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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开满庭芳——记《花城》《随笔》杂志创办前后
来源:《随笔》 | 叶曙明   2025年01月16日08:09

1981年,《花城》编辑与作家合影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是一个充满想象和期待的年代。在经历了漫长的高强度政治运动之后,民间蕴蓄着强烈的改变冲动。每个人都感觉到,新舞台已经搭起,鼓点愈敲愈急,灯光由暗转明,帷幕一点点拉开,一出气势磅礴的历史大戏,即将开演。

以一九七七年第十一期《人民文学》发表刘心武小说《班主任》,以及一九七八年《文汇报》发表卢新华小说《伤痕》为标志,文学界涌现一股“伤痕文学”浪潮,包括张洁《爱,是不能忘记的》、从维熙《大墙下的红玉兰》、茹志鹃《剪辑错了的故事》、广东作家陈国凯《我应该怎么办》、孔捷生《在小河那边》等,发表一篇,轰动一篇,南北呼应,众声喧哗。

一九七八年秋天,广东人民出版社策划了一部书稿,书名叫《醒来吧,弟弟》,准备精选一批“伤痕文学”题材的短篇小说,汇编成集。苏晨、岑桑、易征、王曼、梵扬、谭子艺、林振名等编辑,在高鹤县沙坪镇(今属鹤山市)住了一个星期编稿。小说集第一篇就是刘心武的《班主任》,还有他的《醒来吧,弟弟》《爱情的位置》、卢新华的《伤痕》、陆文夫的《献身》、王蒙的《最宝贵的》和孔捷生的《姻缘》等。这本书在十二月正式出版,一开机就印了二十万册。

《醒来吧,弟弟》,刘心武等,广东人民出版社,1978年12月

苏晨是辽宁本溪人,当过解放军某部政治部干事和报纸副总编辑,时任广东人民出版社副社长兼副总编辑;岑桑是广东南海人,时任出版社文艺编辑室主任;王曼是广东海丰人,东江纵队出身,在华东野战军两广纵队当过新华社两广支社随军记者;林振名是广东潮州人,曾在广东哲学社会科学学会联合会工作,“文革”后期广东人民出版社恢复运作时调入文艺室;易征是湖南“三湘才子”易君左的哲嗣,汉寿易家,三代大才子,易征是第四代,但当时的工作,却是编一套“广东民兵革命斗争故事”连环画,内心的苦闷,可想而知。

林振名、苏晨、易征(左起)20世纪80年代合照

他们都是春秋鼎盛的中年人,因“文革”虚耗了十年时光,都有干一番事业的欲望。北京出版社的《十月》创刊,对他们是一个刺激。当时广东最有影响的文学杂志,是《作品》和《广州文艺》,前者是省作协的,后者是市文联的,出版社没份,未免让人失落,在编《醒来吧,弟弟》一书时,这种情绪在编辑当中更强烈了。书里的作品,都是别的报刊发表过的作品,出版社有作者资源,有编辑资源,为什么不能办一本自己的文学期刊?

在一次散步聊天时,易征对林振名抱怨,现在的日子太沉闷了,好想在编辑工作上有所突破。他说,出版社应该办一本大型的、大气的文学期刊。这个想法与林振名不谋而合,他们立即去找岑桑商量。岑桑听了也十分赞同,三个人一起去找苏晨商量。

苏晨把所有人召集起来讨论。大家一听,异口同声表示赞成,但也有一点担心:申请办刊,必须上报备案,审批程序复杂而缓慢,还要申请编制,更是困难重重。在这个漫长过程中,难免会失枝落节,哪怕一些鸡毛蒜皮的问题,也可能令杂志卡壳,给出版局领导惹麻烦。北京的《十月》是以“十月文艺丛刊”名义出版的,名义上是书,其实是刊。这个办法给了他们启发。

最后商定,在编辑室权限之内,从可以做到的范围起步,效法《十月》,以丛书形式出版,先是每三个月出一册。如果读者欢迎、条件许可,再逐步过渡到双月期刊。岑桑指定易征、林振名做责任编辑,开始着手筹备。

编辑们从沙坪回到了在大沙头四马路十号的出版社后,要办文学期刊的事,在文艺室传开了。大家都十分热心,纷纷出主意、荐稿件。为了迎接孩子的降生,要给孩子起个好名字。岑桑提议用“怒放”做刊名,但大家觉得“怒”字似乎用力太猛,秦牧有一本书叫《花城》,早已家喻户晓,甚至成了广州的代称,易征提议不如叫“花城文艺丛刊”。大家对此没有争议,也不用再想别的了,就是它了。因为用了秦牧的作品做标题,易征和林振名专程拜访秦牧,征求他的意见,秦牧慨然允肯,岑桑为此还打电话向他致谢。

