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学》2025年第1期|江洋才让:蜜蜡色的篝火(节选)
江洋才让,藏族,作品散见《人民文学》《十月》《钟山》《小说月报·原创版》《新华文摘》《长篇小说选刊》《长江文艺·好小说》《小说月报》《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等刊物,并入选中国现代文学馆《中国当代文学经典必读》二〇一五年、二〇一六年短篇小说卷和《中国当代文学选本》等年度选本。短篇小说《一个和四个》被改编成同名电影。
蜜蜡色的篝火(节选)
江洋才让
还是要和黄马西拉认认真真地商量一下。老桑扎西用商量的口吻小心翼翼地问黄马西拉,我的好西拉,好哥们,大兄弟,我这么做到底对不对?坡格萨尔草原上那些闲得发慌的闲人们不是常说嘛,一只黑头羊无法告诉你现实比巴玛蛋蛋山上的石头还要硬。而一匹大字不识一个的马儿不可能开口告诉你,时间才是赛马场阎王般永恒的主宰。那一刻,一切都被这句生猛的话给惊到了。山像是被谁揉皱的卫生纸,老老实实地蜷着。河……有河吗?当然有。河像是一个醉鬼的假鳄鱼皮腰带,总在撒完一泡尿之后,被敷衍潦草地丢弃于草地。草呢,硬扎扎地挺立在大地的胸膛之上,任尔东西南北风。而那些散落在坡格萨尔草原的石头好像铆住了草原,使其动弹不得。老桑扎西用眼角的余光看看挡在马前的胖子——也不知他为何跳出来,伸展双臂拦住去路。这个拦路的胖子长得有点喜庆,看到他你不会想到事态其实很严重,不以你的意志为转移。多少有点让你要付出惨重代价的意思。
老桑扎西皱皱眉。目光不经意间就掠过了胖子的头顶。这一看不要紧,就看到加吉隆这一片足球场大小的草场被高及成人胸部的网围栏围着。网围栏里的一排咖色桌子上放着相应的红底黑字名牌。由于隔得有些远,上面的字看不太清。可后面屹立的大幅肖像却醒目得好像那些人就站在自己的面前。那四个人神态各异,凝着眉,咧着嘴,或做凝视远方状,或是戴着一副眼镜,镜片上闪耀着的不是玻璃反射的光,而应该被叫作知识之光才对。
从左到右,那四个人无疑是这次走马认证会的主角。第一个当然是左边的昂森格。老桑扎西知道昂森格的事迹,就像阿爸告诉他的,昂森格只要听到小马驹子落地时的第一声哼哼,就能辨别马驹子是孬马种还是好马胚。坡格萨尔草原上的闲人们有个喜欢夸大或者贬低的老传统,一件事不是可劲地往天上吹,就是狠狠向地底踩。这个传统用到昂森格头上,多数是吹捧,无节制地吹捧,搞得昂森格听了,自己都觉得真成了坡格萨尔草原最识马的神。
所以说嘛,他故意蓄起了黑亮的胡子,胡子的长势茂盛,他故意让老婆将自己下巴上的胡子编上一根俏皮的小辫子,这一编不要紧,完全成了他最引人瞩目的特征。这不,你能看到他在自己的大幅肖像上倔强地抬着头,下巴上那根油亮的小辫子傲骄地翘着,用坡格萨尔草原读过几年书的小年轻们调侃的话说,那叫早早就“翘了辫子”。可待到一本正经地坐下来之后,将羊群一样的心绪一收拢,下巴上的小辫子就名正言顺地成为智者“辩”。是的,没写错。用汉字表现时他故意将自己的胡子写成了“智者辩”,辩论的辩,而用藏文表现时就变成了天地吉祥辫子须。所以说,当关于下巴上胡须的话题产生,伴随而来的就是各种各样的话题无节制地传扬。其实,这符合昂森格的精神气质,当看到他的大幅肖像,肖像上有一段自己的文字陈述,完全将他心里所想暴露得彻彻底底——看吧,我用我下巴上的小辫子为你们指明一匹马的方向。一匹马的方向,不就是坡格萨尔草原的方向吗?您别急着回答我,话一出口就是错,永不言及才是对。
老桑扎西有些错愕地看看眼前伸展双臂挡着自己的胖子。
胖子表情一变说,下马。
老桑扎西骑在马上说,你家的地盘?凭什么?
