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金莲:半夜好雪、一城浮华及人间你我
儿子上初中后我家四口的出行秩序有了调整,他的学校和马老师的学校不在一个方向,马老师首先要保证孩子的接送。接送对象除了儿子还有女儿,如此交错的复式路线足够他忙碌,我便主动退而成为最次要之人。马老师上下班无法捎我一程,更无法专门接送,于是我来去打车成为必选科目。学车吧,马老师怂恿我。学车吧,孩子鼓动我。好学着哩,报上就考过了,同事激励我。你得考个驾照,自己开车方便,半生半熟的朋友之间闲聊,总有热心者奉上诚挚意见。我一律摇头,主意无比坚定,不学,不学,没有兴趣,我不具备机动车操作能力,看见就发怵。偏偏有些朋友近乎固执,似乎不劝我去学个驾照并开上一辆车,是不合情理的,且他(她)自己有失职之憾,所以必须劝说这个严重落伍的女人付诸行动。被“逼”急了,我只能祭出我的底线:“不要说开小车,我连骑摩托车、电动车都不会骑,真没那天赋!”有几次,与我对话者大概属于固执之人中的典型代表,拿不可理喻的眼神瞅我,且带点负气的口吻说:自行车你总会骑吧,开车比自行车简单,四个轮子哩,稳当!然而,我更加无底线,破罐子破摔般摇头,不,我还真不会骑自行车。气氛陷入尴尬。好好的天就这样被我给聊死。沉默挺好的。我享受这沉默,心中带着恶作剧般的窃笑。我每天来去打车,好在固原出租车费用不高,起步价六元,从小区门口到单位没超过三公里,所以上车后我先扫码付六块钱,然后任由司机开到天涯海角去。事实是,天涯去不了,海角更遥远,十来分钟后,车速渐减,到了。眼前依旧是旧秃秃的人间,为了一日三餐我需要奔波不停。然而,心底里交织的,绝没有沮丧、颓废或者怨怼,是鲜活的力量,是一池活水,是流淌不歇的爱。
爱,是一个写作者必须具备的最基本的素质。多年的阅读和写作生涯,虽然只是业余爱好,但早就让我磨炼培养出了良好的敬业认知,也明白文学作品应该坚守的内核。这核心里头最重要的元素就是爱。爱的内涵和外延都无比丰富辽阔,和我纠缠、厮守又互相折腾的这个爱,时而狭隘仅限于小说中具体事件的起伏波折或具体人物的喜怒哀乐,时而宽绰延伸至想象力所不能抵达的辽远和渺茫,时而真实可感,时而虚妄难辨,说到底要附着在具体的日常烟火人间尘埃之间,才可兴致勃勃地讲述,兴味盎然地描写,有滋有味地铺衍出一篇又一篇成品来。爱之外,便是苦。早年间不知道会有苦存在,只觉得文学有深味,能解闷,能寄托,能抒发,可以承载心间的朦胧梦想。多年寒暑秋冬地走下来,渐渐尝到了苦。这是一抹难以描述的况味,时不时弥漫上来,像潮水,像淡烟,似有若无,在五脏六腑间缠绕,继而出窍,在周身空气里浮动,静静观望,默默回味,沧桑感流水一样,在耳畔回旋。想起某年某日写某个篇章的情景,有喜悦,也有艰难,辛苦伴随着坚韧,人生四十多年,除了与普通人一样的吃喝拉撒睡,还有另一幅图谱,就是文学创作。爱文学应该跟爱世界爱他人爱生活一样,淡淡的持久的不离不弃的,才是该有状态。如果世间真的有最长远的陪伴,就是文学了。这种不张扬不厌倦的陪伴,日渐地生长出感人至深的力量。这力量恰似道家功夫,不霸道,不凌厉,不强横,它足够绵柔,弹性之好,可能足够延伸至我们这一生时光。一生的长,和某一日的短,恰似我文学图谱上的一部长篇和某一个小蝌蚪般的逗号。望着每一日的逗号,回想前后一生之长,万端感慨难免在心底交织。
