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作家》2024年第12期|毕海林:有氧
就像是一个搁置时间过长的气球,肛肠科的覃医生最终没有全程完成那场手术。按说手术的时间还不到一小时,麻醉师将罗哌卡因缓慢注入患者腰脊,覃医生还和那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大汉说着话。他说,不用紧张,也不必紧张,放松点,抽支烟的工夫就了事。覃医生就这点好,遇到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说法,形象的表达可以舒缓患者的紧张情绪。患者瞪着大眼半信半疑,默不作声。临了说,我怕疼,特别怕那种。不疼,覃医生抬起头看了下麻醉师,得到肯定答复后,从助理手上接过手术刀,开始工作。
怎么样,有感觉吗?
覃医生听到自己的声音从口罩里传出来,瓮声瓮气的,像是站在竖井里说话,声线被墙壁反弹回来,撞进敞开的嘴巴,顺着喉咙,被呼吸的气流吸进去。于是,他不自主地咳了一声,吞咽着唾沫。
患者依然默不作声,静默也是一种答案。
像这样的手术,覃医生都记不清自己做过多少场。在医院上班这十五年,前三年做助理医师,第四年开始操刀,平均下来每天两到三场,他早已练就一身快刀斩乱麻的本领。
助理说,覃老师,歇会吧。
不要紧,先把这个内痔处理掉,他说。他头都没回,继续工作。
一般情况下,手术进行过程中他都会和患者互动,或询问对方的情况,工作、家庭、爱好,或讲个笑话。无非是要帮助患者纾解情绪,让紧张的氛围放松些,这样手术进展也会顺畅。但是今天却有些奇怪,也不知道是他心力不足,还是因为早上和妻子的争吵让他情绪不佳,影响了工作。妻子一直想要二胎,覃医生却没松口,主要原因还是来自工作,他每天忙得前脚顶后脚,要了二胎谁来带?做丈夫的不能不考虑这些现实问题。
按说走神这样的事情不应该发生,作为科室带头人和院里的模范医师,他的职业素养绝对过硬。工作和生活,他拎得很清。
但是……妻子白冰的喜怒无常,真是让他头疼。当初买灰筒居的房子,不就是为了让白冰去菜市场少走几步路吗?白冰身体不好,他就不想让她上班,只让她待在家里“相夫教子”。“相夫”这一点上,他几乎没有给白冰机会,每天早出晚归,还经常加班,面都碰不上,更谈不上相,他甚至都记不清自己有多久没有和妻子同床了,更不用说二胎这事了。不能相夫,便只剩下了教子。这一点白冰做得很好,儿子小新的学习成绩名列前茅,这都归功于白冰时时刻刻盯着小新的学业。但是在他这里,观点略有不同,他觉得劳逸结合比纯粹的死学硬背更有效。他爱举例子,这就像我们去饭店吃饭,不能光点肉菜,也要荤素搭配,这样才能吃得满口生津。白冰不大认同。谈不拢还会和他吵,甚至撂挑子,在微信里大声嚷着,小新的事情你管过一天没?说风凉话谁不会?现在怎么办?小新马上就要毕业了,你口口声声说的秋阳中学在哪?连个学校大门都没有见着,明年能上吗?你这当爹的一点都不急。再说……老二……每次说到这里白冰都会哽咽,泣不成声。
白冰言辞激烈,语气生硬,就像是小时候爷爷带他去看爆米花,开闸那一刻撞出来的噪音。他直接掐了手机,匆匆地走进了手术间,穿上无菌服,戴上无菌帽,一头扎到患者敞开的屁股前。无影灯一打,他头上细密的汗珠便冒了出来。助理一件器械一件器械地递过来,他按部就班地进行着手术,一时竟然忘了说话。
语言的沉默反倒促进了心理活动的加剧。一骨碌话都从心眼儿往上涌:是给小新调个学校?还是说再去买个其他学区的房子?钱的问题?时间够不够?白冰骂他没用、窝囊废的表情是什么样的?小新让买的平板电脑还没有买,该去专卖店里买还是在网上下单?白冰的头疼又加剧了,挂哪天的号?也不知道神经内科的邱主任什么时候上班?至于老二……头疼啊。不确定的事情就像村里那口泉水,汩汩地淌出来,溢得到处都是,他怎么都收不拢。眼前就觉得有些晕,无影灯明晃晃地垂在那里,将整个世界都罩进了光里。他脑海里的这些东西横冲直撞,碰得他脑壳有些疼。
他的额头开始冒着虚汗,四肢也冰凉起来,好像浸入冰窖一样,不自主地颤抖着。凭着职业习惯,他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将手术刀递给助理。同时,他感觉整个人再次掉入了那个竖井,空气越来越稀薄,井口由宽到窄,直至将他卡在其中,他伸出手想要抓住什么,可是周身除了光滑的井壁,什么都没有。他窘迫地张大嘴深呼吸,双眼也鼓胀起来,胸腔被极度挤压,任他怎么用力,都感觉不到一丝氧气的存在,在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时,他整个人蔫了下来,黑暗快速降临。还好助理及时发现,伸手将他托住,呼喊着众人,把他扶到一旁的手术床上,让他平躺下来。麻醉师为他掐了人中。在考虑是否要注射肾上腺素时,覃医生缓缓地睁开了眼睛。他疑惑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天花板洁白无瑕,他的心里一咯噔,差点开始呼救。助理拉住他的手说,覃老师,没事吧?
