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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作家》2024年第12期|杜得无:秘境
来源:《青年作家》2024年第12期 | 杜得无   2025年02月06日08:36

去年圣诞节前夕,我和女友从北京飞来意大利,住在南部一个叫斯培朗加的小镇。镇上有一家华裔开的旅馆,网上口碑不错,价格也便宜,双人间带一日三餐,一天才五十欧元,我们就在那儿住了下来。

旅馆老板姓裘,叫裘胜利,意大利名叫马修,我们跟他混熟了,就喊他老马。老马并不老,今年才二十九岁。他算第三代侨民,从没回过中国,但普通话说得还凑合,偶尔夹带两句英语和意大利语,我们囫囵着能听懂。

斯培朗加的旅游旺季在十一月到次年三月之间,这几个月,小镇气候温和,很适合居住。那段时间我一直在找地方喝酒,女朋友滴酒不沾,老马喝多了不会说话,舌头捋不直。我只能一个人喝,喝酒需要氛围,在旅馆大厅喝不好意思,在房间喝显得颓废,还惹女友着急。所以,我迫切需要一个环境好氛围棒的酒吧。老马给我推荐了一个,名字很绕,翻译过来叫“隐蔽门户”,顾名思义,这家酒吧大门很不好找,比较隐蔽。我以为它藏在什么幽林秘谷中,没想到它离旅馆不远,出门往北,过一个路口右拐就是。等看见那扇蓝色铁皮大门,我才知道为什么叫隐蔽门户。我去过的酒吧也不算少,从没见过这样的大门。蓝色铁皮上面挂着两个荧光字母,“P”和“N”,要是再挂把锁,就和国内的废品回收站差不多了。老马说:“酒吧老板比较先锋,做酒吧也与众不同。来这里喝酒的人不多,但都是艺术爱好者。偶尔有两个神经病,但你放心,他们绝对不伤人。”听老马说完我心里没底了,犹豫半天,还是想去看看。

老马带路,我们夜探隐蔽门户。除了大门与众不同,里面陈设倒还中规中矩。灯光有些暗,吧台前面摆着几把高脚椅。大厅分成四格,每格里面摆着三五张桌子。靠窗的角落里,还摆着几张沙发,远远看着有点脏,像是上世纪的老物件。兴许是客人少消费低,老板没钱搞建设。有两面墙的墙纸都脱落了,也不见补补。总之,这间酒吧给我的印象灰扑扑的,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氛围,是酒。

我最喜欢这家酒吧的一款白兰地,据说这款酒是用当地产的无花果酿造的。我对这些奇奇怪怪的水果白兰地,总是极为抗拒。我以前上过当,喝过一款樱桃白兰地,又甜又腻,像是往糖浆里加了酒精。但在老马的撺掇下,我还是点了一杯。不料入口醇香,竟是难得的佳酿。那一次我喝了三杯无花果白兰地,喝完飘飘欲仙,一时间竟找不到自己的颅顶。意犹未尽,但身在异国他乡,再不敢贪杯,便问老马这酒的名字。老马却说:“这款酒没有名字。又不是大厂出产,没人给它起一个名字。”我说:“意大利人还真没趣,这样好的酒,就该有个名字,依我说,不如就叫‘绿梦’。喝完之后做一个绿意盎然的梦,像置身春天似的,这多好。”回旅馆之后我把这个名字同女友说了,她用鄙夷的眼神看我,甚至吝啬于评价,这让我很失落。

自从尝到了绿梦的滋味,我经常去隐蔽门户喝酒。有时候老马陪着,有时候我一个人去。一天傍晚,吃过晚饭,我又去了隐蔽门户。来了几次后,酒保已经对我很熟悉。他知道我需要什么,我也不必费心同他交流。语言不通的好处就是,见人只管笑,一句话不用多说。喝醉了胡言乱语也没关系,反正没人听得懂。当然,碰到实在需要交流的情况,我就把手机掏出来,用翻译软件交流。也不用张嘴,只管打字。大多数时候,我只要找到地方坐下,那张桌子就成为了我的专属,没人会过来凑近乎。可今天却很不一样,我坐了一会儿,喝完一杯绿梦,正要喝第二杯时,就有人走过来,坐在我的对面。我心想是哪个外国朋友这么热情,没抬头看,暗地里已经把手机掏出来。可他却出声招呼我,说的是中文。

