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文学》2025年第1期|傅菲:大茅山荒野(节选)
跑马的河
溪水自洎山而出。大茅山东麓,群峰高举如北斗七星,峰丛绝冠,身处峰转之下,无法辨别哪座山是洎山。群峰之下有横源、高窠、大源等空壳小村。大源十里之外是双河口。溪流至双河口,豁然开朗,汤汤泱泱,弯过长满巴茅、芦苇的沙洲,直入上源河谷。河谷纺锤形,荡起白茫茫的芦花,随风逐浪。东方大苇莺数十只为一群,从一丛芦苇到另一丛芦苇,低低掠过,叽叽叫着。
双河口驻扎了大源林场,有一栋办公房、一栋平房,还有一间木料结构的食堂用房。食堂用房的木柱已腐朽,屋顶坍塌下来,房墙也倒了一半,食堂长出一棵冬青树,两只鹪鹩在树丫互啄、嬉戏。剩下的墙体被络石藤覆盖了半边,另半边露出淤黄的白灰。藤往空白处爬。平房门窗都烂了,看起来像一具骷髅。林场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便荒废了。二〇一八年六月,我来过林场,有一对育香菇的老夫妇住在这里,木料房作菇房,办公房作烘焙房。
生活在上源河谷的人,有育菇的传统,家家户户育香菇。他们不叫育菇,叫种菇。似乎香菇不是育出来的,而是种出来的。问他们做什么营生的,他们会指着路边的枫树说:“我们是种香菇的。”再问香菇是种的吗,他们会说:“香菇是种的,也是放的。”在大茅山脚下,种菇人也叫放菇人。
香菇当然是种出来的。香菇由栲树或枫香树孵菇菌培育。栲树生长缓慢,枫香树发育快,乡人便种枫香树育菇。机耕道边,林缘地带,河滩边荒坡,山垄旮旯,屋后稀林,沙洲高地,种了枫香树,长到蓝边碗口粗,砍下来,锯成段,约一米一段,排在育菇房里,注射菌,自然育出来。育出了鲜香菇,剪下来,翻晒,送进烘焙房烘干、储存。菌放在香枫木,牛放在山野,羊放在山麓,都是各自的生命造化。上源太偏僻,无人上门收购,他们拿到集市去卖。卖菇的,都是老人,提着菇篮,吆喝:“上好的菇,自家种的。”
剪菇、晒菇、烘菇、卖菇,一年下来,余不了钱。种菇的人在老去,年轻一些的,外出谋生。种下的枫香树无人砍了,成了村郊荒岭的野树。霜降之后,枫叶翻红,燃起了秋色。那对夫妇在林场育了十几年的菇,最后也离开了。他们最终去了哪里呢?我无从知道。在荒废的林场,待上那么多年,如果不是因为生活,又因为什么呢?我看他们育菇,菇房门打开,满屋子菇香。他们还种了好几块地的西瓜。从瓜地抱来西瓜,在溪水里净了净,切开,红红的瓤肉鲜脆,溢出瓜汁。他们喊我吃瓜:“这是沙地瓜,非常鲜甜。”
十几个工人在木料房锯木头、刨木头。木头是老木头,可能是收来的老屋木料,弥散一种暖暖的木香。锯声很急促,像一群赶路的人在埋头走路。工人都是木工,来自龙头山乡的蒋家、陈坊、桂湖和玉山县樟村。大工三百八十块钱一天,小工二百八十块钱一天。蒋家来的蒋师傅说工钱不低,就是工资难到手。工资一年发三次:端午发一次,中秋发一次,过年发一次。余两个月工资,待下年发。他们拿加工的木料修葺旧房屋。
上源有二十余栋老屋。老屋是鹅卵石砌墙,木结构,“八”字形屋面,屋脊垒砖,泥瓦盖屋顶。高出窗檐四十公分处,架设横梁铺上杉木板或栲槠木板,分出上下两层。这就是龙头山乡传统的石屋,唯山中河边村户仅有,防洪水,防潮湿,防雪灾,防猛兽。大门右侧设有狗洞,两侧门框挂着插香筒,窗户如一对眼睛,望着门前的河与山梁。村是个荒村,仅有两个老人。上源是我常来的一个荒村。我一个人来晃悠,踏着石板路,通常遇不上一个人。太阳也晃悠,无分四季。太阳照着我,太阳投我以影子,我投河以影子。
