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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叶:从小路出发的写作 ——在武汉大学“闻一多讲坛”的演讲
来源:《写作》 | 乔叶   2025年01月16日10:01

我从北京带了一箱子厚衣服来武汉,觉得北京挺冷,武汉应该也冷。没想到,一下飞机就大汗淋漓,我马上感受到了武汉的“热情”。武汉大学是我心中的诗和远方,来到“闻一多讲坛”和大家交流,我真的非常开心。

一、人生轨迹与自我跨越

我出生于20世纪70年代,是河南焦作人。焦作是豫北的一个城市,如果你们看过《宝水》,就知道宝水村的地理位置差不多就在焦作附近,大致在豫晋交界的地方。山西以丰富的煤炭资源著称,而河南同样蕴藏矿脉,我的家乡也出产煤炭。煤矿资源枯竭之后,焦作开始转型做旅游。我的家乡有一处特别有名的景区——云台山,它是我创作《宝水》的背景参考。读者翻阅这本小说时,不难发现其中有许多元素便采撷于我的故乡。

在80年代中期,我结束了初中的学业。那时候的乡村,特别流行让学习成绩好的孩子们去读中专、中师,换言之,就是初中毕业后就不考高中了。我当时考的是焦作师范学校,这是一所中学师范学校,主要为乡村小学培养教师。毕业后,我遵从分配,在乡下教了四年书。刚开始,我在乡中心学校教初中,初中的孩子实际年龄偏大,有些留级的学生甚至和我年岁相仿。那时我还很年轻,毕业时不过十七八岁。在教授初中生这件事上,我或许能够在知识方面胜任,然而在心理层面上,我却显得相当稚嫩和不成熟。后来,领导考虑到我的实际情况,将我调到了村小教书。在那里,我与学生的年龄差距拉大,就逐渐适应了。

在村小教书的四年里,我开始写作。虽言“写作”,但其实是很不像样的,可以说是“野生”状态的写作。我为何会走上写作之路呢?或许,孤独是最大的推手。在乡下教书,我没有可以对话的朋友,也不甘心于一眼看到底的生活。内心涌动着无数的话语,于是写作便成了我的出口。最开始写的是188体育官方ios,也不是纯文学意义上的188体育官方ios,反而更像生活随笔。我给《中国青年报》投稿,给地方报纸投稿,大约在1993年,我的作品发表得很多,也得到了不少关注。尤其是《中国青年报》,它的辐射面很广,每一期都发行上千万,很多青年杂志都向它的作者约稿。在那个时期,我在各省的青年刊物都发表过文章,各种约稿不断涌来,我近乎痴狂地投入到写作之中。当时的“写作”,其实不是经典意义上的写作,但我自己感到特别满足:在乡下那样一个闭塞的地方,竟然有了这样一个通往广阔世界的契机。有很多读者通过邮电局给我寄来信件,那些信件至今仍被我悉心珍藏。这是一种非常古典的交流方式,我在其中倍受鼓励。通过书信传递的温暖与鼓励,至今依然让我觉得十分神奇。

我也经常收到稿费单。我突然发现,写作居然可以赚钱!在那个年代,中小学老师的薪资水平普遍不高。自从我踏上写作之路,每月的稿费竟然常常超过了我的工资。当然,更重要的还是精神上的鼓励,让我非常有心劲,知道自己原来还有新的可能性。如果没有选择写作,我可能还会跟大部分同学一样在基层当老师。这当然也没什么不好,他们很热爱教育,也很值得尊敬。但对我自己来说,却可能并非最佳选择。这确实与我那不太安分守己的性格相关,我的脑海中经常会充盈着许多奇思妙想。我也不太喜欢老师的生活。因为它要求我以相当稳定的情绪和心理,来处理相当稳定的工作内容,这对我来说都不合适。我在那时尝到了写作的甜头,现在回头看,写作也改变了我的命运轨迹。

