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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山》2024年第6期 | 房伟:俄罗斯望远镜(节选)
来源:《钟山》2024年第6期 | 房伟   2025年02月10日08:32

小编说

房伟的短篇小说《俄罗斯望远镜》首发于《钟山》2024年第6期。蟹塘一方,催生动人的江南恋歌一曲。对土生土长的太湖女儿和远道而来的福建游子而言,望远镜不仅是夜晚守望的工具,更是连接两颗心的情感纽带。在这片被称为“帝国海疆”的蟹塘上,镜筒映照出太湖的粼粼波光,也折射出年轻一代在传统与现代夹缝中寻找平衡的艰难跋涉。

俄罗斯望远镜(节选)

文丨房伟

秋风响,蟹脚痒。青婆山下,西岛北面,过了仰坞里,能看到七百亩大塘。青婆山两端有堤岸,围成扇形,扇面是塘水,扇骨是塘间围栏,扇头就是塘边的棚房。

咱是帝国海疆守夜人?林良辰笑着说。

林良辰三十岁出头,瘦得像只铁鹰,颧骨高高的,腿脚闲不住,巡视蟹塘,连口水也不喝,头脑更灵醒,摆到哪里都是团火,就是有时不着调。养殖户日子枯燥,休息时,他打手机游戏,也昏天黑地。他只上过职业中专,据说也是打游戏耽误的。他曾说,大塘是他的海,小棚房是他的碉堡,张牙舞爪的蟹,是最好的兵,他的敌人就是贼老天!

良辰是福建仔,自然是爱海的,他这股疯魔劲,顾美凤懒得管。美凤和他结婚后,在村里有个三层小楼,那是顾老爹给女儿的“陪嫁”,但搞内塘养殖,只能住“棚房”,养蟹是精细活儿,要随时监管内塘情况。棚房是两层简易房,预制板与铝合金,凑合成的样子货,吃住都在里面。梅雨季雨水大,风一刮,雨一推,小房摇摇欲坠。初夏种上蟹苗,冬天过了节,母蟹也肥了,种种辛苦,才算有了回报。

蟹塘本是郭老伯承包,郭老伯年龄大了,儿子接他去苏州城享福,几个东北人想承包,老郭脑袋摇得打晃,东北人给的钱多,可郭老伯说,东北佬会弄蟹?江北人手指又粗又笨,像胡萝卜,蟹脚让他们一碰就掉啦。

大塘也是“烫手的山芋”。这几年保护生态,太湖禁渔,渔民上岸,变成了“土里庄稼”,先是湖里不让捕捞,又撤了网围。谁晓得内塘会不会变化?很多本地养殖户撤出了这个行当。几年下来,西岛大塘,就剩青婆山这一块。姆妈去世后,美凤又和爹爹经营网围多年,扯了网,也扯散了爹爹的心气。好好干活,啥毛病没有,闲下来,血压高,眩晕症都找上门,爹爹只能躺在摇椅里,听听抖音的评弹唱段。

我们这些老鱼,几十年都泡在太湖,根都扎在水里,不让弄网围,不让捕捞,根都被拔出来了,搞内塘,有啥意思?顾老爹有些灰心,摇着椅子,直叹气。

内塘是小太湖,良辰有信心,说,七百亩哩,太湖休养好了,总会有新养殖办法。

美凤也不甘心,就和良辰找到郭老伯,说了要承包的意思。老郭拍着大腿,说,还是咱们太湖小娘鱼,美凤蛮结棍!江北人跟着你,就是“照牌头”啦。

良辰嘟囔着,我是福建晋江的,不是啥江北人,我们那里靠海,千年前就是大码头,蟹塘算啥景?郭老伯耳朵聋,听不太懂“福建普通话”。美凤扯着良辰衣角,把包蟹塘的事,定了下来。她对良辰说,别和伯伯生气,他快七十了,讲不好普通话,西岛这边只要不是苏州人,都称江北人,不是瞧不上你的啦。

