海莲娜把May买回来,也算是送给马蒂斯的礼物。但海莲娜不答应,她认为店主要的价格“非常非常不合理”。而且——这也是最主要的,海莲娜担心马蒂斯爱上了May,她不能允许这桩错误的恋爱在她眼皮底下发生。我对她说,一只公狗会爱上一只母狗,一只公鹦鹉会爱上一只母鹦鹉,但一只公狗不会爱上一只母鹦鹉。但海莲娜说,那可不一定,情窦初开的雄性——马蒂斯那时还不到三岁呢——可不分它爱上的是什么。海莲娜不是开玩笑。海莲娜从来不开玩笑。为了怕马蒂斯陷入一桩错误的恋爱,海莲娜后来就不带它去花鸟市场了。海莲娜在教育方面,一直是很严格的,就因为她太严格了,马克——马克是我们的儿子——读大学后就不回家了,马克十六岁去柏林读大学,后来又在那里工作和成家。他找了一个爱尔兰姑娘。
院子里苹果树开花的时候,马蒂斯会趴在海莲娜那张紫红色金丝绒靠背安乐椅上,一动不动地看着苹果花,那情景美好得就像马蒂斯的一幅画,海莲娜因此才叫它马蒂斯呢。马蒂斯的画不是被称为“安乐椅上的艺术”吗?当然,海莲娜给米洛改名字,还有另一个用意,那就是希望它忘记丽莎和伦敦,在慕尼黑开始它的新生活。有时候必须忘记才能快乐,才能继续活下去,一只狗也罢,一个人也罢。
天哪!居丽不过随口问了一句“为什么叫马蒂斯呢”——这不过是初来乍到的房客没话找话和房东的寒暄而已,相当于英国人见面时的“今天天气怎么样”,可老费恩一下子说了这么多。中间好几次,居丽试图打断他都没有成功。他这是有多久没说话了?——应该说他这是多久没有和人说话了?老费恩和马蒂斯是说话的,居丽不止一次听到过呢,他亲昵地叫马蒂斯“Schatzi”(宝贝)。为什么是“Schatzi”不是“Schatz”呢?马蒂斯明明是一只公狗。居丽问赵诣。谁知道呢,赵诣说,或许他把马蒂斯当成了海莲娜吧。
居丽后来明白了,她是不能问老费恩问题的,任何问题——哪怕只是问“附近哪一家肉食店的香肠最好”这一类方向性十分明确的问题,老费恩也能漫无边际地说上大半天——从海莲娜最爱去的街角那家犹太人开的肉食店,到另一条街道海莲娜最讨厌的那个希腊胖女人开的肉食店,再到海莲娜自制的加了肉蔻罗勒和胡椒的“全世界最好吃的肉丸”。也不管居丽表情如何,反正他自个儿说自个儿的,有时是连贯地说,有时中间要停顿上一会儿,你以为他已经结束了,突然他又开始说话了,就好像一台时好时坏的老式留声机。
谁说德国男人沉默寡言?这个德国老男人就和居老师一样啰里啰嗦。看来人一老,就不分国别了,也不分性别了,而有了一个共同的新身份,就是老人。全世界的老人都有一个特征,就是唠叨——不看人眼色的唠叨,自私自利的唠叨,没有尊严的唠叨。
居丽后来就不给老费恩和她说话的机会了,老费恩在起居室,居丽就不去起居室,老费恩在厨房,居丽就不去厨房,老费恩坐在走廊那把扶手椅子上,居丽就干脆不出门了。
不出门当然不行,居丽还要去学校上课,还要去公司上班——那是后来的后来了。他们本来只打算在老费恩的房子里暂时过渡一下的,慕尼黑大学是有宿舍的,他们早就申请了,可申请的人排着长队呢,一直没轮到他们,他们也就在老费恩的房子里住下来了。居丽不想听老费恩没完没了地追忆他和海莲娜的往日时光,只好做出一副行色匆匆的样子,Guten!(早上好)居丽一边和走廊里的老费恩打着招呼,一边推了自行车往外冲,老费恩咕噜咕噜的“ten”音堵在嗓子眼没出来呢,居丽的“Guten”和自行车就已经飞出了院子。
自行车是老费恩主动借给居丽的。有一回赵诣去见导师,因为时间有点赶,就想骑这自行车去学校,但老费恩竟然不让,他说这是一辆女式自行车,男人骑它是“Ungeeignet(不得体)”的。怎么会呢?这辆自行车无论从颜色——它是非常保守和沉稳的墨绿色——还是款式,还是尺寸,看起来可不怎么女式,赵诣骑怎么会“Ungeeignet”呢?相反,居丽骑倒是“Ungeeignet”呢,居丽个头小,不到一米六,又是典型的东方女性清瘦身材,骑这么一辆粗犷笨重的自行车,看起来才非常“Ungeeignet”呢。
老费恩一开始不喜欢赵诣,他只是把赵诣当居丽的“Mitbewohner”(室友)——赵诣听到过老费恩这么对提姆介绍他,似乎赵诣只是居丽找来一起解决房租和性的伙伴。德国大学生——老费恩一直把他们当大学生呢,虽然他们告诉过他,他们不是大学生,而是博士。但他就是固执地把他们当成大学生——有不少就是这么做的。当时赵诣听了很想纠正他,他们是未婚夫妇,很严肃很正式的关系,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伙伴。但居丽认为没必要。“他想怎么介绍就怎么介绍,你在乎这个做什么?”