1994年后,我开始到县里工作。或许现在看来,县里仍属基层范畴,但对于曾在村小教书的我来说,去县里工作已经向前迈进了一大步。在村小教书那会儿,我家离学校很近,所以常住在家里。我很喜欢在晚上散步,但是村里没有路灯,有时我还会慢慢走到村外。村里人觉得很奇怪,说散什么步,大家都老老实实在家待着。我总想着,要是能在一个有路灯的地方自由自在地散步就好了。后来到了县里,到处都是路灯,晚上散步就成了一种特别正常的行为。不同地域给予行为的宽容度,是很不一样的。我就在县委宣传部的新闻科工作了四年。新闻写作方面我表现平平,没有投入太多精力去用心钻研,我最爱的还是自己的188体育官方ios创作。就人的精力而言,我觉得好钢要用在刀刃上,所以把劲头都用在了写作上。那几年里,我的写作没有发生本质改变,还是在写生活类188体育官方ios,只不过后来写得越来越多,出书以后,得到的关注度更高了。那几年,出版社来找我出版了几本书,报纸也时不时地给我评个“优秀作者”之类的奖。我第一次来武汉,就是因为《中国青年报》请优秀作者游三峡。我当时被邀请来武汉游览,然后逆流而上到了重庆。

1998年,我被提拔到县文联当副主席。两年后,河南省开始选拔青年作家。我那时还不到30岁,就我的人生而言还相当年轻。我30岁前出版了7本188体育官方ios集,都是很幼稚、很清新的生活188体育官方ios,媒体叫它“青春美文”或“生活哲理188体育官方ios”。我很受《读者》杂志社的喜爱,是《读者》的第一批签约作家。那时杂志社给的待遇也很不错,经常会请作者采风,稿费也相当可观。在90年代,也就是二十多年前,《读者》杂志能开出千字三百块钱的稿费,算是非常丰厚的。

2001年,我去河南省文联下属的河南省文学院当专业作家。从那时起,我的写作发生了特别重要的、本质性的变化。其实我从县到省里去的时候,有人劝我说不要去:“就在原地挺好的,在县里都已经是文联副主席了,何必还去省里?”还有人说:“‘专业作家’是个很可疑的身份,要是写不出来怎么办……省里的作家那么强,根本显不出你。”大家当然是出于好意来关心我,虽然我的188体育官方ios发表和出书都非常顺畅,但在一眼看到底的生活中,我还是渴望能有新的突破,到省里去或许正是一次机会。

那时的河南省文学院真是人才济济、高手如林。李洱老师是学院的专业作家,李佩甫老师先后担任副院长和院长。相比之下,我就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小白”,完全没有和他们对话的基础。我从未涉足小说领域,甚至都不清楚小说是干嘛的,仍然停留在写188体育官方ios、向副刊投稿的“野生”状态。现在回想起来,我意识到副刊对文学性的要求并不是特别严苛,而我或许确实具备一些写作上的小小才华,因此我的作品能相对容易得到副刊的青睐并得到持续的发表机会。我并不自知,还天真地以为自己已经在从事文学创作了。当我真正进入文学院那个严肃的创作单位后,与周围的佼佼者相比,高下立判,很快就意识到了自己的渺小和不足。

这其实是一个清零的过程,代表以往写的作品都不算数了,我要重新出发。我想我是不是能写出小说?是不是能写出像样的小说?这些都是未知的谜团。刚到文学院时,我挺崩溃的,发现自己基本无法融入他们的话语体系。我没读过太多有深度的书,前辈们谈读书,我总是显得格格不入。李洱老师现在是北京作协主席、北京大学教授,他写了《应物兄》《石榴树上结樱桃》等经典小说。对于初入文学院的我来说,李洱老师的长篇大论全是难以解读的陌生符号,我只能恳请他为我开列书单。李佩甫老师对生活有特别深刻的感受,是一位特别内秀的作家。他看似特别沉默,实际上内心里装着江海。我特别喜欢他的《羊的门》,这本书在90年代风靡一时。后来,他还创作了《城的灯》和获得“第九届茅盾文学奖”的《生命册》,这两部作品与《羊的门》共同构成了他的“平原三部曲”。能和他们成为同事,与他们聊天、开研讨会,对我来说是难以言喻的幸运。当“学渣”置身于一群“学霸”之中,若求知若渴,就一定会受益良多。我基本上就是一个“学渣”,他们的话语对我来说信息量极大。以前我和媒体说:“我是个幸运儿。”媒体开玩笑说:“难道你只有幸运吗?”我想了想,补充了一点:我还是很爱学习的。幸运是命运赐予的外在,爱学习是我努力做的内在。二者结合,我才能走到现在。