他稍微扬了扬头,看到那个身材魁梧的大汉的腿脚还缚在手术床上,镇定了些说,我没事,大概是早上没吃饭,低血糖。你先给患者缝线。
助理摸了他的额头,捏了他的手背,才放心地回到了手术中。
他躺在床上,大口地呼吸着手术室中气味独特的空气。空气中弥漫着生命的味道让他很受用,这也是他坚持做手术医生的原因。小时候那次被人从竖井里救上来,他的恐惧久久不能弥散,直到爷爷带他去了村庄后面的树林里,为他摘取了各式各样的树叶,好看的树叶,转移了他的注意力,他暂时忘记了竖井里黑暗和逼仄带来的压迫感。爷爷让他闭上眼睛大口呼吸树林里的新鲜空气,还让他把树叶收集起来当书签。那些树叶被他捧在手里,他将头埋下去,树叶上新鲜的味道涌上鼻腔,他知道那是生命的味道。此刻,他呼吸着手术室止血带、麻醉药、手术灯这些东西散发出来的味道,浓郁而热烈,它们也散发着生命的味道,让他热泪盈眶。
他从床上爬下来的时候,手术已经结束,助理和麻醉师以及护士们正将患者挪到移动病床上。他们专注地做着一切,忽略了热泪盈眶的覃医生。
刚回到科室,办公室的老周风一样飘了进来。他没有客套,直愣愣地说,老覃,该承认老了吧?不服老也不行了吧!胳膊腿儿看着还挺好,瓤子里出了状况,该检查检查,该休息休息,咱好赖也是三甲医院,离开谁都能转,身体是自己的,拿钱换不来。
覃川抬起眼看看老周,算是默认。这是他俩的交流方式。老周活络,话稠,啥事都爱唠叨两句。覃川有时候听,有时候不听,当然还是听的时候多。今天这情况,他也觉得有些后怕。妻子白冰怎么办?儿子小新怎么办?白冰的身体怎么办?小新的学校怎么办?这一股脑的事情又涌上来,让他的头皮一阵发紧。他朝着老周摆摆手,既是送别,又是承诺。
说来也奇怪,十五年来,医院几乎每年都组织体检,覃川奇迹般地一次都没有参加。理由总是很多,忙呀,忘了呀之类,归根到底还是他不想去。也因了他和老周是大学室友,体检这档事在老周管辖范畴内。不检就不检吧,人挺好,能吃能睡,红光满面,没问题。这是老周在他和覃川的小酒局上说的话。每次逃过体检,老周总要讹覃川一顿酒。覃川也应承。借小酒局联络感情是不错的办法,酒精催生了很多暧昧的情绪,不只爱情,还有兄弟情。两人仰着脖子痛喝,一个说,一个听。天底下没有再好的兄弟了。其实覃川不想体检是有心理压力的。爷爷当初就是参加了村里组织的体检,查出来了胃癌。检查那天,他陪着爷爷躺在病床上,看着胃管像蠕动的蛇一样从爷爷的嘴里爬进去,一寸一寸向下,爷爷的表情由轻松变凝重,结束以后,爷爷一阵阵干呕。没几个月,爷爷就豁然离世,抛下了他一个人。除了爷爷,在东湖村他再没有其他亲人,他是收养的孩子,因年岁差距大,就以爷孙相称,实际上爷爷担当的是父亲的角色。
后来他高考选择学医,也与爷爷有很大的关系,选择专业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地勾选了肛肠科。