赵诣想想也是,他确实没必要在乎两个德国老男人——都已经老到连狗都遛不动了的老男人——是怎么看待他们关系的。
其实赵诣倒是不介意陪老费恩聊聊天的,他心肠软,看不得老费恩守株待兔可怜兮兮的样子。他也有时间。居丽总是争分夺秒,一寸光阴一寸金在别人那儿是个文学比喻,在居丽这儿却是道数学计算题。她的单位时间价值可不低的。但赵诣没觉得自己的时间有多金贵。他来德国留学,纯粹是因为居丽。居丽之前是他的学姐——算是学姐吧,比他高一届,但两人专业不同,居丽是经济学系的,他是社会学系的。两人在《概率论和数理统计》选修课上认识的。一开始他只是仰慕居丽,他数学不好,经常听不懂教授在上面说了什么,而居丽还能一边听课,一边看书——看的可不是消遣一类的东西,而是正儿八经的大部头专业著作,有一回赵诣发现她在看马克思的《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呢。期末考试时有三分之二的同学挂了科,可居丽一骑绝尘地考了九十多分。赵诣不禁对这个身高只有一米五几、体重只有九十几斤的经济系女生萌生出了“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的情感,这种情感应该是一个学渣对一个学霸的敬意——至少主要成分是,但居丽不管,有一天直截了当地大声问他,“赵诣,你是不是爱上了我?”赵诣当时被问蒙了。爱这东西,就像一只薛定谔的猫,没打开纸箱子之前,谁知道结果?有可能爱上了,也有可能没爱上,他自己都不知道呢。但既然居丽这么问他了,那就爱上了吧。他是会吃霸王硬上弓这一套的。
而且,老实说,爱上居丽也不错,至少以后的日子可以衣食无忧。他是社会学专业的,在校期间做过不少田野调查,明白衣食无忧对人类生活是很重要的。于是他们很快就确定了恋爱关系。居丽比他先来德国一年,德语已经很流利了。没有什么事情是居丽做不好的,只要居丽下决心去做。这一点赵诣坚信不疑。这也是赵诣愿意和居丽在一起的原因。比起奋斗,他更愿意坐享其成。
居丽说赵诣身上有一种居家好男人气质。这是她对赵诣爱聊天的比较隐晦的批评,有时不隐晦起来,会说他身上有一种家庭妇女气质。他当然不同意。他的专业是社会学,就算喜欢聊天,那也属于田野调查,是专业性的体现。
“得了吧,你就是喜欢家长里短,这是你的天赋,每个人都有自己天赋的,凯恩斯有经济天赋,爱因斯坦有科学天赋,赵诣你有聊天天赋。”居丽的戏谑里显然带有轻蔑意味。
人是很可怕的动物,一旦察觉了对方的弱点,就不放过了。这是人类的原始狩猎本能。赵诣觉得,如果他们还处在原始社会,要靠打猎生存,居丽一定是个好猎手。
他承认,比起在课堂上聚精会神地听教授们讲那些枯燥晦涩的理论,他确实更喜欢懒散地坐在老费恩家后廊的安乐椅上,一边喝着下午茶,一边听老费恩讲海莲娜那“原来姹紫嫣红开遍”的花园——“这儿是黄玫瑰,好几棵黄玫瑰,种子是海莲娜从伦敦哥伦比亚花市上买回来的”“那儿,就是靠老提姆家栅栏那儿,是一排洋地黄,洋地黄不开花时毫不起眼,可一开起花来,就好看得像排着队等着出场跳芭蕾舞的小姑娘”“Li,你不知道,海莲娜的花园,可是我们这个街区最美的花园”。
其实坐在厨房那张老式黑胡桃木餐桌上,听老费恩讲海莲娜以前做的各种美食也是享受,虽然只是一种画饼充饥般的享受。
赵诣就喜欢这种不辛苦的获得方式。和老费恩聊天,也是有收获的,既可以提高自己的德语水平,又顺便发扬了一下我们中国“老吾老以及人之老”的传统文化美德,何乐而不为呢?
