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花》2025年第1期|王祥夫:风骨
已经进入了十月,路两边的梧桐都黄了。电话铃响起来的时候,朱小耕正在用尖嘴塑料壶浇他的蝴蝶兰,他现在有一百多盆蝴蝶兰,他是一个疯狂的蝴蝶兰爱好者,家里现在到处都是蝴蝶兰。朱小耕的爱人小芬说:“再这么下去这个家没我可待的地方了。”
是裴航的电话。裴航在电话里边说:“南昌这边有一个笔会想要请你来参加,你一定要来,再说我们也很长时间没见了,都快半年了吧,半年时间不算短。”
朱小耕最近正好没什么事,天气也正好,不冷也不热,是出门的好时候,再说去参加笔会多多少少可以得到一笔钱,除此之外还可以见到不少朋友,朱小耕马上就想到了李继续,当下就定了。
“这种好事不去才是见鬼,到时候咱们好好来几杯。”朱小耕对电话那头的裴航说。
小芬对朱小耕喝酒总是耿耿于怀,她在旁边小声说:“又去喝,又去喝,总有一天会喝出事。”
“会出什么事?”朱小耕笑嘻嘻地说。
“你说会出什么事,到时候我不会管你。”小芬说。
“但是我爱你。”朱小耕用两个手指头摸了摸小芬的小耳垂。
裴航在电话里叮嘱朱小耕,“记住,别忘了带印章。”
朱小耕是个作家,同时还是个私塾派画家,也就是说他没有上过美院,但他要比上美院的那些人厉害多了,朱小耕的父亲在朱小耕很小的时候就给他请了当时画花鸟十分好的朱可梅当老师。朱小耕从小开笔就学工虫,工虫勾了两年,朱老师才允许他开始着色勾须。勾须是最后一道工序,一种方法是手掌落在纸上只用执笔的手指拉动笔—夏天出汗,这种勾法会把纸弄脏;一种是悬腕勾须,是悬腕勾蟋蟀的须或蚂蚱的须,朱小耕是童子功,他这么勾须的时候围观者无不在心里叫好,这个一般人可真是来不了。当作家是后来的事。上初中一年级的时候,朱小耕不知道从哪儿搞到了一本小开本的188体育官方ios集《荔枝蜜》,这本书的封面是加厚的白宣纸上边印着一幅齐白石的《荔枝图》,因为喜欢那封面,朱小耕顺便就读了里边的《荔枝蜜》,从此就喜欢上了文学。之后若干年,朱小耕获得的第一个文学方面的奖居然是188体育官方ios奖,而且是金奖。写小说是后来的事。但挣钱却靠画画儿,朱小耕买房子买车都是靠卖画儿。
“你来吧,带着印章,别忘了。”裴航又说。
“忘不了。”朱小耕说。
“这次笔会十分难得。”裴航在电话里笑了一声。
“为什么难得?”
裴航说:“你来了就知道了,真是十分难得,可以说空前绝后,你将要参加一场空前绝后的笔会。”
“告诉我,怎么空前绝后?”朱小耕说。
“你来了就知道了。”裴航在电话里笑了起来。
“去了最好别让他喝酒。”小芬对着电话大声说。
“我都计划好了,我会陪朱小耕去看看八大山人纪念馆,看看原作。”裴航说,“现在是吃桂花饼的好时候,让小耕给你带些甜美的桂花饼回去。”
裴航是朱小耕的好朋友,年初他们刚刚在上海小聚,由于他们参加的不是同一个会,朱小耕那次住金门饭店,而裴航住在另一个地方,那几天总是忙完了公事裴航就过来和朱小耕住在一起。金门饭店后边有一家上海风味的老店,本帮菜做得顶呱呱,小小的店面里挤挤挨挨都是桌子,而且总是座无虚席。厨房和客座之间的墙上有一个不大的传菜口,可以让人听到厨房里面“叮叮当当”的炒菜声。
那几天,朱小耕和裴航几乎每晚都会喝得东摇西歪。
“我和朱小耕已经有好长时间没见面了,这可是一次难得的笔会。”裴航又在电话里说,他这是在对小芬说。
“我那幅参加你们杂志社画展的画,李继续拿走没?”朱小耕忽然想起了这件事,“李继续马上就要结婚了。”
“已经拿走了。”裴航在电话里迟疑了一下。
“我们梅主编可是太喜欢你的画了。”
