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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选刊》2025年第2期|程永新:外省生活片段(节选)
来源:《小说选刊》2025年第2期 | 程永新   2025年02月13日08:08

责编稿签

程永新的小说有着风格独特的修辞与自在游离的意趣,以独有的生命能量作为小说的叙事起点。他笔下的人物潇洒热忱,又常暗自感伤;故事细部丰盈,却又处处留白。雅秀而疏狂,悱恻而旷达,沉着而天真,朴素而浪漫,诸多不同的特质摆脱了束缚,流畅互补,共同晕染出一幅幅审美化的、文学化的生活图观。《外省生活片段》中营造了一种压抑与释放交织的情感氛围,两次远途旅行与生活日常形成了两种景别并指向宏阔的时代。社会转型带来了机遇和挑战,每个人都在时代洪流中寻找自己的位置。而对主人公而言,数十载的人世旅,归来仍似少年游。

—— 欧逸舟

《外省生活片段》赏读

第一次见楼伟完全是个意外,那时我大学刚毕业,同班同学分在出版社,忘了因为什么事情去找他。同学的办公室很大,可以容纳几十号人,遍布四周的写字台上都堆满一摞摞书,重重叠叠,如一根根林立的古典建筑廊柱向空中伸展,站在门口一眼望去,根本看不到人,只看到一片繁茂的白色森林,书的森林。

我在森林里寻觅,循声找过去,好不容易才找到我同学。也难怪,他的办公桌摆放在北边墙角,被书堆成的廊柱隔开,仿佛是森林里的洼地。毕业后我与同学没见过面,兴奋地寒暄后,他搬过一只方凳,搁放在办公桌外侧,我半个身子坐在过道里,视线可及办公室全景,我们开始聊天。

谈话的间歇,一个满头白发的胖子悄悄推门而入,他提着个帆布袋,一脸不屑的神情,双臂呈弧形撑开,像发情期张开翅膀的公鸡,他旁若无人地晃过来,如同大海上漂来的一块浮木,在我同学办公桌前面的位子他站住了,把手里的帆布袋往桌上一甩,一屁股落座,地板由此发出沉闷而凄厉的吱呀声。

我的眼睛吸铁石般一动不动地盯牢胖子。他之所以引起我的注意,不仅因为一颗硕大的脑袋上,堆着鸟窝似的头发,黑发间杂银丝,油光锃亮的圆脸胡子拉碴,耳朵肥大,耳垂夸张地耷拉下来;更奇葩的是他穿着一件长及膝盖的棉布衬衫,皱巴巴的,像一团被揉皱又重新展开的纸,这样的衣服怎可穿出来示人?他看上去是那么苍老,但油光红润的脸上皱纹全无,这似乎又在暗示他的实际年龄并不大。

他应该不到四十吧,我心里暗忖。

不一会儿,前面的位子上方烟雾升腾,朝我们袅袅飘来。我与同学聊得正欢,没意识到声音越来越响,啪的一声,一本杂志从前面的峡谷里飞出来,像飞行器弹落在我同学的办公桌上:是一本《读者文摘》。

我与同学面面相觑,少顷我们继续聊天,不一会又飞过来一本书。书比杂志厚,攻击的武器升级了。

我们开始屏气轻声交谈,尽可能压低嗓门,窸窸窣窣,如同风带荷叶一般。

没想到会发生后来的一幕。几分钟后,胖子从座位上站起来,往外走几步,突然转身踅回来,出现在我们面前,他油光满面的脸庞因为愤怒而有些扭曲,一道浓眉下的双眼睁得铜铃般大,他耸着肩膀,嘴唇剧烈抖动着,吐出的声音像是在呐喊:

这里是办公室,不是小菜场!懂[ ],小赤佬!