田与田之间,有半米宽的石路互通,水渠依田畴环绕。石路两边长了牛筋草、小叶地锦、狗尾巴草、苍耳、青葙、一年蓬、小飞蓬。它们清清朗朗,被阳光和露珠修饰,最后被霜寒降服。霜在一夜之间白了大地,寒气抽尽了叶绿素,草就黄了,随风倒伏。荒田和石路偶有羊粪堆着,羊粪盲肠状,一节一节,数十节,被太阳和干燥的秋气烘干,既板结又松散,散发草木之香。食草动物不肮脏,与树与草一样,有着天然的洁净。在上源,我从来就没遇见过羊,牛倒遇见过,在沙洲或田畴吃草,我走过去,牛就拱着肥臀慌不择路地乱跑,哞哞哞,拖着长长的尾音,昂头叫。
常居的两个老人,是两兄弟。弟弟耳背,哥哥耳敏。弟弟和哥哥说话,互相大声叫。弟弟编篾篓,编竹篱笆。一条狗蜷缩在他身旁。狗是老狗,全身白,翻着毛。老人数次对我嘀咕:“翻毛了,入冬就要换毛,可它就是不换毛,再不换毛,就要冻死了。”老狗对着来人猛叫,汪汪汪,歪着头,嘴巴张得像畚斗。他训斥狗:“叫个死呀!就知道叫,也不认人。”狗舔着嘴巴,又蹲下去,蜷缩起来。狗这个样子,让他伤心。他说:“我这条狗记性可好了,客人来了一次,过了五年它还记得,对着客人摇尾巴,舔客人裤脚。可这两年,狗忘性大,除了我,谁也不记得了,认不了我哥,认不了我儿子和我女儿。狗会不会得了老年痴呆症?”
“唉。”他叹了叹气,又说,“我忘性也大,村里很多人我也认不了啦。哪几块田是我的,我都不知道了。”
他用柴刀剥篾丝,啪啪啪,竹片从掌上溜过,吐出篾丝。他抱起竹片,对狗说:“你走开一下,妨碍我剥篾了。”狗站了起来,耷拉下长舌头,往篱笆边走。狗颠着身子走,它是个瘸子,右后腿受过重伤,脚无法着地。围院子的竹篱笆,有篱笆孔,阳光从孔中射出,形成一个个菱形方块。白狗蜷缩在方块里。老枣树没有一片叶子,哪怕是枯叶。
田畴一览无遗,被倒扣下来的山影遮住了一半。田畴荒芜,朴素得有些动人,也令人伤感。上源河分切河谷,对岸是一片阔大的竹林,青青黄黄。河床被挖掘机取走了沙子,筛下的鹅卵石又被挖掘机推平。三年前,上源河还保持着原始的河道,河床自南向北高高低低而下,沙滩虽小,白沙明净。我特意来这里看过萤火虫。这是大茅山唯一有萤火虫的地方。河床有大小不一的河石、白沙。河川沙塘鳢、白虾、麦穗鱼、彩鱊、青螺,就栖息在这里。窄窄的河道,显得有些拥挤。这些都是对水质要求极其严苛的水生动物,河道取沙之后,再也不复现。
有一次,我来这里观彩鱊,溯河而上,沙洲旁边老樟树下的深水潭,见到了彩鱊。一群彩鱊有百尾之多,摇着尾巴,在逐水。彩鱊如蚕豆一般大,鱼鳞有七彩,游起来,如彩虹落水,侧线就是一条春天的彩带。它们隐藏得多深啊,藏在深山,藏在深水的浅水区域,藏在人迹罕至的沙洲之侧,吃浮游生物。它们是居住在山溪中的神仙。
取沙人取走了沙子,取走了大河石,留下了鹅卵石。河没有了高高低低的落差,也就没了水瀑,宽鳍鱲、马口鱼、倒刺鲃等鱼类也失去了生存之地。河水,最终剩下河水。河水也会孤独。孤独的河水,多么苍白。
每天都有妇人来河道捡拾鹅卵石。她们选鹅蛋大的鹅卵石,给修葺老屋的人砌墙、补墙。妇人来自杨村。杨村在河下游,与上源仅一山塆之距。妇人捡一天,工钱一百二十块。挑选出来的鹅卵石,扔进塑料桶,被男人挑走。男人挑一天,工钱一百八十块。男人看着女人选鹅卵石,嘴巴说着蘸了蜜的话。妇人翻眼看看男人,也不搭话,暗自嘀咕:收入才一百八十块。
鹅卵石很洁净,无泥淤,腐殖物和泥尘还来不及停留。河水啷啷响着,很轻浅,远不及竹林沙沙沙的竹叶声。竹林栖息着很多鸟,如灰地鸫、灰斑鸠、山麻雀、大山雀等。灰地鸫在竹下很安静地啄食。竹林在环形的沙地上,呈扇面向河边包过去。据捡鹅卵石的妇人说,三十多年前,沙地并无竹林,住有一户老人,在门前院子栽下桂竹。老人走了,桂竹旺延开来,有了这片竹林。老人的屋舍已然不存。板栗树、朴树、杨梅树、苦槠树、樟树,间杂在竹林中,成为鸟首选的筑巢点。喜鹊巢挂在高高的树杪,巢窠一层叠一层。鸟不怕巢高,因为鸟有翅膀。