胖子说,到了这里就得听我的,我就是坡格萨尔草原民间赛马促进会的金牌保安。
老桑扎西爱搭不理地从马上抬起头,定定地看看天上的太阳。太阳和昨天的一样,和前天大前天的也没啥差别,估计明天后天大后天也就这样子。老桑扎西不由得随意起来,他的语气随着风的轨迹悠扬。
老桑扎西说,你别说话,知道不,你们促进会的四个专家我全认得,信不信你对我的为难,马上会转变成为难你自己?不信我给你讲讲,这四个专家的来历。
老桑扎西看着胖子愣怔住,开始将那三位也说出来,左二和左三是昂森格的两个学生。也就是昂森格口述专著《坡格萨尔草原识马术》的两个捉刀者。这本书刚开始是自印。后来,搞了个书号,自费出版了。老桑扎西记得昂森格总是派员工四处推销他的书。广告词是:一部砖头一样厚的巨著,看样貌都是享受,所以和它产生的联系,共鸣会像雨点敲在无数裸坦的牛皮鼓上。咚咚咚咚,和你的心跳合拍。阿爸终没能忍住,花了一百元请了一本。对,是请。昂森格的员工当时收了钱,说,看我们老总的书你即使不识字也能感受到草原上马文化的涓涓细流注入你的灵魂。老桑扎西记得阿爸捧着这部巨著花了一个早晨的时间阅读,最后,他不得不将那本马文化的载体,放置在土房房门口断腿的桌子上,因为,以阿爸的悟性根本读不懂。换作老桑扎西来读时,“识马术”已经到了十四只山羊的嘴里,唰唰唰的咀嚼声,惹得老桑扎西愣怔在那儿。阿爸说,怎么就让羊吃了呢,这一页一页的纸用来包藏药的粉剂很适用的。老桑扎西记得自己当时责备阿爸,竟然花了一百元,给山羊买零食。
给山羊的零食?
对嘛,不是给山羊的零食又是什么?
明明是识马术。
对,你看不懂的识马术。
那是我自己的藏文水平太低。
那他就不能把道理写得让你看得懂?
我都能看懂,那叫什么高深的著作。
原来,你认为你看不懂的才是高。
那也不是。老桑扎西看着阿爸吞吞吐吐,欲说还休,不说不行,说也说不出来,不说显得自己要把脸憋红了冒充得到了识马术的滋润,唉,阿爸有些难受又有些尴尬地把手背到身后去牛圈找活干。背影让老桑扎西恍惚了好一阵子。
老桑扎西当然认得左二的大幅肖像是昂森格的学生仁青。左三是才仁扎西。仁青在自己的大幅肖像上的文字陈述是——沿着恩师的道路前进,捡拾智慧之光,照亮我们的马。而我们的马,坡格萨草原赛马促进会的马才是优中选优,才配得上狂放的驰骋。而才仁扎西的文字陈述像是总结——识马术的巅峰之作《坡格萨尔草原识马术》是我们的指引。识马术犹如点在黑夜里的篝火。一辈子忘不了。老桑扎西虽然有点蒙,可还是记得:昂森格的这两个学生都在他的企业里工作。而且都拿着高薪。昂森格作为坡格萨尔草原年度企业家学者,他的光荣应该是他的藏服制造厂在盈利,还有两个畜牧副产品加工厂的利润更大。但第四个专家却和昂森格格格不入。这时候,老桑扎西把那人的名字念了出来,贡嘎巴德。贡嘎巴德戴着眼镜,好像一幢房子的窗户映衬着坡格萨尔草原。内心中的马肯定是咴咴咴地嘶鸣开来,要不,表情怎的比巴玛蛋蛋山还要沉静。他配在肖像上的文字陈述是——陪伴我们人类的朋友,马,多么的可敬。短短一句话,看得老桑扎西有种要搂住黄马西拉的脖子痛哭的欲望。
老桑扎西强忍着,不让眼眶里打转的眼泪掉下来,他跳下马,不顾胖子突然毫无道理地伸手扯住马缰绳的举动,声音更像是一辆破车的引擎划破草甸上蒙附的空气。就在胖子和老桑扎西拉扯之际,突然,一个声音爆响开来。刚开始,有所控制,后来随着情绪的高涨有点放任的意思。紧接着,贡嘎巴德走过来。他的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镜片上的闪光像是责备。老桑扎西呆愣片刻,忽然觉得,贡嘎巴德像是从自己的大幅肖像上走下来的。胖子气咻咻地小声嘟哝着什么。贡嘎巴德把自己鼻梁上的眼镜往上一推,喊道,不要以你的粗暴对待一匹马,也不要对待一个爱马的人。
