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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作家》2024年第12期|江莱:粉红色闪电
来源:《青年作家》2024年第12期 | 江莱   2025年02月08日08:21

下午四点半左右,我赶到面馆,看到了多年未见的彭放。彭放胡子没刮,眼袋青着,整个人瘦了一圈,他正在用筷子夹盘子里的花生米,行李箱紧紧挨着他的腿,上面搭着一件绿色外套。我坐在他面前,问他,你怎么想的?他把筷子递给我说,菜还没上,你先吃着。我说,果果今年几岁了?彭放说,九岁,读四年级,成绩中等,有点偏科,数学不行,这点随我。我说,你和张璐离婚,果果判给了张璐。彭放把酒一口闷了,他说,我没忘,也没想怎么。我想见一面果果,就这么点事。

昨天晚上,我从楼上下来,把狗绳解了,让小树自由活动。小树在草坪里跑了两圈,然后蹲在地上撒了泡尿。我坐在椅子上,戴着耳机听歌,是一个小众的乐队,都是些年轻人,出道不久,三男一女,女的唱歌,男的负责乐器,没什么热度,留言三三两两,有人评论,我们讽刺一切,可是没人行动。有人在后面回答,枪打出头鸟。这时我收到彭放的消息,明天下午四点,我从上海回来,飞机转高铁,在介休东站下车。你不用来接我,老地方见。我回他,有意思。你回来干吗?他说,想见一面果果。马上要登机了,我要睡一会。今天起得太早,刚刚差点睡着了。我说,你见果果干嘛?绑架?还是敲诈勒索?彭放没有回复。

彭放说的老地方是我们高中校门口的饭店。过了这么多年,那所高中已经迁往别处,学校也没空着,现在改成了一所初中,后面一排小二层住着几个退休的煤矿工人,那是我们曾经的宿舍楼。以前我和彭放住在最右边的房间,紧挨着垃圾场。彭放住上铺,我住下铺,有时候彭放渴了,就让我给他递水。我是个挺窝囊的人,个子矮,长得也丑。彭放长得也矮,但是不丑。说起来也复杂,彭放的爸爸是副校长,但是并没有给彭放的在校生活带来便利。彭放成绩不好,用他的话说,他也学,就是学不明白,后来他把这个问题归咎于天赋。他觉得自己也有天赋,比如社交,彭放人缘很好,对男同学很好,对女同学更好,所以他谈过不少女朋友。在他爸的眼里,彭放和街上的混混没什么区别,他爸除了爱管我们的课堂纪律,还爱批评彭放,所以彭放很少回家住,大部分时间都和我呆在一起。当时的饭店老板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和学校的某个领导有点关系。饭店后墙有个窗户,对着学校操场,学校的饭吃腻了,彭放就让老板给他炒碗蛋炒面。

大概十分钟后,老板端来一盘过油肉和油麦菜,他没认出我们,低头问彭放要蛋炒面还是肉炒面。彭放说,两碗蛋炒面,醋和辣椒都要。老板点头,转身回到厨房。我说,你什么想法?彭放说,现在有两件事情,一是见一面果果,二是把房子卖了,我已经联系了房产中介,把房子挂上去了。我说,现在行情不好,出手太急容易血亏。他说,低于市场价,大概一个月就能出手。那套房子买的时候挺便宜的,你小时候还去玩过。我说,棚户区那套?他说,对,是那套。另一套离婚的时候判给了张璐,我净身出户,那套留给果果。我说,我记得你妈生病了,病好了吗?他说,在精神病院呆着呢,我把房子卖了,就把她带走。我也不知道要去哪,但总比把她留在那儿强。

