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长城》2025年第1期|张学东:一幕光影(节选)
来源:《长城》2025年第1期 | 张学东   2025年01月23日08:38

张学东,宁夏作协副主席,先后入选国家百千万人才工程、宁夏四个一批文艺人才、宁夏政府特殊津贴专家、塞上文化名家、宁夏文化艺术领军人才等。近年来,俄文版《张学东中篇小说选》《家犬往事》由俄罗斯海波龙出版社出版,繁体中文版《家犬往事》由台湾崧博文化公司出版,日文版《家犬往事》由日本教育评论社出版。另有中篇小说获《小说选刊》双年大奖、荣登中国小说学会排行榜;《家犬往事》入选国家新闻出版署2023年全国农家书屋重点书系及第五届“一带一路”版权输出典型案例;《西北往事三部曲》入选2023年度《中华读书报》开年好书、腾讯文学好书、探照灯文学好书等。

一 幕 光 影

□ 张学东

头一回走进红旗影院放映间的那晚,师傅跟我说:“放电影这活啊,就是个熬时间的营生,说风光也风光,不管啥好片子,都紧着你自己看。过去,我们走村串乡,为给老乡送一部片子,可以说是风吹雨淋,冬天受冷夏天挨热,还有成群结队的蚊子,天黑了能活活吃了你,那罪可真是没少受啊!虽说如今有了新影院,可该吃的苦还得吃啊。就拿跑片子的活来说,不管放啥电影,都得咱们亲自去上面拿,来回县城跑几十里路,有时片子紧张得很,当天演完还得当天给人家还回去。谁叫咱们是小地方,得认这个命。”

影院的放映间就在舞台正对着的那座高高的水泥房子里,墙面上有两只四四方方的小窗口,感觉像《平原游击队》里鬼子碉堡楼似的,一台半新不旧的银灰色“长江牌”十六毫米的放映机,四平八稳地架在工作台的正中央,感觉它像一只骄傲的大公鸡,前后两只片轮像高高翘起的冠子和尾巴。师傅用手指点着,一样一样讲给我听,这个是做啥用的,那个具体怎么操作,我都有些眼花缭乱了。没想到一台放映机那么复杂,什么光源啦,镜头啦,片门啦,聚光镜啦,散热器啦,电动机啦,齿轮啦,皮带啦……师傅如数家珍,头头是道,白唾沫圈挂在他嘴角上,我的额头上早爬了一层细细密密的热汗珠,感觉自己在听天书。

“这里头学问大着呢,你光会扳扳开关远远不够,关键时候还得会用手摇把子倒胶片,还要把不过关的残片提前掐掉,断了的胶片能又快又好地粘接上,还不能影响正常放映,光这些呀,够你娃娃学一阵子的!”

我懵懂地点头,也暗暗下了决心,能来这里工作多亏了师傅,绝不能给他丢脸。

那天晚上,我就是通过放映间的一扇小方窗,有一搭没一搭地看了师傅放的片子,感觉跟以往完全不同。从这个方向,可以居高临下,清楚地看到下面观众席黑压压的脑袋连成一大片,像泥沟里的一大群蝌蚪那么混沌不清。放映机镜头里射出的那一柱彩色光束,呈放射状远远地投射到那张巨大的白色幕布上,时不时有一个人的脑袋会从黑暗中陡然升高,光束便照得那颗脑袋雪亮雪亮的,就像剃光洗净的一颗硕大的猪头,而银幕上也忽然留下一只无比巨大的黑影,跟魔鬼差不多,惹得观众一阵不满地乱嚷嚷,那“魔头”倒也知趣,又倏忽消失了,准是迟到或刚上完茅房回来的观众。这时,我才注意到,片子里那个叫人啼笑皆非的懒汉田福,正抱着一块大石头,怒气冲冲闯进牛百岁家里,咣当一下,他竟然把石头丢进人家热气腾腾的饺子锅里,然后,这个后来家喻户晓的懒汉理直气壮地嚷道:“你们不让我好过,我也不让你们有好日子过……”全场观众顿时哈哈大笑起来,有些年轻人甚至打起了响亮的呼哨。

早些年大伙净看革命片了,搞得满脸都是苦大仇深的阶级斗争相,如今总算有了《咱们的牛百岁》这样的轻喜剧,跟群众生活贴得近,叫人开怀大笑。在这暂时封闭起来的漆黑空间里,人们忘记了外面的世界,甚至分不清白天黑夜,每个人的喜怒哀乐都可以尽情释放,观众间彼此陌生,放在眼前的故事却完全相同,这一刻人们好像拥有相同的人生经历不分彼此。我偷瞧一眼师傅,他一点儿都没笑,甚至很严肃,也许他根本就不看电影,眼珠子瓷瓷地盯着放映机,精神高度紧张,他干工作的那股劲头真是没得说,我得跟他好好学。

