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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陶专栏·晚安江南 《雨花》2025年第1期|黑陶:长江下游起始处
来源:《雨花》2025年第1期 | 黑陶   2025年02月13日08:38

渊明。九江此渊,是长江之渊,也是鄱阳湖之渊。深渊水体何以光明?我最初的理解是:其一,鄱阳湖如巨蚌,它所产的明珠宝物,会放射出明月般的光芒,照亮水底;其二,此间水中的金色鲤鱼——传说为龙王太子或公主的化身,它闪闪发出的金色之光,让水底世界,宛若金碧辉煌的宫殿。直到那天在琵琶亭畔长江边的黄昏时刻,我才发现“渊何以明”还有第三个原因:赤红浑圆的落日,擦过钢铁的九江长江大桥,稳稳地沉沦于壮阔的长江之中——燃烧着的红圆落日,被江水收藏,它在长江与鄱阳湖之间游憩,黑暗的水之深渊,于是如有神灯照耀,一派光明。

九江,九派。九,为阳数之极,极言众多。九江,即众水聚流之地,这是一个地理性质的命名法。在九江提到“渊明”这一汉字词语,自然还会让我们联想到一个伟大的中国诗人。渊明,潜,元亮,这位诗人的名号,与水有着密切关系。他的傲然的精神性人生选择,同样给在如渊世俗中生活的你我凡众,以启示和光明。渊明。

长江,中华民族母亲河,中国第一大河。从源头青藏高原到入海口上海,其六千三百余千米的长度,分为上游、中游、下游三段。上、中、下游的分界节点,以地级市论,分别是湖北宜昌和江西九江。

宜昌处长江上游和中游之间。“山随平野尽”之后,“江入大荒流”之前,宜昌以葛洲坝和三峡大坝这两座震古烁今的人工大坝,分开上、中游。

九江,具体是九江市湖口县,是长江中游和下游的分界点。分开中、下游的标志物,则属自然殊胜,它们是“匡庐天下秀”的世界名山庐山和中国最大淡水湖鄱阳湖。

此处可以说到江西的地形特征。江西三面环山:东列武夷山脉,西屏罗霄山脉,南封大庾岭,唯独江西之北,众水交织,平原开阔,是上天留给江西的一个“出口”,而九江,就位于这个“出口”之上,位置独绝,被誉称“天下眉目之地”。

有庐山和鄱阳湖的共同加持,长江下游的起始,是极其隆重的。

九江老城区。我在住宿的滨江旅馆的高楼窗边,长久注目过窗外楼下的长江。白昼,逆江而上的货轮,多为吃水很浅的空船,红色的船身,蓝色的船舷,白色的驾驶船楼,有着强烈的油画风格。夜晚,长江和江面的行船几乎融为一体,每只船,都只亮了船头和船尾的一两星灯火。江上移动的微弱星火,告诉所有的深夜未眠者:我是船。九江城对面的长江北岸,是黑暗中的湖北省黄梅县。黄梅,六祖慧能得法的地方,现代作家废名的家乡,我曾在它境内的五祖寺,酣睡过一个夜晚。

无论白昼还是黑夜,长江从未停止过它的流动。此刻,强劲的长江能量,带着我所置身的这座江城、这片陆地,在午夜,悄然向东。

位于吴头楚尾的九江,古称浔阳、江州、柴桑。江城,古老的城史——这些概念的载体,是我在九江城中寻找的一口井:浪井。浪井很容易找到,就在紧邻长江的老城西园路浪井巷内。浪井所在区域,已经命名为“浪井广场”,成为一个正在着力打造的网红街区,按照官方的说法,是所谓“古韵人文与现代商服的结合”。

浪井为什么代表九江的“古韵人文”?为什么九江人说“逛浪井就是游九江”?究其原因,浪井和九江城,是同时诞生的,井史就是城史。

公元前201年,汉初名将灌婴筑九江城,同时开凿浪井,由此开启了九江城和浪井的历史文化帷幕。

在浪井广场(与国内其他城市网红商业街区大同小异)一角,有一小片开放式的公共园林,这就是“浪井公园”,古老的浪井,即坐落于此。井上已经建亭,井的四周,围以汉白玉栏杆。在栏杆外,看这口超过两千岁、井圈上绳痕累累的古井,感慨系之。

浪井的名字很特别。这是因为浪井与长江很近。我目测,浪井与长江之间,就隔了几幢房子和一条江滨街道,直线不过百米。所以井水与江水在地下相通,每遇江涛汹涌,井内就会连带起浪,故名“浪井”。在浪井周围,我读到李白和苏东坡关于此井的句子。李白:“浪动灌婴井,浔阳江上风”;苏东坡:“胡为井中泉,涌浪时惊发”。