老板把面端过来,然后坐在我们隔壁桌上教他儿子数学题。他儿子看着年纪不大,红领巾挂在脖子上,校服挺脏的,在阳光下有点反光。有时候算错了,老板扬起手,在后脑勺上给他一下,他也不哭,拿手指抹上口水擦掉错误的地方。老板比过去胖了一圈,头发稀疏,右脸长了两块指甲盖大小的黑斑,身上系着围裙,脚上穿着一双鸿星尔克,像是许久没刷,已经变形。我说,你和张璐离婚那年,果果几岁了?彭放说,五岁半。我说,能记事了吗?他说,能记,记得不少。记得我叫彭放,是个左撇子,在家不爱穿上衣,喜欢光着膀子,干瘦,像个行走的骨架。我说,怎么净记得这些?彭放摇摇头笑着说,可能是我太差劲了吧。和张璐结婚那几年,我上班打游戏,下班就回家看电视,陪果果的时间并不多,大多是张璐带着她。张璐崇尚精英教育,从胎教开始,她从没松懈,一心想让果果赢在起跑线上。我说,张璐这么想也挺对,不过果果受得了吗?他说,刚开始受不了,后来习惯了。有时候她会给我发几道不会的题,语文我还能给她讲讲,后来她开始学奥数,我就讲不了了。我说,你们还有联系,那就好办了。他说,果果记得我的手机号,偶尔我们会通个电话,时间不长。果果吃完晚饭,会有二十分钟的娱乐时间,她会拿着张璐的手机玩会儿消消乐。我说,给果果发个消息,约出来见一面。彭放摇摇头说,从今年过完年开始,我们的联系变得少之又少。我说,为什么?彭放说,我和果果联系的事,被张璐发现了。她打电话警告我说,不要再联系果果了,你以为你做的事情光鲜吗?我希望你不要成为果果人生的污点。还有,彭放,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你想都不要想。我停顿了一会回答说,好。然后她就把电话挂断了。

我们沉默了一会,彭放显得萎靡不振。店里来了客人,老板让孩子把书拿好,去后厨写,自己去给客人倒了杯热水。我还真有点饿了,拿起筷子吃了两口面,味道没变,我却吃不惯了,现在年纪上来了,口淡。彭放突然抬头问我,你有什么想法?我说,要我说,你收拾东西回上海吧,带上老太太,别留在介休了。他说,我得见一面果果,这事挺重要的。我说,别给她们娘俩添乱了。彭放说,张璐给我打完电话以后,过了一个月,果果又开始给我打电话,我没敢接。他低着头继续说,果果见我不接电话,又开始给我发短信。有时候给我发她的照片,圆头圆脑的,鼻子像我,眼睛像张璐。有时候给我发她新买的鞋,粉色的,鞋头镶着钻。有时候和我讲她和张璐吵架,两个人吵得不可开交,冷静下来后,又开始互相道歉。但是我从来没有回复过,我觉得张璐说得挺对,我不是个好东西。我对他说,明白人。他把手机递过来说,这是果果发给我的最后一条消息。我冷静下来,低头看了看那条消息。

今天妈妈生病了,她晕倒了,我找了邻居的叔叔帮忙,才把她送到医院里。妈妈醒来后和我说,她只是太累了,想睡一觉。然后妈妈问我,想不想要一个新的爸爸,照顾我,照顾我们。我犹豫了。但是妈妈说,新的爸爸会送我上学,带我去吃肯德基,还会带我去游乐园坐摩天轮,我很想试试,我的同学都去过了。妈妈说,新的爸爸会比过去的爸爸做得更好,本质上他们没有任何区别。我对你很失望,你说话一点都不算数,之前发给你的消息都没有回音。但是没有关系,我很快就会有新爸爸了。再见,我不会再联系你了。

我把手机还给彭放,脑子里一片空白,感觉自己像是被拳头击中了。我说,好吧,我没孩子,没有任何经验可以告诉你。彭放接过手机,倒扣在桌子上,对我说,人我得见见,见着了我心里才踏实。我说,可以,你有地方住吗?他说,没有,那套房子很久没打扫过了。我说,去我那儿住几天。他说,方便吗?我说,方便,我一个人住。彭放说,你把面吃了,我们这就走。我又吃了几口,放下筷子。他起身去结账,我站起来走了两步,活动活动筋骨。隔壁桌的客人正就着蒜吃面,好像是附近的工人,衣襟散着,胸口爬满汗珠。我回头一看,饭店里的那扇窗户还在,但是被人拿砖头从外面堵死了,黑压压一片。彭放结完账,拉着皮箱和我出了门,我开上车,把他带回了家。