拿着厚厚的检查单,覃川感觉自己手里捏着一沓生死符,每一张都签着生和死的决断,险象环生,让他不忍直视、无从选择,干脆就按照顺序一张一张来。先是抽血,再是留尿。这两项都简单。接下来需要拍胸片,这是他第一次走到CT间。之前病人需要拍片,也是责任护士带去。现在他来,反倒是一个人。逼仄的楼道挤满了人,鸣叫的警示灯闪烁着黄色的光,让他有一些惊惧。他突然想起爷爷被推进县医院太平间时的楼道也很窄,也有黄色的灯。他的气一下又紧了起来。空气稠密得像是到了世界尽头。
身体被一股外力推了两遍,他才清醒过来。嗨,哥们,是不是喊你了?他看到身边一个年龄相仿的男子朝着CT室门口努着嘴。这时,他才听到医师呼喊着,26号覃川,26号覃川。
我在。他伸手擦了把汗,赶忙跑了过去。
刚一进入CT室,那个庞大的仪器横亘在那里,让覃川的心一阵紧。他知道这不应该是一个为医者该有的表现,即便是普通人大概也会平静吧。毕竟又不是手术台,只是一台陌生的仪器而已。可是话谁都会说,只有置身其中,将自己放置在容器里,你才知道那种焦灼的感觉有多难受。可能是覃川脱掉白大褂的缘故,CT室的医师也就把他当成了普通人。她平静地说,脱掉外套,摘掉手表和金属物品,包括项链戒指等,对了,手机也不要装在身上。刚开始他感觉自己是一名小学生,在老师的安排下,做着自己该做的事情;后来他又觉得自己像乘机过安检,没有反驳,只能按照要求进行;最后他觉得自己变成了一条待宰的鱼,身上的鳞片被剥得精光,在外力的作用下被甩上了案板。是的,覃川在医师的指挥下,立在那个平板面前,小心翼翼地看着眼前的豁口,一动不敢动地将身体贴在那个平板上。他按照声音的指示配合执行。没几秒,世界暗淡下来,他感觉异样的冰凉席卷全身,听到心脏跳动的声音,那种跳动不是鲜活的,而是憋闷的、憋屈的,对,就是那种感觉,那种无能为力、不知所措的感觉,压在胸上的平板突然变成了光滑的竖井壁,一点点挤压着他的胸膛,让他急迫起来。空气稀薄了。覃川又觉得眼前黑了起来。周身黑漆一片。他惊惧地瞪大眼睛,手舞足蹈地想要抓住什么,可是什么都抓不住。
突然,他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响在空中,声音很恍惚,不太真切。可是,它就那样一遍又一遍地传来,它旋着圈贴近他的耳朵,他还是没有听清。直到他感觉到一股外力拽住自己的手臂,使劲摇晃,将他从虚无中唤醒。
先生,先生,做完了。覃川惊醒过来,看见年轻的医师正站在自己旁边,她的手正拉扯着自己的衣服。先生,你没事吧?年轻的医师之所以这样问,是因为覃川浑身冒着热汗,呼吸急促,瞳孔放得很大,喊了好几声也没有反应。之前也有类似患者在检查的过程中出现心肌梗塞之类的突发病情。
没事。覃川从她手里抽出手臂,擦了一把汗。
真的没事?年轻的医师再次确认,没事就好,穿好衣服别着凉,片子要四个小时以后才能出来。
覃川将衣服穿好,手表戴上,戒指捏在左手手心里,手机揣进口袋,像等待列车进站一样,等待那扇厚重的铁门打开,然后他迈着缓慢的步子走了出去。有一种感觉他没有说出来——迈出去的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不过,总归是走了出去。
坐在办公室椅子上,连着喝了一大杯水,他才缓过劲来,给老周发了微信,又给白冰打了电话,说自己晚上回家吃饭。白冰高兴得语调都变了,想吃啥我给你做?