岑桑笔迹

那是人人都在做“文学梦”的年代,编辑部每天都收到来稿,堆积成山,但丛刊第一册还是以名家作品为主,第一篇是桑逢康(笔名华夏)的中篇小说《被囚的普罗米修斯》,接着是欧阳山、吴有恒两位广东老作家的长篇小说选载,还有若干短篇小说、188体育官方ios、电影文学和诗歌作品,并专门开辟了《香港通讯》《海外风信》和《外国文学》栏目。整个过程,环环紧扣。第一册的稿件,很快便整整齐齐送到岑桑、苏晨的案头,他们也很快便签名发稿,文艺室的陈俊年、曾定夷加入帮忙,把稿子都搬到易征家里排版。

当时大家都有一种求新、求变的愿望,觉得刊物不光文章要好,形式也要新,要有别以往的文艺刊物,这样才能吸引读者。为此,苏晨、岑桑把文艺编辑室内各个编辑组头头、社内的美术编辑和社外的知名艺术家请来开会讨论。大家达成一个共识:把美术作为杂志的重要组成部分。封面一定要“靓”;目录要出彩、大方,有吸引力;插图要花大力气经营,不能视之为点缀与装饰,好的插图可以上整版、多页,形成强烈的视觉冲击,这在全国刊物中是开风气之先的。封二、封三、封四留给名画家;丛刊封面题名,每集请不同名家题写。通过这项创新,希望读者喜爱,又能把“大家”“名家”团聚在花城周围。

创刊号封面由画家王维宝设计,当时他是儿童刊物《红小兵》的美编,因为得到华君武的欣赏和关注,并参加了中国美术家代表团访问日本,在北方名声大噪,他的画在北京荣宝斋卖得很好,但在广东知道的人却不太多,可见广东人民出版社真是卧虎藏龙之地。

王维宝提议,用徐匡木刻画作《草原诗篇》的局部,作为《花城》创刊号封面。这是《花城》打破陈规旧习的一个例子,封面只采用画的局部,甚至第五册在选用关山月作品《梅》做封面时,也是裁出局部,而不是用整幅画。

《花城》创刊号封面

创刊号的“花城”二字,是王维宝请书画家许固令题写的。许固令在文化局工作,给话剧团画舞台布景,他的戏曲脸谱画,比书法更出名。当时《花城》有一个计划,将来把不同名家题写的刊名、插图汇集起来,分别出版书画集,也不失为艺术界的一桩美事。因此第二册是请容庚题写,第三册是茅盾。可惜从第三册开始,这个做法没有坚持,改为从字帖中选字,固定了下来。

编辑部还邀请了林墉、伍启中、陈衍宁、方楚雄等一批画家画插图。后来出版了一本《林墉插图选》。创刊号目录采用套色、竖排,让人眼前一亮,这是易征从香港学来的,内地还没有。《花城》的每个细节,都充满了创新。

当排版告一段落时,一九七九年的初春已经来了。这天下班以后,广东省新闻出版事业管理局局长黄文俞来到文艺室,让林振名帮他理个发。林振名在干校时就帮人理发,手艺不错,回到出版社后,也常帮人理发,办公室里长期放着一套推剪。黄文俞是广东番禺人,以“思想解放”著称,在出版界声望很高。

这次黄文俞让林振名理发,是想了解“花城丛刊”的事情。林振名一边替他理发,一边把沙坪讨论办《花城》的起因、过程,大家的顾虑、思考、共识和最后决定,和盘托出。林振名解释,我们这样做没有违规,不马上申请办刊,是怕给领导惹麻烦,万一丛刊出事,责任可以自己扛。他补充说:“我们确信可以办好丛刊,不会违规,也不会出事。”

黄文俞听了,什么也没说,理完发后,拍打着身上的落发,嘱咐林振名,等清样出来以后,送一份给他看看。林振名连声答应。黄文俞起身告辞,临出门时,回头微微一笑说:“想绕过我是绕不过的。”第二天一上班,林振名便把这事告诉了苏晨、易征,让出版科多打一份清样,送到出版局给黄文俞审阅。林振名后来说:“自此之后,我们留意到他时时关注‘花城丛刊’,在《花城》遇到一些风雨时,他总是挡风遮雨,我们心存感激!”