大概二十分钟后,我把车停下,带彭放上楼。房子是我父母付的首付,我需要每个月还两千块的房贷。彭放坐在沙发上,从左到右把整个房间扫视一遍。房子面积不大,两室一厅,装修极其简单,只有一个窄茶几,一张两人座的沙发,一个木制的书架,上面摆着一些我淘来的二手书,大多是些推理小说,比如紫金陈,大山城一郎,最喜欢东野圭吾,他的书看了很多遍,还有大学买的几本杂志。小树蹲坐在墙角,四肢匍匐在地上,摆出一副攻击的姿势。小树是一只棕白相间的史宾格,两只前爪布满斑点,现在还不到一岁,可是体型不小,站起来能触摸到我的胸口。小树站起来,走到彭放身边,用鼻子嗅了嗅,确认安全后才放松下来。彭放伸出手,小树把前爪搭在他的手心,彭放笑了笑说,好玩。彭放去了卫生间,我洗了杯子给他沏茶。小树躺在地板上,两条腿舒展着,眼睛闭着睡着了。过了差不多十分钟,彭放冲了马桶,走出卫生间。

你一直没谈女朋友吗?他说。我说,什么?他说,一个牙杯,一块肥皂,一个刮胡刀。连一根超过两厘米的头发丝都没有。我说,没有。去年有一个,打算结婚,后来没结成,吹了。他说,什么情况?我说,她还有个孩子,两岁半,是个女孩,不想让孩子跟着后爸受委屈,后来和前夫复婚了。彭放笑了,你家里人不着急?我说,着急,我妈觉得可能是家里祖坟出问题了。最近朋友介绍了一个女人,比我小两岁,还没确定关系,现在有点苗头。但她先天性无子宫,怀不上孩子。不过没关系,我也没想着要孩子。彭放说,你妈那边能同意?我说,不行,我妈说想抱孙子,我说我天天在外面给人当孙子,你抱抱我得了。说完我递给彭放一支烟,彭放没抽,接过去放在桌子上。他说,嗓子疼,不抽了。我点点头问他,你呢?他说,什么?我说,你和张璐离婚以后,去了上海,一直没结婚吗?他说,没结,谈过两个。第一个女人在一家私企当会计,个子挺高,皮肤也白,就是性格不好,容易急眼。我刚到上海,换了两份工作,那段时间挺不顺,心情不好,天天在家喝酒。她问我,能把酒戒了吗?我说不行,她提起酒瓶在我脑袋上砸了个窟窿。彭放低下头,靠近脖子的地方有道两厘米长的疤痕,应该是伤到毛囊,没有再长出头发,好像一道河流,藏在稀稀疏疏的一片树林里。他把头抬起来,自言自语道,后来她离开上海,回了老家,再也没有回来。第二个女人年纪比我大,但是保养得挺好,那时候我已经在上海呆了段时间,各方面也逐步趋向稳定。我开始追求她,每天送花送咖啡,花了些心思,不过后来她移民了。

彭放的头上都是热汗,他喘着气,把水喝光,杯子重重放在桌上。我说,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一直不知道你们为什么离婚。彭放冷冷地笑了一下,他说,没什么稀奇,我出轨,她提出离婚。关于财产和果果的抚养权,她找了一个不错的律师,业务能力没得说,之后的过程很顺利。我点点头,没说什么。他说,你当时劝我别结婚,说真的,我挺后悔没听你的。我说,我们认识多久了?他说,十一年。我说,认识挺久,我第一次见你,是在学校办公室里,你的历史考了八分,你爸说你是个汉奸,间谍都比你考得多。他说,那会儿挺浑,不提了。我爸退休以后,哪哪都不自在,人走茶凉,抱怨之前的同事没人情味。我说,人得往前看。他说,他对张璐一直挺满意的。我爸临终前,我和张璐闹离婚,还瞒着他,没敢告诉。我说,这事不能说,没轻没重的。他说,我爸糊涂了,耳朵还聋,话也说不清了。我说,嗯。他说,我爸让张璐坐近点,张璐怀里抱着果果,果果还小,什么都不懂,噘起嘴来,脸上挂着泪。我爸说,小璐,我自己的儿子我知道什么德行,你管着他点,日子过好比什么都强。张璐脸色绯红,抽泣不止,她擦擦眼泪,和我爸握了握手,算是给他一个交代。我爸最后一口气已经耗尽,眼角的泪水尽数风干,呼吸时有时无,最后终于停了下来。

