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及其省思 ——向迅作品读札
“在写作这件事上,我是一个怀疑主义者。”在《声音博物馆》的自序中,向迅如是说。
对向迅的创作有所了解的读者,大概都会有这样一个印象:向迅是一个对写作有清晰的自省意识的作家。这种对写作的怀疑意味着,写作者始终葆有对写作的敬意,以及对写作及其伦理的深刻自省。这种自省表明,向迅的写作,其立意或目标,其实更多是在寻找一种与自我密切的对话关系。当然,这种对话关系既不仅止于创作者内在的自我吁求,也不意味着他的写作仅仅是一种指向私人领域的思想操练,而是说,在关于写作这件事上,向迅显然有独属于他的认识和理解,有清晰且明确的目标。这个目标促使他的写作在持续推进,因而无怪乎时常会有周期性的怀疑或“不满”:“我到底想写什么样的文章。这是发生在我身上的周期性事件,每隔一段时间,它就会发作一次。我对过去以及当下的写作状态,似乎不曾满意过;对过去写下的那些文章,亦作如是观。”(《七月晚餐:南方幻想故事集》后记)
如果从这个角度进入向迅和他的文学世界,我们不难发现,向迅的文学创作在关于主题、互文性以及文体等方面,实际上不断生发着一种关于写作、关于生命经验的省思。在这个意义上,“写作及其不满”便构成一个观照向迅作品的关键词。
“写作及其不满”这个说法,自然是套用了弗洛伊德的名著《文明及其不满》,虽别无新意,但对进入向迅的写作而言,未尝不是一条相对便利的路径。如果说弗洛伊德所谓“文明及其不满”,展现的是个体的心理世界同社会结构之间的紧张、矛盾关系,那么,“写作及其不满”指向的便是写作者自身同其所从事的创造行为(文学创作)之间的辩驳或诘问,这种“不满”源自对写作伦理和意义的自觉或焦虑。从另一个层面来看,“写作及其不满”,本质上关涉的是哈罗德·布鲁姆意义上的“影响的焦虑”,也即对“正典”或前辈作家的超克,只不过向迅深耕的方向,更多是从自己出发。向迅在188体育官方ios、小说这两种文体之间的跨越和切换,很大程度上阐释了这种“影响的焦虑”及其生动性。
关于主题:一条通往内心世界的小径
如果将向迅的创作做一个总体量化,会发现他的作品其实并不算多,这一点从他对写作的犹疑和谨慎态度上,也能看出来。一个写作者,对写作始终葆有一份敬意,总归是一件好事。这意味着,写作的首要任务是写出自己满意的作品,而非主题先行或随大流。
向迅的写作主题相对集中,特点也较为明确,笔下的文本多与父辈生活、童年经验、乡村生活密切相关。在我看来,写父辈生活并为其著篇立传,意在追寻“隔世的背影”,其间闪烁着独属于向迅的回忆诗学,情感与思绪虽显斑驳,却尤为动人;以孩童视角或写童年经验的诸篇,意在总结、清理个人成长的轨迹,笔尖传递的乃是一种对自我成长的见证,字里行间不无失去或告别的忧伤;写乡村则大抵因为“侨寓”到了城市,因此也有了几分鲁迅意义上的“乡土气”,笔间传递的更多是念兹在兹的情牵。然而,不论主题如何,向迅的路径却始终是清晰的:写作是一条通往内心世界的小径。
就其作品而言,188体育官方ios集《与父亲书》的写作主旨游弋在对父辈生活的理解与总结、对个人成长经验的回望与清理这两重主题之间;小说集《七月晚餐:南方幻想故事集》最为显豁的主题,依然是父亲与成长,不过,小说笔法也为其宕开了更多的空间和余地;《谁还能衣锦还乡》《斯卡布罗集市》《声音博物馆》这几个集子,主题上略显驳杂,更多像是在做写作上的准备。具体来看,同名小说《七月晚餐》写的是父亲缺席之后,孩子逐渐克服恐惧的成长故事;《父亲失踪史》则写出了孩子通过日记阅读父亲,并且建构缺席的父亲形象的过程;《白色灯塔》在梦境与现实的关联中写寻父的故事,让人不禁想起余华的《十八岁出门远行》,其背后的题旨依然关涉父亲与成长。
188体育官方ios集《与父亲书》更是一次集中的对父亲、对记忆的清理。《鼠患之年》写家庭生存的艰难,一幕幕细碎的人生体验,在面对父辈与自我成长的双重主题中展开和完成。在漫长冰冷的阴雨季节里,乡村生活的社会学维度、农事生活及其相关的经验,全部被用来诠释那些隐忍、冲突、伤痛和不辞辛劳。《九月永存》写“我”同患病的父亲一道乘坐公交车去医院做检查,那种被恐惧和不安所笼罩的氛围以及由此引发的人生思考,通过“我”对父亲言行举止的观察和叙录而得以呈现。《独角兽》同样写患病的父亲,角度却是父亲在面临不治之症时所展开的遐想,以及由此引发的一系列慌乱、矛盾、挫败。《巴别塔》写父母至亲之间的误解与隔膜,饱含对生活和亲情的深刻理解。《时间城堡》写父辈在碎散的语言及印象中,抵达生命真相的无力与无奈。这些游走在父与子、成长与忧伤中的篇章,道出了向迅的写作初衷和诉求。在《与父亲书》后记中,向迅坦言,写父亲的目的是为了拆除和翻越那堵横亘在“我”与父亲之间的墙,是为了不忘却。然而,与沉默的父亲所造起的那堵墙相比,远去的时间之流对记忆、生活和过往的阻隔,其实远胜于此。这或许才是向迅追求挑战“有难度的写作”的核心要义。