裴航告诉朱小耕,因为那幅画给了李继续,梅西很不高兴。
“也没人答应过给他啊,她有什么不高兴的。”朱小耕说。
“我看他是太喜欢了。”裴航说。
“喜欢我的画的人太多了。”朱小耕看了一眼小芬。
小芬从后边抱住了朱小耕,把脸贴在他的后背上。
“你该换双新鞋了,这次买双始祖鸟。”小芬说出门不要穿旧鞋,男人的鞋子和袜子一定要没一点毛病,谁叫你外出一走就是半个月。
年初的时候,裴航所在的杂志社策划了一个著名作家画展,裴航对朱小耕说:“你说什么也要支持一下,画展完了画会退给你。”为此,朱小耕选了一幅十分精彩的四尺对开梅花。画展结束后朱小耕打电话给李继续:“你去一下,把那张画取回来。”
“让我去取吗?”李继续说。
“算是我送给你的结婚礼物。”
“好啊好啊。”李继续高兴坏了,想起那幅精彩的画来了,那幅画实在是精彩,无可复制的精彩。
朱小耕的画现在在画廊里标价不低,一平尺一万五,四平尺就是六万。李继续那时候喜欢收藏水沫子,水沫子雕件不贵却很漂亮。一般人根本分不清水沫子与翡翠。李继续送了朱小耕几件水沫子,其中有一件无事牌,透明的地子上有墨在水里晕开样的花纹,漂亮极了,朱小耕经常把它挂在胸前。就这个牌子,有一次朱小耕和小芬在床上深耕细作,牌子一晃一晃差点把小芬的门牙给磕了。
“我们梅西主编好喜欢你那幅梅花。”裴航在电话里对朱小耕说,“他好几次站在你的画前发呆。”
“好夸张,不要这么夸张。”朱小耕说。
“她真的很崇拜你,她多少也懂画。”裴航说。
“那张四尺对开确实不错。”朱小耕说。
“这次笔会就是梅西专门点名请你来的。”裴航说。
“她是不是想睡我?”朱小耕开玩笑说,并看了看厨房那边。
“她要是知道你的实力就会怕了。”裴航哈哈大笑。
说这话的时候小芬在厨房,在弄那几只螃蟹,刚刚有朋友寄来了螃蟹,今年的大闸蟹,个头不大不小,白色腹壳上打满了一行行的英文字母,感觉它们已经成了某种读物,成了某种艺术品。
“你是不是跟她那个了?”朱小耕小声问裴航。
“我还没结婚呢,哪会把第一次给她。”裴航说。
“我这次去用不用带短裤?那边热不热?”朱小耕问。
“不带也可以,如果热就穿我的。”裴航说。
紧接着就是裴航安排他们那边给朱小耕订飞机票,安排接机的事。包括坐什么航班、用不用中转、什么机型等等。在天上飞,选择什么机型很重要。起码朱小耕这么认为。
“去吧,去吧,不知有多少人在等着你喝呢。”小芬弄好了螃蟹,从厨房里出来了,站在朱小耕的旁边说。
说实话小芬很讨厌朱小耕出去参加笔会,每次朱小耕开笔会都会喝得一塌糊涂,脸红好一阵子。
“脸红不是好事,总有一天你会喝出事。”小芬说。
“什么事?你总是这么说。”朱小耕说。
“你应该知道是什么事。”小芬说。
“照顾好我的蝴蝶兰。”朱小耕对小芬说。
“你没打听一下这次笔会有多少人?希望不要人太多。”小芬说,“喝酒人多不是什么好事。”
“七个八个、八个九个,也许是十个,反正人少不了。”朱小耕笑着说,“笔会又不是谈情说爱只要两个人就可以。”
“我要去南昌了。”接着,朱小耕给李继续去了电话,说他要去南昌的事。“咱们这次见面得好好来几杯,再看看你的水沫子收藏。”
朱小耕站在窗前,下边院子里有动静,有两个工人举着蓝色的水管子来回走动,水在太阳下边呈现出一条亮晶晶的弧线。在冬天来临之前他们要给花木浇最后一次水。下边还有几个工人正在给树干刷白石灰浆,一个人拎着桶负责刷白石灰浆,另一个也拎着一个小桶,负责在刷过白石灰浆的树干上再刷一圈红漆。这个季节灰喜鹊多了起来,有时候它们会成群成群地落在同一棵树上,而旁边的那棵树上连一只也没有,它们为什么总是要落在同一棵树上?为什么?