美凤网围养过蟹,内塘却是生手,良辰在福建当过渔民,这几年也上手网围,毕竟年头还短。俩人拜郭老伯当师傅,请教不少同行,才慢慢搞起。蟹塘先用盐水杀毒,再铺淤泥,泥要黑亮,肥沃,水里要栽茭白、水葫芦等水生植物,再放养鱼虾混养。

挑蟹苗也麻烦,要健壮灵敏,还要检查寄生虫。一亩放九百只,七百亩塘,那就是数不清的蟹,良辰找了几个工人帮忙,累得眼都花了。池塘周围弄上两米网,防止蟹“越狱”。这些小东西,爬得快,每天良辰都要撑着小船,投喂饵料,放药物,和工人们换水,检查蟹生长情况,也要将逃到网上的家伙,小心摘下,再放回塘里。

巡塘每天四次,晚上十二点那次,最是辛苦。陆良辰下午睡觉,晚上八点多,起来吃饭,再打一会儿游戏,就开始巡塘。夏天蚊虫多,昏天黑地,良辰穿着厚衣服,撑起一条装饵料的船,从岸边驶离。美凤在岸边,默默望着小船。船窄窄的,比月光天要黑,却比湖波更白,一荡一荡的,良辰黑瘦的身影,黏在上面,一会儿晃到东,一会儿晃到西,漫天饵料,随着撒到塘面,仿佛点点星光。

蟹塘太大,渐渐地,塘上起雾,月光就淡了,暗了,薄薄的纱,一点点地吞了良辰,又一点点淹没小船。蛙鸣与虫叫,起了又歇,歇了又起,美凤起初还能听到蟹爬行的“沙沙”声,后来声音都被揉在一起,扯成一条条亮亮白丝。再后来,白丝也慢慢断了,散了,仿佛融化成天地间一声孤独叹息。

美凤从随身布兜里,掏出个物件,放在眼前张望,许久,才叹息着放下。这“物件”沉甸甸的,能帮助她寻到良辰的身影。蚊虫围过来,又叮又咬,也是不觉,没来由的惶恐,牵挂,从心里抽走,又不断长出,慌得如塘里水草,好像林良辰一去,再也不回来了。那一刻,美凤似乎才明白,自己多在乎福建仔。爹爹常哼唱的那句评弹,又跳到耳朵里,仿佛是唱给她听的,是“白娘子”的一段唱腔:“官人呀,如水流年须珍惜,莫叫误了少年身。勤勤恳恳持家业,喜喜欢欢度光阴……”

美凤和良辰是园区油漆厂的同事。这家小工厂,属于某中外合资企业,工作强度大,工资待遇还行,就是油漆味,熏得人吃不消。她去市里,顾老爹不同意。城市有什么好?房子贵,人又多,乱糟糟的,污染又厉害。她死活要去。西岛寂寞,苏州城热闹,观前街小吃多,一家一家吃过去,十全街同德兴的面好,早晨赶去吃头汤,苏州中心摩登时髦,有酒吧、电玩店,美凤玩“英雄联盟”游戏,认识了林良辰。

良辰那时是“杀马特”造型,染黄头发,打着耳钉。厂里人怕福建仔,传言他在家乡参加过黑社会。其实他只是声音大,吹嗒嗒的。美凤在游戏里扮演艾欧尼亚大陆均衡教派女祭司,良辰是海兽祭司俄洛伊,长着触手的家伙。他最喜欢讲台词“我命由我不由天”!良辰是福建人,父亲从前也是渔民,现在老了,在电子厂看大门。父母离婚很早,良辰判给男方,父亲再婚,添了个弟弟,后妈脸难看,他读书又不好,中专毕业,就来江浙闯荡。美凤问他,是不是想家。良辰说,人家都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他在福建大厂打螺丝,来了苏州,又在厂里搬油漆,看来福建和苏州差不多,无聊得很。美凤脱口而出,这里有太湖。良辰说,有水不稀罕,我家乡靠海,海鲜好吃,海边好玩,湖能比海好?