事实上,无论哪个季节,鹅卵石都会发出一种光泽。那是石头之色与天然光糅合的朴素之色。各石呈各色,所有色融为一色,斑驳且单纯。我提起裤脚,赤足在河床上走。鹅卵石太溜滑了,脚趾抓不住,人走得左摇右摆。在上源河,我走过多次,摸青螺,捉白虾。水有些寒,走了百余米,我就上岸了。我用巴茅草搓脚,搓得发热了,才穿起鞋袜。在河里,我只找到一种鱼:小鳈。
也许是入秋了,鱼没有了洄游,原有的鱼已退入下游的洎水河。南方山溪中,如果说有最小的鱼,可能是小鳈了。成年小鳈体长才五到八厘米。小鳈体侧从吻端至尾鳍基有一条黑色纵带,似铅笔,故又名黑色铅笔鱼。鱼虽小,体格却较为健壮,暮春初夏孵卵、繁殖,鱼卵黄色,附着在草丛,两三天就孵化出来。小鳈繁殖期正是蝌蚪发育期,鱼卵和幼鱼很容易被蝌蚪和蛙吃掉,鱼的成活率很低。小鳈吸在石缝里或草须上,吃水生昆虫和浮游生物。它太小,很难被我们的肉眼发现。我们移动一下石头或拨弄一下草须,小鳈就急匆匆游出来。如果按照体长的比例,小鳈算得上是鱼类中的蓑羽鹤。蓑羽鹤可以翻越喜马拉雅山脉,小鳈可以凭水跃上一丈之高的飞瀑。在山溪的源头,如果只有一种鱼存在,那么这种鱼就是小鳈。小鳈的背鳍、臀鳍、胸鳍、腹鳍,非常发达,如有力的翅膀,借用水的浮力,凭水高跃。它是山溪的浪游者,忘途不返。它是鱼,也是鸟,是鱼中的褐河乌。
大茅山山脉高山众多,山谷或山中盆地众多。我去过其中的大部分。洎山、里华坛、四角坪、四角尖我还没去过。不是我不去这四座高山,而是体力支撑不了。我有些悲伤。我得承认自己不再年轻。山的高度令我敬畏,更令我畏惧。我脚步到不了的地方,近在眼前,却让我知“吾生也有涯”,“涯”就是自己可以望见的边界。
望见边界的人,就是伫立在秋天的人。
有一次去上源,路上遇见出殡。驾鹤而去的人,是一个在浙江生活了三十余年的上源人。木棺上了紫红油漆,白布扎在棺头,如一朵白菊花。送葬的乐队吹着《茉莉花》,与丧葬调的哀哀之声完全不同,柔情、婉转、精美、含蓄,有调皮的浪漫。河水在暴涨,水声哗啦哗啦,充满了山野的彪悍之气。向北的群马在奔跑。中年离家,最终在山谷安定。
在田畴挖野藠头的三个妇人,直起身子,远看戴白帽的送葬队伍,低低地议论。看了好一会儿,她们又弯腰下去挖野藠头。藠就是薤,春后开白花,伞形花序,亭亭玉立于荒野。花开了,即可挖藠头了。藠头洗净,沥水,晾干,腌制或陈醋泡,或生炒咸肉,都是至上的佐酒菜。野藠是唯一可治慢性胃炎的食物。石蒜科葱莲属植物,都是我非常喜欢的,如野藠、葱莲、韭、香葱。它们都比较娇小,花美,迎风而动,遇雨即葱茏。葱茏是生命最好的状态。
上源多野藠,也多灰斑鸠。灰斑鸠一群群,落在农家院子。院子无人,也无鸡鸭。村里只有一条白狗。耳背的弟弟过了立夏,去远在玉山县城的女儿家里,白狗寄养在他哥哥家。
河水蜕去了昼与夜,也蜕去了群山。
变幻的,也是恒定的。恒定的,也是变幻的。
一会儿苍云,一会儿白狗。
寒 枝
盘石山还覆盖着残雪。雪积在山阴处的沟谷、竹林、稀林,白如卷云。山阳处披上一层棕黄色,阳光直照。雪在消融。崖石滴下水珠,瞬间被冻住。石面挂下柱形冰凌,悬着冰珠。冰凌被当地人称作蝴蝶钉,如白蝴蝶栖在石崖或枯枝。草木有枯荣,白蝴蝶在冰凌复活。山坡上,很多乔木如野荔枝、苦楝、三角枫、长柄槭、青皮槭、大叶合欢、重阳木、皂角树、绿黄葛树、刺槐、榆、野山柿树、栾树等等,只剩下枝条,叶落光了。雪压在枝条,形成一条鱼脊骨似的雪脊,欲坠未坠。风吹一下,枝条抖一下,雪沙沙落。