甚至对提姆也是这样。提姆有时会不请自来,在老费恩和赵诣说话的时候,他就守在一边,热切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等合适的时机插嘴,一般等不到,因为老费恩不给他机会。赵诣有时看不下去,会故意问提姆一点什么。这时提姆就像被老师点名提问的小学生,别提多激动和感谢了,看向赵诣的眼神,几乎可以用含情脉脉来形容了。不过,提姆这个老头,也是一个得寸进尺的主,一旦让他插上了嘴,从不见好就收,尤其在讲到他的Jugend的时候——Jugend是提姆的猫,虽然名字叫青春(Jugend在德语里是“青春”的意思),却是一只老猫,几乎和提姆一样老——以猫龄而论的话。老费恩可不高兴提姆这样喧宾夺主,总会不客气打断他。有一次赵诣刚转身,就听到老费恩低声斥责提姆,“Li是我的房客,不是你的。”——他总是把居丽和赵诣都叫成“Li”,可能是他习惯了这么叫居丽,也可能因为“Li”琅琅上口。赵诣试着教过他发“赵”这个翘舌音,“Zhao,Zhao,Zhao”,还张了嘴让他看自己是如何用舌尖去抵前硬腭的,老费恩跟着做了几遍,“Zhu,Zhu,Zhu”。也不知道是中文真的难学,还是老费恩语言天赋差,抑或人老了,舌头也老了,发不出难度颇高的翘舌音。赵诣示范教学几次后,“赵”在老费恩那儿还是“猪”,赵诣只好作罢,就由他们叫他“Li”了。
居丽笑得不行,她有时也故意叫赵诣为“Li”呢,“Li,帮我去厨房倒杯果汁。”“Li,今天你做西班牙海鲜饭吧,我想吃西班牙海鲜饭了。”
二
一开始赵诣和居丽是一起遛马蒂斯的,他们七点起床,马蒂斯已经在房门口等了。马蒂斯教养很好,从不瞎叫唤,更不会用爪子“嘎吱嘎吱”挠门,而是耐心安静地守在门口等他们——还不是紧贴着门的那种等法,而是略微往后,像书信署名似的,要在中间留上好几行空档,一种老派的彬彬有礼。“那当然,它可是海莲娜教育出来的。”老费恩骄傲地说,“在伦敦时,它身上还有艺术家的性情,但在海莲娜的教育下,它已经十分得体了。”
其实海莲娜也就教育了它一年多。
“你是不是也有寄人篱下的审时度势?”赵诣揶揄般问马蒂斯。
马蒂斯迷茫地看着赵诣,也不知是苏格兰梗特有的宽眼距使它看起来显得迷茫,还是它真迷茫了,毕竟中文那么难,连老费恩都学不会呢,马蒂斯一只狗更学不会了。
“你别说中文行不行?”居丽不喜欢赵诣说中文。要学好德语,就要时时说德语,哪怕和一只狗,也要说德语。
但赵诣做不到。他的德语水平无法让他随心所欲地表达自己的意思,比如“寄人篱下”这种意蕴丰富的成语,他必须要用中文说,才能言简意赅。
这也是后来赵诣坚持回国的原因之一。居丽博士毕业后在一家德国金融公司上班,本来打算留在慕尼黑总部发展的,但赵诣不想,“我不想一辈子说德语。”
好在那家金融公司在北京和上海都设有分部。就在两人因为回不回国发展开始当真争执起来时,公司在北京的分部有一个好位置及时空了出来,是亚太区域的财务副总监。原来的副总监是个四十多岁的日本女人,突然辞职了,辞职理由是奉父母之命回去结婚,但后来听说其实不是回去结婚,而是得了乳腺癌,要回东京做手术。
居丽对这个职位倒是有兴趣的,只是因为自己资历尚浅,怕给严谨踏实的德国上司留下一个好高骛远急功近利的印象,所以有些犹豫。但赵诣这一回倒是比她积极上进,一再怂恿她试试看,居丽于是真的试试看了,没想到,总部竟然批了。
马蒂斯就这样跟着他们回北京了。
是老费恩非要他们带走马蒂斯的。