“张小炮。”他的声音里夹杂着喜悦。一开始,我并没意识到他是在叫我,只是因为听到了熟悉的语言,才抬起头来望去。当我看清那张脸,才意识到他喊的确实是我。张小炮,这是我小时候的外号。“竟然在这里遇见你。”他笑着看我。我稍微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我也认出了他。那张脸基本没有变化,额头黑得发亮,头发又短又硬,大眼睛塌鼻梁,上嘴唇缺了一块肉,甚至连腮边的青春痘都还残留着。“你是李柴?”我问。我当然知道他是李柴,可我仍要出声确认一下。在这与家乡相距一万一千公里的异国小镇,我竟然能遇见童年时期的好友。这有点太玄妙了,小说都不敢这么写。他点点头,说:“我当然是李柴,看我的这颗门牙,缺了半块,是你用溜溜珠打断的,这你总得承认吧?”他真是李柴。我又向老板要了一个酒杯,把酒倒满。我说:“他乡遇故知,这不是他乡,都是他国了,咱俩能在这儿遇见,实在是太有缘分了。”喝完酒,话匣子才打开。我问他,“你怎么来意大利了?我听说你初中辍学后在老家打工,早已娶妻,还生了三个儿子,难道我听到的消息都是假的?”他说:“你听到的消息是真的。我确实初中辍学,十八岁娶妻,到现在二十九岁,已经有了三个孩子。但是,我不甘心做一个乡镇青年,在工厂里弄得油尘满面,我有梦想,所以我就出国了。签劳务派遣合同,三年一期,先去的非洲,在加纳利群岛干了三年,又来到欧洲,在特拉西那港口盖货仓,小工程,按计划下个月就要去北部,那边还有个大工地,缺人。趁着有些空闲,我就跑这儿来了,没想到能遇见你。”听他说完,我又在心里感叹命运的奇妙。我和李柴已经有十几年没见过面,自从我考上市里的初中,那些故乡的旧友就很少再联系。十几年后的今天,在遥远的意大利,我又一次坐在了李柴的对面。沉默半晌,我把我的经历说给他听。

读书期间,我一直是学习最好的那个。当年小升初,我是镇中心小学唯一一个考上市重点的学生,语数外三科都考了满分。我爸哆哆嗦嗦地捧着录取通知书,认认真真看了七遍,看完后心情久久难以平复,他一咬牙一跺脚,举家从村里搬到市里,我爸开车送货,我妈全职陪读,就盼望着我能出人头地。我也没辜负他们,中考全区第一,上了省重点。高考稍微失利,也考上了西北某985高校,后来读研读博,一切顺利。去年年末,我和女友把攒了一年的旅游经费拿出来,飞来罗马,打算周游意大利,离开罗马之后,兜兜转转半个月,机缘巧合之下,来到斯培朗加。我笑着对李柴说:“这里生活成本低,住着也舒服。”李柴听我说完,表情倒没什么变化。我说话的时候,他的眼睛一直盯着我转。嘴角带着笑意,像是在打量一件艺术品。就这么一会儿,我感觉我已经被他的眼睛打量得快要包浆了。

等我说完话,李柴的酒杯已经空了。没瞧见他喝,酒却不见了。我心里纳闷,又给他倒满。边倒酒,边向他介绍。“这是用当地的无花果酿造的白兰地,入口醇香,回味悠长,前几天我给它取了个名字,叫绿梦,至于含义,我也说不清楚,就觉得这酒理所当然,就该叫这名个字。”李柴听到这名字时,眼神有些变化,瞳孔闪了一下,像被手电筒照过。他笑着说:“这确实是好酒,才喝了一杯,我已经开始头晕。”我说:“你喝得太急。不过这才是你,你干什么都急。”他听完咧嘴一笑,我则在心里筹措着话语。面对多年不见的童年旧友,饶是一贯油嘴滑舌的我也难免一时语塞。酒吧里灯光静谧,音箱里播放着我听不懂的古典乐。这样的氛围很适合回忆往事,当然我俩唯一能聊的,也只有往事而已。也许是在酒和音乐的双重作用下,李柴先我一步开口。