胖子听了,手掌朝着一个地方用了一个托起的手势。老桑扎西顺着他手掌的方向看过去,一幅更大的肖像,在四个专家的对面披挂着哈达,白色的哈达迎风招展。一个头上只有几根毛的男人,浮肿的脸上堆砌着刻意的笑。那笑看起来有点像哭,又有点像面部抽搐。总之,对于一个迷恋挂大相片的人而言,只要照片足够大这也是一种排面嘛。
至于照片上的人是谁,老桑扎西当然认得:达维。坡格萨尔草原民间赛马促进会的会长。看来,这一切都是他的授意,使得贡嘎巴德不得不沉默起来,看着胖子保安得意地在老桑扎西面前走来走去。
胖子说,看到你的黄马的那一刻起,我就想起了我们会长的嘱托。
胖子继续抓着黄马西拉的缰绳,这就是传说中的黄马西拉不成?今天只要有我在,你们就休想进入会场半步。
胖子使劲地拽了拽马缰绳,马缰绳一端的马勒铁在黄马西拉的口中稀里哗啦地响起来。胖子保安的这个举动无疑激怒了老桑扎西和黄马西拉。老桑扎西气得眼睛里要冒火,嘴里喊着,挪开你的脏手,别碰我的马。黄马西拉咴咴地嘶鸣起来,突然,后腿直立,前腿高扬在空中,如果砸下来会让胖子的脑门起一个大包,如果一个大包还不够的话,应该可以看到一个伤口里汩汩地流出血来。胖子慌忙松开手,把胳膊举到自己的头上准备遮挡黄马西拉前腿的有力一击,可等了好久也没见马蹄子落到自己的头上,这无疑让他有了自信,脸上那不可一世的倨傲模样就又回来了。还是贡嘎巴德有眼力劲,走上前来,站在黄马西拉和胖子保安的中间形成了一道屏障,屏障在此时太重要了。就那么一隔,好像划分出了两个世界。猛然间,一阵汽车引擎的轰鸣袭来。三个人一匹马便看到一辆黑色的雷克萨斯570像是一艘大船驶来。老桑扎西知道这是达维的车。贡嘎巴德知道只要570停下来,打开厚重的车门,一只穿着油光锃亮皮鞋的脚就会伸出来。胖子保安很明白,即便前一刻自己还被贡嘎巴德评委训斥,可会长一到,自己就会是坡格萨尔草原最值得表扬的保安,不信,你就听听达维会长说什么嘛,竖起耳朵使劲听,不要错过一个字、半个标点符号。
果然,达维站在570右边的那一刻起,头上仅剩的那几根毛随着风的意思一跳舞,嘴里的话就砸到面前的草地上。
老桑扎西对于坡格萨尔草原民间赛马促进会的会长也是有了解的。一是来源于促进会散发的小册子;二是自己前次和达维在自家的牧场打过一次交道;这个三嘛,坡格萨尔草原上闲人们的传话也是一种补充。如果说信哪种更多些,当然是上次达维来到牧场时自己对他的判断。至于一和三,一本来就是本着把达维树立成一个典范,无论是那张抱着孩童的相片,还是在坡格萨尔草原的牧民中咧着嘴,与其握手的模样,那都是表演。三就更不靠谱了,如果说是达维花了钱,让自己根本不存在的事迹在坡格萨尔草原传扬也是有的。老桑扎西抓着黄马西拉的缰绳,眼看着达维披着一件黑呢子大衣,慢悠悠地走出来。他突然想起达维上次用手帕擦完手,而后将手帕扬到风中的动作。手帕飘忽忽地就遁入了天空的缝隙。可我们拿什么填补大地的缝隙?虽然大地的缝隙不可见,可那种担心还是有的。老桑扎西突然变得表情呆滞,脑子里的想法却腾腾腾地冒出来。他知道达维不会允许自己的黄马参加坡格萨尔草原的赛马认证会。无论自己做什么都白搭。可什么也不做好像也对不起黄马西拉。
他听到达维说,你紧张个啥嘛。
老桑扎西知道自己一点也不紧张,便推断这不是说自己。