那个时候老费恩的健康状况已经很糟糕了,他有严重的哮喘,从厨房走到院子,或从院子走回厨房,中间都要停下来喘上几口气,有时赵诣看他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担心他会一口气喘不过来就挂了。不止哮喘,老费恩还有严重的糖尿病,饭后血糖指标值能高到14mmoli/l。这个指标什么意思赵诣不知道,但医生说了,这是会猝死的数字,一再叮嘱老费恩要严格控制饮食,尤其要控制糖的摄入。但老费恩尤其不控制糖的摄入。他嗜甜食,特别是苹果派。下午四点是他雷打不动的“Low tea ”时间,这是他们从伦敦带回来的生活习惯,几十年了。“钟敲四下,一切皆为下午茶而停。”敲四下是“Low tea”时间,敲五下是“High tea”时间,老费恩说,海莲娜从来不会搞错这个,因为“Low tea”是英国上流社会喝茶的时间,而“High tea”是下等人充饥的时间——那些仆从和苦力,劳累到这个时候,需要吃点东西补充补充体力了。老费恩和海莲娜退休前都在政府部门工作,当然属于喝“Low tea”的阶层。一杯锡兰红茶,有时是一杯东弗里斯兰茶——老费恩说起茶来那是头头是道,他奇怪赵诣和居丽竟然不喝茶,“你们中国人不是爱喝茶的吗?”赵诣告诉他,不是所有的中国人都喝茶的,也不是所有的中国人都会中国功夫——有一回老费恩还问他们会不会中国功夫。他看过李小龙的电影,以为所有的中国人都会打拳,还会用筷子夹绿苍蝇。赵诣无语,中国在世界化,但世界并没有中国化。这是一件让中国人沮丧的事情。
老费恩的茶点总是苹果派。苹果派是从附近的面包房买回来的。No,No,No,老费恩会一边吃,一边摇头。居丽实在搞不懂这个老费恩,既然No个不停,为什么还要吃?又不是药,难吃也得吃,不吃会死。有时赵诣忘了帮他买——总是赵诣去帮他买的,居丽可没这个时间,也没有赵诣喜欢的“老吾老”中国传统美德——老费恩还会十分生气地质问赵诣。德语可不是一种温柔的语言,加上说话的人还哮喘,呼哧呼哧的,听起来简直就像在吐痰。“你只是他的房客,不是他的仆人,”居丽对赵诣的好脾气很是不满,“一个糟老头子。”
就因为一个糟老头子,所以赵诣才不和他计较。老年人的脾气总是不好的。人生再也没有好事发生了,一件好事也不会发生了。光秃秃的脑袋再不会生长出浓密的头发,松垮的皮肉再不会生长出结实的肌肉,而那个软塌塌皱巴巴得像一块脏抹布的性器官,再也不可能像以前那样昂首挺立神气活现了。他的脾气还怎么好得起来?还怎么好得起来?
一个既没有了现在也没有了未来的人,只有回到过去了,也只有回到过去,世界才是“灿烂如金”的。
所以老费恩拼死也要吃苹果派呢,这是老费恩回去的方式。
居丽本来气呼呼的,被赵诣这么一说,竟然有些心酸了。
她想起居老师和孟庭春了。
“马克怎么可以这样?马克怎么可以这样?”
老费恩住院时马克是回来过的,还和赵诣他们聊了不少他们家的事情——多少带点解释的意思,毕竟赵诣和居丽是和老费恩一起住的人,父亲的平日生活起居也没少麻烦他们。“真是亦父亦子。”居丽语带讥讽。其实马克长得更像海莲娜,灰绿色的眼睛,阔大方正的下颌,神情看起来也和相框里的海莲娜一样古板严厉,可一旦聊起了天,马克和老费恩就一样了,也是一个可以话很多的德国男人。马克说他在柏林住的是小公寓,只有三间房。他和妻子艾米丽一间,女儿一间,另外一间不到十平米,是他的书房——现在艾米丽的姐姐住着。艾米丽姐姐离婚后就从爱尔兰来柏林了,说是过来“整理一下心情”,至少当时艾米丽是这么对马克说的。马克以为最多也就一两个月的事,没想到一住下就没走了,也不是艾米丽姐姐赖着不走,而是艾米丽不让她姐姐走,艾米丽已经习惯了姐姐的陪伴,还有生活上的照顾。她姐姐是个勤快的人,也能干,他们家的所有家务,包括做Haggis——Haggis是爱尔兰的美食,包括用海绵擦马桶,包括洗熨他们夫妇的内衣,都是艾米丽姐姐做呢,连马克都有点过意不去,人家是亲戚,是客人,不是女仆,怎么可以做这些很私密的事情呢?但艾米丽说,这是她们姐妹之间的事情,不用他管。
马克也知道这是艾米丽的策略,艾米丽是个聪明女人,习惯了用这种以退为进苦肉计的方式在德国生存。他当初之所以爱上她,多少是有弑母意味的。海莲娜又严厉又强硬,而艾米丽又温柔又软弱——至少看起来又温柔又软弱。但后来马克知道了,艾米丽和海莲娜两个人只是表面迥异,骨子里是一样的女人。他们家的事情,从来都是艾米丽说了算。艾米丽会以最温柔的方式,最软弱的方式,把他置于没有选择的境地。
