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文艺》2025年第1期 | 徐衎:造雾主(中篇小说 节选)
【一】鹦鹉
起初幕布像旧窗帘。
商老板说,要有光,就有了光,幕布才是幕布,看着是好的。男男女女入场,七十人一批,填满七十个座就放映。
幕布上,昼夜、空气、水、大地、青草和结种子的菜蔬,并结果子的树木,事就这样成了。女人和女人彼此商量说,真无聊,来吧,让我们坐近一些说说话。
商老板说,大家安静,相互之间要有空隙。室内骚动,室外喧哗。商老板说,违者,罚款一百。商老板将我留在会议室,使我看守教育,这里各样的人,你可以随意点名提问。
放映从头开始。昼夜、空气、水、大地、青草和结种子的菜蔬,并结果子的树木……最后定格外国小孩脸上,一则玩具广告。广告是好的,让人做好准备,一律安静。
我第六遍观看烂脑袋、破乳房、坏胳膊、焦黑的肚皮和大腿,并单独的耳朵、手指、脚趾。
卢某某,方某某,湖南株洲人,双双死于江苏昆山某铸造厂清砂车间机械伤害事故……
河北霸州,村民办丧事液化气爆炸,三死六十六伤……
江苏泰兴,一化工企业污水车间废水储罐发生火灾……
陕西某大厦项目施工公司,化粪池作业事故,三人窒息死亡……
共二十例,非死即伤,为二十戒。
放映结束,人都坐着眨眼睛,适应新光亮。都没话。我说,凡血的教训必牢记,每起事故的血,都有声音向我们哀告。女人把头勾下去。我说,我要将脚下土地的历史告诉你们,十二年前,这里还是染料厂的苯酚车间;十年前,车间变后厨;八年前,后厨改内部舞厅;五年前,舞厅推倒做假发公司陈列室;三年前,假发公司破产。假发公司比染料厂有福,至少没爆炸,没化为乌有……所有的,目光不再看我。会议室,惊静着。
会议室的历史是我胡编乱造,以巩固安全警示片的观摩成果。有时更夸张:苯酚车间爆炸第二年原址原建,第三年又炸又建,第五年再炸再建,直到今天的会议室。七十张闪着惊的光的脸,还是信,仿佛我是摩拉维亚人,拥有将人们的情感转变为信仰的天赋。
“能记住吗?”我在熄了的幕布前提问。
没声音,都没话。
“安全千金难买,命运自己主宰。”我大声倡议。
“安全千金难买,命运自己主宰——”事就这样成了。新的七十人进来。又一遍二十戒。
焦尸啊,你一个人就鸡蛋喝酒的时候,想没想过这是你最后一次吃蛋?鸡蛋吃完,光喝酒,喝了一小时四分十七秒,又在想什么?然后从值班室匆匆赶往配电房,最后有大光亮突现,你大大蜷曲,无声哀痛,你满腰是火,你的肉无一完全;焦尸啊,你的家人必不及我关注你的末日,我用你教导大家,指示他们当行的路,你的公义,好像高山。死了的人,毫无所知,因此活着的狗,比死了的狮子强,安全千金难买。
第七次放映结束。我说,有浙江人吗?几只手举起。我说,婺城人?手都落下。我从前住在婺城一条很阔现在有点儿荒了的街上。那里的草地、车道、库房、电线杆、水泥阶,没有一个对我没有吸引力,哪里是我小时候练习“九阴白骨爪”的地界,在哪里我骑车摔过跟头,哪里又是奶奶去世的地方。如果有导演愿意走遍婺城,一定会找到创作的素材,拍出许多阴郁的戏,围绕传统大家族的消逝和一些婺城妇女的生活,她们很适合用来象征婺城,婺城是一个美丽又实用的女人……我意识到跑题了,眼前是七十双荒了的眼。送走最后一批七十人,我出工厂,沿街侧着走,像把斜斜插进风口的刀子。初秋,风寒了,地温温地暖着脚。