九江,这座长江畔的古城,它最好的“推广文案”,当推《琵琶行》。

公元815年(唐元和十年),四十四岁的白居易被贬为江州司马(司马为刺史的助手)。如下中国读书人大多熟悉的著名句子,就由白氏在九江的秋夜江滨写就:

千呼万唤始出来……未成曲调先有情。弦弦掩抑声声思,似诉平生不得志……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东船西舫悄无言,唯见江心秋月白……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载有上述句子的歌行《琵琶行》前,白居易还写有小序:

元和十年,予左迁九江郡司马。明年秋,送客湓浦口,闻舟中夜弹琵琶者。听其音,铮铮然有京都声。问其人,本长安倡女。尝学琵琶于穆、曹二善才。年长色衰,委身为贾人妇。遂命酒,使快弹数曲。曲罢悯然,自叙少小时欢乐事。今漂沦憔悴,转徙于江湖间。予出官二年,恬然自安。感斯人言,是夕始觉有迁谪意。

序中所言湓浦,即湓江,后又名龙开河,是旧时九江城中的重要河道。湓浦发源于瑞昌清湓山,汇庐山流水,在九江湓浦口注入长江。资料显示,1997年,这条古水道被填埋,用以开发房地产。2005年,“龙开河(湓江)故道疏浚和联系水道工程”又正式开工,2007年完工。我某次搭乘出租车,司机说到湓浦,曾经抱怨:湓浦是九江城的龙脉之一,湓浦被填,是伤龙脉的事情。

先有《琵琶行》,后有琵琶亭。琵琶亭,始建于唐,原在九江城西长江之滨,即白居易送客处,屡经兴废,已多次移址。

那天暮前,到达琵琶亭,第一感觉是气势雄大,极其壮观。现在的琵琶亭,具体位置在九江长江大桥南岸东侧。亭院广场空阔,入内即见白居易汉白玉质地的高大的全身塑像。主建筑琵琶亭,建在数米高的花岗岩宽阔石基上,需略仰视才见,亭台本身双层重檐,端伟不凡,“八十又七”刘海粟所书“琵琶亭”金字大匾,悬挂亭上高处。回身返顾,亭院大门照壁上,是毛泽东墨迹《琵琶行》全文,刻于巨幅的长方形大理石上。

穿过琵琶亭区域,即到长江江滩。眼前不见枫叶荻花,只有丛生的江边矮蒲苇。江滩空旷,接近落日时来人渐多,有独钓者,有拍婚纱者,有陪同官员视看者,有玩无人机者,因为江滩广大,所以有人的江滩仍然空旷。江上货船驶动,西侧长江大桥上下两层的汽车和火车往来繁忙。赤红浑圆的夕阳,擦着钢铁的长江大桥,在稳稳下落,准备进入长江内部。坐在江滩某处的台阶上,我看到了一场盛大、完整的长江落日剧情。

除了白居易,对于九江知名度的提升,我的江苏老乡施耐庵,也做出过重要贡献。

施耐庵在所撰中国古典名著《水浒传》中,也写有琵琶亭、浔阳楼情节。

在琵琶亭,发配江州不久的及时雨宋江,与初识的神行太保戴宗、黑旋风李逵喝酒。他们喝的是“玉壶春”酒。宋江、戴宗斯文,用盏,而李逵嫌盏太小,要用大碗。吃鲜鱼汤醒酒时,“李逵并不使箸,便把手去碗里捞起鱼来,和骨头都嚼吃了”。后又结识浪里白条张顺,宋江“一朝得遇三位豪杰”,兴奋不已。

而浔阳楼宋江酒醉题反诗,则是《水浒传》中的著名情节。

宋江在山东郓城县时,便听得“江州好座浔阳楼”。发配江州期间,某日寻访戴宗、李逵、张顺喝酒未果,便独饮于浔阳楼。这是“苏东坡大书‘浔阳楼’三字”的浔阳楼。“一樽‘蓝桥风月’美酒”后,乘酒兴,宋江在楼上白粉壁上先题了一阕《西江月》,意犹未尽,又写下四句诗:

心在山东身在吴,

飘蓬江海漫嗟吁。

他时若遂凌云志,

敢笑黄巢不丈夫!