刚当上学徒那阵,我们镇上也不是天天都有电影放。一来,当时根本没有多少新片子,从省城到各市县,再到我们这最末尾的乡镇一级的小放映点,轮片流程相当缓慢,通常人家一部新片子外面都放过三两个月了,有的甚至过了小半年光景,才可能轮到我们拿来放一放;二来,咱们镇连同周边的观众也没多少人,而且,过去这里人都看露天电影看惯了,现在得自己掏腰包买票,每张门票虽说仅一两毛钱,可这钱对普通群众来说,也不是个个都能消费得起的。所以,影院只在每个礼拜二、四下午,和礼拜六晚上各放一场,其余时间也就做做设备维护和检修工作。

但凡空闲的日子先搞后勤卫生,师傅带着我在不大点的放映间又扫又拖,擦擦洗洗,可以说弄得跟新房似的一尘不染。接下来,他还要把放映机的镜头组件一一拆卸下来,用很柔软的白棉纱,挨个仔细擦拭一遍,该加机油的地方,就拿那种长鼻子小机油壶像点眼药似的,点那么一两滴油润一润。“这机器跟人一样,也有腰酸背疼不舒服的时候,你得经常查看着点,有了小毛病要早早根除,这样你让它干活的时候,才能顺顺当当的,要不一到关键时辰,它准卡壳掉链子,到那阵惹得观众冲你瞎打口哨,乱起哄,你呀只能干瞪眼,一点法子也没了。”

只要说到那台机器,师傅的眼睛里就有神,会放光,嘴巴机关枪似的,一梭子接着一梭子,永远也说不够。我跟他处得时间久了,才慢慢得知,他这辈子为了放电影,好多机会都从他手心里溜走了,比如,去一家工厂当一名正式的电工,或者,到县文化馆谋个干事当当,可到头来他连个家都没成了,眼看五十好几的大男人,身边愣是没个女人照料,想想真够凄惶的。

原先跟我师傅一起放电影的那个男人,说来也算是他带出来的徒弟。听说人家就是在下面放露天的时候,跟附近村上的姑娘热热乎乎恋上了爱,一下去放片子,姑娘就整晚守在他身边,一会儿给他喂口好吃的,一会儿打开水壶让他喝口糖茶,后来那两个人结了婚也生了娃,师傅还是他俩的证婚人呢。师傅跟我说,人家那叫革命婚姻两不误,生产生活双丰收,可惜他自己可没那好福气。再后来,那个男的干脆选择留在乡下做了流动放映员,为的就能跟他村上的老婆孩子热炕头,想想倒也不赖。那人隔三岔五也来镇上跑片子,我见过两面,又黑又瘦的一个家伙,大概长年熬夜,睡眠不好,眼睛像老鼠一样红红的,白天跟人说话时老打哈欠,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只是,一根纸烟片刻不离手,抽起来没够,好像他活着就是为了吸那玩意儿的。

师傅说:“干咱这活的人,全都属夜猫子的,一宿不吸光一包纸烟,根本熬不下场,往后你小子自然就懂了。”

这天一大早,师傅要带我上县城跑片子去。我头一回跟他进城,可能是整天待在小镇上坐井观天的缘故吧,人一旦出来,见到什么都觉得新鲜好奇。县城街上真热闹,不时有穿连身裙的大姑娘从人群里翩翩走过,花蝴蝶一般,脸蛋粉扑扑的,迎面遇见陌生人,故意把头昂得高高的,一点儿也不像我们那的姑娘,走路老是勾着个头,害羞,怕见生人,躲躲闪闪地像做贼。这里的小伙子裤腿又长又宽,裤脚边像宽大的扫帚头,在柏油马路上不停地甩来扫去,根本看不到脚上穿的鞋。他们还戴颜色很深的蛤蟆镜,镜片子都有扑克牌大小,把大半张脸面遮没了,远远看去,跟熊猫眼似的,走起路来摇来摆去。

有个头发卷蓬蓬的年轻小伙子,手里提着收音机大小的物件,但仔细看又不是收音机,银灰色的,比砖头块大不了多少,太阳光照在上面熠熠生辉。那东西跟着主人,一路走一路唱。“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开在春风里……”接着,又是什么“夏天夏天悄悄过去留下小秘密,压心底压心底不能告诉你……”我始终没听明白这些歌到底唱些什么,尽是些什么风啊,花啊,甜蜜啦,娘们兮兮的。就在我发愣工夫,那机器里的乐曲和歌声却陡然一变,节奏猛地强劲起来,先前绵软娇嫩的女声,霎时变成了苍凉沙哑的男声:“我曾经问个不休,你何时跟我走,可你却总是笑我,一无所有……”