老王用苍蝇饲金鱼。灭蝇纸上密密麻麻,苟活的,挣扎的,求死的。老王隔一会儿就用筷子夹一只投入鱼缸,两尾墨龙睛你追我逐。我说,能吃?老王说,能吃。我说,能吃多少?老王说,一直喂一直吃。我说,撑不死?老王说,会撑死。我说,我还没见过撑死的。我还没见过撑死的。老王头顶的金刚鹦鹉冲我学舌。老王便用苍蝇堵上鹦鹉的嘴,自己开口说,我早就想把这些遗留给我的子孙为产业,从他们中间拣出合适的经营者,可无人接手,我只好把自己卖给自己。我说,买断工龄的想卖还没处卖去。老王说,我已经活了六十二年,我知道你以为我还要年轻许多,谁都那么说。
我绕到老王身后,瞥见了几个月前自己顶着烈日走过这条路的情景。肥硕的蝴蝶花丛里绽开一张肥脸。淑珍阿姨卖蝴蝶花也卖花蝴蝶。太阳照耀得每一个角落都炎热了。人都回家吃饭歇息。市场冷清。老王捧一缸金鱼献淑珍。淑珍揩着额上的汗,悦纳了。老王顺势搭上淑珍膝盖。膝盖也胖,也流汗。老王帮忙擦汗,淑珍腾挪躲闪,蝴蝶花簌簌颤抖。老王再摸一把胖胸脯,淑珍反咬老王一口,又抹口水又擦眼泪。老王也哭。老王太寂寞了,像不清洁的羊在垃圾堆刨食。蝴蝶花和花蝴蝶都飞走了。老王就想收摊收山。
假如有人高价收购,大儿子就没意见了,你就能投奔大儿子,安心养老。老王连连点头,一边纳闷我怎会知道他的心思。老王太寂寞了,有人看看他的难也是好的。大儿子不同意老王退休,生意尚可,没道理不接着做,除非有人接盘,出价还要漂亮;小儿子也反对,小儿子儿女成双,只有一间次卧,一架高低铺。我说,想淑珍吧。老王摇头,笑容闪烁在他明净的眼里和刮得干干净净的唇上。我指他右手腕上的紫黑,咬痕似的瘀伤。老王坐直了,微笑变成皱眉,那天你在?你全见了?我摇头又点头,乌鸦让我看见。老王乜斜一眼鹦鹉说,我从不卖乌鸦。我说,这种事在小说里一点儿不稀奇。老王说,什么小说?我也看看。食指在裤袋上画圈圈,仿佛刻图书。我说,等我写出来。
我是台资涛涛玩具厂的安全员。凡招工办纳的新人——生产、营销、物资、研发都要人——必经我培训才可上岗。工人分三级:普通级,拿底薪,加班费另计;员级,普通级经考核合格转为员级,底薪和加班费都提升;师级,即工程师,又分十四等,师一最低,师十四最高,得“先进工作者”,额外大奖励,普通级还可破格跃升师级,只是我从没见过。有个酒糟鼻男工又骄傲又沮丧地告诉我,玩具厂不可能有十五年工龄的工人了。他学年轻人在手机上直播,拍工厂车间、宿舍、食堂,“进来直播间的是美女还是帅哥呢?欢迎欢迎,刷刷礼物让我看到你哦……看那边五颜六色的阳台,那就是女工宿舍,年轻厂妹带你装逼带你飞,喜欢主播的点亮哦……像这种嚼劲十足的馒头,我们食堂管够,还犹豫什么呢,欢迎宝宝们加入涛涛玩具厂……”玩具厂规定,经介绍加入的员工,做满三个月,介绍人可得一笔奖励,可惜酒糟鼻男工的直播人气始终低迷。依我看,他还不如直播那只严重变形像火龙果一样的右手,他那条静脉曲张如叮满蚂蟥一样的左腿。我就见过有人看小儿麻痹症的直播,只是走路、吃饭、睡觉异于常人,就吸引了数以万计的无聊常人全程观看。但我什么都没说,酒糟鼻男工经了十五年磨损,报废了。