这个耸着肩膀极度愤怒的人就是楼伟。那时候他刚刚三十出头,但实在长得有点着急。后来才知道,他一个月来办公室一次,机缘巧合,那天偏偏让我碰到了他。

再度见到楼伟是在师兄的家里。

那年代流行家庭聚会,几个好友,几个红颜,在昏暗的灯光下伴着音乐喝酒、跳舞。师兄是老三届高中生,大学毕业已近而立之年,好像要抓住青春的尾巴,那时候不知怎的突然就迷上了家庭舞会。

那天我踏进师兄的家门,一眼就望见孤零零坐在角落里的楼伟,肥胖的身躯陷在沙发中。他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来,并没有与我打招呼,虽说我的笑脸犹如向日葵一样迎向他,他应该是没有认出我吧。

整个晚上楼伟酒喝得很少,逢到别人敬他,也只是礼节性地拿起酒杯抿一下,却一支接一支不停地抽烟。师兄时不时调侃楼伟几句,用激将法怂恿楼伟起身跳舞,楼伟皱着眉头,咧嘴坏笑,头摇得像拨浪鼓。

师兄无奈之下走过去,强制性地拉起楼伟肥胖的身躯,把他拉到一位姑娘的面前,那姑娘是戏剧学院的学生,师兄让面对面的两个人伸出手,然后用姑娘的手完完全全覆盖住楼伟的手,紧紧捂住,不许它们松开。这情形犹如孩童年代的盟约。

姑娘乖巧听话地起身,纤细的小手扶住楼伟圆滚滚的腰,像扶着一面大鼓,随着音乐缓缓摇摆,楼伟像只笨拙的企鹅,亦步亦趋,一点节奏感都没有,完全像在沙滩上踮脚行走。乘姑娘的手稍一放松的间隙,楼伟迅即挣脱跳开,肥胖的身躯沙袋般沉重掉落在沙发上。

幽暗的房屋内爆发一阵哄堂大笑。

我端着酒杯向楼伟走去,与他碰了碰杯后喝了一大口,借酒壮胆,似乎要唤醒他的记忆,冷不丁朝他怪模怪样地叫了一声:

小赤佬!

当时的我有点破罐子破摔的意味,对后果也做了最坏的预设。没承想楼伟露出宽厚慈祥的笑容,拍拍我的肩膀,完全是一种不计前嫌的姿态。初见时的印象被颠覆了,这会儿的楼伟居然平添一种息事宁人的兄长风范。

后来,师兄组织我们去郊县踏青。师兄在出版社负责经营,他的出版社与楼伟的单位坐落在同一条偏僻的马路上。出版社有两辆车,一辆是二手桑塔纳,是供社长专用的,另一辆就是夏利车,是师兄的座驾。师兄的夏利车在城市的郊区到处游走,靠着这辆车,师兄为出版社拉来不少广告费。

夏利车空间狭小,楼伟比较胖,师兄安排他坐在前面的副驾座,楼伟笑嘻嘻地上车,腋下还夹着几只叠得方方正正的马甲袋,我当时不明了他为什么要带那些碍手碍脚的马甲袋。夏利车的底座避震不好,一路颠簸着往郊县驶去。

师兄去郊县名义上是筹划出版一本县志,实际就是为出版社搞钱。他戴着镀金眼镜,穿着笔挺的西装,系着领带,在饭桌上与县长带队的一干人觥筹交错,频频举杯。

师兄介绍我们的时候妙趣横生。他说楼伟是国内知名的文物专家,名门之后,他的父亲是国内顶尖的水墨画家,楼伟的哥哥,是搞当代艺术的,在国内外可谓风生水起;而陈记者——他指着我说,则是报道乡土文化的名记,写过许多头版头条的文章。

师兄面不改色地介绍我们时,我坐立不安,心里发虚,侧视一旁的楼伟,穿着皱巴巴的衣服,在师兄的边上忙着大快朵颐,根本顾不上插话,嘴唇油光光的,唇边还挂着一滴晶莹的汁水。

师兄侃侃而谈,当说到一个县是否愿意掏钱出一本精美无比的县志,代表了这个县的品位和格局时,一旁的楼伟“噗”的一声笑了,他的笑突如其来,选择的时机很不恰当。

全桌人都看着楼伟,他鼓鼓的腮帮子停止嚼动,但见些许肉屑天女散花般从口中喷出。师兄斜眼笑微微地看着楼伟,像兄长宠幸小弟,眼镜镜片里闪烁着宽容和怜惜的余光。

席间,县长秘书小心翼翼地轻声问道:出一本县志需要多少钱?师兄说谈钱就俗了,先出书再说。县长大人,我今天把话挑明了,我的祖上曾在这里居住过,可以说你们县就是我的第二故乡,我怎么可能让家乡的父老乡亲吃亏呢?