彭放说完,垂着脑袋,发出一声叹息。我看着他的手,正在微微颤抖。窗外的天空渐渐暗下来,光影愈发凌乱,无法捕捉。我费力地站起来,把窗户轻轻地关上。小树还在睡着,裸露着圆滚滚的身体,打起了鼾。我深呼一口气,拍了拍彭放的肩膀,小声地说,都过去了。彭放眼角发红,紧紧地握着我的手。他的手心湿着,十分滚烫,我打着冷颤,任他握着。他说,我没脸见张璐,我想了想,她没有理由原谅我。我说,彭放,你这人真挺混蛋的。彭放的脸色有点难看,他沉默了一会儿,注视着我的眼睛说,是,我承认。

夜深了,室内灯没有开,窗外的灯光把天花板照得清清楚楚,木制的书架站在角落,似乎已经陈旧。彭放异常疲惫,两只手放在膝盖上,整个人缩在沙发里。他使劲吸了口气,说,我累了,心脏感觉不舒服,我睡一会儿,醒来给你讲讲别的故事。然后他站起来,走进我的卧室。卧室有一张小小的单人床,落着一片浅浅的月光。他侧身躺在角落,两只手紧扣肩膀,腿蜷缩在一起,像是依附在子宫中的婴儿。五分钟后,彭放彻底睡过去。

我把门关上,走出房间,躺在沙发上,两条腿僵直地搭在一起。窗外传来一阵鸣笛声,还有小树重重的喘气声。我回忆起彭放为什么会出现在我的家里。彭放是谁?是我为数不多的朋友,他是许多年前睡在我上铺的兄弟。他结婚时我是他的伴郎,我替他挡过几杯烈酒,之后我穿着不合适的西装,醉倒在酒店的大堂。后来他离开介休,我们没有了联系,他彻底消失在我的生活中。今天他再次出现,我并没有感觉到过多的喜悦。彭放此刻正躺在我的床上,安然入睡,像个襁褓中的婴儿。他似乎变得更加成熟了,又好像和几年前没什么变化。我的视线愈发模糊,内心平静下来,很快睡着了。

早上六点的时候,我睁开眼睛,发现窗帘没拉,天空没有太阳,此刻聚拢着一团乌云,面积很大。彭放已经醒了,他背对着我,头发凌乱地坐在窗前。我坐起来,小树飞快地从卫生间冲出来,坐在我的脚边,吐出舌头。它看起来精力充沛,脑袋极其清醒,我摸摸它的头,起身去洗手间洗了把脸,顺便喂小树吃了早饭,转身去厨房煮了两包泡面。我刚出厨房,彭放走到我面前,垂头丧气地说,昨天我告诉果果我回来了,可是到现在一直没收到她的消息,果果正在放暑假,功课没那么紧张。杨东明,你能帮我吗?我说,什么忙?他语无伦次道,你能帮我去看看果果吗?我知道这个请求很冒昧,你有自己的事要忙。好吧,我还没问你,你今天有安排吗?我坐在沙发上,把早餐放在桌子上,递给他一双筷子。我说,你别急,我没安排,天气不好,我休息一天,不去送外卖,先把饭吃了。彭放缓慢地坐下,他木讷地接过筷子,慢慢地吃起来。天气预报说今天要下雨,房间有些闷热,我吃完饭,感觉浑身是汗,一点也不舒服。彭放把筷子放下,转头看着我说,我第一次见你,你被人按在地上,脸擦破了皮,烂了好大一块,流了不少血。我说,好像有点印象。他说,我一直不知道班里有你这么一号人,你个儿不高,身上瘦得没二两肉,却为了替受欺负的男同学出头,跟那几个人拼命。我说,哦,那事儿,现在完全想起来了。就是看不惯他们几个,也没想别的。他说,是的,我也看不惯他们,也没想和他们对着来,怕麻烦吧。当时觉得你这人挺有意思。我说,是,那会儿挺蠢的。他说,你不蠢,这不叫蠢。我这次回来,那些过去和我吃肉喝酒的朋友,我一个都没想起来。你看上去比较腼腆,吞吞吐吐,其实你挺拧巴。我的脑袋嗡了一声,扭动着身体站起来,抓起桌上的车钥匙,走到玄关打开门。我回过头看他,看着他近乎哀求的眼神。我说,你把果果的照片和地址发给我,我再帮你一次。这事儿过了,我们不要再见了。我关上门,离开了家。