我的成长轨迹大概是这样。总体而言,还是很不安分的,我总是怀揣对新鲜可能性的无限憧憬。比如我四年前人才引进到北京,那时我已年近半百。换做别人可能都不会考虑这么大的变动,我却几乎未加犹豫。其实,每一步选择背后都潜藏着我不自知的风险,但我不觉得有多么不安全。这可能和我个人的性格相关,我始终对新机遇满怀热忱。我是一个非常努力的人,当确认了自己所爱的事情——写作,便全身心投入其中。踏入小说创作领域后,我深知自己热爱小说,我这一辈子要以小说为伴,那我就全力以赴,勤勉学习,学习阅读,学习写作。我的创作过程基本上就是一个自我学习的过程,包括被迫学习和主动学习,我就是这么走过来的。

二、写作转折与乡土资源

如果非要在我的写作生涯中找寻一个重要的时间节点,那大概是1993年在《中国青年报》发表一系列188体育官方ios。自那时起,至今31年。在这三十余年间,我在与乡村渐行渐远的同时,又徐徐回归。我出生的地方叫杨庄。从杨庄到县里,再到省里,再到北京,从地理意义上来说是渐行渐远的。但是,落实到写作的文本里,我觉得自己在精神意义或者文学意义上完成了比较深度的回归。

回归并非一蹴而就的易事。年少的时候,我向往诗和远方,对自己拥有的故乡资源其实带着几分轻视。我早期写的188体育官方ios渴望洋气,极力避免土气的渗透。它们是向上的、轻盈的,也不时会陷于轻浮的、抒情的。其中虽然穿插方言元素,但鲜少牵涉故乡。我到河南省文学院后遇到李佩甫老师,他是深谙乡土写作的作家,我心里还暗自嘀咕,不要跟他一样。河南是农业大省,小麦产量占全国的百分之四十。据说,中国人的餐桌上,每十个馒头就有四个产自河南。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也养一方文学,河南的乡土文学传统非常强大。李洱老师那么“知识分子”写作的人,也写《石榴树上结樱桃》这种充满乡土气息的小说。有一次我们聊天,他说不要忽略这部作品,它是很乡土的作品啊!

回想起来,我年轻时对乡土的排斥,更像是对自己根性的一种抗拒。转折点出现在《最慢的是活着》这部中篇小说。这部小说让我的自我意识开始清醒,逐渐意识到故乡是非常宝贵的资源,我开始明确地想要回归故乡。《最慢的是活着》是我目前为止最受欢迎的、读者缘最好的中篇小说。小说是2007年写的,2008年发表在《收获》上,断断续续获了几个奖,一直到2010年获得鲁迅文学奖,是当时鲁迅文学奖中篇小说奖的榜首作品。小说发表后倍受好评,不停地被转载,除了文学刊物,许多社会期刊、报纸也在转载。