游戏玩累了,良辰请美凤吃饭,一来二去,擦出了些火花。良辰像块黑铁,有些刺头,一旦热起来,又烫得你跳脚。美凤和良辰相反,啥事都淡淡的,看似乖乖女,内心对谁都保持距离。她样貌周正,就因“外热内冷”的性子,男孩都不愿找她白相。良辰的追求,让美凤感到意外。厂里几个姐妹钟意良辰,但良辰只爱美凤,又送花,又请吃饭,每次都搞得“高调”。良辰说,稀罕太湖小娘鱼,讲话蜜里调油,又甜又美。美凤不是特别愿意林良辰,主要是福建仔不够沉稳,喜欢讲“雄心壮志”,将来当大老板,买宾利车,住高级别墅......每次讲得美凤打瞌睡。美凤没好气地说,莫要胡调!你当了大老板,还会找我?良辰讪笑着说,莫欺少年穷!我也有志气,等发达了,你就是老板娘。

美凤的心思,却不在这方面了。城里小吃尝腻了,就想西岛的莼菜羹,酒吧和游戏厅待久了,还是想念在太湖边喝茶的惬意。再说,油漆厂气味太难闻,工作也枯燥,时间长了,美凤就想回去了,爹爹年老,也要人帮衬。美凤以为,她回西岛,和良辰这段缘分,慢慢淡了。可良辰追过来,嚷着娶美凤,说非她不娶。

很多女孩都是这样,架不住有心的男人磨。良辰精干机灵,有力气,热情大方,也不愿和人计较,虽然偶尔不着调,但看着是个上进青年,也能帮衬家里。美凤心思,就有些活络。可俩人成婚,也有不少阻力。良辰家里状况一般,顾家在西岛不是富户,至少比良辰家强太多。顾家有几亩茶园,住宅改成三层,顾家人住一层,二三层当民宿,上海与苏州人,节假日来西岛游玩。当然,最大的收入,还是蟹围。顾家网围在下禹里,六十七亩,大滚轴带着厚重的网铺到水底,再分割,成一片片小网围。困难的是,人不能靠岸,在太湖打桩,弄出棚房,吃喝拉撒,都在棚里。每天撑着乌头船,在网围巡视。从前都是顾老爹和雇工住在这里,美凤回来,和爹爹轮换值班。晚上巡湖,美凤不敢,只能爹爹撑着去,良辰能不能干好湖里的活儿,还是未知数。

更麻烦的是风俗语言不同。西岛中心是莫离镇政府,周围散落十几个大小岛屿,西岛有些外嫁媳妇,河南的,山西的都有,有些人生活多年,依然不适应。按西岛风俗,美凤是独生女,要招赘女婿,生娃须姓顾。这样旧风俗,如果美凤在城里,肯定没约束,回到西岛,就不得不考虑。西岛在太湖中间,现在虽有太湖大桥,还是比较闭塞,外来女婿安身,也不容易,美凤就听说过好几个外来女婿,最后都以离婚收场。

苏州这么富,还有这风俗?良辰睁大眼,说,现在是互联网时代,还搞这套?

苏州是苏州,西岛是西岛,勿要拎不清。美凤摊开手,平静地说。

那就生两个,一个姓顾,一个姓林!良辰气吼吼地说。

顾老爹对良辰也不太看好。第一次登门,良辰买了中华烟和茅台酒,台面摆得阔,美凤下厨,做了一桌湖鲜,清蒸白鱼,银鱼炒蛋,一盆大闸蟹。正好明前采茶季,美凤家有几亩茶园,给良辰泡了明前碧螺春。爹爹吸着自家卷的烟叶,小口抿着碧螺春,不动桌上软盒中华,开了瓶的茅台酒。良辰凑着笑,脸上有些僵硬。

许久,顾老爹抬头,看着良辰的“黄毛”和亮闪闪耳钉,眉头皱着,良辰赶紧说,头发准备剃掉的,耳钉也摘下。

顾老爹“嗯”了一声,问道,会养蟹吗?