就是这四句诗,引得后来一场血染江州的大战。

夜色里步行寻访江堤上的浔阳楼。楼门已闭,但楼灯仍明。在黑暗长江的衬托下,楼如一块沉明闪耀之红玉。浔阳楼外显三层,底层门上匾题“湓浦明珠”,三层楼匾是赵朴初所书“浔阳楼”。

浔阳楼与不远处江岸上的锁江楼塔互相呼应。夜幕里彩光炫射中的锁江楼塔,明代始建,七层六面,青砖砌筑,历经劫难而不倒。塔影锁江,而塔,如擎天之石柱,屹立江畔。有对联写此:“望中吴楚穷千里,楼下波涛聚九江”。此处地称回龙矶,江岸突起,跃出江面三十余米,江水至此漩转激湍。明代九江郡守、吴江震泽人吴秀主持修建此塔。

九江古城,有着浓郁亲切的日常烟火气。油糍和油饼应该是江城人最寻常的早餐吃食。在某条小巷的巷口,店面局促的“四姐妹煎饼”生意红火。它的早餐品种只有四样:馄饨,6元;米酒冲蛋,6元;萝卜饼,2元;肉饼,2.5元。虽然品种简单,但食客盈门。早餐店工作人员全是年长的妇女,吃客可以在店外露天,也可以上到二楼,同样局促的楼上空间内,摆了若干桌椅,点单之后,有老妇端了上楼。

我吃了馄饨和萝卜煎饼。萝卜煎饼中规中矩,馄饨清汤微辣,肉馅很鲜美。据说这家店在九江城内很有名气。在浓暮中穿过城中甘棠街道辖区内的众多街巷——有路灯下打扑克者,有仍在忙碌的豆腐店,有旋转红、蓝、白三色柱的理发店,有水果店前开始跳小型广场舞的七八位妇女,有门前暗影里枯坐于竹椅的老人……我在店名霸气的“一切烧”餐馆内,吃到了绝对惊艳的煮毛豆。二十二元一份的“传桥做的毛豆”,带青色豆荚,煮得适中偏硬,它的秘诀全在接近于浸没毛豆的汤汁里,夹一个毛豆入口,有醋香、酱香、油香,这些香经过神秘的配比,确实让毛豆的味道达到了一个让人惊艳的境界。店主也以此为傲:“自创立以来点单率超98%。”城中大中路步行街夜市也是热闹非常。“不逛大中路,枉进九江城”,全长两公里的街道中央,临时摆满了带有滑轮的铁质衣架,衣架上挂满了各色衣服,长街如服装森林,蔚为壮观。往来如鲫的行人之间,还有玩具套圈摊、奶茶冰淇淋摊、算命测字摊、热腾腾冒烟的烤肠烤鸽子摊等等。大中路外,长江在夜色中奔流。偶尔有江轮的笛声,震动夜空,而繁华如梦的市廛,似乎未闻,仍在显示古老的安稳。

从九江城中前往湖口县,我取道梅家洲渡口。梅家洲渡口位于九江东北角,鄱阳湖和长江交汇处的西南岸。古渡对面,就是湖口的石钟山。

湖口,如其名字,是鄱阳湖由南向北流入长江的一个狭窄口子。这里,是真正的江湖相会之地。

从九江城中浪井旁用手机叫车,约三十分钟到达渡口。快到渡口的一段乡村公路很美。时值九月下旬,公路两侧,是杂乱又密生的白杨,已显枯意的树叶,在风中发出好听的飒飒之声;杨树之外是江畔田野,青黄相间的水稻,正在等待最后的成熟。

在2000年鄱阳湖大桥通车之前,梅家洲渡口为105国道(北京—澳门)的重要一段。渡口的辉煌,在20世纪90年代达到鼎盛,彼时每天有四千多辆汽车在此过渡,人流量达八千多人,俨然为一热闹集市。

渡口如今清冷。在简陋的候船处,张贴有“湖口—九江(梅家洲)渡船时间表”。一般每天从早上7点到傍晚17点,每逢整点从湖口开航(13点不开);从每年的4月1日到10月7日,早晚各增加一班,分别是6点半和18点。时间表下,有渡船联系电话。

从湖口方面开来的渡船停靠梅家洲,等待的众多电动车、行人,还有一辆三轮车和一辆汽车,纷拥上船。上船之后扫码买票,不带车的行人,渡船费为每人3元。

载好客的渡船,重新向不远处的湖口驶去。船身之下,是就要进入长江的鄱阳湖水。

鄱阳湖,古称彭蠡泽,为中国第一大淡水湖。

彭者,鼓声也,引申为大;蠡者,瓠瓢也。鄱阳湖,就是一只汪洋恣肆的青色大瓠瓢。其水,由赣江、抚河、信江、饶河、修水这五大水系汇成。在长江下游起始处,鄱阳湖是长江之水极其重要的补充者、能量传递者。