在老费恩的事情上,也是如此,艾米丽什么也不说。当马克问她的时候,她才轻声细语地说,这是他的事情,应该由他自己决定。
可几天之后,她就带他去了一个地方,那地方叫“林中空地”,一开始他还以为和海德格尔有什么关系,或者是个灵修场所。艾米丽和她姐姐对灵修之类的事情挺有兴趣的,结果是一家社区养老院。他之前完全不知道那个地方是养老院呢。因为从外观上看起来,就像一栋普通的居民楼。条件似乎还不错,每个老人都有单人房间,有共同的活动室,老人们坐在那儿玩MauMau纸牌游戏,看电视,小声地聊天。还有一个庭院,庭院里有几棵高大茂盛的橡树,开着粉紫色的花,橡树中间还放了三张藤蔓状的铁艺扶手椅,一张钢化玻璃面的小圆桌。看起来还真有几分林中空地的意思。有一个老太太,戴着珍珠项链和耳环,坐在椅子上眯了眼晒太阳,像年轻女孩子那样紧紧并拢的双膝上摊着一本书,老花镜两边的细长金链子,在斑驳的阳光下一闪一闪的。艾米丽轻声细语地说,这地方漂亮的老太太真多呀,但老先生没有几个,费恩住这儿的话,应该很愉快的。
马克也很反感艾米丽这种方式的,就像当年反感海莲娜一样。但他也没有更好的办法来安置父亲。住自己家里显然是不现实的,没有多余的房间,总不能把艾米丽姐姐赶走——他开不了这个口,而且,他也不想艾米丽姐姐走,他并不讨厌艾米丽姐姐在他家待着。艾米丽并不是一个快乐的人,身上总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爱尔兰的忧郁”,可自从她姐姐来后,她看起来快乐多了。两姐妹经常在厨房里嘀嘀咕咕,就像厨房里有两只鸽子,还会一边炖着Haggis,一边齐声哼着爱尔兰民谣。《夏日最后玫瑰》《我将再带你回到家乡,凯瑟琳》《丹尼男孩》,一首又一首,两姐妹低沉的声音迷人极了。他已经很长时间没听到艾米丽这样轻声哼歌了。
当然,也不单是房间的事情,还有其它事情。
其他事情是什么,马克不说,赵诣也就不问,因为那是人家的隐私。在德国生活了几年之后,他发现德国人对于隐私的定义,就是根本没有定义,任何话题——哪怕关于他们的生殖器,哪怕关于他们性生活的质量和频率——只要他们自己想说,就都不是隐私,可如果是他们自己不想说的事情,哪怕只是随口问一句他们父母是做哪行的,对不起,你可能就冒犯了他们的隐私。这样的聊天环境实在太恶劣了。相比而言,赵诣还是更喜欢和中国人聊天,比较随意松弛,你问什么都是可以的,说不说,或者说到什么程度,或者说真话还是假话,那是另一回事,反正不至于上纲上线。就凭这个聊天的文化差异,赵诣也是要回中国生活的。对他而言,聊天自由是很重要的。
而居丽和他相反,居丽想要的是不聊天的自由。
在聊天这件事上,居丽认为全世界的人都要向英国人学习,尤其是全世界的老年人。
“哈哈,今天天气不错。”
“哈哈,今天天气不错。”
然后就到此为止了。
老年生活守则第一条,“不要找年轻人聊天”。
谁的时间都不够用,年轻人不够用,老年人更不够用——因为所剩无几,所以不要浪费在那些有的没的闲扯上。
马克说,老费恩去柏林后,赵诣和居丽可以继续租这个房子,继续照顾马蒂斯。他们家养不了狗,在柏林养狗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不但要给狗买保险,每年还要缴纳养狗税,养狗税可不少,不少也得交,偷税被捉到了,要罚一笔巨款呢。他们公司有个工程师,是个印度人,就被罚过的。而且,艾米丽不喜欢狗,“林中空地”又不允许老人带宠物入住,即便是盆栽植物,也只能带一盆,不能多带。而小动物,别说苏格兰梗犬了,就是小仓鼠也不行。院长告诉过他们,奈莉——就是那个坐在院子里晒太阳的老太太——进院时非要带上约纳斯,约纳斯是一只可爱的叙利亚小仓鼠。这当然不可以。不能养宠物是“林中空地”的规定。如果奈莉能带仓鼠,其他老人也能带金鱼了,也能带猫和狗了。