这部小说写的是孙女和祖母的故事,创作初心是为了纪念我的奶奶。我父母有5个孩子,都是奶奶带大的。我的父母工作特别忙,爸爸在焦作市矿务局上班,妈妈是学校的民办老师。我家是当时典型的“一头沉”,就是父母中有一位是在城里上班,另一位在农村。我爸爸在城里上班,天天往返于焦作市和杨庄村之间。我从小就喜欢跟奶奶“干仗”。奶奶很封建,在重男轻女的观念上尤为明显。我是我们家第二个女孩,排行第四。我奶奶认为男孩是最重要的,女孩是亲戚,最终是要嫁到别人家的,那么有一个就可以了。我就属于没有必要的第二个女孩。那时乡村普遍孩子多,无暇照看每个孩子。我自称的“野生写作”,可能也是得益于乡村的这种相对自由的环境——家人不怎么管,我可以在乡村的广阔天地里自由生长。反正就是天黑回家吃饭、上床睡觉,大人知道这个孩子囫囵回来了就行。开始上学后,我觉得自己有文化了,而奶奶是个文盲,我就学了很多新词跟她“干仗”。一直到我结婚、生子,真正成为一个大人,我才慢慢理解了奶奶,开始深入认识她对我的意义。随着年岁增长,我和她的关系愈发亲密无间。后来她去世了,我才发现,亲人是这样一种存在:她以不在的方式极度凸显了她的存在。奶奶是我最亲的亲人,无论是生活意义上还是精神意义上,对我来说都有特别重要的启蒙意义,还有根本的养育意义。奶奶去世后,我很想写她,但是特别困难,一下笔就会想起她,会无法自抑地落泪。

最初,我想写个188体育官方ios,又觉得写不了。那时候,我已经开始写小说了。2001年,我正式进入河南省文学院,次年尝试写了第一个长篇,写得比较稚嫩。我听李洱和李佩甫老师谈了很多小说后,觉得自己可以尝试长篇小说创作了。李佩甫老师还劝我要先写中短篇小说,我没听,后来也接受了教训。但是那时的我已经骑虎难下,所以还是坚持完成了那部长篇小说。幸运的是,小说在2003年发表,2004年由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之后我就开始认真写中短篇小说,觉得要听从前辈的话,用中短篇小说来训练技术。小说是一门技术活儿。每个文体都讲究技术,但小说对作家的要求更全面、更实际。总有人问我,188体育官方ios和小说对我来说分别意味着什么。188体育官方ios当然很好,但相对于小说而言,188体育官方ios更加平面化。188体育官方ios要求叙述角度要坦白从宽,如实讲述经历了什么、感受了什么。而小说可以依附不同的视角,打开的空间会更大。我写奶奶,就觉得无法用188体育官方ios表述。因为我的思绪总是过于具体,同时情感上又过于汹涌澎湃。情感饱满本来是优点,但过于饱满,就成了表达的障碍。最近《青年文学》发了我跟一个青年作家的对话,标题引用了我的一句话,我觉得颇为贴切:“写作的魅力在于控制,也在于失控。”当然这话也可以反向理解:“写作的魅力在于失控,也在于控制。”控制和失控之间,怎么把握它的尺度,是特别美妙的。

2007年初写《最慢的是活着》时,我就总是太失控了,感情过于饱满,就容易变形。就像肌肉紧张时,动作容易变形,我的语言、素材也容易变形。这时我已经意识到,这样不行,这个题材是写不了188体育官方ios的。既然已经开始写小说了,就索性处理成小说。

在小说里,我对奶奶的感情一定是真实的、丰沛的。但因为是小说,所以可以虚构。如果说原生态素材是大地,那么写小说可以低空飞翔,与地面适当地拉开距离。小说给我的福利也在于此,比如我为奶奶虚构了一个情人。在现实生活中,奶奶是一个极其规矩的人,她守寡50年。她说不能找别人,因为我爸爸是独生子,要带着他过门到别家,我爸爸就会一辈子被人看不起。一想起她还是非常传统的女性思维,我就觉得非常心痛。她从盛年就开始守寡,一直到80岁去世,我非常疼惜她。如果写188体育官方ios,基本上就要按照她的人生模版如实描述。但小说的迷人之处在于,它可以写已有的,也可以写正有的,还可以写你心中应有的,所以我决定要给奶奶安排感情生活。我构思了一个情节,一个下派干部到各家各户吃饭,到奶奶家后,奶奶和他产生了感情纠葛。这是我作为作家对奶奶的补偿心理,我希望小说中的她在活着的时候能够有感情生活,能够享受一些幸福。当然还有一些其他的小说处理,可以与特别现实的东西拉开距离,故事飞翔起来,就会特别有魅力。