枝条灰黑色、灰白色、青灰色、青褐色、麻黄色、黄白色、青黄色、黑黄色……颜色显得深沉、简白。没有了树叶和花朵,枝条独守空山,视野之中,显得单一、孤怜,与雪映衬,加深了山野的寒意。鸟是多余的,假如鸟没有栖在枝头的话。野柿子还没落完,小鸡蛋大,一个或两个或三个,缀在枝丫,红扑扑地鲜艳。野柿树并不多,只在常绿阔叶林侧边的斜沟见到,约有十来棵,稀稀的,却格外挑眼。
瑞港河从峡谷慢悠悠地流出来,无声无波。岸边坡地长有很多苦楝树、酸枣树。雀鸟在苦楝上啄苦楝子吃。据说苦楝是最苦的木本,味苦无比,堪比黄连。苦是五味中的一味,却无人愿意渴饮。雀鸟如喜鹊、乌鸫、红嘴蓝雀、黑头鹎、白头鹎、灰椋鸟、黑领椋鸟、鹊鸲、领嘴雀鹎等,苦楝子是它们过冬的食物。灰喜鹊尤爱。剥开苦楝子,露出一粒粒黑籽,尝一口,又苦又臭。苦楝子一簇簇,黄澄澄,有金片似的光泽。灰喜鹊很专注地吃,时不时抬起头,四周望望,预防天敌伏击。
吃了苦楝子,雀鸟四处飞,排出粪便,苦楝种子落地发芽。鸟是种子的传播者,播撒四方。苦楝尤喜在低海拔的旷野、岸边或路旁疏林贫瘠处生长。这是一种砍不死的树,砍断了又长,一年长四米多高,树皮可以整片撕扯下来,树叶也是又苦又臭,新枝晒三天就脱皮,麻秆一样脆。这是一种无人喜欢的树。秋冬霜雪,树叶落尽,苦楝留下满枝的苦楝子,随风摇摆,雀鸟叽叽,给了山野鲜有的繁闹。二〇二一年冬月,在大茅山南麓的花鸟畈,一棵苦楝树有一百多只鸟在啄食。鸟眷顾了的树,有福了。
酸枣树既无树叶也无酸枣,高二十余米,枝丫突兀,向苍天伸开臂膀。苍天那么高,酸枣树极尽可能地拥抱,被抱住的是山顶跑下来的风。风凛冽,干硬且带有尖刺。山变得更加苍莽,山谷变得幽深和沉寂。酸枣树下的水潭被冻住了,冰薄且透明。我扔一块小石头下去,小石头在冰面上滚,当啷啷当啷啷。一尾光倒刺鲃在冰下摆动尾鳍,恍若悬空游。
瑞港电站水坝下,筑有一道约一米高的拦河坝,蓄水成湖,供冬泳爱好者游泳。六个人(四男两女)在冬泳。湖面荡起白雾,水清澈,呈碧色。他们边仰泳边喊着:“真过瘾呀,冷得过瘾!”游了三五分钟,他们就上岸了,跺着脚,嘴巴哈着气,裹紧了毛毯。他们开着车走了。湖面浪起细纹。太阳照进了整个峡谷,金光闪闪。山谷的竹林在沙沙抖雪。红嘴蓝鹊叫一阵,竹林就应声抖雪。枫香树和榆树则岿然不动,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对岸的山峦呈圆锥形,山基又圆又大,山尖白雪皑皑,与白云相衔。山尖之下是连片广袤的竹林,竹林下铺着白雪。竹冠层青黄,林缘抵近湖边,裸露出棕黄色的土层。灰胸竹鸡在叫:嘘叽叽,嘘叽叽。
灰胸竹鸡叫,立春临近了。坝头上,一棵十米余高的乌桕树斜出湖面。雪融而滴,咚——咚——咚,雪水坠入湖,既是入水声,也是入水声的回声。水在水里引起回声,悠远、纯粹、简单。似乎湖进入了夤夜。其实湖落满了阳光,山影倒扣下来,于是湖面之上有一座山,湖面之下也有一座山。山与山等高,山色如一,山形相同。湖是胞衣,一胞生两山。乌桕树数十根枝条在滴雪水,入水声缀连着入水声,树枝如檐铃,摇动不止。湖不仅仅是湖,还是制造天籁的乐器。
盘石山公路桥下的岸边,有一个六十多岁的男人在钓鱼。他戴一顶黑色呢绒帽,帽檐遮住了额头,灰色的冬装与树林很配。他坐在岩石上,鱼竿横在湖面,默默地看着浮标。树林是乔木与灌丛的混杂林,林色略显深沉。浮标一直浮着,纹丝不动。我说:“你鱼钩挂的鱼饵,可以换一下了。”他也不回头看我,也不提竿。他用的鱼饵是发酵面团揉油菜饼,钩上的饵料早化在水里了。可他就那么一直坐着,一声不吭。湖面翻着几个雪团,那是路边堆的雪人被人踢下湖了。雪人就半沉半浮着。
我又问钓鱼人:“你都什么时间来钓鱼呢?”