雪说来就来了。真真切切从灰暗的高空落下来,才发现冬已进入纵深处。是该好好来一场雪了。更该心无旁骛地迎接一场好雪。好在这是固原的雪,固原的雪有着固原人一般的憨厚劲儿,下起来就认认真真的,不偷奸耍滑,不偷工减料,一心一意要把小城覆盖出冬该有的景象。这些年时不时记起一位女作家写过的一篇武侠小说,叫《七夜雪》。读到的时候我三十岁了,已经不再年轻,整日为生活的鸡零狗碎劳碌奔走,不长的一篇文章,却助我重新燃起了心头逐渐黯淡下去的梦想火苗。早年间读金庸和梁羽生读到心驰神醉走火入魔,此生自然没机会做仗剑天涯快意恩仇的侠者,在心底长养一个武侠小说之梦,总归是可能的吧。其实后来走上文学道路,何尝没有早年武侠梦想的助力。也曾想过像金庸等作家一样创作,也曾付诸行动,设计出武侠小说的故事大纲和人物关系,有一部写到了六十万字。这时候发现了一种无奈和悲哀,即梦想更适合年轻人去追逐,我这每日洗衣做饭照顾孩子的中年妇女,早就局限于固定框架,脑子僵化,行动琐碎,没有勇气更没有心力编织那绮丽奇幻的梦想。三思以后,一声叹息,彻底把梦想封锁。《七夜雪》唤起了旧梦,心心念念之间,还是最喜欢武侠小说营造的意境,那种快意恩仇,那种痴恋狂迷,那些刀光剑影,那些生死离别,都比现实生活壮丽热烈,远非这人间寻常日月可比。给女儿和儿子都推荐阅读了金庸的全部作品,我也开始重读,总感觉有一个梦被日常生活埋没,却不甘心看着它就此永远沉睡,也许现在重读,会汲取到一些别样的养分,融入到中短篇写作当中。
雪很争气,一直在下。身居高楼之上,雪又来得安静,听不到任何飘落之音。只有窗外的远山和近树在一层一层白起来且肥起来。想起暮色时候,为女儿去买加厚睡衣,她说暖气不好,冷。我等不到明天,必须今天就买到。坐在出租车里,忍不住说了一声好累。中年司机从后视镜里窥探,接着告诉我锻炼的必要性,以他自己为例,反复强调要坚持锻炼。有一种错觉,他不是陌生人,是我某一位亲人,一直隐匿在一个不为我知的角落,此刻冒出来只为告诉我身体健康的重要。耳边是他的絮叨声,看见玻璃外雪开始下。此刻的雪让人心乱,冬季的小城处于蛰伏状态,什么都灰突突的,看着无比枯燥乏味,巨大的灰色从高处压下来,人间灰暗苍凉之感加剧。雪还没落到地面,就给人脏脏的感觉,似乎它们从出发之初就已经这般脏。下吧,下吧,依窗而痴望,一个声音在心里默默祈祷,这人间尘嚣滚滚,争名夺利,蝇营狗苟,早该来一场好雪,彻底掩埋一次洗刷一次。苍天总是悲悯的,总给万物重新开始的机会,对于人间来说,一次落雪,何尝不是一次清零,心灵被清洁之后,才能更好地重新上路。心开始静下来,变得有如止水,今夜可在梦里枕雪而眠,真好。无数的念头冒上来,是一个又一个小说情节,此刻不用费劲去抓,它们是活泼泼的,生命里蕴含着能量,在愉快地生长,藤蔓植物一样,越来越茂密。创作中最难得的灵感,此刻按压不住,水泡一样冒上来冒上来。多年创作经验,磨炼出我良好敏感的文学神经,停笔半年,又能重新开笔书写了。一个短篇,几个短篇,应该能一口气写七八个短篇吧,在心里养得足够饱满,是雪和这落雪的夜,触动了心底那个埋藏的开关。二十多年的坚持,写作于我,已经是血管里流淌的血,自然而然,日夜伴随,哪怕梦里,也有神经触觉在悄然寻找捕捉和构想着小说的可能性。