人都知道我出婺城,没几人知道我还写小说,就像没几人知道我的其他秘密一样。婺城太小了,是一座百年后温和的自由主义依旧是个受人敌视的梦想的小城。婺城人也很好辨认,从他们严肃的表情,欠缺温和随性的脾气,以及不太轻盈的走路姿势中就可以看出来,他们的祖上曾饱受贫苦的折磨。在我生命的第十三年,一个能见度很低的傍晚,我从街上回家睡觉,妈妈在厨房,盐粒在油锅里尖叫。我的肉,我的骨头,无一安宁。当我睁开眼时,妈妈不知何时来到了床边,窗外在下雨,油煎带鱼的香穿过雨水数不胜数的缝隙引诱我。食夜饭了,有鱼。妈妈轻声说。我像偷吃鱼的小猫样,哦了一声,迅速钻回被窝,生怕妈妈闻见我身上的腥。妈妈把手放到我的额头,脸上现出忧虑的神色。我起来又躺下,脑袋一挨荞麦枕就像半个头扎进了水里,后脑勺严严的凉意。隔着被子,我看见一团黑影飞进雨水数不胜数的缝隙里。自从见了乌鸦,我便不再年幼,衰败的日子已经来到,贪婪拒绝满足,又无时无刻不被自己的良心通缉。我开始习惯用乌鸦的眼睛看透那些面孔,笑容和愁眉,说话和动作,将之转换为性格和脾气,使我极为贴近一种熟悉的担忧,一种好奇和同情交织的样子,一种时常恼人的、要把自己生理和情感能量付诸使用的需要。我越发弄不懂数理化,索性放弃。然而作文成绩也没有比数学好多少,妈妈总以妈妈的形象出现在我笔下,而爸爸的形象却如神话人物一般。九月,我成了一名职校生。人们对待我就像那里还有一百万个职校生一样。我交女朋友,因为每个职校男至少都有一个“马子”。如乌鸦预言,我们很快就互相看不顺眼,这为我后来同诗人、小说家打交道积累了经验。我写下这段教训,陈明我的罪(虚荣),不隐瞒我的悔(不该无视乌鸦的警告),这也是我的第一篇小说。
职校毕业,我没回婺城,南下广东,先做了组装工人,偶尔写点儿工人们都不看的那种小说,把我在婺城的家以及遇到的人和事包装一下,拉回眼前,占为己有。往事与随想抵消一点儿工厂的磨损,一点儿而已。玩具厂切割橡胶,也把我的时间、精力切得稀碎。早在奶奶去世前的十几年,妈妈就说奶奶早晚要化烟升天,云中有座坟墓,睡在那里不拥挤,妈妈也一样,只不过她还要雕刻一把还没成年的刀。从小妈妈给我讲过许多故事,讲最多的是外公在渡江战役中率领水手们冲锋陷阵的英勇事迹。我从妈妈那儿听了许多关于昔日的荣耀和凋零的声望,带着一种暗示,我能以某种方式使家族恢复到以前举足轻重的地位。直到乌鸦提醒我:你每写一个人,这世界就多一个人。不再期盼任何更称心的命运,我让江河变旷野,干渴之地变水泉沃土,又覆雨翻云,使肥地变碱地,叫水泉干渴。我的慈爱,大过诸天;我的邪恶,高过全地。我赐福又暴虐,我正直又罪孽……真正手握权柄的商老板总是干在实处,干在政策前面,在城里人不能买农村宅基地的前二十年,商老板已经建起了一排田园别墅;在全面排查“高考移民”前,商老板的两个儿子已经先后在河北完成学业,回广东考上了大学。商老板有勇有谋,所以我给商老板打工。