白冰喜怒无常的性格,覃川一直无法理解,自己工作忙,也懒得花心思去细想。挂了电话,覃川身上的汗才算落尽。衬衣全部湿透,他起身换了衣服,信步走出办公室,朝着人群拥挤的电梯走去。
前脚踏进家门,小新便迎面扑了上来,一连串叫着“爸爸”。这孩子一直都跟覃川很亲。虽然覃川平时很少着家,但是只要在家里,就时时刻刻黏着小新,他和小新的相处方式不像父子,更像爷孙。那种隔代亲的感觉让覃川很受用,也是他所期盼的。即便过去了这么多年,爷爷的那份爱始终潜藏在心底,他把它用在了小新身上。他向来很宠溺小新,白冰因为这事和他吵了几次。覃川的回答很简单,咱们就小新一个孩子,不疼他疼谁?白冰说,那也不能纵容他啥都干吧?你看学校老师三番五次打电话叫家长,你又不在,我每次去了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多丢人。覃川说,哪有那么严重,我的儿子我知道。就不是那孬人。你说是不是小新?你跟爸爸说,您都害下啥了?每当这时候,小新都会嘟着嘴,一脸无辜的样子,像极了站在东湖村台东山上的青松,它们面朝东方而立,任由风吹雨打,我自岿然不动。两口子就小新的事情说不到一起,都沉默不语。吃饭是最好的转移法,有时是看电视,或者收拾家务。
其实覃川一直没有跟白冰讲过自己的童年往事,爷爷的事情仿佛是压在覃川胸口的一块重石,他想要把它搬开,却很困难,即便想一想,他都会觉得紧迫。他很矛盾,不知道该放下还是继续掂着。
白冰给覃川做了他最爱吃的炒河粉,还去江南酒家买了黄金虾饺、巧烧雁鹅和干炸蟹塔。按说他一个晋北人,为何会对潮州菜感兴趣?白冰一直不理解。其实白冰不知道的是,覃川的爷爷就是地道的潮州人,跟随八路军打仗时小腿被洞穿,不得已留在了东湖村,才有了后面一系列事情。关于身世,白冰问过多次,覃川都说你看上的是我还是我的家庭?白冰说那当然是你。
那不就行了。
白冰只知道覃川有个爷爷,在他上高中时就去世了,仅此而已。除此之外,白冰还知道覃川好潮州菜这口,只要是潮州菜上桌,覃川都会表现出一副饥不择食的样子,甚至把盘子都舔光。
覃川放下小新,脱了外套,白冰顺手接了挂到衣架上。一家人便在餐桌前坐下来。看着满桌的美食,覃川的喉咙只是咕噜了两下,便没了动静,举在空中的筷子也没有落下。白冰看着覃川问,有事吗?覃川不知道该如何说,只好推脱说,工作上的事情,没想通,不管它,吃饭。这才夹了一只虾饺放到小新碗里,又夹了一只放到白冰碗里,两只虾饺浮游在各自的碗里,让覃川的心情稍微好了些,他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口饮料。沙棘汁独有的顺滑进入喉咙,舒服的感觉顺着食道湍流而下,将他带回小时候在东湖村喝井水时的情形——那种自带甘甜的冷冽让爷爷的影子又飘在眼前。爷爷经常带着覃川去青河沟担泉水,还将第一口泉水舀给覃川喝,看着映在水瓢里的蓝天白云,覃川就知道这水很甜,喝下一口,果然甜到了心坎。爷爷看着他贪婪的样子,嘴角溢出的涎水,便会呵呵地笑。爷爷一笑,覃川的泪腺就开始分泌液体,眼前朦胧,有一层雾遮在了饭桌上。覃川抬起手臂想要擦掉这层雾,却被剧烈的震动搅乱,他循着动静,看到是桌上的手机在震动,便放下手臂,点了接听。
老覃,你在干啥了?
吃饭。老周,你吃了没?