等红绿灯的时候,彭放发来了消息。我看了看地址,是他们结婚的房子,我还有点印象,不在市中心,是一套学区房,附近有一所重点高中和一所职业中学,还有一所公办的妇幼保健站,占地面积不小。我点开照片,是一张全家福,背景是一棵椰子树,太阳好像很刺眼。果果坐在他们两个中间,张璐和彭放环抱着她。果果的眼睛小小的,脸圆圆的,正咧着嘴笑,露出残缺的牙齿。张璐好像没有化妆,脸色有些憔悴,像是熬了大夜,昏昏欲睡的样子。彭放干瘦,晒得很黑,穿着一件白色短袖,裸露着胳膊上的文身,好像是一条弯曲的巨龙,一直蔓延到衣袖下面。他胳臂搭在张璐肩膀上,手指修长,三人紧紧挨在一起。绿灯亮了,我叹了口气,把手机关掉,开车驶过斑马线。

正值上班高峰期,车位不紧张,我把车停在超市门口,进去买了瓶水,和老板打了招呼。小区里有几条狗,我路过的时候,可能因为我是生面孔,狗突然狂吠起来,几个抱着孩子的老人躲得远远的。我在附近闲逛了几圈,找到了果果所在的楼层。我在想直接找到果果家里不太礼貌,决定躲在楼下,守株待兔。我坐在椅子上,有点发困,眼皮撑不起来,浑浑噩噩地抽了几根烟。楼门开过几次,有一个小孩抱着篮球,快速地跑出来,另一个小孩脸色发白,头上缠着纱布,跛着脚跟在他后面徐徐前进。还有一个老太太推着电瓶车,车篮里放着一把黑色雨伞,一个太阳帽。可能她年纪大了,骨头发脆,不敢使劲,只能用右手抓着腿根,轻轻地跨上去,然后骑着电瓶车晃晃悠悠地离开了。我歇了一会儿,把水喝了,半躺在椅子上玩手机,大概等了一个钟头,果果一直没有出现。在我即将失去耐心的时候,楼门再次打开,一个背着粉色书包的女孩走了出来。她个头不高,一米五左右,身上穿着一件黑色短袖,白色短裙,脚上穿着一双运动鞋。她的头发乌黑,披在肩上,手腕上套着发圈,大大的眼睛,还有和彭放相似的圆润的鼻头。也许是光线的问题,果果要比照片上黑一点,肩膀略宽,她蹦蹦跳跳地朝着前面跑去,书包在她的背上上蹿下跳。我站起来,跟在她的身后,很小心,与她保持一定距离,尽量不让她发现端倪。果果出了小区,往右拐,顺着超市往前走,在一个奶茶店停下,我赶紧钻进超市,顺便买了包烟,眼睛紧紧盯着外面。我从超市出来,果果已经离开奶茶店,手里握着冰激凌,与我拉开了一大截距离。我提了一口气,慢跑几步,这时果果的脖子扭过来,回头看了看后面。我惊出冷汗,身下一软,从裤兜里拿出打火机,低头假装点烟,没敢看她。走了一会儿,果果在一家辅导机构停下,背着书包走进去。机构总共有两层楼,玻璃上贴着两张巨大的海报,写着“暑假辅导班正在招生中”“一对一辅导”等等字眼,我看着果果走进去,爬上二楼,没了踪影。我没敢进去,左右望了望,机构对面有个十字路口,现在正在堵车,两个值班交警穿着反光背心,手里握着对讲机维持秩序,到处都是鸣笛声。虽然今天是阴天,但是十分闷,热烘烘的,汗水一直往外冒,我有点不好受,在台阶上坐了一会儿,裤子湿透了,嘴里涌出沫子,于是我去超市买了两根雪糕,坐在树下缓了缓。