就这样,朱小耕到了南昌,穿着他的黑色短款皮夹克,下边是条黑牛仔裤。一下飞机,汗马上就出来了。这是让人想不到的事情,不少人一出候机厅就先忙着跑到外边去抽烟,个个都是迫不及待,另一部分人则忙着打电话和朋友联系。天还真是很热,朱小耕看到穿短裤的了。人群中,不少人穿短裤。
“这边这边。”
朱小耕看到裴航了。裴航在出站口那里,笔挺地站着,正看着他笑,朝他招手。裴航总是笔挺的,笔挺而年轻的裴航穿着一双白色的平板鞋,上边是一件带帽白卫衣,下边是一条牛仔裤。
“我们主编梅西也过来了,在车里等你。”裴航告诉朱小耕。
“她今天亲自开车。”裴航指指那边。
朱小耕跟着裴航穿过一片绿地,穿过那一排很大个儿的灰色石头圆球。石头圆球有十多个,排成一行。有一个人像猴子一样蹲在其中的一个圆球上。这人很瘦,在傻笑,好像刚刚睡醒,也许他真的在那圆球上睡了一觉。
“朱老师,辛苦了。”梅西在车边站着。
梅西穿了一件男式的尖领衬衣,很粗放的那种,红色的,上边又用各种颜色的线织了不少十分抽象的图案,颜色很是缤纷好看。她里边穿了一件黑色的打底衫,脖子上挂了一条银项链,银项链上挂了一个小欧泊坠子。
“请上车请上车。”梅西说。
朱小耕和裴航上了车,和梅西一起来机场的还有一个女人,坐在副驾驶位子上,人微胖,笑迷迷的,姓杨,名字叫杨去病。杨去病先介绍自己的名字,说不是自己多病,是她的奶奶多病,那年眼看就不行了,她一生下来就被取了这个名字。
“我奶奶生病,倒要我取名字给她去病。”杨去病笑着说。
“蛮好蛮好。”朱小耕说你这名字有点宋代词人的意思。
“或者可以去二医院当院长。”梅西马上接着说。
“最低也应该是卫生部部长吧。”杨去病笑着说。
朱小耕很喜欢这种一见面就嘻嘻哈哈的气氛。
“我们两个后天有个画展。”梅西指指杨去病对朱小耕说,“是我们两个的画展,正好朱老师你来了,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到时候请朱老师指点。”
朱小耕看看裴航,有点懵,不知怎么回事。
梅西主编长得真是漂亮,但眉目间有股子隐隐的杀气。车开到一半的时候,梅主编又回过头对朱小耕说:“朱老师你先回宾馆歇歇,今晚你自己先随便吃点自助,明晚给你接风,听裴航说你的酒量很好,我特意给你找了陪酒的,到时候你多喝两杯。”
“我们不缺好酒。”梅西又说。
朱小耕忽然就想到了李继续,既然明晚这边接风,何不把他也叫过来一起热闹,这样一来,省得他再来一次。
“我有一个朋友也在南昌,好不好到时请他一起过来?”朱小耕对梅西说,“如果方便的话。”
“是谁?我认识不认识?”梅西说。
“是教育局的李继续。”朱小耕说。
“不行不行,他可不行。”梅西算是心直口快。
朱小耕愣了一下,想不到自己会被这样一下子拒绝,心里一堵,遂不再说话。梅西可能也觉得自己太直接,便解释说:“这个李继续太过了,跟我们要稿酬要得也太没谱了。还有就是催着要你那幅画,也太不留一点情面,多展一天也不行。”
“是你想多看看。”杨去病笑着说。
“当然我也想多看看。”杨去病又说。
“主要是朱老师的画太精彩了,一幅画不可以这么精彩。”梅西很会说话。
宾馆到了,梅西让裴航陪朱小耕办理入住,她要去一下展厅。“后天画展开幕,今天布展,那边有很多事。”梅西对朱小耕说,“今天失陪明天补。”朱小耕也不知道她会怎么补,只觉得她这话有意思。接着她和杨去病就开车走了。看得出,她真是很忙,办画展这种事就是这样,忙到开展那一刻还会有许多想不到的事。
进宾馆的时候,朱小耕问了裴航一句:“她办的是什么展?”