“小炮,你还记不记得秘境?”李柴神情严肃,嗓音低沉,身子前倾,盖住半张桌子。“2005年7月19日,我们进入了秘境。”

我的身体在听到“秘境”这两个字时变得僵直,脸上的肌肉失控了半秒钟,自行组合出一个奇怪的表情。与此同时,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幽黑的甬道,洞口外面,乱石堆叠,荒草丛生。

“记得,”我调整好心情,筹措好话语,说,“但总觉得忘了什么。”

李柴点点头,说:“我也有这种感觉,就像记忆被生生剜去一块,有些细节忘记了,而且是很重要的细节。不知为何,喝完这杯酒,那些记忆竟然慢慢清晰起来。”他用手指轻轻敲着杯沿儿,凝视着酒杯中的液体。

他这么一说,我也有这种感觉。记忆好像回流进脑子里,一些忘记的东西重新出现了。“这酒还真不一般,比治阿尔兹海默症的药强多了。”我又喝了一小口。

李柴点点头,抬起头来看我。“那天很热,我去你家找你时,你刚睡醒午觉,耷拉着脸,有点不愿意出门。”

我说:“那种天气谁愿意出门?在屋里待着都嫌热,更别提外头。大街上连条狗都没有。”

他说:“可你还是跟我走了。”

我说:“因为你说,我必须得去,不然就得挨揍。你小时候没少揍我,我爸妈连一根手指头都没动过我。”

李柴畅快地笑了几声,说:“我小时候手欠,总想捶点什么。真不好意思,让你记恨这么久。”

我说:“那没办法,你比我大一岁,又高又壮,我见了你就像耗子见了猫,虽然如此,我还爱黏着你,你说我小时候是不是欠?”

他说:“不是欠,是志同道合。就比如去秘境这个事儿,你愿意跟我走,绝对不是出于被迫,你扪心自问,难道你真的不想去看看?”

我扪心自问了好几次,始终弄不清当时的想法。小孩儿好奇心重,跟他去了也无可厚非。关键不是我想不想去,而是去的过程,以及秘境本身。李柴讲得并不生动,这段该由我讲。

那一天的气温至少有三十八度,下午两点出头,又是热力最旺的时候。我们先是沿着河道往西走,走出村子,从河道往北拐,我们就过了桥,继续往西走。河对面是一片庄稼地,没有树,也就没有树荫,太阳照在沙土地上,强烈的光使人睁不开眼。一开始,地上还有路,路面覆盖着沙土,穿着拖鞋踩在上面,脚底板都能感受到地面的温度。我特意光脚踩了几步,就像踩在铁鏊子上。不但土热,连道路旁的草地也热。绝大部分的植物都蔫蔫的,只有水洼里芦苇支棱着。我们一直往西走,走到后面连路也没有了,荒草和深沟零散分布,每一脚踩下去都得注意。走了不知多久,我的衣服全被汗水打透。由于长期暴露在强烈的光照下,眼睛也受不了,眼球酸胀,眼眶变红,视野里频繁出现点点白芒。终于,我们走到那片荒地里。荒地里有一对孪生树,两棵树根系紧挨着,无论是粗度、高度还是树干弯曲程度,都一模一样,甚至连枝丫的分布都大差不差。我们在这对孪生树下面休息,歇够了,就接着上路。再往西走不远,便是我们的目的地——密林。

密林是李柴起的名字。因为林子大而密,所以叫密林。密林归属区林业局,入口处挂着牌子,禁止砍伐,禁止野炊。我和李柴之所以长途跋涉来到这里,是因为林子里有几座大坟。当然,李柴不认为那是坟墓,他说那是土丘。我则坚定地认为那就是坟墓,里面有可能埋着古代的什么王侯将相,看规格,王侯的可能性不大,将相八成没跑,再不济,也得是个县令员外。如果只有几座坟墓,我们也大可不必来此。我们来这里,是为了寻找秘境。据李柴说,他在去年冬天的一个早晨,跟着他奶奶来这里拾柴火,返程的时候,看到那座最高的土丘上,站着一只鹿。我问他什么鹿,他说没看清,有可能是梅花鹿。他还说,那只鹿通体雪白,白色的皮毛上散落着点点红斑,好看极了。可当他跑近些,想要一睹究竟时,那只鹿消失了。它是怎么消失的呢?李柴信誓旦旦地告诉我,那只鹿跑到土丘后面,钻进洞口消失掉了。他因此坚信,那个洞口就是秘境的入口。李柴所说的洞口,是一条混凝土甬道的入口。这条混凝土甬道只有入口露出地面,其余部分斜斜地通往地底深处。夏天捉蝉的时候,我也跟着父亲来过这里几次。据父亲说,这条混凝土甬道其实是一条灌溉水渠,已经废弃几十年。北边土软,经年累月,就沉下去一段。后来在里面丢过几只羊,村里人就用一块大石板把洞口挡住。这块石板如今就横在我们眼前,可李柴却说,有只鹿跑进去了。