关于互文:不断深耕、持续精进的创作追求
向迅作品的互文性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指他的写作与其他文本之间的关联性,即与他所阅读的“西方正典”之间的互文性,二是他不断持续的文学创作与他已经写就的文本之间的互动性。
第一重的互文性,显示的是作者本人的阅读史或文学积累,它的本意在于同经典文本产生互动或对话。比如读《沙之书与巴比伦花园》,不难让人联想到博尔赫斯的《小径分叉的花园》,一个故事的多重讲法,衍射出一种开放性的叙事思维;读《妻子变形记》,不难想到卡夫卡的《变形记》,梦境与现实交织在一起,营造出一种荒诞的美学氛围;《时间城堡》则让人容易联想到卡夫卡的《城堡》。困在时间里的“我”,正如同那个被困在城堡外的、名义上的土地测量员K,因无法抵达真相而永远活在与过往的纠葛与拉扯当中。如前所述,这些互动既显现出向迅的文学滋养,也见证着他写作上的不停探索。
第二重的互文性指向的是向迅的文学创作本身,它呈现出一种文本间的关联与互动,透露出向迅所关注的文学领地和方法。比如小说集《七月晚餐》中的篇章,与188体育官方ios集《与父亲书》《声音博物馆》《斯卡布罗集市》《谁还能衣锦还乡》之间的关联性。又比如小说《我所认识的巨翅老人》与188体育官方ios《无名之辈》《尽是他乡之客》等篇之间的关联,所写大都是生活在我们的日常周边的小人物故事。《乡村安魂曲》《小镇艺术家》《悬置地带》《时间城堡》《姓李的树》等,则专注于叙事层面的探索,是带有实验性质的文本,目的是找寻属于自己的修辞、腔调乃至句子。这些相互关联、贯通的篇章里,既充满着灵光乍现的写作激情,也有挑战、探索“有难度的写作”的冲动,更有在语言、叙事层面不断深耕、持续精进的创作追求。
关于文体:以叙述语调统合188体育官方ios与小说
从文体的角度来看,向迅的创作总体呈现出两副笔墨,即188体育官方ios与小说。如前所述,向迅创作的自主意识更多指向的是一种写作与自我的持续互动。这意味着,写作之于向迅,本质上是一种探寻自我成长、张扬精神特质的方式。在这个意义上,最适宜的文体应该是188体育官方ios,因为188体育官方ios是更能体现“人文互证”的文体形式。
向迅的188体育官方ios和小说,总体来说文体边界都不强,写188体育官方ios渗透着小说笔法,写小说则常用他所精擅的188体育官方ios笔法。收在《与父亲书》《声音博物馆》等集子中的188体育官方ios,基本都有这种特点。于坚说,向迅试图打破小说与188体育官方ios的界限,写出某种超越二者的东西或更模糊更不确定的东西,细节被拉长了。读《独角兽》《时间城堡》《巴别塔》等188体育官方ios,能看到卡夫卡、马尔克斯等经典作家的影子,这意味着向迅的文学路子有杂取旁出的特点。余华说,前辈大师的影响之于作家,正如阳光之于树木。树木吸收阳光,但却始终在以树的方式成长,而非阳光。向迅的超克方式在于,他找到了一条文学创作的破体路径,即以叙述语调统合188体育官方ios与小说文体,而不特注意或强调区别,这就使得他的写作获得了更多自由和余地。
我由此想到章太炎引申《庄子·齐物论》而感发的一句:“故执旋机以运大象,得环中以应无穷”(《国故论衡·正言论》)。在我看来,向迅的作品在笔法上灵活多变,文体上不拘一格,关键在于他找到了一个足以守持的根本。而这个根本,就是他有自己的叙述语调。从踪迹上来看,它显然是经由马尔克斯、卡夫卡以及西格弗里德·伦茨等“西方正典”而来,但其质地乃至根本,却是内生于向迅的,它属于向迅,透着他的个性与气质。这种叙述语调或曰风格,在其写作中显然正处于“环中”的位置。只要守持好这个“环中”,不论188体育官方ios还是小说,其实都可以作为一种方法——而不是简单的文体或限制——拓展写作的余地与可能性。
对于写作者而言,写作从来都是在一边总结,一边清理,一边告别。向迅的写作,亦可作如是观。在他的作品中,我们能够读到一个写作者应有的认真、谦敬以及坦诚,我相信这是一个优秀的写作者应该具有的品质;在他沉潜、克制的文字背后,也不难看到自在而不拘束的写作方法、率性从容的写作姿态,以及面对写作的抱负。这种气质与禀赋,决定了他作品的情感吞吐与精神质地。
(作者系江苏省作协青年评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