自从儿子说他已经长大,不想再和妈妈同睡,我的卧室便成了书房。床头柜头全是书,不同时代不同国家不同地域不同性别的作家们写出来的书们在这里相遇,握手言欢,或者各自保持矜持。我替它们打破界限和隔阂,一会儿看古代,一会儿读现代,半天时间看巴尔扎克和马尔克斯,半天时间享受古代小说笔记,黎明睁开眼听安娜吐露心声,暮色里为包法利夫人扼腕叹息,梦里似乎在担忧娜拉出走以后究竟怎么办?这样的阅读令人痴迷,有巨大的魔力在吸引我,麦克尤恩的睿智和门罗的日常交织,崔曼丽的古典和笛安的现代糅杂,林森在天之涯咏唱海的深奥,葛亮在书案前目光清亮。逝去的古人,鲜活的今人,那些不停思考的大脑,捧给世间最珍贵的精神财富,作为读者我在时间的墓碑之间流连,访问每一个隐藏在作品背后的灵魂,叩响你的门扉,采撷你种植的花朵,感恩你的馈赠。
想告诉满室静默的书籍,下雪了。雪在窗外,最初的脏已经消失,现在落下来的全是白。每一朵都剔透晶莹,密密匝匝,挤着压着,彼此迎接、拥抱,成为大地的一部分。凝视那种白,回想人间的纷扰喧闹,发现诸多烦恼的根由在于庸人自扰或者贪心不足。每日食不过三顿,每顿不过一碗,夜眠不过一榻,两米左右就够。除此之外,何须计较?故乡小山村扇子湾移民搬迁后,我深感自己有如浮萍失根,动辄惶然无措,深有忧戚。其实,人生一场,在世间行走,何尝不是漫天雪片?飘零如雪,却能如此踏实笃定,来便来了,落便落了,席天幕地,都是家园,又有何不可?如此想来,心中宽慰,放眼固原小城,高楼低屋,处处人烟,我身居哪里,爱便该在哪里落地。
对固原之爱,受朋友启发,日渐明晰。原来我总感觉这座山城只有黄土,缺乏水韵绿意,只适合暂时驻足,长远来说总想离开。朋友从外地来,却视固原如故土,历史、文化、文物、古迹无一不成为其痴迷对象,投入其中,细学慢品,每当谈论起来便两眼有光如数家珍。我也受到启发,原来固原值得这样深爱,这座朴素之城,显赫时不张扬,落魄时不凄然,始终沉稳,坦坦荡荡,气定神闲,自历史深处走来,把时间踩在脚下,融儒、道、佛、伊斯兰等文化于一体,懂得贯通,乐于包容,吐故纳新,新旧交汇。走入寻常街巷,可见典型的西北小城风貌,人群熙熙,车流攘攘,吃穿用度,生老病死,一天天在这里上演,一年年在这里重复,有人走完了一生,有人刚刚落草人间。而我,早就做了这其中的一员,终将在这里过完此生,此一生记录在小城的所见所想所思所虑所爱所憎。山城的浮华烟火里,很多人走过,我也走过。我们都是过客,但我越来越爱这短暂旅途中的风景。
落雪的夜,小城卧在棉被里。雪裹了一层又一层,小城拥着无数做梦的灵魂,渐渐沉入好梦。我舍不得睡,一次次披衣趴到窗前去看,时间步入深夜,雪还在落。天气预报显示明早转晴,说明雪会在半夜停止。脑中文思泉涌,飞快地在手机记事本上记下题目和情节,记了一个又一个,平日厚积,此刻薄发,文学就是这样,功夫在日常也在写作之外,爱给足了,就会得到回馈。雪下得这样好,这样认真,这样深情,这样奢侈,听雪而眠,心中养文,此生便已足够。
好梦深处,朦胧辗转,远方之友,你可还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