良辰想了想,说,我在海边长大,捕过海蟹。都是蟹,认真学,想来不是难事。

顾老爹说,进得了海,未必弄得了湖,海蟹有海腥味,太湖蟹却是甜的。

良辰脸色更暗了,美凤摔了抹布,在菜板上“咚咚”作响,她嫌爹爹苛刻,良辰一个外乡人,没谈婚事,讲什么养蟹?

顾老爹瞟了美凤一眼,叹了口气,自顾自倒了杯茅台酒,皱着眉喝了,说,美凤不小了,你们愿意,我没啥意见,现在不讲入赘,有些事还是要摆摆……顾老爹讲了很多,良辰认真拿本子记下。生两个娃,各随父母姓,是可以的,但第一个娃,必须姓顾。彩礼须有,西岛规定十八万,也可商量,如果住岳父家,可以减半。婚后良辰须辞职,到西岛养蟹,继承顾家的蟹围、茶园,即便将来离婚,姓顾的孩子,也不能带走的……

我不会离开,我要和美凤在西岛搞番事业!良辰拍着胸脯说。良辰小看了养鱼蟹,他只晓得太湖鱼蟹值钱,不明白太湖看着温柔,发起火,弄了湖翻,也是要死人的。特别夏秋季,太湖风浪大,雷声从乌云传出,就要返回。顾家棚房,大约一百多平方米,木桩打得深,木料结实,即便这样,11级以上台风,棚房也只能瑟瑟发抖。顾老爹承包网围十几年,棚房被吹翻,遇到三次,每次化险为夷,却险之又险。美凤印象中,高中毕业那年夏天,炸裂的雷声,伴随飞舞金蛇,在太湖跳跃。湖面能见度不到两米,子弹般雨珠,砸在湖面,好似烧开的黄豆。美凤从未见过如此狂暴的雨,站在岸边,哭喊着爹爹和姆妈。爹爹把她背进棚户,给她绳子,和棚房主桩绑在一起。姆妈也一手紧扯爹爹,一手拴在桩上,呢喃着说,风小些,雨快停吧。大雷暴开,棚户顶被掀翻,大粒雨点灌进,三人不动,任凭雨水冲刷。说也怪,当时凶险得很,一家人拴在一起,棚房风雨飘摇,美凤反而不怕,看着父母手牵手的模样,却有种幸福感,她甚至祈祷,让风雨多飘一会儿吧……

大暑过了后公蟹就快上市了,过两个月,母蟹也肥了。这段时间内塘最忙。巡塘回来,要到半夜,美凤在塘口守望,却不言明,先一步回到棚房,藏好布兜,侧过身装睡。布兜里的物件,不能让良辰看到,否则他又要问东问西。又过了会儿,良辰回来,洗了脸,吃点东西,撑着打手机游戏,嘴里还呼呵几声,似是要赌气吵醒美凤。美凤不搭理。直到眼皮打架,良辰丢了手机,沉沉睡去。

美凤从良辰手里摘下手机,看到手机壳“喜羊羊”与“美羊羊”贴纸,眼皮跳了跳。结婚五年多,当初说好,一个娃姓顾,一个姓林,如今半个星星都没有。良辰喜欢孩子,美凤怀不上,良辰要带她去大医院检查,她死活不去。这事只有美凤清楚。她没打算要孩子。有了娃,就有了枷锁,夫妻恩爱倒罢了,若走不到头,苦的是娃。看看良辰父母,再看看自己父母,美凤有些怕。良辰还年轻,性子不稳,谁晓得这个外乡人,哪天倦了,回福建老家过活?后来想要反而要不上了。美凤不急,顺其自然。良辰不高兴,夫妻有时吵架。美凤就讽刺说,良辰来西岛只是为挣钱,不是为了她。