老王重申,我要看你的小说。鹦鹉也说,我要看你的小说。墨龙睛吞吞吐吐一只苍蝇。我背对鹦鹉问老王,真不想干啦?老王说,不叫我遇见试探。我看到一种怨恨不停地纠缠老王,一个秘密不断地嘲弄他,把六十二岁的老王变成一个脾气暴躁的孩子。金鱼吐出泡泡,一串一串迷惘。老王太寂寞了。干也可以,老王松口,我想淑珍回来,坐边上,有伴,时间就飞快。
我向商老板建议,美丽园当引入花草鸟鱼。明年夏,“最美”考评组将来巡视检查,不出意外,涛涛玩具厂将晋升“最美企业”。半年前开始,工人一律上文明礼仪课,都受改造,行礼如仪,各从其类,看着是好的。引到荣誉,那门是窄的,路是小的,找着的人也少。商老板精益求精,圈一块地,拟造美丽园。我向商老板建议,老王的花草鸟鱼有口皆碑。
老王摊位上发生了木槿,葱莲和万寿菊,并龟背竹、鹅掌木、幸福树。水缸、水桶、水箱里都多多滋生有生命的物,又有麻雀、山雀、鸽子、相思鸟、金刚鹦鹉飞在地面以上,鸟笼之中。事就这样成了。
开凿、浇筑、引水,松土、移植、灌溉。商老板派我全程监督,你必使他们信你,听你的话,他们手上要戴手套,头上要戴安全帽,一天当完一天的工。我召集工人,颁二十戒。
美丽园照着预想式样造成。商老板又想二期计划,园正中建一座凉亭,用山中凿成的石头,锤子、斧子和别样铁器的响声都没有听见,亭柱一点儿石头都不外露,一概用香柏木遮蔽,上面刻野瓜和初开的花,题名“勿忘在莒”。粗算工时,至少明年秋天完工,只好搁置。
工程队歇了他们一切的工。一天,食堂的羊误入园。商老板制止抓羊的厨工,凡牲畜入了美丽园,便是美丽的造化。羊就在园中散养着,草赤条条地,被践踏。食堂对剩下的鸡鸭严严看管。商老板看着满园花草鸟鱼,并可怜而幼年的羊,都行它们生来的次序,一切所造得都甚好,美丽、文明的样板。如同查斯丁尼首次进入圣索菲亚大教堂,人们听见商老板喃喃自语:所罗门,我胜过了你。
商老板频频开动员大会,不要为自己积攒财宝在地上,地上有虫咬,能锈坏,也有贼挖窟窿来偷。最美企业的荣誉就是积攒财宝在天上。只要你们敬畏那荣誉,与你们的良心站在一起,你们只能如此,诚诚实实,尽心尽力,想念那荣誉向你们行的事何等大,就必从我这里得奖赏,每人五百到五千不等,并大尊荣,年终得“先进工作者”。引到荣誉,那门是窄的,路是小的,找着的人也少。商老板要求全体员工充分领会最美企业的深刻内涵和重大意义,做有责任、有担当、有温度的最美员工,而不要像没有脑子的鹦鹉那样,光是从嘴巴里发出声音。
一晚,商老板梦魇,他用金字刻在墓碑上的好名声剥落了,和他一起埋到了青苔底下。连夜入美丽园,确认这个世界仍留在他前一天离开时的原地,只是园中的两三种颜色显得疲惫,然后羊过来,黑白分明,白是羊的毛,黑是羊的垢。羊身上的热气和强烈的搏动使商老板不疑不惑,心里因信得坚固。出园即废加班制,还加薪。人都上午九点上班,下午五点下班。人都有太阳,有月亮,黑白分明,仿佛有了光。
上午九点,我准时放新员工进会议室受教育,除安全警示片,还有一部长达一个半小时的“五讲四美”文明宣教片。我回到车间,想到老王,再想淑珍,一个尖锐的想法直盯着我看,乌鸦嘴说:我不希望老王得到幸福,不论从儿子还是淑珍那里,老王孤零零在花鸟市场,就像一座不幸者的永恒雕像,我就有伴,时间就飞快。
突然响起一阵敲门声。
“洪工——洪工——一号仓库出事啦,出人命啦!”