唐代唐彦谦有《过湖口》诗,记录了他当时的感受:“俯仰烟波内,蜉蝣寄此身。”大水烟波,蜉蝣寄身,确实。在渡船上,向南可看见一线横跨的鄱阳湖大桥。

约十分钟,渡船即到湖口。从九江来湖口,我主要想看的,是著名的石钟山。

在渡口平旷的斜坡,一位挑了空担,在湖口卖完了菜要乘渡回梅家洲的老者,指示了往石钟山的走法。

出渡口往左,在空荡干净的小路上行走一小会儿,便到石钟山下。

扼湖锁江的湖口石钟山,分为上石钟山(在南)、下石钟山(在北),湖口老县城,就处在这极近的两山之间,故名双钟镇。

有“江湖锁钥”之称的石钟山,以其形胜,吸引着历代人士登临访胜。石钟山之著名,第一个要感谢的,当推宋代苏东坡。

因为苏东坡写过一篇著名的《石钟山记》。

苏东坡一生曾三次来到湖口。第一次是送长子苏迈到江西德兴县任县尉,路过湖口,与苏迈夜探石钟,写出名篇《石钟山记》;第二次是被贬岭南,又过湖口;第三次是遇赦北归,再过湖口。

苏东坡《石钟山记》所记,为下石钟山,现在这里已经成为国家4A级旅游景区。可能因为不是节假日,眼前的石钟山景区,游人稀少,门庭冷落。进石钟山,成人门票为44元。

元丰七年(1084年)六月初九,苏东坡初次探访石钟山。2024年9月28日,我晚前辈东坡940年到此。

清代袁枚,写过《泊石钟山,正值水落,见怪石森布,绝无钟声》诗,起句为:“古有石鼓无石钟,此山疏解从坡公。”

那么,坡公的《石钟山记》,是怎么来“疏解”此山的呢?

一切,都围绕山名为何称为“石钟”展开。

北魏郦道元,“以为下临深潭,微风鼓浪,水石相搏,声如洪钟”,故名石钟山。苏东坡用词很讲究,他说,这个说法,“人常疑之”,是“人常疑之”,而不是坡公自己疑之。“人”为什么疑之,因为“今以钟磬置水中,虽大风浪不能鸣也,而况石乎”。

到了唐代,做江州刺史的洛阳人李渤,“访其遗踪”,在石钟山,“得双石于潭上,扣而聆之,南声函胡,北音清越……自以为得之矣”。李渤实地考察,在潭上找到两块石头,敲击它们,听它们发出的声音,南边石头发出的声音沉厚,北边石头发出的声音清亮激越,李渤于是认为自己找到了以“石钟”命名此山的原由。对于李渤此说,苏东坡“余尤疑之”——这里,他用“余”了。坡公为什么“尤疑之”,因为“石之铿然有声者,所在皆是也,而此独以钟名,何哉”。

元丰七年六月初九,苏东坡由黄州移汝州,长子苏迈去江西德兴任县尉,东坡送迈到湖口,父子遂同游石钟山。

对于东坡父子的到来,石钟山寺僧很重视,专门使“小童持斧,于乱石间择其一二扣之,硿硿焉”,以此解释石钟山名的由来。东坡则“固笑而不信也”。接下来这段,是中国文学史上的著名场景描写,兹录于下:

至暮夜月明,独与迈乘小舟至绝壁下。大石侧立千尺,如猛兽奇鬼,森然欲搏人;而山上栖鹘,闻人声亦惊起,磔磔云霄间;又有若老人咳且笑于山谷中者,或曰:“此鹳鹤也。”余方心动欲还,而大声发于水上,噌吰如钟声不绝。舟人大恐。徐而察之,则山下皆石穴罅,不知其浅深,微波入焉,涵澹澎湃而为此也。舟回至两山间,将入港口,有大石当中流,可坐百人,空中而多窍,与风水相吞吐,有窾坎镗鞳之声,与向之噌吰者相应,如乐作焉。

东坡通过“乘小舟至绝壁下”的认真访察,终于找到了石钟山得名的原因:原来此处“山下皆石穴罅”,且很多大石本身“空中而多窍”,如此与风水吞吐,所发之声酷肖钟声,故名石钟,“古之人不余欺也”。东坡最后发出感慨:“事不目见耳闻而臆断其有无,可乎?”他写作此文,“盖叹郦元之简,而笑李渤之陋也”。

以上,从北魏郦道元,到唐代李渤,再到宋代苏东坡,对于石钟山之名的来历,其实都属于“以声定名”说。石钟山为何称为“石钟”,另外还有一类“以形定名”。

“以形定名”说的持有者,是清代彭玉麟和曾国藩。

彭玉麟,字雪琴,祖籍衡阳,出生于安庆,文武双全,是曾国藩部下大将,湘军水师创建者。彭玉麟清廉刚直,以“不要命,不要钱,不要官”闻名,自称“臣以寒士始,愿以寒士归”。