伤心事藏在心里,就像根刺,越要拔,越是扎得深。美凤不是不相信良辰,她是不信这世道。现在人眼里只有钱,没钱闹饥荒,有钱就生事端。爹爹和姆妈感情很好。渔民得钱辛苦,男人却有钱就变坏,兜里钞票乱蹦,就要找新鲜东西耍耍。木渎的地下赌场、洗浴中心,爹爹总要进出几个来回,剩下钱就不多了。姆妈和他吵架,也闹离婚,婚没离成,姆妈身体却垮了。姆妈死后,爹爹戒了赌和嫖,再没笑过,心思都用在网围上。

良辰不晓得这些,他愤怒,也很困惑,只能打游戏发泄。他在游戏里认识了几个女玩家,游戏里瞎聊,还转移到微信语音聊。美凤不管,只暗自冷笑,男人都差不多,时间长了,就要露马脚,可背地里,她又哭了好几回。孩子的事,总是她对不起良辰。

拉网!良辰睡梦中喊。美凤明白,他在发梦。良辰对网围有感情,这点倒像顾老爹。其实良辰这个“倒插门女婿”,对她真是不错,为了美凤,剃了头,摘了耳钉,迅速辞了工,来到西岛,天天拴在太湖上,真变成了弄网围的太湖渔民。

结婚那天,良辰父亲认为,儿子是招赘,坚决不肯来,彩礼自然没有。美凤偷拿出九万块私房钱,让他给了爹爹,全了面子。良辰母亲再婚,生了个女孩,现在女儿丢在泉州,她在厦门商场做保洁,也说没时间,耽误工作要扣钱,只有个同父异母弟弟,十五六岁,说没去过太湖,来玩玩,勉强是半个“男方代表”。

良辰不在意,给弟弟买礼物,和客人开玩笑,却喝得大醉。等到深夜,人都散了,他蜷在床脚,抽噎了许久。美凤冷声说,后悔来得及,我们这里水浅,藏不下蛟龙。

不是这意思!良辰撕扯头发,红着眼吼道。

美凤心软了,不再拿捏他,温声说,你要体谅父母。你已独立过活,家里自然要算经济账,虽说一点钱不出,刻薄了些,那又怎样?你父母各自有家,和别人都有了孩子,你这个“多余”的人,自然是累赘。现在的家嘛,就是寻个伴吧。

良辰摇头,哽咽着说,我不要这样,也不要你这样,咱们好好过,不分开。

美凤怜惜地抚摸良辰刚剃的短发,心里很复杂。女孩总要嫁人,她无可无不可,可“爱”这个东西,太难以琢磨,就当他们是“合伙人”吧,总要走一步看一步。

良辰真是能干,刚来两年,爹爹得了助力,网围搞得风生水起,扩大到两百亩。年底算下账目,网围收入,加上民宿和茶园生意,差不多好几十万。良辰又蹦又跳,和顾老爹喝了场大酒。顾老爹态度转变很多,赞许地说,没想到,黄毛外乡小子,在太湖摆得好船!大家都说,福建仔是妈祖庙召来的,和西岛有缘。西岛南端有天妃宫,供奉着妈祖。传说清朝时西岛有个福建籍清官,虔诚信仰妈祖,给老百姓干了很多好事。他死后,百姓感念他不能归葬故乡,就为他建了天妃宫。

又过了两年,良辰俨然成了养蟹能手。分辨“洗澡蟹”和“太湖蟹”,更是拿手绝活。良辰甚至只把蟹在手里掂掂,看看蟹爪,闻闻味道,就能判定八九不离十。良辰还计划把民宿翻修一下,办成高档民宿,承接高层次旅游团。他野心勃勃,网围规模,他也不满足,还要再扩大,多请工人,顾老爹也焕发了精神,说,将来顾家要成立渔业公司,他是董事长,良辰当总经理,美凤当财务总监,管着钱粮。