还没,一会吃。给你说个事,你的体检报告出来了,有一些情况,我发微信上,你一会看看。
挂了电话,覃川抬眼看了下白冰和小新,她们依然在埋头吃饭,都没有发现覃川的异样。这也正常,平常在家里,只要是覃川的电话,都是工作上的事情。白冰不去过问,小新就更不会有任何疑惑。在小新眼里,爸爸是最亲密的人,也是最棒的超人,总有做不完的工作。一个小家庭的正常运转,需要很多默契。
覃川刚要开口说体检的事情,白冰却站了起来,去厨房添汤,调转的背影将覃川的话挡了回去。覃川张开的嘴巴里塞了一块蟹腿进去。
一边吮吸蟹肉,一边点开手机,覃川看到一份完整的体检报告呈现在眼前。
封面设计得很温馨,色彩搭配也考究,暖色调配大量留白。内页字体不是横平竖直的宋体和黑体,而是圆润很多的幼圆体,加以颜色由墨黑调为淡灰,隐约中,让那些冰冷的数据和骇人的结论充满温馨。真是用心啊。覃川不由地为体检科的同事点赞。
一页一页看过去,覃川的头上沁出了汗,毕竟是体检报告,就像当初捏在手里的检验单,此刻的体检报告,直接盖棺定论,没有了生与死的抉择,只剩下泛着黄色的坚韧。
白冰看覃川眼神凝重,浑身冒汗,以为是排骨汤带出来的热气,便说,凉一凉再喝,看你满头都是汗。
覃川不做声,一股脑看着那些字眼:甘油三酯偏高、胆固醇偏高、血糖偏高,存在高血压风险;肠胃功能紊乱,确诊慢性肠胃炎;下肢静脉壁薄弱,轻度静脉曲张。往后翻还有一些,比如鼻炎、轻度焦虑、慢性咽炎、腰椎间盘突出……作为一名医生,覃川太清楚这份报告的内容意味着什么情况了,他咬在嘴里的蟹腿发出嘎巴的声响,断裂的一半掉落在盘子里,异常清脆。
怎么了?
覃川如梦初醒般抬起头,盯着白冰看了一眼,将手机递了过去。
几分钟后,白冰抬起头来,眼里汪了一泓水,舌头打着颤说,这……她盯着覃川不再说话。小新好像也受到了妈妈的感染,停了动作,怔怔地看着覃川。
白冰终于还是没忍住,那我们要孩子的事怎么办?白冰一张脸拉得很长,像极了东湖村老李家的那头驴子。驴子饿了渴了会仰着脖子长啸,白冰却不,也不知道她的关注点为什么瞬间发生了转移,这一刻,她不应该关注覃川的病情吗?怎么就问上了孩子的事?
覃川猛地站起来,一拍桌子说,要啥孩子,不要。
剧烈的震动使得盘子里的汤汁流得到处都是,小新手忙脚乱地抽纸来擦。白冰早已哭成一团,甩了碗筷跑回卧室。
时间像凝固了一样。
覃川仿若又回到了那个安静的下午,那个竖井里的下午。
那种无法抑制的憋闷从胸膛里往外涌。他也快熬不住了,他身上有多大的压力只有他自己知晓。虽然白冰每天很忙,她至少有小新陪在身旁,但是覃川呢,他只能独自面对内心的不安和恐惧,愧疚和懊悔。他每天都戴着一张模糊不清的面具,将自己遮盖起来,或者说让自己囿于生存的压力,在忙得团团转的时候,他才不会去想那些事。
但是此刻……
覃川感觉眼泪马上就要夺眶而出,他瞟了一眼小新,这孩子已经将桌子收拾干净,自己独自回了卧室学习,琅琅的读书声顺着覃川的耳朵进来。那一刻,他觉得自己自私了。在白冰和小新面前,他不能软弱,更不能掉泪。这个家需要他撑起来,就像当初爷爷走了,家还是要撑起来,虽然家里仅剩他一个人,他也要好好地活下去,活出出息来,活出爷爷想要他成为的样子来。
爷爷走后,他自己找活干,自己挣钱上学,考上医学院,来到大城市,娶妻生子。那时候他擦掉眼泪硬撑了下来,此刻他也不能软下去。
他太清楚白冰,争吵是暂时的,可能这一刻争吵,下一刻就和好如初。对于白冰,与其自己道歉服软,还不如让她冷静冷静。覃川是个原则性较强的人,他没有想清楚的事情,从不做决定。二孩,现在还不能要。
反倒是小新,他不能疏忽。就像当初爷爷从未疏忽他一般。爷爷怎么对他,他怎么对小新。覃川蹑手蹑脚地走到小新的卧室门口,轻轻地敲了敲门说,小新,你不怪爸爸吧?