彭玉麟率湘军水师,曾在鄱阳湖口,与占据石钟山的太平军血战达五年之久。咸丰七年(1857年)九月,彭玉麟“收复是邑”,夺取了石钟山。此后,彭玉麟又驻守湖口多年,并着力恢复重建了被战火毁损的石钟山。所以,正如曾国藩所称,“石钟之片石寸草,诸将士皆能辨识”,对于石钟山而言,彭玉麟当是最熟悉者。

石钟山为何称为“石钟”?彭玉麟的结论是:“盖全山内空,如钟覆地……且山势上锐下宽,似宜以形论,不以声论。”

曾国藩赞同此论,他在日记中感慨:“余曰:石钟山者,山中空,形如钟。东坡叹李渤之陋,不知坡亦陋也。”——“不知坡亦陋也”,可为一笑。

石钟山并不高大,但地理位置确实险要。

明代王恪《咏石钟山》云:“千尺危崖俯碧湾,金仙楼阁异人寰。楚江万顷庭阶下,庐阜诸峰几席间。”这诗略有想象式的夸张,不过气魄和格局很大:长江,在庭阶之下;庐山,在几席之间——是实写,同时又有诗人的浪漫。

进入绿木蓊郁的石钟山,我闻到了2024年的第一阵桂香。并不要攀爬很久,便可到达山顶。这里,建于船厅之前、六角攒尖的江天一览亭,下临江湖,为揽胜之绝佳处。彭玉麟为此亭作的对联是:“江流石不转指酒登临叹滚滚英雄安在/路险心亦平凭栏俯仰喜茫茫风月无边”。清代胡传钊,临此亭感赋“江流不尽英雄泪,乱撞双钟有恨声”,也是十分好。在江天一览亭拍照留影。此时正好听到章宇唱的歌曲《风平浪静》,与眼前风景,竟然暗合相应。

山顶另一处清浊亭,也应是来石钟山的必到之地。由清浊亭观望,滚滚长江之水,自西而来,江水混浊;浩浩鄱阳湖波,由南向北,一派清澈。江湖在亭下汇流,清浊水线,界限分明,形成奇观。

明代浙江文成人刘伯温,看过此景:“长江水浊湖水清,石钟涛击鲸鱼鸣。”

无锡乡贤钱伟长,1981年登石钟山,睹此奇观后曾题:“江湖两色,石钟千年。”

我还沿着无人的崎岖狭阶,下到当年东坡父子月夜泛舟的岩下水边。靠水一面的石钟山,绝壁险峻,下临深潭。走曲折的石阶,身体就紧挨青白色的奇岩怪石。石钟山之岩之石,多巨缝、裂隙、森然怪洞,有的石穴裂缝里,竟然长出高大葱绿的乔木。彭玉麟曾进过这些嶙峋石洞,他有诗记录:“百折犹龙鳞甲紫,千年老蝠羽毛红。”在静寂的临水怪岩之上,立数分钟,遥想940年前的苏东坡父子,也曾身处我此刻所在的这个自然空间,我心慰然。

从石钟山出来,随即打车前往下一站,四十多公里外的湖口邻县彭泽县。

彭泽,在当今世俗的旅游视野中,似乎默默无闻,然而,在中国文学史上,彭泽却是绕不开的一个地名。

彭泽令,几乎就是东晋陶渊明的代名词。在彭泽做了八十多天县令之后,“少无适俗韵”的陶潜,毅然挂印辞官,为中国文化留下了激动人心的这样一句话:“吾不能为五斗米折腰,拳拳事乡里小人邪!”

而作为“初唐四杰”之一的王勃,其不朽名篇《滕王阁序》,与彭泽更有着密切关联。可以说,是彭泽,是彭泽的马当山,直接催生了《滕王阁序》。

王勃与彭泽马当的故事,非常有意思,兹简述如下。

某年九月初八,年轻的大唐才子王勃,从金陵欲往九江。舟行至彭泽马当险处,原先平静的长江,忽然间风涛乱滚,水波翻空,船眼看就要倾覆。满船人尽皆惊恐,虔诚祷告江神,祈求保佑。唯有王勃,仍然脸色无改,端坐船上,朗朗读书。

舟人怪异,问道:“满船之人,死在须臾,而郎君全无惧色,却是为何?”王勃答:“我命在天,岂在龙神!”舟人大惊:“郎君请勿出此言语!”王勃道:“勿慌,我当救此船乘者之命。”说罢,即取纸笔,书诗一首,掷于江中。其诗为:

唐圣非狂楚,江渊异汨罗。

平生仗忠节,今日任风波。

说也奇怪,王勃书诗刚一入水,天空竟然复又澄明,风浪刹那全部停息。

此时,满船人感激涕零:“郎君奇才,能动江神,乃得获救;不然,吾等今日皆不免水厄矣!”王勃道:“生死在天,有何可避!”众人深服其言,再拜感谢。

历险的行舟,于是泊岸。王勃独自上马当山游观。绿树影中,有一古庙。王勃向前观看,庙门有牌匾,朱红漆底,金篆书字:“敕赐上元水府行宫。”王勃入庙,行至神前,焚香祝告。礼毕,又赏玩江景多时,正欲归舟,见一老者,坐于江畔矶石之上。老者生得特别:碧眼长眉,须鬓皤然,颜如莹玉。王勃见而异之,于是端正衣冠,趋前向老人作揖。

老者道:“子非王勃乎?”