当然,也不是说贡嘎巴德。那么,达维所说之人是谁,用排除法就可以得出结论。
胖子表情扭曲,身子抖颤,完全没了刚才的气势。
胖子说,我看到会长的威仪就不由自主地深感敬佩,会长,这确实是我的错。
达维有些心满意足地摸摸胖子的肩膀,俄才,你真的是个很尽责的人,看这个情形你是在执行我的命令,好啊。
胖子说,会长,这个人是来搅闹会场的,你说该怎么办?
达维好像并不怎么在意,扭头看向贡嘎巴德,说,巴德评委,你说说对于这样的人该怎么处置?
贡嘎巴德的镜片上闪着光,还能怎样,没有哪条法写着人家不能来,当然,你可以把他拦下来,因为他肯定没有出入证,除此之外,能怎样?
达维愣怔了好一会儿,而后看向胖子,俄才,这件事就交给你处理了。说着,他钻进了570里,引擎的轰鸣,轮子扬起的土,让他们打了好一阵的喷嚏。
老桑扎西确实没想到胖子保安竟然会如此的阴毒。
一个声音突然袭来。我怀疑你的黄马西拉有传染病,所以,我们必须把它隔离起来。
老桑扎西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睁开因愤怒而紧闭的眼睛之时,自己和黄马西拉被关进了一个房间大的铁笼子里。那个胖保安唤来其他的胖保安们一个个戴着口罩,在挂了铁锁的铁笼子外围拉起了一个绳圈,这样,就算是有了双层的保险。其实,传染病不就是拿来整治老桑扎西的一个借口嘛,所以说,老桑扎西面无表情地坐在铁笼的角落里,看着黄马西拉时不时将马头蹭在铁栏杆上,心中不由地生起了一片悲凉。老桑扎西忽然想到自己是第一次被关在铁笼子中,这人生的第一次怎么就这么奇怪地找上来,一阵吁叹不由得从喉咙里冒上来。要知道谁不是阿爸阿妈疼爱的孩子,可谁能想到到了远离父母的地方,却要受到如此的不公,这对于阿爸阿妈来说算不算一次降维打击?
老桑扎西点点头,他站起来,开始在铁笼中像一匹困兽似的走来走去。毫无来由,他感到自己像是突然挨了一记闷棍。嗡,一阵眩晕的感觉在他踱出第一步时有些猛,踱出第二步却轻了,三步四步,完全就没了那种感觉。
老桑扎西觉得自己该反思了。他在想,之所以会这样是不是因为自己的哪个环节出了错?本来,只是想参加坡格萨尔草原民间赛马促进会举办的走马赛而已,可谁会料到不是促进会在册的大走马,根本没有参赛的资格。话说到这里,只是不服,只是想让坡格萨尔草原上的男男女女知道还有一匹叫西拉的马存在。尽管不是什么促进会在册的大走马,可它的实力足以掀翻促进会的桌子。所以说,来到加吉隆赛马认证会无疑是一次叫板。尽管自己和黄马西拉被关在铁笼子,可那种念想好像一粒种子要拱破大地钻出来。这时候,他看到铁笼外的场景开始发生变化,正如阿爸所说,儿子,你信不信,你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由周围的环境影响的?老桑扎西撇了撇嘴。撇嘴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就是不赞同阿爸的话。阿爸说,儿子你不要撇嘴,也许我说的话赶不上现实给你上的一次课,但事情来了任谁也挡不住。老桑扎西还是不明白,他张着嘴,嘴里的牙齿也惊讶地看着铁笼外的世界。这个世界太奇怪了,刚才,还显得沉寂的加吉隆,现在突然就沸腾开来。先是,来了很多来参加走马认证会的骑手,他们牵着自己的马,互相打着招呼,好像来这里不是什么要紧的事,重要的是要交到好朋友。所以,这些人看到关在铁笼中的老桑扎西和黄马西拉自然就好奇起来。
什么情况?