小新故作镇静地转过头说,爸爸,你说什么?我不懂。
这就是小新的可爱之处。覃川能不喜欢这孩子吗?不能。既然小新给了他台阶下,他肯定得接着,于是他更进一步,呵呵地笑着说,小新,爸爸之前答应和你一起去跑步,我们现在去好不好?
小新一听这话,赶忙扔下书本,兴高采烈地拍着手说,好呀,爸爸要和我一起跑步了。
出门前,小新努着嘴示意覃川去和白冰服个软,道个歉,至少说一声要出门。覃川表现得很为难,心里却十分开心。家里有一个懂事的孩子真好。
两人换了衣服,穿好跑鞋,一前一后走出家门,来到汾河公园步道。看着崭新的跑道和擦身而过的人们,覃川凭感觉动了动,热身后便和小新跑了起来。刚起步,他便觉得气紧,心脏急速跳动,出于职业习惯,他用手把着脉搏数了下,一分钟150次,心率是有些高,不过还可接受,只是配速有些慢,相比小新来说,他的跑步更像是散步,左脚跟随右脚,右脚跟随左脚,缓步前进。小新说,爸爸,我先跑,你慢点。说完,小新的背影便像是一只放飞的风筝,眼见着越来越小。没有小新的陪伴,覃川顿感无趣,步子迈得更加艰难,心跳反倒更快了,他大口喘着气,感觉头脑里又出现了短暂的无氧。
随即,脑海里铺展开整个东湖村的远景——冬季的清晨炊烟四起,牛羊叫唤着从各家院落鱼贯而出,他和爷爷牵着那几头驴子走在去往台东山的小道上,道路两旁荆棘丛生,没有了绿草的掩护,他的小腿被挂出了血道。他沉迷于爷爷给他讲的故事,19岁当兵,20岁便扛着枪去跟日本人打仗,大伤小伤不下十回,不过爷爷命大,每次负伤后很快就好了。直到几年后,他跟着部队来到晋北这个小村庄,就在眼前的台东山争夺战中,他的小腿连中几枪,疼得厉害,无法行动。爷爷说,那种疼让他龇牙咧嘴。爷爷边讲边吸溜着凉气。孩童时的覃川还无法感受那种疼的等级,直到他上了医学院,才知道疼分为五级,他猜想爷爷当时的疼痛应该算四级吧。爷爷站在一棵松树旁,捡了一根木棍比作步枪,为他表演了一次冲锋陷阵,也表演了负伤的全过程。爷爷全情投入,满身热汗。覃川看得激动,也跟着爷爷大呼小叫。
被一串清脆的车铃声惊醒,覃川感受到一阵清风吹来,道路两旁浓密的树丛和满地的鲜花散发着清新的幽香。他深吸一口气,将自己沉浸其中。远处漪汾桥霓虹闪烁,映在汾河里一轮弯月,那弯月近在眼前,覃川不由地加快了步子。跑过了一段下坡路,又跑过一段平路,覃川眼前出现了延绵的上坡,目测超过五百米,一辆自行车疾驰下来,也有一些自行车缓慢向上。一路没有看到小新,他不能认怂,咬着牙关抬起了脚步。现在他每抬一次腿,都觉得像搬运一块重石,推石者西西弗斯,没错,现在他变成了推石者覃川。越这样想,心里越着急,气喘得越厉害,几乎要将身体所有的器官都用来呼吸,他的眼睛、鼻孔、耳朵,当然还包括嘴巴,都张得很开。即便这样,进入肺部的空气依然稀薄。渐渐的,他又有了那天在手术室时那种快要窒息的感觉。眼前黑漆一片,他觉得自己不是在推着重石上山,反倒像是被重石压着极速下沉。起先是觉得双脚冰凉,渐次传递到腿部,最后扩散到上肢,到达头颅时,他一个趔趄扑向前方。爷爷的影子又在眼前晃悠,那天晚上他给爷爷的屋子里加完火炭后,分明将门留了一条小缝,可是第二天,它怎么就闭得严丝合缝,以至于爷爷……
小心。他听到洪亮的声音响在耳边,他的手臂感觉到了柔软的温暖,接着一股外力将他扶了起来——刚刚他差点摔跤。
爸爸,没事吧?