就这样,一九七九年四月,“花城文艺丛刊”第一册面世了。

《花城》一炮而红,第一册首印五万册,刚上架就被读者抢购一空,出版社马上加印五万册,又被抢购光了;再加印五万册,又被抢购光了。一个月左右,前后印了三次,在出版社是破天荒的。易征和林振名马上着手编第二册。这时,一位出版社老编辑加入了,他叫李士非。

李士非是江苏丰县人,一九四九年毕业于中原大学,在新华书店中南总分店及华南总分店、华南人民出版社工作过。“文革”时期他受到冲击,一九七七年还没有正式恢复工作,所以没有参与《花城》的创刊,但他已经给《花城》看稿件了。直到一九七九年一月,他才恢复名誉和职务。

李士非原来分管长篇小说,他与易征、林振名成立一个三人小组,他当组长,专责《花城》丛刊的编辑。不过,因长年被哮喘病所苦,解除隔离后,他不得不先到空军医院住院调养,从第三册才正式参与《花城》工作。

《花城》第三册一九七九年十一月出版,封面赫然是一尊裸体少女策骑弯弓的雕像,卓荦英姿,透着一股“大风起兮云飞扬”的激情。在一九七九年十月的广东省美术作品展中,这尊以《猛士》命名的雕像,正式亮相,一举拿下了优秀奖,在美术界惹得众说纷纭。除了《花城》,当年第十一期的《作品》杂志,也以它为封面。在创作者唐大禧心目中,这位少女形象,就是在“文革”中惨死的辽宁烈士张志新,后来他为此写过一篇文章《关于雕塑猛士的创作》,解释他的创作灵感和源泉。

《花城》第三册封面

雕像出现在《作品》封面时,直接采用原题《猛士:献给为真理而斗争的人》,而在《花城》刊登时,有人觉得“猛士”太男性化了,不如改个标题。大家沉吟不决,陈俊年灵机一动说:“不如就叫《放》吧。”这里蕴含了几层意思,主角弯弓射箭的动作是“放”,以裸体表示冲破束缚是“放”,解放思想、改革开放也是“放”。最后就定名为《放》。

唐大禧《猛士——献给为真理而斗争的人》,雕塑,1979年

雕塑公开后,引起轩然大波。有人批评它丑化了烈士形象,有人痛斥它“下流污秽”“脱离国情”,《羊城晚报》刊登了一篇文章,危言耸听地声称,雕塑“不合国情,有伤大雅,会引起治安混乱,甚至会影响整个社会的道德风尚”。虽然《猛士》获得了省美术奖,本应有去北京参加第五届全国美术展览的资格,但作品送到了机场,却被拦了下来,说它不能上京参展。

争论在继续发酵,支持这尊雕像的声音也不少。大学课堂上,《猛士》成了热烈讨论的话题,很多读者冲着它去买那期的《花城》和《作品》;有的大学生把杂志封面裁下来,贴在宿舍床头。针对反对者的意见,一位市民在《羊城晚报》撰文反驳:敦煌、龙门、天龙山等石窟中,也有大量几乎全裸的飞天或菩萨在奏乐、跳舞,“照样给我们一种健康活泼优美生动的艺术享受,并没有对整个社会的道德风尚产生坏的影响”。这类话题可以公开辩论,让人感到寒冬真的过去了,春天真的来了。

香港文学是《花城》杂志的重点内容之一,每期都有香港小说。杂志创刊不久,香港作家陶然、梅子、潘耀明、海辛、杜渐、陈浩泉、原甸等人,就在香港作家联合会会长曾敏之带领下,应出版社之邀,浩浩荡荡来到广州,在白云山上,与苏晨、岑桑、易征、林振名等人开了一次座谈会。

苏晨把《花城》杂志以及即将成立的花城出版社,推介一番。香港作家兴奋莫名,他们的作品,一向苦于香港的园地过于逼隘,如果能进入内地,那真是海阔天空。所以会后纷纷与《花城》联系,登门造访者络绎不绝。那段时间,用林振名的话来说,接待香港作家,忙得“手脚都软了”。这次白云山座谈会,也催生了香港文学研究会和华人文学研究会的诞生,广州开始掀起香港文学和海外文学研究的热潮。

《花城》第三册继续“大放特放”,仅《香港文学作品选载》就登了五篇作品,并配上“本刊记者”文章《珠海香江寄深情》;在“香港通讯”栏目中,发表了曾敏之写的《新加坡汉语文学掠影》;在“外国文学”栏目中,推出老翻译家冯亦代翻译的美国黑色幽默作家小库特·冯尼格的小说《贴邻》。看得出来,广东确实在追求“百花齐放”,在“放”的胆识与程度上,领跑全国。