王勃吃惊:“某与老丈素不相识,何以知勃名姓?”

老者笑道:“吾知之久矣!”

王勃知老者不是凡人,拱手立于矶石之侧。老者命勃同坐后,继续道:“吾早来闻尔于船内作诗,义理可观。子有如此清才,当应进取,身达青云之上。来日重阳佳节,洪都(今南昌)阎府君,欲求作《滕王阁记》。凭子绝世之才,何不往而献赋,既获资财,且能垂名后世。”

王勃问:“此到洪都,有几多路程?”

老者答:“水路共七百余里。”

王勃泄气:“那就晚矣,今已初八,只有一夕,勃焉能得达?”

老者蔼然:“子但登舟,我当助一帆清风,使子明日早达洪都。”

王勃闻言有惑,起身再拜:“敢问老丈,仙耶神耶?”

老者答:“吾即上元府君,适来山上之庙,便是我的香火。”

话到此处,需要稍作解释。在江南民间说法中,长江下游有三水府之说。即把长江下游分为上、中、下三段,各有江神主之。马当为上元水府所在地,采石为中元水府所在地,镇江的金山为下元水府所在地。

王勃闻知眼前气爽神清的老者,即是传说中的马当上元府君,大惊又拜:“勃乃肉眼凡胎,一介寒儒,冒渎尊神,请勿见罪!”

老者笑道:“是何言也!但到洪都,若得润笔之金,可以分惠。”

王勃回:“果有所赠,岂敢自得!”

老者又笑:“吾戏言耳。”

说话间,有一舟至。老者请王勃乘之。王勃再拜后辞别老者上船。方才解缆张帆,但见天地之间,祥风缥缈,瑞气盈江。上船后的王勃回视,马当江岸的老者,已经不知所踪。

江波淙淙,顺风顺水。帆开若翅展,舟行似星飞。顷刻天明,船头一望,王勃惊喜,果然已到洪都。王勃吩咐舟人:“只于此相等。”便揽衣登岸,徐步入洪州城。

是日,正是九月初九重阳佳节。洪都太守阎公,果然开宴。江左名儒,秀士高才,怀珠抱玉者百余人,俱会堂上。王勃年少,悄然坐于末座。

酒果排列,佳肴满席。阎公起身对众宾客道:“帝子旧阁,乃洪都绝景。是以相屈诸公至此,欲求大才,作《滕王阁记》,刻石为碑,以不失其胜迹,留万世之佳名。愿诸名士勿辞为幸!”

阎公言罢,使左右朱衣吏人,捧笔墨砚纸至诸儒之前。众宾客一一婉谢推辞,因为他们知道,今日座中,有阎公之乘龙快婿孟学士在,其人才高八斗,阎公有意让其在此场合公开作文,以光显门庭。

孰料,笔墨砚纸最后转到王勃面前,他却没有推辞,反而慨然受之。满座之人,相视私语:“此小子是何氏之子?敢无礼如是!”

阎公见王勃受纸,心亦不快。遂借口起身,至一小厅之内,吩咐吏人,观其所作,可来报知。

未几,一吏来报:“豫章故郡,洪都新府。”阎公自思:“此乃老生常谈,谁人不会!”一吏又报:“星分翼轸,地接衡庐。”阎公不屑:“此亦常识!”吏人陆续来报,渐渐地,阎公由不语,而心中微动,而暗暗称奇。当又一吏来报:“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阎公听后,不觉以手拍几:“此子落笔,若有神助,真天才也!”

阎公遂复出至座前,视王勃道:“闻子之文,乃天下奇才也!”欲邀勃上座。王勃辞谢:“待俚语成篇,然后请教。”

须臾文成,呈上阎公。公阅后大喜,遂令左右,遍示诸儒。阎公于是起身,携王勃之手让其坐于身旁,并道:“帝子之阁,风流千古,有子之文,使吾等今日雅会,亦得闻于后世。从此洪都风月,江山无价,皆子之力也。吾当厚报!”