李柴端起酒杯,轻轻抿了一口。和以前一样,越到紧要关头,他就越沉稳。刚才他脸上还有醉酒的红晕,聊了半天,红晕反而消退。我已经喝了两杯半,思维越来越活络。许多记忆像是忽然从心底萌发,蓬勃生长,充盈体内。就像身临其境,闭上眼,我就能看见密林中的坟丘,看见坟丘后的秘境入口。

我们不约而同地在这时安静下来,仿佛在等待一个神圣时刻。大约过了五分钟,李柴把酒杯里的最后一口酒喝掉,问道:

“你记不记得那块白色石板?它看起来很薄,实际上很沉,堵在秘境入口,只漏出很小一条缝隙。”

“我当然记得,”我说,“为了把它挪开,我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

“奇怪,真奇怪。”他说,“我都没什么印象,当时是怎么挪开它的,从什么角度,掀还是推,一点都不记得了。”

记忆存储在脑子里,并非一成不变,它会变质、会生长、会异化。发酵多年的记忆,就像一张未完成的油画,各种色彩分布在恰当的地方,但仍待加工。讲述就是加工的方式,何况此刻还有另一张油画可供对照。我迫不及待地想进入秘境,趁着酒劲未过,记忆清晰,似乎把那块白色石板搬开,就能爬进黑暗的甬道里。“怎样挪开石板不重要,重要的是挪开之后。”我说。

李柴说:“我带了一把手电筒,老式的那种,很重,只能射出一束黄光。进入秘境之前,我怕了,怕的并不是黑暗中的蛇虫鼠蚁,而是黑暗之后仍是黑暗。”

我说:“所以你让我在外面等着,你要独自爬进去。如果你进去的时间久了,我就要出声喊你。”

他说:“是的。我想的是,如果听见声响,至少可以鼓起勇气退出去。”

我说:“但你并没退出来,你在里面待了十五分钟,出来时,右手高高举着一样东西。”

这种对话很奇怪,就像齿轮切合,一句接一句,容不得半点犹豫。我们都是用记忆对话,这里面甚至不存在虚构的空间。可听我说完,李柴嘴里含着的话生生咽了下去,他换了一句,问:“我右手高高举着一样东西?”他的眼神很奇怪,像在质疑我,但比质疑更严厉、更尖锐,里面掺杂了粗鲁的情绪。

我确定地点点头,“你当然举着点什么,虽然我不记得具体为何物,但你出来时,右手高高举着,脸上露出得意的笑。我记得你的笑容,半颗门牙亮闪闪呲出来。但我不记得你到底举着什么,那应该很重要。”我闭上眼,回到十五年前的秘境入口,白石板压出一片平地,荒草齐腰,横生乱长,草秆上搭着一条淡黄色的裙子,草窠里躺着一只鞋子。

酒瓶空了,我招招手,一个染着蓝发的女招待走过来,我指了指空酒瓶,她就明白怎么回事,很快送来一瓶刚启封的绿梦。李柴示意我倒酒,眉头平展,目光柔和,似乎已经不再纠结他到底举着什么。我把两只酒杯倒满,轻轻一碰,小啜一口,顿觉身子的轮廓发虚。我已经进入浅酌慢饮的阶段,李柴却像是刚来状态,一口下去,杯子里只剩三分之一。他吞下绿梦,又长长吐出一口气。“秘境真是一个无比美好的地方。”他露出怀念的笑容,“相信你也还记得,那里是多么美妙,令人流连忘返。”