一开始,我只感觉闹哄哄的,喇叭里传来的奇怪的歌唱,都是我这辈子从没听过的新歌子。师傅见我眼热地直巴望,就冲我指着那物件道:“那玩意儿叫录音机,有单卡也有双卡的,听说人家日本进口的最牛,里面装小小一盘什么磁带,想啥时候听就啥时候听,还能录下自己的声音呢,眼下城里时髦得很哩!”我又惊诧又羡慕,师傅确实比我想象中知道的东西还要多。那些新鲜的歌声如雷贯耳,我边往前走边侧着一只耳朵听。“脚下这地在走,身边那水在流,可你却总是笑我,一无所有……噢!你何时跟我走?噢!你何时跟我走……”

我大概就是被这突如其来的歌唱给镇住了。这感觉从没有过,尤其是那些叫人似懂非懂的歌词,就像它是专门为我这样的人唱出来的:一无所有,一无所有。我不就是一无所有吗?书念不下去,待在家里游手好闲,大人嫌我吃白饭,我都觉得自己活着没劲,幸亏遇到了现在的师傅,他说要教我放电影,我想都没想就跟了他去。歌声渐渐远了,我还在默默回味,直到师傅从身后拍了一把,我才回过神来。我喃喃地冲着前方说:“这歌子太好听啦!”师傅撇着嘴说:“好听个屁,鬼叫狼嚎的,一点儿也不正经,我觉得还不如听老戏带劲……咱俩快走吧,去迟了就拿不上好片子了。”

我俩一同去了县城的电影放映公司。发行科里有师傅的熟人,他一进去就笑眉弯眼的,跟一个戴近视眼镜的矮胖男人握手搭讪,忙着递烟套近乎。那男人生得肥头大耳,脑顶心光秃闪亮,像是夜里睡着了让鬼悄悄剃了头发,可他还偏要从耳后扯过几根稀稀拉拉的长发遮在脑心上,其实什么也遮不住,反而显得十分滑稽可笑。师傅指着我,介绍说是他新收的一个徒弟,秃顶男人只翻了我一白眼,傲慢的样子让人难受,连声招呼也不跟我打,好像我是师傅带来的一条乡下小野狗。

我趁机从桌子上拿起一张《最新影讯》,有普通的考试卷子大小,字迹印成水红色的。我翻过来掉过去看了半天,上面介绍的几部片子我都没看过,有一部外国片叫《虎口脱险》,故事简介说这是一部叫人开怀大笑、百看不厌的反法西斯战争喜剧片,还有一大段话说它如何如何优秀获了多少国际大奖。我有些怀疑,难道它比咱们国产的《地雷战》《地道战》还牛还好看吗?以前看这几部片子,大伙总是笑得稀里哗啦的,我在露天里不知看了多少遍,那些台词张口就来,可还想看,觉得过瘾。

那天秃顶男人给师傅推荐了两部国产的片子,一部好像是《峨眉飞盗》,主要讲的是一个会武功的盗贼名叫草上飞,这家伙在峨眉山盗窃国宝后被公安人员抓捕的故事;另一部是个爱情片,名字我一时没记住。这两部师傅好像都没有看上眼,他居然瞄上了我刚才注意到的那部外国战争片。“要拿就拿个最有意思的,本来大伙花几个钱看一场不容易,图的就是个乐呵么。”那男人连连摇着秃脑袋说:“不成不成,这个片子公司里统共拿到两个拷贝,县城的几家影院还没放过来呢,一时半会儿根本轮不上,你们小剧院嘛,随便放点啥凑合凑合就行了。”师傅始终嘿嘿着冲人家傻笑,又给秃顶男人递上烟,再帮他点上火,好话简直说了一箩筐,两边嘴角上尽是白沫子,可对方还是把秃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我发现师傅这人真会软磨硬泡,不知道他肚子里哪来的那么些车轱辘话,一套一套的,自始至终领导长科长短地叫得亲热,死乞白赖地求人家要关心关心基层群众的文化生活。他一条一条如数家珍般摆出咱们影院的种种难处和不易,什么机器老旧、基础设施又差、座位少得可怜,老百姓兜里又没几个闲钱,再不放几部像样的片子,影院迟早得关张了。说到最后,他还弄出一副可怜兮兮的嘴脸,觍着脸央求道:“我的科长,你老人家不松这个口,我老汉家就给你跪下了!”说着,竟然真的上前一步,猛地弯下一条腿来。显然,秃顶男人被他搅得乱了方寸,最后勉勉强强答应给想想办法,让我们下午再来听口信,他要去协调协调。