也有不顺心的,除了要不上娃仔,就是太湖越来越脏,越来越臭,蓝藻太多,夏天时占了半个湖,吃水都成了问题。良辰也组织工人捞,管不了太大作用。网围事务繁杂,这些事只能忍着,等政府解决。

去年,太湖禁渔令公布,所有网围年内拆除。大家想不通,农技站张助理,一家挨着一家去劝,被骂了臭头,还挨了揍。张助理大学刚毕业,戴着高度近视镜,个子不高,瘦得挂不住几两肉,脾气也不太好。他的父母住在虞山岛,也在禁渔范畴,张助理以身作则,先收了自家网围。那天他来顾家网围测量,和顾老爹、良辰起了冲突。

张助理瞪着通红的眼,跺着脚喊,饵料残渣,外加杂质,蟹倒是肥,人吃水怎么办?睁眼看看,蓝藻漫到堤坝了!你们挣的是绝子孙的钱!

顾老爹的铁锨垂下去,良辰的红塑料桶也“咚”地丢在地上。许是“绝子孙”三个字触动了他,良辰把张助理扶到棚户架椅子上,手在衣服蹭了蹭,深吸一口气,半跪在地上,低声说,改还不行?改饵料,加强管理,缩小网围规模,我们一定改,就是别收网,岳父一辈子心血都在这上面。

你看这棚,良辰指着棚顶说,几次加固,花了二十万,更别说网了,赔偿几个钱,不够填窟窿。我们风里来,雨里去,不容易哇!顾老爹也湿了眼。老爹平时话不多,看到政府的人,更说不明白,全仗着良辰和张助理周旋。交涉半天,网围还是要拆。张助理教良辰拆卸技巧。良辰和美凤,撑着小船,将网围慢慢拆掉。网很重,要机械船拖拽,他们将网围木桩和竹竿拔起,拆下固定网的铁丝。搞了好几天,才全部拆完。顾老爹瘫坐岸边,眼直直地,烟头烫手,也不晓得丢,好似一只小蚂蚁,等待着巨大蚁巢的崩溃。

良辰叹气说,我也是命不济,摸到点发达的边,又被踢到水里。从小就这样,没有一件事能安心做下去。美凤火起,用桨拍打水面,说,顾家对不起你!断了发财梦,走就是了,反正没给你生下伢崽!良辰惊愕,转念明白了,冲着天空,挥了挥拳头,低声道,网围不做,就做内塘,太湖天生地养,总有活路!蓝藻不治不行,环境好了,有再起的一天……

美凤没理会良辰。她撑着船,突然不晓得去哪里,湖面空荡荡的,野鸭和白鹭,也都被惊吓走了,只有青汪汪的蓝藻,散发着厚腻的腥臭气。良辰在后面叫,让她统计拆除网具、木桩、铁皮等杂物,看能否卖废品。美凤踉跄地上岸,阳光刺得人眼生疼,遥遥望去,岸边是堆积如山的毛竹、木板。每座“山”前都有搬运工,汽车轰鸣声、毛竹碰撞声、工人喊叫声、切割铁皮的尖锐声,无数嘈杂声响混合,让美凤感到巨大的陌生。她望向曾居住的地方,开阔湖面一望无际,再没有任何痕迹。

…………

全文请见《钟山》2024年第6期

【房伟,1976年出生于山东滨州。文学博士,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现代文学馆客座研究员,“青蓝工程”中青年学术带头人,紫金文化英才。著有长篇小说《英雄时代》《血色莫扎特》《石头城》、中短篇小说集《猎舌师》《杭州鲁迅先生》《小陶然》等,曾获茅盾文学新人奖、百花文学奖、紫金山文学奖、汪曾祺文学奖等文学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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