“想不到她居然也办画展。”朱小耕说。
“她画油画。”裴航说:“以前可从没听过她会画油画。”
“她居然在办画展。”朱小耕又说了一句。
“我也觉得奇怪。”裴航说。
“是油画?”朱小耕说。
“对,油画。”裴航说。
宾馆大堂里很乱,两三个同时召开的会议搞得宾馆像是在过节,人挤人,靠着墙的台子上放了不少切好的水果和饮品,人们可以随便过去拿起来就吃。登记入住,房间在十二楼,及至乘电梯上去,房间竟然在走廊的尽头,朱小耕马上说这种房间我是从来都不住的,“我忌讳住这种房间。”
“你再下去一趟。”朱小耕要裴航再下去一趟帮他换个房间。
“除了走廊尽头的房间什么房间都行。”
裴航说他晚上也会住在宾馆,还有黄约汉,他和黄约汉住同一个房间,“这个黄约汉是梅社长学画的老师。”
“这次参加笔会的有多少人?”朱小耕想知道参会的都有谁,他想先看一下花名册。
“明天你就知道了,这次笔会绝对不一般。”裴航说,“先住下再说,先喝喝茶,下午咱们去看八大。”
“人千万别太多,喝酒不是好事。”朱小耕说。他每次都这么说,但每次都数他喝得最多。
“明天你就知道了。”裴航笑了一下。
裴航下楼找总台换房去了,朱小耕站在电梯旁边等着。一个穿着格子衬衣的年轻男人从走廊那边急匆匆走了过来,手在裤袋里掏啊掏啊,朱小耕突然被吓了一跳,那个年轻人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可以折合的刀子,年轻人把刀子拿出来看了一下又放了回去。这个年轻人被朱小耕的表情搞笑了,他笑着对朱小耕说:
“现在出门最好要有防身的东西,否则会吃大亏。”
“你说得绝对没错。”朱小耕说。
“希望没有吓到你。”这个年轻男人一侧身进电梯里去了。
他可能不用坐飞机,坐飞机连大一点的铁钉都不可能让你带上。朱小耕看着电梯门那边。
下午,裴航陪着朱小耕去了八大山人纪念馆。让朱小耕想不到的是,路边的桂花居然还在开着,而且轰轰烈烈。桂花的香就是轰轰烈烈,因为它的轰轰烈烈,所以让人根本无法忽略。朱小耕要求下车走一会儿,朱小耕有走路的习惯,他在家的时候,早上和晚上都要在小区的红色跑道上各走六千步。朱小耕感觉有汗从自己的腋下往下流,天真是很热,南方毕竟是南方。他们就这样一直走进了八大山人纪念馆。还是馆里凉快些,不少旅行团的老头老太太在那里看画,导游举着绿色小三角旗在给他们讲八大山人,说八大山人这个人实在是了不得,我们都可以向他学习,“和尚道士轮着做,怎么快活怎么来。”
“讲得真他妈好。”朱小耕笑起来,前仰后合。
“就差再去做一次传教士。”裴航也跟上笑,这个导游好幽默。
“明末清初已经有传教士了。”朱小耕说。
“这里边没啥意思,要不要我去看看有没有刚出炉的桂花饼?”裴航说,“美食还是最实在的。”
朱小耕刚才看到了,馆门外有许多卖桂花饼的糕饼店。
“不用不用。”朱小耕说。
“刚出炉的桂花饼确实很好吃,给嫂子带几个回去。”裴航说。
“再看看,看看有没有原作。”朱小耕说。
“咦—”朱小耕又想起来了,他感到奇怪,直到此刻怎么还是只有自己一个人?参加笔会的那些人呢?朱小耕想知道都是些什么人来开笔会。
“有多少人,都有谁?”朱小耕问裴航。
“我眼睛是不是有点红?”裴航却说他昨晚几乎一夜没睡的事,说他现在实在是太困倦了,眼睛都涩到快要睁不开了。
“真是有点红,怎么搞的,你怎么会失眠?”朱小耕贴近裴航的脸仔细看了一下,“怎么回事?”