饭局结束已是下午两点,走出农家菜馆,县长秘书悄悄拉住师兄的手臂,一个劲地询问出版县志的费用。师兄潇洒地挥挥手,说他们出版社的牌子是国内顶流的,别的县没有八万十万下不来,我的家乡绝对优惠,绝不会超过三万。县长秘书闻言,脸色顿时就青了。那年头三万可是一个天文数字啊。

县长秘书正在犯愁发愣,楼伟走过去将秘书拽至远处,交头接耳在嘀咕什么。我不谙其中奥妙,忧心忡忡地跟师兄说:楼伟会不会横插一杠,与你构成竞争关系啊?他毕竟也是出版社的。

谁知师兄听了我的话哈哈大笑:你太小看他了,他去干什么你待会儿就知道了。

谜底到我们离开时才揭晓。县长在公路旁陪我们聊天,一辆黑色桑塔纳从远处驶来停在面前,县长秘书匆匆推门下来,跑到车尾打开后备厢,将一袋袋包着鲜鸡蛋、猪肉和时鲜蔬菜的塑料袋往师兄的车上搬。

楼伟眉开眼笑地检阅着那些运行的塑料袋,他站在夏利车边上,打开不知什么时候掏出的马甲袋,把一只只塑料袋往里装。这时我才恍然明了马甲袋的妙用。塑料袋的食物隐约可见,装入马甲袋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师兄背朝公路与县长寒暄告别,楼伟在旁边忙得不亦乐乎,他根本看都不看,连眼珠都不转过去。

夏利车徐徐启动,车窗外,县长向我们挥手示意。楼伟依然坐副驾座,我与师兄坐后排。夏利车驶上公路后,楼伟回过头来咧着嘴对师兄说:你祖上是这里的人?我怎么不知道?还第二故乡,你真正是有才!楼伟笑得肩膀都在抖动。

师兄笑嘻嘻地说:我祖上是不是这里的人不重要,你满意不满意才最重要。

楼伟立即回道:跟智慧的人出门,怎么会不满意呢?

两人同时爆发出一阵大笑。

回到上海市中心,师兄要回出版社停车,我与楼伟先下。华灯初上的林荫道旁,我刚要与楼伟分手,他摸摸索索从马甲袋掏出一包东西塞给我。原来,县长送的食品我与师兄一人两袋,到楼伟这里,他的马甲袋像变戏法似的,居然变出了五六袋。

我推开楼伟的手,表示不要。

拿着拿着,能拿一点拿一点,楼伟笑嘻嘻地说,你师兄这个人狡猾,但好白相!

毕业后我分配到报社工作,似乎是冥冥当中的安排,每年都有机会去边远地区采访。整个青年时代,我都热衷于往边疆地区跑。所以才会有两次跟楼伟的结伴而行,一次去的是新疆,另一次是云南。

先去的是新疆,但当时如果知道最后的结局,我想我是不会答应楼伟成行的。

那时候我与师兄、楼伟经常见面,这两位兄长在一起有一套特殊的话语系统:机智幽默、金句迭出,让人常常发现生活原本是可以那样有趣的。除了放松和快乐之外,当时大学刚毕业的我什么都不懂,用如今的话来说就是一只彻头彻尾的菜鸟。在竞争激烈的报社,我这样的助理记者会遭遇到许多不公平的事情。

比如大学生刚分配到报社工作,都有拜师做学徒的过程,我的师傅是上海滩真正的名记,这是幸运也是不幸。部主任布置的采访任务,从头至尾我先后一个人跑了七八次,最后成稿师傅仅仅改了几处措辞,见报时我的名字必须放在师傅后面。平素这样我也只能遵守行规,可有次师傅休假去国外,一个字都没改,编辑拼样时还是署了师傅的名字。

再比如分房,我这样的实习生肯定是没机会的,师兄和楼伟都鼓励我去争取,并指点迷津画出路线图,让我去找管报社的上级部门领导,因为那位领导是我们的校友。师兄的说法是一定要去争取,即便事情不成也有百利而无一害。会叫的孩子有奶喝,懂[ ]?师兄临了还来了一句:他人即地狱。