我不记得秘境之内是如何美妙,但我记得进入秘境之前的漫长等待是多么煎熬。日头偏西,高大的坟丘已经无法为我遮挡阳光。鲁西北大平原上的阳光和地中海沿岸的阳光大不相同,那种阳光不但灼烧身体,也灼烧精神。密林里蝉鸣阵阵,斑鸠、麻雀和黄脖子鸟鸣音高越,此起彼伏,正午的密林愈加静谧,连时间都变得滞缓,空气都变得浓稠。我紧盯着那个洞口,也偶尔张望一下四面八方。几座高坟像巨人一样环绕着我,浓密的荒草、散落的衣物、零星的血斑,还有朦朦胧胧记不起来的东西,形成一种恐怖的氛围。我控制不住地战栗,好几次生出逃跑的念头。直到一束黄光把这氛围刺破,李柴出来了。他的右手高高举着,如同一尊倒伏的自由女神像。

“你也来试试,”李柴说,“无比奇妙。”

我从李柴手中接过手电筒,如我所料,它沉得坠手。手电筒射出的光脏脏的,像一道浊流,在烈日下,这点光显得猥琐。我很怀疑这把手电筒的续航时间,我怕它在关键时刻没电了。我得尽快进去,然后尽快出来。李柴爬出来后,就坐到一旁的石头上休息,他闭上眼,一点也不想管我。我挺想向他请教点什么的,可我不敢,我没有打搅他的勇气。下定了决心,我头也不回地钻进甬道之中。我想象过甬道之内的情景,可能有尖锐的石头和瓦砾,可能有潮湿黏腻的苔藓和动物尸体,甬道石壁上,可能分布着蛛丝罗网,蠕动着蛆虫蜈蚣,爬行着蛇蝎鼠蚁,可我的想象太过贫瘠,这条甬道是那么光滑,似乎被水打磨冲洗过无数次,并不难爬行。我用右手打着手电筒,一点点爬进去。在甬道里,我听到一种细微的声响,这声响不断变幻,时而像鸟儿鸣唱,时而像山羊哭喊。声响经过折射重叠,变得空灵悠远,充斥在我的耳边,久久不能散去。我不知道爬了多久,可能只有两分钟,也可能是十分钟,总之,我的胳膊已经酸疼无比,膝盖也火辣辣的。我很想回头看一看,可空间狭小,我没法把头转过去。我只能一直向前爬,直到进入秘境为止。很快,我到达了秘境。和李柴不一样,我没能从秘境中体会到奇妙的感觉。我只体会到了空旷,一种油然而生的无力感,把我死死攥住。我愣了很久,才想起来往回爬。等我爬出来,李柴已经不见了。他并没有守在秘境入口,而是抛下我,去了别的地方。

“你到底去了哪里?”我问李柴,“我以为你会等我。”

李柴的右手食指悬在半空,绕着酒杯口转圈。他笑着说:“很抱歉,那次我临阵脱逃了。我亲眼看见你爬进去,就长出一口气。我知道,你不会出卖我,不会把秘境的消息告诉任何人,因为你也进入了秘境,你必须保守这个秘密。所以,我安心地走了。先去小卖部买了一瓶冰镇可乐,然后挨个去敲朋友家的门。他们刚睡醒午觉,我就提议,一起去五公里外的湖里游泳。他们都赞同我,因为那个天气就适合游泳。”

我点点头,盯着他的手指。讲话的工夫,他的右手食指已经转了十三圈。我被他绕得眼晕,连忙把目光挪开。他接着说:“总之,我没有在秘境入口处等你,因为那个天气就不适合等候。等人是需要耐心的,我从来就缺乏耐心,何况我也不知道你到底要在里面待多久。后来你就不怎么和我说话了,似乎一直躲着我,我想,应该有这方面的原因吧?”