“都怪黄约汉,一晚上不让我睡。”裴航说。
“他怎么不让你睡?”朱小耕笑着问。
“他讲了一晚上女人。”裴航说。
朱小耕递一支烟给裴航,说抽支烟就好了。
裴航点点头,说也许是这样,但馆里不许抽烟,咱们出去抽。
从纪念馆的门里可以看到外边的那个水池子,里边有几条锦鲤。
朱小耕他们从展厅里走了出来,因为里边确实没什么好看,展出的都是些印刷品。他们从展厅出来往南走,那边是八大山人的墓地,离墓地不远的地方竹子长得挺好,还有一种树也正开着花,很好看,朱小耕想了想才想起那应该是木芙蓉。地上的草也挺好,不远处有人躺成一个“大”字在草坪上晒太阳,脸朝另一边侧着,也许是睡着了,一动不动。
“咱们在这里坐一坐。”朱小耕对裴航说。
朱小耕找了把正对着草坪的长条椅子,太阳从侧面照过来,裴航和朱小耕坐了下来,他们的半张脸在太阳里,如果偏一下脸,太阳就照不到他们了。
“你说你的,那个老黄怎么讲?”朱小耕说。
“他不停地讲女人,问题是我还没结婚,他一晚上讲个没完,讲各种动作,像是在介绍杂技,而且讲得都是他自己的事。”裴航说想不到这个老黄真够色的,他把手里的门票拍得“啪啪”响。“希望他没有对你动手动脚。”
“你猜呢?”裴航笑了起来。
“现在变态的人太多了。”朱小耕说。
“现在有杯威士忌就好了。”裴航说他最近喜欢上了洋酒。
“问题是他画得怎么样。”朱小耕想知道这个黄约汉是什么学校毕业的,“是不是海归?”
“他是个驼子,今天晚上吃饭你就可以见到他。”裴航说。
“他的画价格怎么样?”朱小耕问。
“他说他总是从一万块钱起价,一万就巴掌那么大一张。”
裴航说这个黄老师喜欢画巴掌那么大的小画儿,装的框子却比较大,“老大的一个框子里只有巴掌那么大一幅小画儿。”
“小画芯放在大框子里不难看,如果是卷轴,巴掌大的画要裱到一米八长,特别好看。”朱小耕说。
“还红不红?”裴航凑近了朱小耕,说自己待会儿也许要去找个药铺买眼药。
“你可以闭着眼睛说话,也许会好点。”朱小耕说,“你也不告诉我到底来了多少人,我想知道都有谁来了,这笔会好怪,那些人呢,死了?”
“你想要多少人?”裴航笑了起来。
朱小耕深吸了一口气,说桂花的香气真是有些俗气,有点像安妮,安妮有时候就太俗,“但床上这种事就不能太高雅。”
“喝酒也一样,也不能太高雅,今天晚上你准备好,可能要大喝特喝。”裴航说。
朱小耕却想起了另一件事,说为了让小芬高兴他这次要给小芬买件什么衣服才好。“我不太会买女装,问题是她现在很怕我喝酒,她知道笔会是怎么回事。”朱小耕说。
“你怎么不问问我为什么说你要大喝?”裴航看着朱小耕。
“为什么?”朱小耕说。
“因为这次笔会只请了你一个人。”裴航说。
“我×,就我一个人?自己跟自己开笔会?”朱小耕从椅子上跳了起来,这太出乎他的意料了。
这时候,躺在草坪上的那个人坐了起来,正往这边看,原来是个黑人,很年轻,留着脏辫。
“梅西主编说这次要来一次穿越,只请一个作家来开笔会,来一回特殊的,这是她的原话。”裴航说。
朱小耕马上想起那年在新疆昌吉开过的三人笔会,天天坐车在戈壁滩上跑,好像永远跑不到头,还有一次是在古井贡酒厂开过的两个人的笔会,天天和那个女的吃油炸辣椒喝大酒。
“一个人怎么也不能叫笔会吧?这算什么事?”朱小耕说。
“梅西只想请你来给她画一幅画,她这是赌气,赌气你把那张画给了李继续。她都准备好了,到时候就你自己一个人在那里画就行。”裴航终于把这话说了出来,“当然有你前来参加她的画展她更有面子,她这是一举两得。”
“妈的,好恶心。”朱小耕说。
裴航看着朱小耕,不知道朱小耕要说什么。
“看在老天的分儿上,她可是个女人。”裴航说。
“告诉你,也许我根本就不会去。”朱小耕说。
裴航忽然紧张起来,说:“你可不能不去,你这是怎么啦?”