楼伟在一旁笑歪了嘴,好像是赞赏,又好像带点讥讽意味地说:毕竟是名校出来的,有思想,了不起啊!他谈思想,我只有经验。人要活得好,第一重要的事情就是脸皮要厚,活得不好的人都是因为脸皮太薄,都是被不好意思害的。

两位老兄的精辟言论,对我这个刚毕业涉世不深的年轻人来说,不啻是一场人生哲学的启蒙教育。

楼伟邀请我去新疆之前,应该邀请过师兄。师兄一直宣称他对人间美景缺乏兴趣,再好的美景在他看来都是虚妄,他的名言就是世上最好的风景都在人心里!

飞机降落在乌鲁木齐机场,来接我们的是祁大康,曾经的建设兵团的医生。他在建设兵团干了几十年,后来因为年岁大了,组织上考虑到他对和田玉有浓厚的兴趣,安排他到文联工作,他当然乐得图一份清闲。他结识楼伟就是因为他们有相同的兴趣爱好。

据我同学透露,楼伟在出版社是唯一没有业绩考核指标的编辑,谁都知道他是名门之后,没人敢管他。有一次社长拿来他朋友一本写文物的书稿请楼伟帮忙审阅,楼伟在稿签上用笔写了大大的一行字:出这样的书就是犯罪!全社上下只有楼伟敢如此冒犯社长。社里的同事都以为楼伟游手好闲,其实他偷偷写了很多关于古玉的文章,发表在一些权威刊物上,文章被远在西部的祁大康看到,他通过杂志社联系到楼伟,他们之间开始持久的通信往来。

祁大康矮矮的个子,红光满面,戴着一副淡茶色的眼镜,脑袋上的植被渐已荒芜稀少,我们刚走到出口处,祁大康神情飞扬地朝我们拼命挥手。

令人诧异的是,他凭什么在潮水般涌动的人群里那么快把我们指认出来?他是怎么做到的?因为事后知道,他与楼伟也是初次见面。

他笑嘻嘻上来一把抢过楼伟的旅行袋,然后又要来抢我的背包,我敏捷地躲闪开了,年纪轻轻的怎能让一个五十开外的人提包呢?

我们朝停车场走去,祁大康拎着旅行袋疾走如飞,笑微微的,嘴里一路哼着小曲,他对路过的行人都施以注目礼,似乎跟谁都自来熟的样子,跟我们更不用说了。见面后几乎没有寒暄介绍的环节,他与我们就成了亲近的人。

祁大康走到一辆污迹斑斑的小面包车前停下,打开车门,将旅行袋塞进后排座位,又接过我的挎包垒在旅行袋之上。祁大康开车,楼伟坐副驾,我坐后排,与行李相伴。面包车太小,且没有后备厢,待祁大康落座驾驶位,感觉我们三个人像是挤在小舢板上。

已值晚上八点光景,乌鲁木齐清澈的天空依然明亮如昼,黑夜飘游在远处,犹如迟迟不愿光临一场盛宴的贵妇。小面包车一路驶去,行人稀少的街道上,不时走过身穿花色条纹裙和头戴瓜皮帽的维吾尔族男女,配以节奏明快的冬不拉,让人感受到一种奇异的异域风情。林立的楼宇到处挂满广告牌,这似乎又无形中契合内地所有的县城风格。

……未完待续

本文刊载于《小说选刊》2025年第2期

【程永新,男,1959年生于上海,祖籍浙江。编辑家,作家,高级编审,上海文史馆馆员。《收获》前主编,现为顾问,任浙江工商大学写作中心主任。从事文学编辑工作四十余年,负责编辑的长篇和中短篇小说屡获国内外各种文学奖殊荣。著有长篇小说《穿旗袍的姨妈》和《气味》;中短篇小说集《到处都在下雪》《若只初见》;学术随笔集《一个人的文学史》;话剧作品《通往太阳之路》《我们这些人啊》(与人合作);主编《中国新潮小说选》;担任大型电视纪录片《上海建筑百年》的总策划、总撰稿。小说和话剧作品在国内多次获奖和入选各种选本。荣获第四届中国出版政府优秀编辑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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