“哪方面?”我问。

“没等你这方面。”他说。

我摇摇头,说:“绝对没有这方面的原因,你大可放心。我之所以后来不怎么和你来往,是因为我要专心学习,那时候我刚考上市重点,怕开学跟不上。”

李柴说:“这就是咱们之间的差距,我们疯玩的时候,你在学习。甚至于,秘境也不再去了。你能获得今天的成就是理所当然的,你很刻苦,很专一,很有自制力。”他自嘲地笑了一声,“我就不行,我后来又去过几次秘境,再后来就……”他没把话说完。

杯子碰了三次,我才把酒喝完。李柴早就又倒了一杯,这时候,他已经领先我一杯半。借着酒劲,我把十五年前的往事回顾了一遍,包括细节,一切井然有序,就像排练过几十遍的话剧。可我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这场秘境之行似乎缺失了什么。一旦意识到这一点,这场话剧顿时了无生气。有种力量,把这记忆篡改了。我是记忆的讲述者,是这张画布的主人,可我画出来的作品却假得可怜,像是打印出来的工艺品。什么地方出了问题?我的记忆缺失了什么?

李柴的右手食指仍然在绕圈,仿佛这样绕下去,酒就能凭空消失。他喝了这么多杯,却若无其事。他的酒到底有什么玄异?我伸手去拿他的酒杯,拿了三次才拿结实,对着灯光瞧了瞧,酒体没变化,淡绿色,像翡翠,仰头喝一口,味道相同,香气一致。他的酒跟我的酒没什么不同,是同一种酒,是绿梦。

“绿梦。”李柴的手指停止绕转,他的眼中闪过一丝亮光,“这个名字熟悉吗?”

“酒的名字?”我端起酒杯,犹疑地问。

“人的名字。”他回答说,“准确来说,是一个女孩的名字。”

我听完一愣,记忆的缺口弥合了一部分。我的脑海中闪现出一个高挑的女孩,她很容易发笑,一旦笑起来就轻易不能止住。原来,绿梦并非是凭空诞生的词汇,它属于一个女孩。这个词汇潜藏在我的记忆里,十五年来随意游荡,始终没有具体的含义。今天,这个词汇有了准确的对应。绿梦,我的朋友绿梦。她和我同岁,微胖,大高个,脸蛋上有两块常年不散的红色冻疮,马尾辫聚拢了大部分的头发,前额还散着几缕。她手大脚大,说话声音也大,笑的时候,会露出两排白皙的牙齿。绿梦,是我和李柴共同的朋友。

“绿梦现在怎么样了?”我发现自己已经有十五年没见过绿梦,甚至连她的消息都没再听到过。

“我也有很多年没见过绿梦了,”李柴说,“我只记得她爸妈搬走的时候,在村口扔下一箱子不要的旧衣服。后来村里的傻子玩火,把那箱衣服全给烧了。”

“她搬走了?”我有些失落。这个名字在我心底潜藏了这么多年,绝非骤然出现,也绝不会凭空消失。她为什么会给我留下如此深刻的记忆?难道与秘境有关?

“那次秘境之行,绿梦是不是也参与了?”我问李柴。

李柴像被吓了一跳,猛然坐直了,眼神锐利起来,手指又开始绕圈。

“小炮,你真喝多了,绿梦怎么会参与秘境之行?”他否定道,“秘境的存在只有你我两个人知道。我没告诉绿梦,你也没有,那她永远也不可能找到秘境的入口。那里很偏僻,一年到头没几个人去。更何况,我们那时候对绿梦的女生身份很介意,有些活动总避着她,你难道不记得了?”

我当然记得那些绿梦缺席的时刻。一群男孩子聚在一起,无非是游泳、打球、爬树,和绿梦在一起的时候,我们玩的游戏就很有意思,摔胶泥、打棉桃、过家家和堆雪人,相比于跟李柴他们一起用尿浇淋一只水蛭,我更喜欢跟绿梦一起去池塘里挖胶泥。但这种话我不敢说,我只能强颜欢笑地跟在李柴屁股后面,有时候还会使坏,在绿梦挖来的胶泥上尿尿,但她没哭过,也没骂过我。我真对不起绿梦。

李柴把杯子倒扣在桌面上,很有深意地对我说:

“说起来,我还真后悔带你去秘境。我也没想到,秘境会给你带来这么大的改变。虽然那之后我们基本没见过,但我冥冥之中坚定地认为,我们肯定还有再见之日。只不过,我没想到是在这么遥远的地方和你相见。这是缘分,我们俩一直有缘。”