路口的车辆散去,马路上恢复平静,交警撤了,地上的树叶胡乱飞舞。我背靠着树,半睡半醒,眼前的马路不停摇晃,偶尔感到耳鸣。脸颊一凉,我的发丝被风吹起来,我睁开眼睛,看到一个穿着黑色衬衫的老头,蹲在地上摆弄着鸟笼,里面装着一只漂亮的蓝毛鹦鹉,鹦鹉说,你好,我迷路了。老头充耳不闻,手里的动作没有停止。鹦鹉继续说,你好,你好。老头突然狂躁起来,他站起来,一脚踹翻了鸟笼,鹦鹉从笼中掉出来,在地上翻滚了几圈,狸花猫从天而降,将鹦鹉扑倒在地,然后它被猫叼在嘴里,嘴里一直说着你好,你好。狸花猫纵身一跃,跑上二楼,然后消失了。老头没有特别紧张,就是有一些轻微的干呕,可能被狸花猫的出现吓了一跳。地上只留下一片鹦鹉的羽毛,好像一片崭新的树叶,老头用脚踢开羽毛,提着空鸟笼,穿过马路,离开了我的视线。

天气很热,汗水浸湿了我的衣衫,路上几乎没有人,树叶的清香凝结在空气里,我看了看表,上午十一点整,我慢悠悠地点了支烟,肚子有些鼓胀,我站起来,在路上来回踱步,刚好看到一辆车停在路边,空气中到处都是细微的尘土。一个女人推开车门走出来,她满脸笑意,踩着高跟鞋,穿着一件及膝的短裙,挺着细长的脖子站在玻璃前向里面望去。这些年虽然我们没再见过面,但是我一眼就认出了她,是张璐。记忆中,我只见过她两次,一次是彭放刚结婚,带着她和我们吃了顿饭。彭放点好菜,酒杯也倒满了,张璐姗姗来迟,穿着一件羽绒服,脸颊冻得通红,好像喝醉了酒,她的眼睛很亮,低着头和我们道歉,说是路上碰到学生家长,就和她聊了几句,没想到迟到了。第二次是彭放喝醉了酒,吐得到处都是,张璐匆匆赶来,穿着睡衣,头发凌乱,我们帮她把彭放扶到车上,她向我们道谢后,载着彭放离开。我侧过头,往后撤了几步。

果果补完课,从楼上跑出来,张璐开了门,将果果拥入怀中。车门再次打开,从主驾驶位置走出一个男人,男人长得斯文,个子不高,头发稀疏。他拍了拍果果的脑袋,嘴里说着庆祝一下,接着自然地接过果果的书包,放在车上。男人穿着一件灰色工作服,背上有×××能源集团几个黑色大字,这是介休的一家国企,印象里待遇不错,每个月的工资能准时出现在卡上。我举起手机,拍了张照,然后看着他们坐上了车,男人踩着油门,按了按喇叭,把车开走了。

我把照片发给彭放,然后清了清嗓子,给彭放发了条语音。我说,彭放,跟你说个事。你要有心理准备,张璐可能结婚了。彭放很快回复我,你在哪儿?地址发给我。我看了看路对面,发现张璐的车已经走远了,我想开车追上他们,可是我的车还停在远处,此时发给彭放我所在位置已经没有任何意义。正当我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彭放给我打来电话,他的声音有些发抖,已经哑了。他说,果果给我发来消息,今天下午她要去游乐场,你来接我,我在家等你。撂下这么一句话,彭放把电话挂断了。