小新一脸急切地站在覃川跟前。此刻的小新眉清目秀,脸上肌肤泛着青春的气息。覃川说,不要紧,你怎么回来了?他说完本能地拍了拍屁股,想要拍掉灰尘。
小新伸展着手臂说,半天等不到你,我便回来看看。
小新停了一下又说,爸爸,我发现你的跑姿不正确,摆臂的方式也不对,而且离老远就能听到你的喘息声,你现在满头大汗,我担心你出事。
小新说着眼圈竟然有些发红。覃川知道这是孩子心疼自己,赶忙吐吐舌头说,小新教练教导得对,爸爸听你的。
那好吧,爸爸你就跟着我跑吧。
可能是有小新陪伴的缘故,也可能是微风吹拂的缘故,再次迈开脚步,覃川觉得轻松了很多,眼前的跑道泛着柔和的光,树木显得更加葱茏。能在这样的跑道上跑步,本身就是一种享受。一路上跑步的人很多,有的人穿着鲜亮的服装,有的人相对素一些,但是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热烈的笑脸。覃川突然觉得很奇怪,他观察着每一个人,就和当初在东湖村观察一头牛、一只羊那样,细细打量,细细揣摩。突然他想到了上大学时,教授讲的有氧运动可以持续分泌多巴胺的说法。果然如此,多巴胺确实可以使人欢乐。
跟着小新的步子,覃川觉得自己跑得很舒服,整个人都轻快起来。这种轻快又把他拉回了东湖村。爷爷对什么事情都很认真,他教覃川认字,给他讲做人的道理,还带他去后沟采摘各种野果,先让他看,再让他尝,最后给他讲野果的知识,叫什么名字,有什么特性,很详细,也很有趣。想象中的爷爷讲述得很投入,眼神凝重,表情舒缓,他的话语就像一道温暖的光源源不断地照进覃川内心,让他无比舒服。
跑了一会,手机里的运动软件语音提示他已跑步一公里,用时6分30秒。这声音将覃川拉回现实,他十分惊讶,6分30秒?不可能吧?这是他不敢想的数据,刚才一个人跑的时候是8分45秒,提升也太明显了,而且自己并没有觉得不舒服,喘肯定是要喘的,但是并没有之前那种让他难受的无氧状态。他兴奋地对小新说,6分30秒,打破了我的纪录了!
小新也十分开心,转头看着覃川说,爸爸,如果你的跑姿正确的话还可以更快。
是吗?他疑惑地看着小新,等待他下一步的解说。
小新看了下覃川,一本正经地说,跑步不是靠小腿发力,是要髋关节带动大腿,大腿带动小腿,小腿向前迈,脚跟上,这样发力的就是肌肉,像你那样的跑姿,很容易膝盖受伤。另外,跑步的时候一定要向前看,埋着头的话一是怕撞了人,而且埋头会带动身体前倾,这样重心就偏移了,跑着就累。
原来如此啊,想不到跑步的学问还真多。覃川看着小新脸上透着的青春朝气,心里很是羡慕。
跑过了漪汾桥,小新说,爸爸,你要不要体验一下跑步真正的快感?覃川再一次懵懂地看着小新,不知道他想说啥。小新说,跑步结束前来一段冲刺,会特别爽。小新说完,自顾自朝前跑去。覃川只好咬着牙追在小新的屁股后面。昏黄的路灯将小新的影子拉长,显得他个子很高。覃川一下子觉得小新长大了很多,他看到小新奔跑的姿势散发着自信和坚定,覃川不服输的心劲也被激了起来,他咬着牙关,拼尽全力迈开大步向前冲,10米,20米,他估算着距离,步履不停,竭尽全力。运动软件里报出他再次打破一公里跑步最好成绩时,他才放缓下来,直至停下脚步。浑身上下泉眼般汩汩冒着汗水,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咸鱼,散发着一股腥咸的味道。同时,他又感觉自己如入仙境,每一个毛孔都通畅了,一股股气流左冲右突,绕着身体的各个部位回旋流转,到达大脑时,咯噔一下,仿佛一些潜藏在底层的东西被带了出来,在他的脑海里源源不断地往上涌。
