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情 克制 缓慢 ——评电影《如父如子》兼论是枝裕和导演艺术
电影《如父如子》剧照
即使回到电影在戛纳完成全球首映的2013年,《如父如子》讲述的故事也并不稀奇,生伟大还是养宝贵的探讨,既长久存在于法与情的矛盾中,也惯常出现在社会新闻或影视作品里,只不过殊途同归的是,法理之外,人仍然要依靠艰难地实现“对自己满意”来完成真正的自我救赎。值得关注和思考的是,在大众传媒生产方式和产品形态极速变革,以及由此引发的观众审美已完成数轮更迭的11年后,影片在彼时自我表达和此时观众接受中表现出来的从容与平衡,再一次说明,是枝裕和的选题和创作,其实从未主动摆脱过与生命无休无止的纠缠,其影像中生命哲思的步履不停更应视作跨越时空的漫长发生。
温情是是枝裕和电影艺术的底色。尽管故事本身布满了尖锐,但近乎纪录片质感的温情瞬间仍然充盈着全片。相较于严于律己、更严于待人的体面建筑师良多,熟练掌握变废为宝的维修技能、真心愿意花时间并享受陪伴孩子玩耍、坚决贯彻适配孩子自制力差的佛系教育理念的雄大,显然更易获得观众情感上的支持,其对亲情的认知和对生活的理解,直接导致了同样面对新环境时庆多的适应和琉晴的不适应,泉水中的嬉戏、浴室中的大闹、户外的风筝放飞,不但以孩子们的欢呼雀跃在显性层面白描了雄大家庭的温情时刻,更达成了对亲情原初意义的探讨。
而作为生父的良多,在对于父子关系的感知上,既表现出有效服务于情节设计的合理性,又因执着于血统论而表现出与年龄和身份都极不相称的晚熟。但这并不能将良多的规行矩止甚至盛气凌人简单地指认为冷漠,相机里那些终于被发现的照片,电影末尾的温情对话与父子相拥,正是这些被长久忽略的瞬间和直指血缘超越的和解,催生了良多对父子定义的反思和父子关系的再体认。某种程度上,这种伴随人物的上升型弧线而流动氤氲的温情更富有张力,这也恰是是枝裕和创作中的温润之处。此种处理方式也出现在了《小偷家族》《掮客》等作品中,如此,正是诸多如《如父如子》中的温情时刻,有效消解了角色人生剧变的凌厉,在无关身份、年龄、职业的个体成长中实现了自我和解,也正是这种多出现于开放式结尾的温情自洽构筑了是枝裕和电影艺术的底色。
克制是是枝裕和电影叙事的声色。受教于侯孝贤的是枝裕和在美学风格上绝不故弄玄虚,在现实焦点议题的处理上,尽管不常给出解决方案,但也绝不止于想象。一如《如父如子》中的亲生父母、养父母、案发后的护士、自知理亏的医生和领导等几乎所有当事人那般,内心充满争斗踟蹰,外表却几乎全程保持着反常的平静,内敛和克制始终是其最为风格化的叙事特征。平拍视角、自然光线和绝不喧宾夺主的配乐更是其一贯遵循的视听法则。事实上,从《无人知晓》到《如父如子》再到《小偷家族》,能在不刻意煽情的前提下,触发观众的共情;能在跳脱道德审视的逻辑中,洞悉人性的复杂和生活的深意;能在微观叙事和平凡日常中挖掘人性的光辉与阴暗,并引领观众走向更深层次的自我认知和情感体验,以此映射出时代的精神面貌,激发观众对社会现实的深刻思考,最终达成银幕上角色之间、银幕下导演与观众、银幕外观众对影片的多组满意,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更为重要的是,这种依靠克制的叙事关注并解决困境的理念和效果,远胜于给出直接答案。
缓慢是是枝裕和电影的纹理和哲学。《如父如子》中良多对庆多的不满,散落于父子相处的方方面面与时时刻刻,从言语问候到穿衣打扮,从日常学习到人生志向,甚至个性的温和也成了孩子被挑剔的短板。本质上,良多以父爱之名对孩子优秀的渴望,指向的仍是对精英身份可能丢失的不安。这与雄大倡导的“能放到明天做的事情绝对不要今天做”的人生信条,截然相反。因此,在是枝裕和的讲述中,预设结果与实际发生的龃龉是外沉积、内缓释的缓慢过程。这一点,也可在影片多个缓慢摇移的长镜头中获得印证。然而,血缘关系尤其是父子关系是复杂的,至少不可能简化至良多的工作那般——被决定、可量化、易更改。因此,持续加速的心态与并不适配的对象出现了并不意外的抵牾,隐藏在压抑自我的懂事和看上去尽如人意背后的对抗风险,伴随着抱错一事的暴露,提前引爆。事实上,快与慢既是个体与家庭的选择,更应视为日本格差社会导致的人的异化的写照。与习惯了以成败甚至阶层论英雄的现代人很少愿意在平视的前提下,认真思考精英阶层与平民阶层各自的得与失不同,是枝裕和在这场纠结而漫长的换与不换中,带领观众重新审视了生养和幸福的定义,无论在孩子们眼中还是观众心里,习惯于慢生活的修家电的雄大都没有输给追求快节奏的日本社会精英良多。某种意义上,是雄大以润物无声的方式教会了良多如何做一个合格的父亲。
电影结尾,良多与庆多和解的一刻,正是其真正开始对自己所拥有的一切满意的起点。因此,无论电影有没有给出结果,其实故事本身都已经拥有了颇具哲学意味的答案。
(作者系山东农业大学公共管理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