《花城》第三册部分目录

广东人民出版社继《花城》之后,第二本杂志《随笔》丛刊也诞生了。其实在沙坪讨论创办《花城》时,苏晨就提出,许多老一辈文化人,“文革”后虽不再写大部头,但他们的短文充满了历尽沧桑后的感悟,闪耀着智慧光芒,亦足以发人深省,应有园地收纳。《花城》是大众杂志,何妨再办一本“小众”杂志。《花城》是清新的、锐进的、前卫的,而《随笔》则是老成的、沉稳的、反思的,正如苏晨所说:“咬住传统不放。”

苏晨为这本杂志起名《随笔》,他说:“随笔、笔记文学是188体育官方ios的大宗。‘随笔’这两个字是我决定的。叫《随笔》是因为这个范围大,叫‘笔记’就窄了。”不过他为《随笔》撰写的开篇词,仍把它称为笔记文学丛刊。“专收用文学语言写的笔记、札记、随笔之类,上下三千年,纵横八万里,古今中外,五花八门,力求能给读者带来一些健康的知识,有益的启发,欣然的鼓舞。”

《随笔》首集开篇语

《随笔》放在文艺室的诗歌188体育官方ios组,由邝雪林独自负责编辑工作。邝雪林笔名司马玉常,曾任广州市文化局创作组创作员、群众艺术馆馆员,学识丰富,温文尔雅。他对求新、求变,也是满腔热情的。一个有趣的细节是,他对市场上的新玩意,特别有兴趣,从高新科技产品,到日常生活小物件,什么都想试一试,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新玩意又特别多。商店刚有那种锅耳隔热夹卖,他觉得是个好东西,便买一堆回出版社分给大家。他家的电视机,换得最勤,从最早的九英寸黑白电视,到后来的超大屏幕彩电,几乎每种尺寸他都用过。《随笔》头三册几乎是他一人负责。苏晨作为社领导,利用广泛的人脉,联系了不少名家名作,并且亲自执笔写稿。可以说,《随笔》的创刊,是由苏晨、邝雪林“一个半人”支撑起来的。

1980年,商承祚、容庚、沈从文、苏晨(左起)聚于苏晨家

和《花城》创刊时一样,《随笔》也准备每期请不同的名家题写刊名,第一期因为时间仓促,是从鲁迅字迹中挑选出来的,但只用了一期,感觉效果不佳;第二期就改为黑体字了。从第九期开始,还陆续请过茅盾、艾青、黄药眠、臧克家等人题写刊名。但每期换人难度实在太大,最后改为固定用茅盾的题字了。

《随笔》创刊号封面

一九七九年六月,《随笔》第一册出版了,虽然号称“小众”,首印也有四万八千册,在当年不算惊人,但今天看来,这个“众”不小了。由于大受欢迎,《随笔》与《花城》同样一册难求,以至分发到各编辑部的样刊一再丢失,易征忍无可忍,在样刊上怒写了几行字:“随笔雅俗共赏,随便翻翻可以,随意拿去不行,随手放回原处!”但一连四个“随”字,也挡不住“窃书不算偷”的“雅贼”,最后连这本写了警告字样的样刊也不见了。

一九七九年九月,翻译家黄伟经调到出版社。他原来是《羊城晚报》的采访部副主任,“文革”时下放到干校,后被调到广州航道局,再重返编辑行业,从第四期开始加入《随笔》,后来又有李联海、郭丽鸿等人加入,大大增强了刊物的编辑力量,《随笔》的名字,在全国文化界愈叫愈响,坊间还出现了“北有《读书》,南有《随笔》”之说。

除《花城》之外,北京的《十月》《当代》和上海的《收获》,都是殿堂级文学刊物,被誉为“四大名旦”,甚至有好事者把花旦、刀马旦、老旦、青衣的名头分配给四大期刊,《花城》被封为花旦。在四大期刊上发表文章,对许多年轻人来说,堪比高考,一朝折桂,鱼跃龙门,从“文学爱好者”变身为“作家”。

《花城》《随笔》出版后,人们预见,文学的热潮还将滚滚而来,出版社的信心也更足了。广东省出版局和广东人民出版社决定,以文艺室为班底,成立一家文艺出版社,名为“花城出版社”。林振名回忆:“花城丛书第一集出版之后,认为广东应该有一个文艺出版社,形成共识,领导也点头,这样逐渐与人民社分开。”苏晨担任花城出版社筹备小组组长,成员包括李士非、何立德、易征、林振名。不久后进行精简,易征、林振名离开了筹备小组。一九八一年一月,花城出版社成立,《花城》《随笔》划入花城出版社,成为花城出版社的社办刊物。此为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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