【二】红鲤
四个孩子,丈夫最爱2001年出生的老二,妻子则喜爱1999年生的老大和2010年的老四,第三胎——勉强容忍的孩子——生于2005年。妻子刚哄睡孩子就放了个臭屁,打了个喷嚏,口香糖喷到了孩子头上。丈夫嚷嚷:毒气来啦,米莎吸入毒气攻击汪汪队的那种毒气!孩子们被吵醒了。老大配合着要防毒面具,老二要自行车,老三乖巧地表示一套百科全书是他梦寐以求的。老四想了想说,我要避孕套。一家六口一哄而散。“看我的九阴白骨爪!”拉扯打闹中,口香糖被揪起抻长,孩子愣在那里,真正地愣在那里,样子已经成了一个受了惊吓的小孩,没办法装作若无其事。最后还是“妻子”模仿大人口吻安抚道,放轻松,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同时右手做了个弹烟灰的动作。
通常周末的午后和傍晚,孩子们从各家出来,扎堆宿舍楼背面,过上另一种家庭生活。孩子总是六个,偶尔少一两个,也不动摇家庭结构,最小的才七岁,却知道避孕套了。小祝回忆自己童年,总是一个人,二十三岁,依然如故,跟踪起来就比较方便。
六个孩子走向社区理发店,小祝尾随其后,如同竖在一群麻雀中间的稻草人。理发师的眼睛原本像牡蛎一样没有一点儿表情,也被孩子们小大人的派头逗笑了。剪掉口香糖的部分露出一小块头皮,仿佛受了辐射的斑秃。小祝刚读过一篇科普文,介绍生活中的辐射无处不在,有可能导致细胞癌化、荷尔蒙不正常、钙离子激烈流失。小祝对人文艺术没兴趣,对科学技术也难说有多大热情,只是到社区图书馆发呆,连发呆也腻了,就到最里面的工具书架抽一本字典,擦去书脊上的霉斑,看看字典前面的各国国旗,连看图也腻了,才去期刊架上取一本科普杂志,最近一个星期都在读《茶园有机肥使用和有机肥替代化肥技术》。期刊架对面的墙上贴着一幅字:无用之用。
图书馆下午五点关门。这个点,孩子们都回家吃饭了。宿舍楼背面的地上,一只易拉罐滚动着它的空与冷,依稀可见粉笔画的代表客厅、餐厅、厨房和卧室的白色框框,没有厕所,似乎孩子们的世界永远干净、明亮。小祝撤出孩子们的“家”,上楼回家。饭桌上毫无悬念又是一条鱼,桌布带着浆和道德的味道。
婺城历史上多灾多难,所以多寺庙,天上佛祖、圣母、仙女,地上王爷、将军、元帅皆被请来庇佑这方浙中盆地。大多数寺庙都设放生区,普遍放锦鲤,祝母别出心裁用红鲤鱼,可食用的。同行的放生鱼就是放生鱼,祝母分门别类,精准投放:长寿鱼、吉祥鱼、事业鱼、富贵鱼、转运鱼、求子鱼、发财鱼、平安鱼、学业鱼、姻缘鱼、风水鱼、健康鱼……等到下午五点庙门一关,祝母就套上皮围裙,手握长柄捞网,回收红鲤鱼,以备第二天放生。祝母的红鲤鱼生生不息,往往既是发财鱼又是求子鱼还是风水鱼、健康鱼、姻缘鱼……直至寿终正寝或意外暴毙,带回家,除了红烧还是红烧。
小祝不爱吃鱼,偏偏从小吃到大,鲤鱼、鲫鱼、草鱼、鳙鱼、罗非鱼、鲈鱼……都说吃鱼多的孩子聪明,可小祝的成绩始终上不去。祝母又找班主任又请家教,祥林嫂附体般诉苦不休,情况未有好转,祝母就真成了祥林嫂,自认前半生杀生过多,退出鱼市,转行放生业。事实上,鱼市竞争逐年激烈,赚头越来越小,加上年纪大了,吃不消起早贪黑,阿弥陀佛,佛祖体谅。