故事说到这里,本可结束,却又生出转折。正当阎公动容夸赞王勃之时,忽有一人,离席而起,高声道:“何人大胆,敢将先儒遗文,伪言自己新作!”王勃闻言惊诧。太守阎公举目一望,说话者乃其婿孟学士。孟学士道:“此乃通篇旧文,只是文中偶换姓名,吾收之久矣。”阎公问:“何以知之?”其婿答:“诸公如若不信,吾试背一遍。”当即,孟学士在众客之前,朗朗而诵,从头至尾,无有差错。背诵毕,座间诸儒失色,阎公亦疑。

王勃听罢,颜色不变,徐徐对孟学士说:“观公之才学,竟然不让杨修、子建。”孟学士傲然:“此乃先儒旧文,吾素所背诵耳。”王勃笑问:“公言此为先儒旧文,那么,文末别有诗乎?”孟学士道:“无诗。”王勃又离席遍问诸儒:“此文之末尾有诗八句,如是旧文,诸公有记其诗者否?”问之再三,人皆不答。王勃乃拂纸如飞,挥笔成诗:

滕王高阁临江渚,

佩玉鸣銮罢歌舞。

画栋朝飞南浦云,

珠帘暮卷西山雨。

闲云潭影日悠悠,

物换星移几度秋。

阁中帝子今何在?

槛外长江空自流。

至此我们才知道,原来《滕王阁序》最后的诗篇,是当场被逼出来的。诗罢呈上,太守阎公,并座中诸儒、其婿孟学士看毕,王勃道:“此新文旧文乎?”孟学士闻言,大惭而落座。众宾齐起,向阎公贺道:“才人之飞扬文思,令婿之博闻强识,皆天下罕有,真可谓双璧矣!”阎公曰:“诸公之言诚然也!”孟学士与王勃遂也互相钦敬,满座欢然,饮宴至暮方散。众宾去后,阎公又独留勃饮。

次日,王勃告辞,阎公赐赠五百缣及黄白酒器,共值千金。

王勃拜谢辞归,舟人解缆而行。但闻水声潺潺,疾如风雨。第二天黎明,船复至马当山下。

王勃将阎公所赠金帛,携至“上元水府行宫”,陈于神像之前,叩头称谢。礼毕出门,忽然间祥云绕庙,有一老者,坐于庙外石岩之上,正是日前所见上元水君。老者微笑注视王勃,命其收回金帛,此处无需献供,并赠言王勃:“子但力行善事,而自有仙官注福,穷通寿夭,于尔皆不足为计矣!”王勃领言,思忖回味之间,老者已忽失其踪也。

此则故事全文,收录于明末苏州人冯梦龙纂辑的《醒世恒言》第四十卷。

宋代计有功《唐诗纪事》,曾载王勃写作习惯:“勃为文先磨墨数升,引被覆面而卧,忽起书之,初不加点,时谓腹稿。”那么,《滕王阁序》的“腹稿”,应该是王勃在神风相助的舟中“引被覆面”,然后憋屈已久,最终在阎公设席的高堂上疾书完成。

从石钟山到入住的彭泽县城远洲轩庭酒店,车行约六十分钟,车费107元。一路在长江南岸的乡野秋光里东行,天清气朗,神爽心快。在途中的流泗镇,见一位初中模样的朴素小姑娘,撑着遮阳的伞,嚼一支棒冰,穿过空旷镇街。

到达彭泽,简单安顿之后,时间尚早,便去马当。马当有两个含义,一是彭泽县下辖的马当镇,一是属于马当镇的马当山。马当山就在镇旁江边。从县城到马当,有十五六公里,出租车司机说到那边乡下肯定空返县城,最后谈妥的价格是五十元。

马当是长江三大军事要塞之一(另两处是田家镇要塞、江阴要塞),因山形如马,横插大江,故名。此处江中有沙洲(棉船镇),将长江江流一分为二,左水道(北侧)狭窄,淤塞不通;右水道(南侧)流经马当山下,为主要航道,此处江道狭窄,江流湍急,为天然之要隘,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清代道光年间,即在马当山上修筑炮台。

出租车开到马当镇江边的马当渡口(马当—棉船),然后右拐,在杂草覆拥的简易乡道上开到尽头,便完成了使命。下车后,眼前又有两支小道:右边的可往山上的马当炮台;左手边有孤零零的粗糙牌楼——上元殿门楼。

于是先去马当炮台。

马当之险由来已久。晚唐诗人、苏州人陆龟蒙(字鲁望),曾短时隐居过马当,并于山上建“鲁望亭”,且作有《马当山铭》:“言天下之险者,在山曰太行,在水曰吕梁。合二险而为一,吾又闻乎马当。彼之为险也,屹于大江之旁。怪石凭怒,跳波发狂。日黯风劲,摧牙折樯。血和蛟涎,骨横鱼吭。幸而脱死,神魂飞扬……”