他还是不答。我再问:“你天天来钓鱼吗?”他还是不答。我散了一支烟给他,他接了,含在嘴皮上,却不点烟。他就是寒枝。
二〇二三年十二月二十六日,我和祖明一起去龙头山乡山中小村,就被旷野的秃树枝吸引了。漫山遍野的野生树,秋色叶树的树叶落光了,光秃秃,枝条白灰色或铅灰色。那是三角枫、山乌桕、木油桐、山桐子、黄栌、团花树、水杉、池松、金合欢、大叶合欢、银合欢、榉树、刺槐、枣树、含笑、枫香树、青皮槭、毛脉槭、漆树、梓。在河滩边村舍,垂柳、枣树、石榴树、无花果树、板栗树、梨树也都落尽了叶子。枝条被风纠缠,弹奏起呜呜呜的风声。枝条斜横或竖直,柔软且富有韧性。
以前,我觉得种子是神奇的,花是神奇的,树叶是神奇的,见了挤满视野的空枝,又觉得树枝是神奇的。
种子发芽是奇妙的事。花苞张开,舒展出花瓣,花蕊吸引了蜜蜂,各花各香,是奇妙的事。树叶从抽芽、发叶到展出叶形,叶脉如哺乳动物的脑血管分布,新绿至油青至青黄至红黄至麻黄至麻白,四季在一片树叶上轮转,是奇妙的事。树枝自弯自曲自直,随性横斜,任由阳光牵引,风雪对它也无可奈何,鸟和昆虫就在树枝上营巢或寄生,是奇妙的事。
这么多奇妙的事,发生在一棵树上,树就神奇了。树供奉了微物之神。树林就是山的神庙,树枝是神庙盖瓦的木条。
二〇二四年一月,赣东北开始普降大雪。翌日,我就一个人去山野看雪了。说是看雪,不如说是看寒枝。雪被一只无形的手抛洒下来,纷纷扬扬。公路、田畴、山坡、屋顶,全是雪。白茫茫的旷野,唯有雪花飞舞。我沿着上乐公路(上饶至乐平),一路往南。我发现,每个山谷的降雪量并不一样,以双河口、黄土岭为最厚,过了华坛山镇,一粒雪也没下。
在双河口、黄土岭,很多茅竹被雪压爆了,竹梢下弯,竹中间爆裂。这就是竹林的“雪爆”。有些樟树树冠被压塌,拦腰而断。山上落叶树依然兀立,枝条压出雪脊,被冻住。冰冻把雪留在空枝上。在双河口公路边的山寺前,有一棵蜡梅树,空枝积满了雪。我拨开雪,蜡梅花花苞凸出来,花苞包得紧致。花与叶不相见,是蜡梅树。深切寒意抑制不了蜡梅花的萌动。天越寒,蜡梅花开得越盛。
雪下了两天两夜,时歇时停。大茅山积雪有十厘米之厚。融雪两日,我又去盘石山和界田的翠竹山庄看寒枝。盘石山入口的云瑞山庄废弃多年,杨家村人在山庄院子里摆了二十多箱蜂。蜜蜂死在蜂孔入口,死蜂成堆。但仍有少量蜂在进进出出,嗡嗡嗡飞舞。院子里铺满了落叶:玉兰树叶,梨树叶,李树叶,杜英叶,橘树叶,蜀柏叶,梧桐叶,木槿叶,樟树叶,枣树叶,柚子树叶,桃树叶。落叶或黄或褐或麻黄或赤红。橘树被冻死。李树上有一个喜鹊巢,装满了雪,足足有脸盆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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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选自《湖南文学》2025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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