不知道。
那个铁笼子里关的是一个盗马贼吗?
不应该,大白天的盗什么马,但那匹马却看着有些眼熟。
是呀,我好像也在哪里见到过。
天哪,那马不是黄马西拉吗?那个人自然是老桑扎西了。
我刚才隐隐约约地听到有人说他的马得了传染病,人和马都被隔离起来了。
完了,我们得赶紧离开,如果我们的马染上病,那就没命活到看坡格萨尔草原八月十五的月亮了。
老桑扎西起初确实不相信阿爸的话。可看到好多骑手骑上马打马离去,加吉隆走马认证会的现场立时乱糟糟的一片,有着土匪被打散后慌不择路逃跑的既视感。老桑扎西站起来,双手扒住栏杆笑了起来。他嘴里喊着,都别走,别走,咱坡格萨尔草原加吉隆地段好不容易才有的盛事,怎么能因为传染病这件小事说散场就散场呢?老桑扎西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开始穿过铁笼的栏杆击中骑手们的耳朵。后来,广播里昂森格的嘶喊像是要勾住这些正在离去的一匹匹马的脖子。昂森格嘴里喊着,大家不要误会啊,老桑扎西只是一个来看走马认证会的观众,向我的胡子起誓,他的黄马西拉没得什么传染病,他们之所以待在铁笼子里是因为有一个小人要陷害他们。现在,我们已经查明事情的原委了,那个涉事的保安俄才已经被我们英明的会长开除了。关键时刻,昂森格丢卒保帅的招数用得不错。话音未落,所有离去的骑手便掉转马头往回赶。老桑扎西自己都没意识到事情果然因着环境的变换而改变。怎么说呢,骑马站在加吉隆和与马关在铁笼中有着根本的不同。前者,毫无波澜。而后者却像是一剂药水被点入了湖水,湖水开始起化学反应。现实中的化学反应是胖子突然来到铁笼边,看上去非常的不开心,他用一把铜钥匙划拉着铁笼的栏杆。一串串音符叮叮当当掉在地上,连同胖子的自尊掉了一地。
胖子说,这下你满意了吧?
老桑扎西绷着脸没有说话。此时无声胜有声。没有言语的铁笼,好像是对胖子处境的一种嘲弄。
胖子说,真想给你的头上来一科四(拳头)。来来来,你测测,我的一科四到底有多少的打击力?