作品诞生于作家之手,但作品的完整性一定是由作家和读者共同构建的。读者包括专业读者和普通读者,专业读者就是文学界的同仁,包括期刊编辑、评论界的老师还有研究者;普通读者是广大的社会读者。这部小说发表后,无论普通读者还是专业读者的反馈都很好,确实得到了很多人的喜欢,写它的论文也挺多,到现在好像还不断有人在做相关研究。我再回看自己的作品,寻找它被肯定的点在哪里时,就发现祖孙之间的感情能打动很多人。写完后我还在想:我是70后,我跟奶奶的感情,会不会让80后感觉陌生?等90后再读这个小说,它会不会已经失效了?但就目前而言,90后的孩子读了还是有效的。这种感觉很美妙,我觉得也有点契合《最慢的是活着》这个题目,有人生的感叹在里面。我有时给人签书就喜欢签:“最快的是时间,最慢的是活着。”这里的“活着”是人生的、生命的感受。具体到小说内容就体现在孙女以为和祖母的差异非常大,一个生在20 世纪20年代,一个生在半个世纪后的70年代——“我”是70 后,受的教育不一样,感受到的物质条件也不一样,“我”觉得“我们”活得很不一样,但小说最后表达的是“我们”活得很一样。奶奶曾经也是一个先锋少女,她并非生来就承载岁月的沉重。她在少女时期也抗争过,比如不愿意缠脚,经常淘气、特别活泼、有青春气,慢慢地才变老。“我”也不会一直青春锐气,也会体会到人世间的种种不易,变得成熟、宽容、丰富、沧桑,最后慢慢地变成奶奶。这一过程,宛如一面镜子,我和奶奶在此中对照。实际上,我们对人世间的本质感受,或许远比想象中更为贴近。我们的生命固然是丰美的,但有时也是简约的。拂去外在的差异,我们内在的爱恨情仇、精神世界其实高度重合。本质上,我们甚至和唐朝的人都很接近。人性或者人情,有恒定的东西,有让人心安的东西,让人可以信任的东西,这些都蕴藏在“慢”里面。

另一个触动人心的要素是“乡村”,牵涉故乡层面。奶奶是一个乡下老太太,她的口中流淌着方言土语,生活方式也深深烙印着乡村的痕迹。这个点也引起了广泛的共鸣,大家对此非常喜爱。再看前辈们的乡土作品,我开始质疑自己以前的抗拒心理:或许我可以再去挖掘,再回望那片土地?后来我把乡土作为写作资源,在2011年写了《拆楼记》。当时李敬泽老师倡导“非虚构写作”,他还把比较年轻的小说作者聚到一起开会,提倡大家不要在书斋里过二手生活,要到生活的第一现场去。“非虚构”就是从生活中拿到真实的力量。当时,我姐姐家正面临拆迁。拆迁,首先是政府行为,但民众也有他们的应对方式。基层老百姓当然想实现利益最大化,想出了各种应对策略。我听到很多有意思的段子。比方说,一口井要赔几百甚至上千块钱,为了获得赔偿,有人会在院子里连夜挖井,甚至挖不出井就挖个坑,放上水缸、装上水做成井。评审人员前来查看,是个井,记录拍照,他们就获得相应的赔偿。更普遍的是拆迁前的违建,他们会以最快的速度加盖楼层。正是基于这些故事,我写了《拆楼记》。《拆楼记》分两部分:《盖楼记》是老百姓知道政策后的违建,他们会互相商量,但是内部之间也有利益博弈,有“内卷”的问题,看大家怎么衡量和比较彼此的利益;然后才是拆。《拆楼记》是我继《最慢的是活着》之后,在故乡拿到的又一个素材,获了当年的人民文学奖。