来“林中空地”的老人,都是独居老人,有的已经独居多年了,哪个没有养只什么活物作伴呢?如果都能带上宠物的话,“林中空地”可就不是一个安静的养老院了。奈莉的女儿答应帮她照顾约纳斯,还答应隔段时间会带约纳斯来探望她。但奈莉紧紧攥着手里的笼子不放,老太太看起来文雅瘦弱,力气竟然大得很,不论女儿和护士们怎么劝,就是不放下手里的笼子,最后竟然拎着笼子进卫生间了。他们还以为奈莉是不舍得在这最后时间里和她亲爱的约纳斯分离片刻,所以连上厕所都要带着它呢,没想到,她是进去做了断了。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弄死约纳斯的,反正这只可怜的小仓鼠再也没有醒过来,现在就埋在院子里那棵最大的橡树下面。本来这是不可以的,“林中空地”又不是宠物公墓。可谁也没有办法让奈莉放下手里的笼子,院里的老人们,特别是米利安先生,哭得稀哩哗啦,说这件事让他心碎了。米利安先生是个诗人呢,有时会给大家朗诵他写的诗。老人们一起为奈莉请愿,甚至以绝食相要挟,要院里同意把约纳斯葬在院子里。只要不下雨,奈莉就在院子里待着,米利安先生会陪着她——当然是在他膝盖状况还好的时候,米利安先生有风湿性关节炎,发作的时候,连床也下不了呢。
马克在和赵诣和居丽聊这些的时候,老费恩就坐在前廊的扶手椅上,盯着光秃秃的花园发呆——也可能在他眼里,那是花团锦簇的花园,谁知道呢?
“赵诣,我死之后,你会这样吗?”居丽问。
“会怎样?”
“像老费恩忠于海莲娜那样。”
“老费恩可没有忠于海莲娜。”
至少在提姆的故事里老费恩没有忠于海莲娜。
提姆说——有一回赵诣出门遛马蒂斯,在杂货店门口碰到提姆,提姆手里的购物袋看起来很沉,赵诣好心说帮他拎。提姆这老头可不客气,立刻把手里的购物袋给赵诣了,而且又折回店里买了不少东西,都是啤酒土豆之类的重物。他大概也有点难为情,所以非要留赵诣喝一杯再走,其实后来喝的可不止一杯,提姆不断给他续杯,赵诣根本没有机会开口说走。
而且,提姆还给他讲故事呢,先是讲他的猫,讲Jugend年轻时如何如何风流成性,整个街区都有它的妞儿呢。正讲得唾沫横飞,见赵诣欠身,有离开之意,他立马就警觉地换话题了——别看提姆神经兮兮的,这种时候他还挺机灵呢——开始讲起了老费恩的Seitensprung(外遇)。赵诣吓一跳,老费恩还有Seitensprung?按居丽的说法,这个房子都被老费恩住成海莲娜博物馆了,老费恩都变成海莲娜博物馆讲解员了。这样的男人还有Seitensprung?当然有,男人都是猫,和Jugend一样,只要有机会,就想和别的母猫来上一腿。除非你把它阉了,提姆说。不过,有一个海莲娜那样严厉的妻子,费恩的机会并不多。但费恩这辈子还是有过两次短暂外遇的——就提姆所知道的,一次是和女秘书,另一次是和朱利安太太。提姆没见过那个女秘书,不知道女秘书长得怎么样,但朱利安太太提姆可是见过的,经常见呢,她以前就住在前面那栋房子里。现在那栋房子是一对荷兰夫妇住着,朱利安太太把房子卖给那对荷兰夫妇之后,就搬到杜塞尔多夫去了,不对,不是杜塞尔多夫,去杜塞尔多夫的是米勒太太,对,是米勒太太,朱利安太太去的是不来梅,她女儿在不来梅呢。朱利安太太的长相,天哪,Li,如果你看了,会吓一跳的,她长得就像一只乌鸫,这个街区可找不出比她更丑的女人了,也不知道费恩看上了她什么——也可能不是费恩看上了朱利安太太,而是朱利安太太看上了费恩,别看朱利安太太自己长得像一只乌鸫,但她找的男人,可不是乌鸫,一个个都是高大漂亮的白颧。这女人胃口又刁又大,我们街区长相英俊的男人她都打过主意呢。Li,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别告诉费恩,他听了会生气的。朱利安太太当年也勾引过我呢。有一次我从她家院子前面经过的时候,她站在苹果树下对我抛媚眼,朱利安当时也在,这女人胆子大着呢,我没搭理她。我有洁癖。