老桑扎西的脸上挂着笑,这笑便是对于这句话的回答。
胖子自觉没趣,就又说,你知道我阿爸是谁吗?告诉你,我阿爸是曾经杀过两人的坡格萨尔草原的狠人索绝。你不怕我难道还不怕我的阿爸?说着,他的那把铜钥匙捅进了大锁,咔吧,锁子被打开,掉在了地上。老桑扎西牵着黄马西拉打开铁笼的门走了出来,他听到胖子在他的身后叫嚣着,我阿爸被枪毙的那年,我就发誓我的科四要打遍坡格萨尔草原,你知道我叫什么吗?记住,我叫小肥马俄才。老桑扎西一回头,就看到俄才瘫软在铁笼前,也许他真被达维给开除了,本来想好好表现一番,可没承想落得这样的一个下场。广播里开始播放坡格萨尔草原民间赛马促进会的会歌。刚开始是几个嫩声嫩气的女生清唱,哦哟,远方来的哥哥不要跑去别的地方,来我们的草原看妹妹哟。妹妹们喜欢魁梧的骑马汉子哟。老桑扎西差点笑出声来,接下来音乐稀里哗啦地响起,男人们就着音乐(其实旋律是不错的,真心不错)唱起来——我们是骑手,因为我们生活在马背上。雄伟的高山驮在马背上,因为我们就是高山。我们一起向着大河奔流的方向飞奔,我们驮负着祖先的希望。我们坡格萨尔草原民间赛马促进会是草原的未来,向着光明,永永远远向着光明。光明。吼哈,吼哈,吼哈。接着,是昂森格的声音在那里开始念一些走马认证的规则。
老桑扎西突然意识到,即便自己被放出铁笼子可还是没有达到目的。阿爸不是说了嘛,老桑扎西,你这次去加吉隆不一定要参加什么认证会,但一定要让大家知道黄马西拉,我们的黄马西拉是另一种存在。老桑扎西猛然抬起头,牵着马看看四周。不远处,来加吉隆参加走马认证会的骑手骑着马匹开始沿着网围栏排起了长队。老桑扎西有时候觉得比赛前的认证,完全是一种脱裤子放屁似的多余。赛马就赛马嘛,跑道上见真章。你搞出这种多余的玩意儿,为哪般?可是促进会的昂森格评委在广播里不是说了嘛,本次走马认证会的解释权归促进会独有。我们不接受一切来自外界的胡说八道。也就是说我干我的,你想说就说去,说了也是白说。所以,就算你质疑坡格萨尔草原民间赛马促进会是个草台班子,也没用,事情不依你的意志为转移。就像眼前,不知何时多出的五色彩旗,彩旗随着风的鼓动猎猎飞扬。一条条红色的横幅贴在网围栏上。诸如弘扬坡格萨尔草原马文化之类,当然也有赛马赛出精彩人生,马是人类最好的朋友之类的。老桑扎西恍然觉得自己被关在铁笼子里已经两天多了,可实际上只关了四个小时多一点而已。所以说,达维还是有些组织能力的。你看看,骑手们分批次进入网围栏内,认证的内容是先让每一匹马在足球场大小的地方跑上两圈,这个时候不是比赛,而是认证,如果认证不通过,那就算被淘汰了。你看看,现在场上出现的那匹红马,在场子内跑起来就完全不是走马的步态,待到它跑完,骑手和他的马匹站到评委面前,评议就开始了。
昂森格一激动就会飙情绪色彩极浓的话。大兄弟,来,你告诉我,你的马有哪怕是一丁点的走马的步伐吗?你不会是耳朵里塞了扎什加羊毛了吧,交了三百的认证费,完全是因为你脑袋里不是脑浆而是糌粑糊糊。老桑扎西听到这儿,咧了咧嘴,觉得自己没必要笑话人家。有时候一匹走马突然变成跑马的步伐也许也有个例吧。昂森格在前头一发言,他的两个弟子仁青和才仁扎西就会跟进,像是一个模式的延续。仁青对着麦克风清清嗓子,广播里他清嗓子的声音很清晰,好像复原了痰的形状。他的评议更清晰,声音钻入耳朵深处,留下永久的记忆。我同意昂森格老师的评定,此马不是走马,它选错了赛道。才仁扎西的话更绝,昂森格老师说得是,在这里我建议马主人回去后到医院看看自己的脑袋是不是被门夹了,要记住男人就要去男厕所,你非要跑到女厕所里,你这完全是耍流氓。网围栏外的骑手和观众哄笑起来。这时候,贡嘎巴德发话了。贡嘎巴德说,朋友,你确定你不是牵错了马?如果你们家有长得相同的马,牵错也不是没有可能。我的认证结果是不通过。
老桑扎西一纵身潇洒地跨上了黄马西拉。黄马西拉感到自己的背一沉,立马跑了起来。老桑扎西知道自己不带任何企图,这完全是出于本能。当一个骑手被排除在群体之外时,能做的也只有跨上马背了。他突然想起阿爸给他说的一句话。阿爸刚开始没想到要说这句话的,待到老桑扎西骑着马要离开自家的牧场时,阿爸急急地跑了过来,拉住黄马西拉的马缰绳,话语却不缓不急,平静得好像刚跟自己的灵魂交谈过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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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5年0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