后来我又写了《认罪书》《藏珠记》,一直到《宝水》。迄今为止,我写了5 部长篇小说,其中或深或浅地融入了故乡的元素。我在故乡这片土地不断挖掘、探索,逐渐领悟到故乡于我究竟是一种怎样的存在。真的很惭愧。刚写完《最慢的是活着》时,我还没有很清晰的意识。那时候接受媒体采访,他们问我有没有这种故乡意识,有没有像莫言老师、苏童老师文学地理上的故乡、原乡,我坦言自己没有。后来还挺“打脸”的,但我觉得这挺好。我终于比较清晰、坚定地认识到故乡是怎样的资源。

三、“乡村之子”与再造故乡

写《宝水》的时候,我把自己视为“乡村之子”。作为一个“乡村之子”,我其实是从小路出发的,写《宝水》是出于朴素的乡村情感。走上文学创作这条路后,我希望以小说的方式表达我对乡村的认识和情感。媒体、评论界阐释《宝水》时,总说它是一个表达乡村振兴、新时代山乡巨变的作品。我其实还真没有那个野心,并不是因为我要写一部乡村振兴的作品,然后才去写《宝水》。而是因为我想要写一部具备当下感的故乡之书,才必须写到乡村振兴。作为一个反映当下生活的乡村,宝水村在脱贫攻坚之后,自然而然地迎来了乡村振兴。时间节点流转至当下,乡村振兴已然成为宝水村历史的重要章节,是时间节点走到现在的自然呈现。就像山间小溪,它最终会和时代的江河邂逅,并汇入其中,那就是它的命运。

我的写作一直都是从小路出发的,包括我早期写的那些所谓的青春美文,也都是写我的小情感。我意识到,那些属于我个人的东西很可能得到陌生人的喜欢,这是写作赠予我的礼物。这情形正如鲁迅先生所说:“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最初我心里也很诧异,我写我自己这点事儿,为什么能激起他们的共鸣,为什么他们会给我回响。后来我明白了其中的道理:我就是他们心中的另一个自己。我和他们一样平凡,他们心中有所感,却未曾付诸笔端,而我写了出来,并且对此满怀热爱。我所书写的,正是那些“人人心中有,人人笔下无”的情感和细节。大家可以看到,我的小说有许多日常化、细微的东西。有人说《宝水》是细节化小说,但我觉得这种表述略显片面,毕竟,谁的小说不是细节化小说呢?没有细节是很难撑起小说的。在我看来,细节是小说的一砖一瓦,没有砖瓦,哪怕再低的房子都盖不起来。细节是基本建材,当然建材的质量也至关重要。我特别迷恋细节,我相信很多小说家也是如此。宏大的东西里不一定有细节,但是细节里的东西往往包含着宏大。我特别喜欢一个词叫“滴水藏海”,一滴水里可能有大海的各种成分,大海的广阔与深邃都藏在这滴水里。

我当然很爱乡村,但是“爱”这个字从来都特别复杂,不是单纯“喜欢”的问题,不是一个心理热度的问题,爱包含的东西非常多。爱一个人很复杂,爱乡村、爱自己的来时路,想起来也百感交集。有喜欢,有牵挂,有依恋;但也有挣扎,有抗拒,有忧愁,有痛苦,特别煎熬、矛盾、怀疑。对我来说,对乡村的这种复杂情感,一直困结于心,想要倾诉和表达。大家读过《宝水》的话,可能发现其中的乡村情感是丰满、驳杂的,但我还是想尽力表达或者构造出丰满的层次。