埋葬了爷爷以后,他像一只丢了魂的兽,每天过得暗无天日,吃不下饭也睡不好觉。只要一闭上眼睛就想到自己端着一盆炭去爷爷屋子里添火,接着便大力地将门关上,还挂上了锁。他知道这是幻象,却忍不住要去想。罪恶感与日俱增,最后悲伤彻底打败理智,直到有一天,他无法原谅自己,做出了决定。那天下午,昏黄的冬日阳光照在院落里,一切都显得十分陈旧。他抬眼看了好几次模糊不清的远山,以前青翠的松树此刻只剩下了灰白。他一咬牙,端着火炭进了爷爷的屋子,他擦燃火柴,点着麦秆,等熊熊火焰烧旺之后,他将火炭一股脑倒入炉膛。他检查了一遍门窗,还从里面挂了锁,确认严丝合缝,没有丝毫风可以窜进来,他才在爷爷的床铺上躺下。他想象着爷爷的体型,平躺,侧躺,左或者右,或者趴下。烟气上来时,他嗅到了刺鼻的味道,他心安理得地闭上了眼睛。接下来就交给时间吧,爷爷,你等等我,他心里吼喊着,爷爷你等等我嘛。氧气逐渐开始稀薄起来,随之而来是头晕、恶心,他想爬起来呕吐,但是忍住了。意志力奇迹般地战胜了身体,胃部的蠕动停止了,像是被寒冷的气流冻住了。突然他听到屋外发出细细碎碎的声响,他想睁开眼睛看看,可是眼皮沉重得无法睁开。他的身体还可以动,摸黑撑起身子,双腿想要挪动,却发不出任何力气。这种无力感从胸腔开始扩散,他觉得心脏紧皱起来,强烈的压迫感来袭,他又想到那个狭长的竖井,光滑的井壁,幽暗的光线,胸腔被挤压,喉咙被一股外力钳住。他知道,那一刻就要来了。爷爷受过的罪,他要再受一遍。他希望时间过得快一点,这样他就可以更早地见到爷爷。
意识模糊起来,他只感觉到井底的冰凉灌满身体,四肢,脸庞,乃至头皮都沉浸其中。
快了,终于快了。爷爷,我来了。
他突然听到“哗啦”一声巨响,他被一股外力拉扯着,感觉自己的身体正在颠簸,颠簸之后他被放在一块平地上,清新冷冽的空气灌进胸腔,所有的混沌被清扫一空,他看到光浮在眼前。村干部在一旁喊着他的名字,掐他的人中,摇晃他的身体,直到他睁开眼睛,才松了一口气。他说,娃娃,可不敢寻短见,你爷爷的死跟你没关系,他早就查出结肠癌晚期。他哪里信这些鬼话,他哭喊着,你骗人,你骗人。村干部将他扶起来,带着他回到屋里,翻箱倒柜地找了半天,终于在床铺下找到了那一摞报告。他打开报告,第一页便清清楚楚写着结肠癌晚期,他瞪大眼睛再次确认手上的报告,仍然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村干部说,娃娃,你爷爷看到你这样肯定会失望,你爷爷一辈子光明磊落,正气浩然,肯定不希望自己的孩子这样自暴自弃。
但是,如果没有那一盆炭,爷爷是不是还可以多活一些时间。都怨我,都怨我。他瘫倒在地上,号啕大哭。
最后他被闻讯赶来的人们拖出屋子,他们说,不怨你,你爷爷已是结肠癌晚期,他时日不多了,跟你端进去那盆炭火没有关系,现在他已经离开,你应该学会放下,好好生活。
大颗的汗滴顺着他低下的头颅掉在地上,发出“砰砰”的声响,那声响在他的心田里回荡,一圈又一圈,一些东西在这涟漪中被弱化,直至消失。他直起身,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拿出手机,打开微信。给白冰发完信息后,他咧开嘴笑了。恰好浑身冒着热气的小新朝自己走来,他揉了揉眼睛,还是不敢相信眼前的场景——走过来的小新变成了自己,而自己变成了爷爷。
裹挟着青草味道和汾河水味道的清新空气四溢开来,源源不断地涌入覃川的身体,他沉醉地闭上了眼睛,在汾河岸边,他张开双臂,将小新紧紧地拥在了怀里。
【作者简介】
毕海林,1984年生于山西神池县,2021年开始小说创作,作品见《山西文学》《延河》《都市》等刊;现居太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