小祝入狱前是婺城小学的门卫。家长们颇有微词,年纪轻轻干什么不好,非要虚度光阴。有家长领着孩子直指小祝,这就是没考进前十名的下场。门卫室有一套学校淘汰下来的课桌椅,都瘸了一条腿,要垫一沓扑克牌才能稳住。桌上摆一只小闹钟、一根警棍、一个手电筒以及一台对讲机,拉开抽屉是一张隐忍严峻的脸。小祝静静对视,这在祝父生前绝无可能。
一家三口还住在茶机厂宿舍的时候,小祝周末总要睡到中午,祝母回家烧午饭,小祝故作漫不经心地问一句,爸呢?不外是一个人爬山或者钓鱼去了。小祝暗松一口气。有一回,祝母透露,你不在,爸也常问起你,你看,你们都是互相记挂的。小祝一怔,苦笑,想象父亲确认儿子不在家后,隐忍严峻的脸松弛下来,一种暂时地摆脱了“父”的自由。有其子必有其父。
父亲最让儿子不能容忍的一点是,只言传,不身教:“抬头挺胸,站有站相”“你应该像男子汉一样……”哪怕对方追打上门,祝父也只是挡在孩子中间苦口婆心,你为什么非打架不可?你完全可以去打沙包,实在不行,钓鱼或爬山,钓鱼和爬山一样可以消耗你。祝父只动口不动手的感化教育变本加厉地招来更多对小祝的嘲讽,你爸和你一样怂包,都是软脚蟹!
我爸杀过人。小祝初中留了一级,新班级的自我介绍结尾,小祝神来一笔。所有脑袋登时抬高,像河水抽干露出一块块卵石。到了家长会,同桌毛莉莉的父亲递给祝父一支烟。祝父忙摆手,我不会,谢谢谢谢。毛父内行地吐出一串烟圈,眯缝眼,陶醉又茫然的样子,你杀过人?祝父抿着嘴。毛父说,我女儿说你儿子当全班人的面主动交代你手上有命案。祝父愣愣的,仿佛真的没有听清楚。毛父感到一种肉体上的压抑,原以为他的同桌,他的同辈人会矢口否认,开什么玩笑?小孩子家家的胡话也当真?或者真是杀人犯,扑过来扭打成一团,开什么玩笑!毛父那无所畏惧的身体白白地期待了一场并未发生的搏斗。沉默聚成一朵尖刀状的疑云,经停会场,不落不散。会后上派出所一查案底,干干净净,但算算祝父可能犯事的时间,公安系统尚未全国联网,此处零案底不代表他处就没有。疑云密布,祝父始终不表态。这么一来,激怒了称不上智者的婺城人,且不说陌生人的恶言恶语,左邻右舍、工友同事也积极主动划清界限,杀人犯的钱还还什么还?有本事把我也杀了……就连小祝的班主任也有所动摇,因为人人喊打,人人都显得清白无辜,她不得不表示点儿什么。
等到小祝站出来澄清真相,避重就轻地坦白是自己一时性起的恶作剧,为时已晚。挑衅如利箭如梭镖刺向祝家,祝父依旧沉默如山如海如父爱。仔细看,祝父的脸并非和他的嗓音一样全然凝结,眼睛、嘴角都充盈着一种安然祥和,仿佛很早就从激烈的雄性争斗中撤退到了一个安全的内心世界,仿佛当下所遭遇的都已经历过,仿佛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祝父最后留在人间的影像也是无声的,似默片的一段。茶机厂厂长追悔不已,要不是我信菩萨拜菩萨,这家伙老早被我开掉了,作为老职工,他是好样的,兢兢业业,可也没道理养个杀人犯在厂里,菩萨要我修善心,要救人一命,要有人道主义关怀……