我跟前辈们的乡土写作肯定是不一样的,因为我们对乡土的感受截然不同。我的河南前辈写乡村的也很多,比如李佩甫的《羊的门》写乡村权力,写干群关系的紧张,写村民和村干部、乡干部之间在精神层面和物质层面上激烈的矛盾冲突。但我步入成年,我感受的乡土大相径庭:土地荒废已经不算什么了,大量的农民进城务工,希望能创造更大的经济价值,乡村开始空心化。国家很快意识到问题,包括留守儿童的困境以及乡村面临的各种挑战,也开始着手解决问题。我希望能够尽量写出我所感受到的这几十年来——最起码改革开放、新时期以来,乡村这几十年变化的纹理。这是我的宏观意识,但宏观意识必须落在小处,落在具体的人物情感上,才具备文学的意义。大家可能比我更懂“文学是人学”,文学一定要很具体地落实到每个鲜活个体的情感和命运上,才能绽放它真正的魅力。

为了写《宝水》,我也做了很多准备,比如去乡村现场看,比如去读温铁军、贺雪峰的学术著作。还有费孝通先生的《乡土中国》,那几年我一直带在身边看。因为“乡村建设”这条线,我了解了梁漱溟先生、晏阳初先生,还有20世纪30年代他们做的各种试验,这都是学术上的东西。就像一个人的身体,从外面看不到他的骨头,但是走路的时候,就知道他的骨骼是强壮的。虽然这些硬的东西在小说中一个字也看不到,但我希望用它们补一补思想上的钙。我对女性意识和乡村资源有了比较清晰的认识后,我的写作状态也相对成熟。它们汇涌到一起,最终促成了《宝水》的诞生。

真正动笔时,更多还是从人物情感和命运出发。《宝水》的主人公是女性,这对我来说是天然的选择。以前我不觉得很天然,我希望女性写作时能不那么女性,能够“雌雄同体”,可以经常变换一下男性视角。我会被某些写作论调所绑架,比如“雌雄同体”是高级写作,我觉得说得好有道理。那时候,如果沉溺于女性写作的话,我会有自卑感,但后来慢慢克服了。我想我应该忠实于我的性别身份,作为女性,进行女性写作,在写作中同步我的女性心理,这是多么方便的身份。有人说女性写作有局限。但我想,任何身份的写作都不可避免地带有局限,局限一定存在,重要的是尽量地克服、超越局限,让局限在你这里具有更大的弹性与深度。

之所以选择女性视角来写地青萍的故事,还因为乡村本身蕴藏女性特质。我们会说“乡村母亲”“大地母亲”,但很少说“乡村父亲”“大地父亲”。乡村很女性,大地也很女性,这个小说就是关于乡村大地的小说,地青萍这个主角当然得是女性。《宝水》在得“茅奖”之前,得过《钱江晚报》“春风悦读榜”颁发的“春风女性奖”。那时我特别开心,这本是我自己懵懵懂懂向往的启动方向,这个奖给了我一个明证。中年女人地青萍到宝水村生活了一年,她是个有病的人,在宝水的一年是她自我疗愈的一年。她在宝水村治疗心理疾病,与关于乡村的伤痛记忆和解。她在村里要跟很多人打交道,其中便包括村里当家人大英,也是个女性。我开玩笑地说,她们俩走得这么近,大英要是个男的不谈点恋爱都说不过去。当然,青萍有她自己的爱情,宝水村就是她男朋友老原的村庄。

除了刚才我讲的这些以外,我还做了很多功课,比如实地去看了很多村庄,深度跟踪、观察了几个村庄的变化。我在创作谈里写过“跑村”和“泡村”的经历。“跑村”就是看了全国各地乡村的样本,“泡村”主要在我老家,豫南有一个,豫北有两个。武汉大学文学院邓小燕老师为了撰写关于《宝水》的论文,亲自驾车前往河南,探访了我曾驻村的地方。邓小燕老师是一位很好的学者,他那篇论文的主标题就是“再造故乡”。对我来说,故乡确实是重新构建的过程。总是有特别可爱、天真的读者问“宝水村到底在哪里,我要去玩”。我说,没有真的宝水村。小说写完后我查了一下,全国有6 个村庄叫“宝水村”,北京房山就有一个。即便它叫“宝水村”,肯定也跟我这个宝水村是两码事儿。我写的宝水村是在大量实地体察的基础上,虚构出来的一个村庄。