我开车回到家的时候,彭放正站在楼下焦急等待,他打开车门,系好安全带,我挂上倒车挡,掉过头驶向马路。彭放的额头上都是汗,眼神有些游离,他打开高德地图,找到游乐场的位置。介休唯一的游乐场,距离我家十公里的距离。我看了看目的地,心中忽然有种预感,一切都要尘埃落定。我轻声安慰他,没事的,不要担心,很快就能见到果果了。他捂着胸口,身体抖个不停,嘴里不停地发出叹息。

游乐场建在山顶上,附近有一片别墅,开发商跑路,后来荒废了。我找地方停好车,彭放买好票,我们排队进去。因为最近是旺季,游乐场人不少,音乐声震耳欲聋,在我耳边回荡,让人无法忍受。我们在园内穿梭,在人群中四处寻找,依然没有熟悉的面孔。彭放没再收到果果的消息,我们如同无头苍蝇,任何一个穿着黑色短袖,白色短裙的小女孩,我们都要一一辨认。彭放一头雾水,他擦了擦脸上的汗水,递给我一瓶冰水。我们坐在椅子上,看着孩子们打水枪,水雾弥漫。上一次和我来游乐园的人是我的初恋女友,齐刘海,带着眼镜,涂着口红。我以为我们会结婚,然后一辈子在一起,可是命运和我开了一个玩笑,我们不停争吵,最后分道扬镳。

短暂的休息后,我们又开始寻找果果,游乐场面积不小,人山人海,要找到一个小孩无疑是大海捞针。我漫无目的地走在路上,看着眼前出现的陌生人。头顶传来尖叫声,过山车急转直下,从半空中飞下来,尖叫声戛然而止。傍晚将至,风直直地吹下来,像一支温柔的手,拂过我的胸膛。彭放表情严肃,喘气声越来越粗,天快要黑了,他几乎要陷入绝望。我扭头看他,他的下巴又尖又长,他好像想起什么,在人群中横冲直撞。我跟在他身后,浑身的汗毛竖起来了。好在他很快停下,我的面前是一个闪着亮光的摩天轮,他焦急地在人群中寻找,忽然他睁大眼睛,目视着前方。

我看到三个人的背影,我们不停寻找的那个人,此时就站在不远处。果果头上戴着兔子发箍,手里握着冰激凌,正在左顾右盼。男人提着塑料袋,里面装着三瓶水,一包纸巾,一个鸭舌帽。张璐依偎在他的身边,挎着男人的胳膊,皱着眉头在他耳朵嘟囔着什么。男人搂了搂她的肩膀,低头不停地笑。张璐娇嗔地笑了一声,躲在男人的怀里。印象中她总是一副拘束的模样,如今张璐好像走出那个我认识的冬天了。

彭放愣在原地,双眼目视着前方,一动不动。此时他沮丧又挫败,空气变得稀薄,我小心翼翼地听着他的呼吸声。张璐三人排队有序地走进座舱。彭放失魂落魄,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带着他坐上下一个沿着轨道滑来的座舱里,车门锈迹斑斑,坐在我们对面的是一对情侣,他们支起自拍杆,准备等座舱登顶时拍照。

天上响起一声惊雷,闪电十分耀眼。彭放屏住呼吸,看着三人的背影,一直呆坐着。果果捋了几下头发,头顶的兔子耳朵耷拉下来,显得无精打采。座舱缓慢升起,直达顶峰,此刻似乎下沉了一点,完全静置在半空中。忽然果果转过头来,她发现了身后的彭放,果果欢呼着,挥舞着双臂。一束粉红色的闪电,划破夜空,在我的面前炸开,闪电绽放的瞬间,整个城市的灯亮了起来,雨水像碎片一样落下来,我的面前一片混沌。彭放想放声大喊,喉咙里只能发出细微的叫声。我看见他的眼睛流出泪来,嵌入这片深不可测的黑夜里。

【作者简介】

江莱,生于2000年,小说发表于《西湖》《山西文学》《黄河》《都市》《青春》等刊;现居山西介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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