一号监控覆盖值班室,完整记录下祝父最后的晚餐。最后的晚餐本不该如此简陋,不巧卤味店那天关门了。祝父是卤味店的常客,很多时候不买东西,讲讲谈谈也是好的。卤味店老板也想得开,没必要和钞票过不去嘛,杀人犯的钞票就不是钞票啦?何况还只是嫌犯。祝父问过老板为啥不卖兔子,祝父喜欢吃兔头。老板说,方圆百里没人养兔,我只做活杀现杀。祝父说,我见过你杀狗。老板说,狗肉要等秋天。祝父说,杀了多少狗?老板摇摇头说,熟能生巧。祝父说,第一次放血怕不怕?试没试过勒杀?狗牵到树下或架子旁吊起来,狗挣扎的时候,迅速在狗脚踝划两刀,越挣扎放血越快,腥味就淡。老板反问祝父是不是也是杀狗好手。祝父摇头说,狗五行属土,地支属戌,火库,俗称地龙。老板笑道,那我至少杀过五十条龙。祝父说,后悔不?老板一愣。祝父说,忏悔吧?老板说,你以为你是神父?祝父哈哈大笑。老板说,下个月要来马戏团,正宗俄罗斯女郎跳大腿舞,从我这儿拿票,七五折。祝父说,我不想演了。老板挠头,你以为你是俄罗斯女郎。祝父说,我以前演神父,后来一直演忏悔的人。卤味店老板豁达和权威的口吻如上帝助手,祝父在地球上最后的夜晚有一肚子话想告诉他,却吃了闭门羹。店门口贴纸告示:出门一周,有事没事都勿要打我电话。无所畏惧的心灵白白地期待了一场并未发生的忏悔,不抽烟的祝父买了一包红塔山、一只打火机。那显然是一支被生着气抽的香烟,熊熊燃烧的烟头像一只东张西望的不安的红眼睛,连飞蛾也知趣地避让,然后在老剧院前面停下,潮湿了,熄灭了。黑夜在剧院旁喧闹,俄罗斯女郎的海报簇新簇新地贴在两边橱窗,明晃晃地干燥着。月亮又大又明,像一只气球。回茶机厂的路上,祝父不时回头,那表情像是有人在追赶他,把他打败了似的。
二号监控显示,祝父在值班室隔壁的茶水间待了十一分钟,茶水间冰箱里剩了一枚鸡蛋,像一颗西西伯利亚的太阳。三号监控显示,从茶水间到值班室,祝父端了一碗炒鸡蛋,又到工具房停留五分三十九秒,出来时手里多了瓶酒,按规定上班区域不该有酒;一号监控明确那是一瓶白酒,不是料酒。茅台藏在工具房的资料柜里已经有些日子了,原本打算在重要场合如儿子结婚,抑或和心爱的人一起才启封畅饮的,人算不如天算。祝父独处于值班室,匀匀斟满,匀匀干了,无所畏惧的心灵和身体一起软弱了,我爱过什么人吗?我的爱人在哪里啊?是婺城人的忧郁造就了雾,还是雾造就了忧郁?一小时四分十七秒后,值班室警铃大作,人算不如天算。
......
节选,全文刊载于《广州文艺》2025年第01期
【徐衎,南开大学2011级中国现当代文学硕士,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三十四届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小说见《收获》《西湖》《十月》《人民文学》《花城》《上海文学》《青年文学》《小说选刊》《中国作家》《长江文艺》等;曾获第八届“西湖•中国新锐文学奖”、 浙江省作家协会2015—2017年度优秀文学作品奖、“人民文学·紫金之星”奖;入选浙江省作协第三批“新荷计划青年作家”、浙江文学榜(2021—2023);出版有小说集《仙》《煮山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