从电影公司出来,师傅长舒了一口气,说:“这年月呀,官大一级就能压死人!”我心里对他刚才的做法有意见,就直截了当地说:“师傅,你为啥低三下四求那胖子,我最看不惯牛哄哄的人,好像天老大他就是老二!”他说:“这你就不懂了吧,人在屋檐下咋能不低头?能屈能伸才是大丈夫么。再说,谁叫人家卡着咱们脖子呢,只要能把好片子跑回来,说点软话又算啥?”我实在懒得再跟他说什么,只顾往前走路。他又说:“以后啊,得跟这边搞好关系,全县上下有多少地方天天等片子放呢,全凭人家一手调度呢,说穿了还不是他说给谁就给谁,下午我得给他买两盒‘大前门’去。”我不客气地说:“哼,有啥了不起的,还送烟,美得他了,大不了咱们不演就是了。”师傅神情突然严肃起来:“你娃净说瓜话,建了影院是干啥的?不就是给大伙放电影的,没有好片子放,咱们是唱空城计,还是坐吃山空啊?你呀,见的世面忒少!”

师傅后来的那两盒“大前门”还真管用,《虎口脱险》到底让他磨到手了。我们在发行科办好了手续,饭也没顾上去吃,只是啃了几口师傅随身带来的干粮,便骑上车子马不停蹄往回赶路。一路上,我俩每隔半个钟头换骑一次,中途车链条还掉了两回。师傅蹲在路边安链子时,随口跟我叨叨:“这车子跟我一样,一身的老毛病了,该退休了。”听他这么说时,我心里便有些怅惘。我跟师傅在一起的时间并不长,可我得承认,他的一言一行开始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我了。比如说眼下,我们回到镇上已经是傍晚时分,他累得浑身冒汗红头涨脸,我也东倒西歪地不想再动弹一下。可是,他连气都没喘匀,就拿起粉笔和板擦跑到电影院门口,把宣传黑板上的老消息擦掉,再一笔一画将新片子和放映时间写上去。师傅的字写得粗大有力,就像他这个人一样,说一不二,一清二楚,就是笔画都硬邦邦的,缺一点美感。

当时,我们这里加上我这个临时学徒,还有电工,卖票的,把门的,统共五六个工作人员,写写画画的事也归师傅负责。据说早先他也写不来东西,因为在放映队干的时间长了,宣传这些事是硬着头皮练出来的。“人无压力轻飘飘,井没压力不喷油,这好多本事啊,都是硬逼出来的。”他还嘱咐我以后也要学会这一手,说这叫艺多不压身。好在我还上过几年学,写字难不倒我,照猫画虎地写两笔还行。师傅手头有个美术板报小册子,什么宋体、楷体、黑体上面都有,没事了我就拿起来瞎翻翻,对学习美术字很有帮助。

师傅这次拿到的片子,隔天必须给人家还回去,所以师傅决定当天晚上就要放一场。于是,通过街上的高音喇叭,先把电影消息播出去,镇上的播音员是个陕北来的女同志,乡音多年不改,她把“虎口脱险”念成“户口脱鞋”,把“法西斯”硬播成“发喜死”。师傅摇着头说:“没办法,凑合来吧,就这水平!谁叫人家是镇长的外甥女呢,关系硬得很,不硬,也轮不着她在那里哇啦哇啦播广播了。”电影晚上八点钟放,师傅先放了一段加片,观众才陆陆续续来了,没办法又多放了两遍《在希望的田野上》,老半天了还是没坐满,师傅最后一咬牙一跺脚:“不管那么多了,来多少算多少,咱们放咱们的片吧。”

这部外国片子实在太精彩了。我是隔着放映间的小窗口,眼睛都没有眨一下,眼泪不知笑出来多少回,腰笑得都直不起来,肚子疼得简直不行。这电影是前所未有的,它的喜剧色彩太浓了,欧式幽默,处处爆笑。外国佬竟然能把战争片拍成这样,这在当时简直太不可思议了,让我这样的观众佩服得五体投地,完全不像国产片,总是一个腔调,坏人脸上永远都有明显标记,好人都是大英雄不怕死的样子,牺牲前总是高举着拳头喊两句口号,一看开头就知道结尾了,没有一丝半点悬念。可这《虎口脱险》却步步都是险情,时时都有意想不到的情况发生,观众的心自始至终都让揪得紧紧的,每当主角逢凶化吉时都让人惊叹不已。所以,我不得不佩服师傅挑片子的眼力和魄力,当然还有他那两盒“大前门”烟,绝对物有所值。我开始有点喜欢这个工作了。

……

全文请阅读《长城》2025年第1期

Baidu
ma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