我一辈子不结婚就是因为我有洁癖,我受不了不干净的床单,我也受不了不干净的女人。在女人问题上,我和伊斯兰男人是一样的。女人就像食物,好看不好看其次,干净不干净最重要。朱利安太太肮脏,街区的人都知道。但费恩竟然和这个肮脏的女人搞一起了。我说过男人是猫,总想和别的母猫来上一腿,但那也要分什么母猫的。比如杂货店老板的杂种猫Nini,Jugend就看不上。Nini吃老鼠,每次看见Jugend,就喵呜喵呜地走过来,肥大的屁股一扭一扭的,骚得很。但Jugend转身就跑。连一只猫都有操守呢,费恩竟然没有。我是不懂费恩的,也不懂海莲娜。大家以为海莲娜不会善罢干休的。她可是那种能拿起武器捍卫自己权利的女人,街区的人都知道,海莲娜的权利是神圣不可侵犯的,我家的苹果树枝伸进了她的院子,就伸进那么一丁点,她都会拿了树枝剪喀嚓一下剪了呢。整个街区的人都屏声静气,等着看一出好戏,说不定海莲娜一愤怒,把朱利安太太喀嚓了呢,把费恩喀嚓了呢——或者把费恩的家伙喀嚓了。如果警察在海莲娜苹果树下挖出一具尸体,如果海莲娜的玫瑰花上有成群结队的苍蝇嗡嗡叫,我们是不会奇怪的。海莲娜就是那种什么都做得出来的女人。但这些可怕的事情一件也没有发生,朱利安太太和费恩活得好好的,大家连一场吵架都没有等到。而且,更奇怪的是,海莲娜和费恩更恩爱了,两人开始一起遛狗,以前他们养的是一只明斯特犬,总是费恩负责遛的——我猜费恩就是遛狗时被朱利安太太搞上的,因为朱利安太太也养了一只狗,一只个头特别大的萨摩耶,朱利安太太就喜欢大家伙,这话不是我说的,是蒂芬夫人说的。蒂芬夫人就是那个总穿了一件孔雀蓝绿色睡袍——有时是大丽花图案的香槟色睡袍——站在台阶上和邮差聊天的女人。那件事情发生后,海莲娜就开始和费恩一起遛狗了,两人手牵着手,甜蜜地从朱利安家房子前面经过。女人这种生物,比猫复杂多了,你永远猜不透她们脑子里想的是什么。我是情愿养猫的,养猫比养女人省心。我告诉你,Li,养猫还有一个好处,那就是猫老了也不会变丑,老女人可谈不上好看,那些年轻时美得像玫瑰花般的女人,老了就丑成一只只密西西比鳄鱼了,身上的皮肤也和鳄鱼那样灰暗粗糙。但猫老了可不会,不信你摸一摸我的Jugend,你摸一摸,你摸一摸,皮毛是不是光滑得像一块上等的阿姆斯特丹奶酪?
赵诣乐得不行。他有点喜欢上了提姆这小老头。
那以后赵诣去杂货店的时候,就要顺便帮提姆带点儿什么。没办法,提姆总是“正好”在门口遇到他。而回来时提姆总要留他喝“一杯”,赵诣架不住提姆的殷切挽留。每次当赵诣要走,提姆就会让他帮忙“看一下”什么。“Li,你过来,你过来,帮我看一下卫生间的水箱”“Li,你过来,你过来,帮我看一下这个多士炉”。他家的东西也像提姆一样,上了年纪,时不时就会出一些状况。赵诣有的能修理,有的也修不了。他其实不太擅长修理东西的,这方面居丽比他强。只要有说明书,多复杂的电器居丽都能搞定。而赵诣修东西就是一番鼓捣,有时瞎猫碰上死耗子,也能鼓捣好。多数时候都是修不好的。提姆好像并不在乎。修好了“gut(好)”,没修好也“gut”。下一次赵诣过来,提姆又要他去“看一下”。走廊那个有着彩色玻璃灯罩的壁灯,提姆都让赵诣“看一下”好几回了。赵诣有时甚至怀疑,提姆是不是故意把这些东西搞坏的,这样就可以让赵诣多待一会儿。在赵诣鼓捣那些的时候,提姆就站在他身后,一边还亲昵地给赵诣讲一些这个街区曾经发生过的八卦。也不知提姆这个人本来就喜欢八卦,还是在有意取悦他。提姆也很狡黠的,他用他的方式占赵诣的便宜呢。赵诣不是不知道,但他不在乎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德国老头占他这点体力和时间上的便宜。就当发扬我们伟大的“老吾老”传统美德了。赵诣自己对自己说。不过,这事却不能让费恩知道,费恩这方面还挺小气的,他不会认为提姆占的是赵诣的便宜,而是认为提姆占的是他的便宜。所以他特别警惕提姆接近赵诣和居丽,只要一发现提姆有这个迹向,就会不客气地斥责他,“Li是我的房客,不是你的。”