只要是在文学创作里,所有人的故乡都是作家再度构建的产物。即便是188体育官方ios作家,他们需要遵循如实的写作伦理,但也会对自己的故乡进行选择性的重建。他们会选择乡村记忆,选择乡村经验。这里面一定有虚构的部分,一定有再度构建的过程。我最近看作家汗漫的《纸上还乡》。他也是河南人,我觉得他跟我说的意思有点异曲同工。实体的故乡用一草一木养育了我们,我作为写作者,便用一纸一笔再造一个故乡。读者想要实地对照,往往是行不通的,因为没有一对一的原型。但是大家应该也都清楚,虚构和胡编乱造是两码事。必须先有结实的现实逻辑,才能形成有力的虚构文本。博尔赫斯说:“强大的虚构产生真实。”虚构不等于瞎编乱造,想象力再奇幻,也要落到现实的层面。我也很喜欢卡尔维诺的一句话:“想象力的果酱要涂到现实的面包上。”这两句话道出了虚构与现实之间的微妙关系。

对我来说,再造故乡的过程是百感交集的。我面临着很多困难,但更多的还是收获。总有人问,你接下来还会不会写乡村小说?我说我可能写不了了,最起码写不了关于乡村的长篇了。我准备素材时做了很多功课,有一些不适合放到这部小说里的,可能会零星地再写一些关于乡村的短篇,但肯定写不了长篇了。《宝水》耗尽了我迄今为止所有的乡村经验:我能够想到的、感受到的最丰富的乡村经验,都放在了这部小说里。以前有人调侃我总是用力过猛。不论写哪个小说,我可能都有用力过猛之嫌。但我认为,这是我一直以来的写作习惯。我愿意做足功课,反复修改,这听起来像是自我表扬,但我宁可用力过猛,也不愿意留下遗憾。

每次有人评价我写的是全新的乡村,我总会觉得很外行。我预设的时间节点是在抖音流行之后、疫情到来之前,大概就是2018、2019年左右。这个小说里也有抖音,我不想回避任何当下的流行元素。其实这些东西都不要紧,要紧的是贴合人物的情感和命运。宝水村是一个充满历史感的乡村,新和旧在这里互相偎依、唇齿相依。宝水村可能是行政属性上最小的村庄,我还是希望能在这么小的村庄里,容纳最丰富的东西。它里面有很多旧的部分、历史的部分、人文的部分,人也都是旧人,哪怕有的人看起来很新。比如,以前的乡土文学中很少写乡建专家,我写了孟胡子,他是一个懂乡村建设、懂美术、懂建筑、懂经营、懂旅游的文化商人,介于政府和基层的村委会之间。但他也不是一个全新的人物。我还写了奶奶这个角色,有人总结,我重要的作品里总要有一个奶奶。我奶奶虽然已经离世,但她在我的心中以文学的方式永存,这大概是对她最好的纪念。

武汉大学有汉语写作研究中心,我预设在座各位都对写作有一定兴趣。你们这么年轻,有志于写作,热爱写作,这很好。对于有志于写作的朋友们来说,贴近自我、源自个人生命体验的东西都是宝贵的,它们是真正有价值的生活,它是一座富矿。我坚信,写作是一件特别值得坚持的事情。这不是因为要追求世俗性的成果,比如成名、获大奖之类,而是因为它能让我们内在的精神世界日益丰饶。写作是理解他人和构建自我的极佳方式。有质量的写作、有质量的阅读,可以深度拓宽我们的世界。我觉得这是写作给我们的最大福利。

* 2024年10月18日,乔叶在武汉大学文学院“闻一多讲坛”发表演讲。本文由武汉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王海龙、郑琴根据演讲录音整理成稿。

** 本文刊发于《写作》2024年第6期。

*** 注释略,详见《写作》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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