抗战期间,国民政府为阻日寇西进,力保九江、武汉安全,曾专门建立长江阻塞委员会,在我眼前的马当实施阻塞工程。马当成为中日军队争夺的焦点。

马当炮台入口处,有碑文,其中介绍:“国民政府不惜耗资百万,征用民夫万余人,构筑马当军事要塞,并沉船千只,横贯巨链于江底,布设水雷于江中,建成著名的水下军事阻塞线。1938年6月26日,日军施放瓦斯,炮台失守,三百余国军勇士浴血奋战三昼夜,壮烈牺牲。”

马当炮台估计很少人来,上山的台阶上积满落叶,两旁灌木杂草丛生。台阶落叶间,一只硕大的山蛙,被脚步惊动,跃向阶旁榛莽间。很快上到山顶。顶上有一小块平地,估计是当年供守军操练所用,砖石砌筑的隧道形防空洞(两头皆有出口),依然坚固。山顶青岩横突,依稀可辨炮台遗迹。青岩之上,现在已经浇筑有高压电线(马棉线)铁塔的基座。长江就在眼前身下,距落日还有些时候,此刻的太阳从西射到江面,发出炫目银光。往来的江船,在日光和波光交织而成的银色火焰里,似乎在燃烧着驶动。

从炮台重新下到山下,前往左手边的上元殿瞻谒。

上元殿,供奉的应该就是助王勃神风的上元府君。过上元殿门楼,沿倾斜的水泥窄道上行。水泥道一边靠山,一边临江。临江的道旁安装了绿色的护栏。护栏外,秋花烂漫,树木枝叶间,可见闪耀银光的长江。经过靠山边的一座路旁土地庙,庙联是“行路妙修,开方便门”。上元殿到了。殿屋简易如民居。一位黑红脸色的壮实男子,正在殿前江边闲望。进上元殿,里面并排供奉有上元、中元、下元三位府君的金身神像。神像精神,金光熠熠。在上香敬拜时,站在一旁的男子敲响钟磬。殿屋中有微信二维码,略敬供养之后,手机上显示的对方名字是:马当炮台山马和尚——觉净。

出上元殿,与黑红脸色的男子闲聊几句。他俗姓马,修行名叫觉净。他是1963年生人,老家就在彭泽旁边的安徽东至。“我是1997年来这里的,已经二十七年了。”他很自豪,殿屋、道路和门楼都是他来之后发愿建起来的。“你怎么会来马当的?”对于我这个问题,他没有直接解释,只是给予了一个哲学式的抽象回答:“上辈子的缘,这辈子结。”

辞别觉净下山,往马当镇上行去。江流不歇。江边参差丛生的狗尾巴草和大小构树,已经被夕阳渐渐晕染上金边。

市面颇大的马当镇区,被一条公路分开。在镇上,用手机叫不到车,便在路边拦车。一辆“赣A”南昌牌照的车停了下来。这是附近工地上的两个人,收工后开车去彭泽县城玩。谈后的价格和来时一样:五十元。开车的可能是工地的头头,一只手把握方向盘,一只手拿着汉堡吃;坐副驾驶位的是安徽阜阳人,一路在聊工地上的人事和周易风水。

彭泽县城由城中双峰尖分隔为老城区和新城区,其间有隧道公路相通。在老城区下车,寻一“小何夜宵”吃晚饭。是南方县城街头习见的嘈杂露天排档。南昌地产啤酒,爆炒后色味俱佳的民间菜肴被端上来。夜色中,一位上身穿着军绿外套,一根扁担挑了两只捆扎空包裹的老者,手拿一只圆形不锈钢空饭盒,来到排档前。排档老板娘似乎认识他,随手接过老者的饭盒,到木桶里盛了一满盒米饭,并在自家吃的桌上分了一些菜在饭上,递给老者。肩有扁担、拿着饭盒的老者,离开排档,在不远处的空荡街沿上坐下,脱了外套,光着上身开始吃饭。我买了两瓶“农夫山泉”,走过去,送给老者。老者虽然乞食,但内里似乎自有一股轩昂沉静之气,让人自然联想起传说中的上元府君。

在个人理解中,中国地名的命名法,不外乎三种:地理命名法,人文命名法,地理加人文命名法。长江下游起始处的九江、湖口、彭泽,皆为地理命名法。这三处地名中,含江、湖、泽诸水。于是,在此片区域的汪洋众水之中,我又一次见到了深邃、神秘又熟悉的南方文明之面容。

【黑陶,诗人,188体育官方ios家。出生于中国南方陶都江苏宜兴丁蜀镇。出版188体育官方ios集、诗集多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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