这些事情赵诣晚上会讲给居丽听,居丽有时心情好,也随便听几句,有时心情不怎么样,就不想听了,“什么乱七八糟的。”
关于老费恩的那个八卦,居丽根本不相信,“肯定是提姆瞎编的,怎么可能呢?老费恩那么想念海莲娜。”
赵诣有些得意。居丽智商虽然高,但在某些方面,比如对人性和感情的认知,还是不如他。她不懂人是最复杂最深奥的生物,想念归想念,出轨归出轨,这不矛盾,不但不矛盾,可能还会相辅相成相得益彰——就因为出过轨,所以更想念呢。有时忠贞会导致伴侣的不满和怨恨,而背叛倒是会增加伴侣的负疚感以及由于负疚而产生的深沉绵长的爱意。这其中的心理学和道德逻辑,赵诣不想和居丽展开讨论。居丽喜欢占上风,而他喜欢让居丽占上风,这是赵诣招人喜爱的个性之一。
三
居丽和赵诣在北京的房子不算太小,两室一厅,六十多平米。
买这个房子时,居丽还不知道自己怀孕了,慕尼是个意外,“你是一个美好的意外。”赵诣后来对慕尼说。其实在慕尼黑居丽就怀上了慕尼,这也是慕尼得名的由来。居丽当时还是相当懊恼的,时机不对,北京这边的工作她刚上手,哪有时间怀孕生孩子?
“你以为生孩子是看电影?有时间就看没时间就不看。”居老师和孟庭春急得不行。
“要不你干脆提前退休,去北京照顾丽丽。”居老师说。这要是以前,孟庭春可是要和居老师好好牴牾一番的。凭什么是她而不是他提前退休呀?她又不是家庭妇女,她也是知识女性。嘁,就带了学生种种蚕豆在黑板上画画蚕豆花,也算知识女性!居老师一定嗤之以鼻。孟庭春是一个小学老师,每周给学生上几节美劳课。那又如何?一点也不妨碍孟庭春把自己当知识女性——至少当一个小知识女性,小知识女性也是有“过自己的生活”觉悟的,不能为了子女的生活而放弃自己的生活。但这个时候孟庭春顾不上和居老师牴牾了,“过自己的生活”的想法也不翼而飞了。居丽的生活就是她的生活,至少是她的生活基础,居丽的生活如果没有完整地建立起来,她的生活,他们的生活,都无从谈起。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居老师还在一边语重心长地劝导。孟庭春已经向学校打退休报告了。
不过,居老师提出这个建议时还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呢。那个时候他已经启动了一种忘我模式——应该说是“忘我们”模式,因为孟庭春当时也和他一样,一心只想到了居丽,没想到自己。等到他们反应过来,已经一个孤单地坐在高铁上看窗外的苍茫夜色,和夜色里一盏盏像萤火虫一样往后飞逝的远处灯火,另一个坐在厨房那张铺了印花塑料布的小方桌上,不解地看着一碗西红柿鸡蛋面条,他没想到西红柿鸡蛋面条竟然能做得这么难吃,“不就是西红柿鸡蛋面条放水里一起煮吗?”走之前孟庭春本来要教他做几样简单饭菜的,他不屑学。没必要。虽然结婚几十年来他过的是“君子远庖厨”的生活,但那是不为也,非不能也,只要有必要,他也是可以庖厨的,他又不要吃《红楼梦》里胭脂鹅脯莲叶羹茄鲞那种食物,不过果个腹而已,有什么好学的?没想到,果腹也不是容易的。不知道是面条多了,还是水少了,还是煮面的时间没掌握好,反正他煮出来的西红柿鸡蛋面,和孟庭春煮出来的完全不是一回事,样子不一样,吃起来更不一样。如果不是有孟庭春给他腌好的酸黄瓜和酒糟鱼佐食,那碗西红柿鸡蛋面是可能下咽的。看来以后的果腹问题,还是要在学校食堂解决。
想到接下来的几年时间,他都要和教研室的老鳏夫伍德那样,一天三餐拿个饭盒孑然一身去食堂,居老师的眼角突然酸胀得不行。
……
(全文请阅《长江文艺》2025年第1期)
【作者简介:阿袁,南昌大学中文系教授。主要作品有《郑袖的梨园》《鱼肠剑》《子在川上》《打金枝》《师母》等,现居南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