“第一次相见,就喝了这么多酒。我怕明天一觉起来,今晚的事就全忘干净了,或者,当成一场梦。”我也学他,把杯子倒扣。“总之,今天喝得很尽兴,聊得也很尽兴,我对童年的记忆又清晰了一些。我很怀念那场秘境之行,对了,还有绿梦。”

已经是深夜,酒吧里空空荡荡,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李柴把胳膊放在椅背后面,身体舒展开,一切静下来,我能听到他的心跳声。一个晚上,他一直精神奕奕,这会儿却忽然委顿不堪。他拉着脸说:“和你不一样,我不喜欢待在这里。这个地方太安静了,特别是夜晚,除了这家酒吧偶尔还算热闹些,别的地方冷清得和太古时代一样,我一点也没有度假的感觉。”他意兴索然地叹了口气,艰难地站起身来。“小炮,我们肯定还有再见的那一天。可能是明天,也可能是十五年后的某一天。”他露出一个熟悉的微笑,然后扭头走了。他走之后,我又坐了一会儿。脑子里始终有什么在萦绕、盘旋。我突然想起李柴那个微笑,小时候,每当李柴完成一场恶作剧,他总会露出一个这样的笑容。他从秘境里出来的时候,脸上也挂着这样的笑。

从隐蔽门户出来,我没回旅馆,而是顺着石板路一直走下去。下了不知多少级台阶,来到海边。灯塔上亮着灯,近处的海岸通明,远处的海依旧灰暗。我找了条干净的长椅坐下,弯下腰抓了把沙子,在手里团捏。海浪翻卷,夜风呼啸,吹着晾着,酒劲渐渐下去了。我突然想到没和李柴留联系方式,这是个不该有的疏忽。转念一想,又很合理。我根本不喜欢他,从头到尾都不喜欢。所以,打心底希望他永远消失,以后再也不见才好。可斯培朗加这么小,说不定哪天又碰见了。到时候加个微信吧,我想,万一哪天他有绿梦的消息了,还能知会一声。想到这里,我在手机上搜索了一下,找到家乡的媒体,点开来翻了翻。上个月有条推送,标题为:工地惊现一女尸,深藏地底多年仅剩骸骨!我点开看了看,不由愣住。发现女尸的工地竟然是当年的密林所在,十五年过去,密林被推成平地,四周建起高楼。我心情复杂,继续读下去。和女尸一起发现的还有两具羊的骨架,拱卫在女尸左右。经专家判断,死者生前应为一成年女子,年龄在三十五岁上下。看到这里我长出一口气,不是绿梦,我心想,不是绿梦就好。

回到旅馆,一楼灯还亮着。老马在沙发上坐着,手里捧着咖啡,膝盖上放着一台平板。他大晚上也戴着贝雷帽,看见我回来,笑着说:“看来你今天喝得很尽兴,这么晚才回来。”我摆摆手,说:“喝起来没看点儿,没打扰你休息吧?”他说:“我前半夜从来不休息,后半夜才睡。看见你出去,没见你回来,所以有意等你一等。”他挥挥手让我上楼。房间里,女友已经睡着了。她的手机屏幕还亮着,重复播放着短视频。房间里有点闷,我把窗户打开一条缝。风立马吹进来,口哨似的呜鸣。女友被吹醒了,坐起来揉眼睛。“几点了?”她问。“离天亮还早着呢,继续睡吧。”我说。她点点头,拉过被子盖上,立马睡着了。我把窗户开大一点,风缓缓往房间里灌。开窗的时候,我看到楼下的草地上立着一个人影儿。从影子的轮廓看,是李柴。他站着抽了一支烟,然后走掉了。他来这里干什么?我想,他可能还想问我点什么。关于秘境,我有好多话没和他说,我相信他也是。但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我脱了衣服上床,躺在女友身边,临入睡前,我想起和老马的约定。我们约好明天出海钓鱼,如果运气好的话,兴许能用拇指大小的鱿鱼仔,钓起几十公斤重的石斑鱼。这样的生活仍将继续,归日遥遥无期。

【作者简介】

杜得无,生于2000年8月,山东聊城人,西北大学创意写作专业硕士研究生在读;小说发表于《作品》《时代文学》《青春》《滇池》《延河》等刊;现居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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