“她都对你说了些什么?”朱小耕说。
“她说这么做也合算,来回的飞机票和住宿费再加上出场费算下来比你的四尺对开要便宜许多。”裴航有什么话都会对朱小耕说的。
“真是有点吓人。”朱小耕说。
“你刚才说你也许不去?”裴航看着朱小耕。
“也许。”朱小耕说。
“那我怎么办?”裴航说,“我以后还干不干?”
“你有点手抖,这也不值得你手抖,你别抖。”
朱小耕用力握了一下裴航的手,朱小耕一握裴航的手裴航就放心了,手就不抖了。他想让朱小耕开开心,便继续说老黄的事,“老黄昨天晚上说只要答应帮她们办画展帮她们出名,她们就没有不愿意的。老黄到时候会把自己的画拿出来帮她们办画展,他有许多存画根本就卖不出去,到时候会说那是她们的作品,展完再收回来也不会损失什么,如果卖出去钱也归他,这是多么好的事。”
“我×,原来是这样。”朱小耕有点发愣。
“你别乱往那边想。”裴航笑着说。
“你当然知道我会怎么想。”朱小耕说。
“你在想……”裴航看着朱小耕。
“你难道不这么想?”朱小耕说。
“我当然想过,但这是她们的事,她们爱做什么做什么。”裴航说,“我现在对这些都不感兴趣,我现在努力不让自己得罪人,得罪人真是一件可怕的事,现在人人都活得看谁都不进眼,动不动就开着车子乱撞。”
裴航这么一说就让朱小耕想起在宾馆看到的那个穿格子衬衣的年轻人,掏啊掏啊掏出把刀子。
“这种事真滥,太滥了。”朱小耕看着裴航。
裴航避开朱小耕的眼睛,向别处看,那个黑人青年此刻又躺下了。他把一条腿架在另一条腿上,不停地抖动,一边抽着烟,朝空中吐烟圈儿,但他没一个烟圈儿吐得好。
裴航看着那边,也把一条腿架到另一条腿上开始抖。
“你看他在抖腿。”裴航说。
“谁?你说谁?”
“黑人兄弟。”裴航朝那边努了一下嘴。
朱小耕朝那边看看,也把一条腿架到了另一条腿上。
“你还在乱想什么?你不用乱想,他们爱干什么干什么,问题是咱们又见面了,还有李继续,这就够了。”裴航说。
“你当然知道我会怎么想。”朱小耕说。
“你在想……”裴航看着朱小耕。
“你难道不那么想吗?”朱小耕又说。
“不出事就行。”裴航说。
“也太肮脏了,这根本不是艺术。”朱小耕说。
从八大山人纪念馆回到宾馆,一进房间朱小耕就又吃了一惊,房间里出现了一个很大的案子,刚住进来的时候还没有,上面铺着一块没用过的画毡,还有文房,还有上海出的那种“飞马牌”国画颜料,都摆在套间的客厅里。还有水果,橘子、香蕉、苹果,装在一个大玻璃盘子里。
“我×,什么都有了,而且她什么都事先想好了。”朱小耕说。
“你就是总统。”裴航笑了起来。
“我不喜欢这种做法。”朱小耕说。
就是在这一刻,朱小耕明白了自己应该怎么做。
“也许我们应该来杯咖啡。”朱小耕说。
裴航去冲咖啡的时候,朱小耕又说:“想想八大这个人可真是了不起,我们真得向他学习学习,和尚道士轮着来,怎么快活怎么来,要是我,就再做一次传教士,传教士许多事不可以干但可以喝酒。”朱小耕大笑起来。
第二天早晨,朱小耕五点多就起来了,其实他醒得更早,他轻手轻脚地收拾好了行李,其实也没有什么东西。他也没给小芬买什么东西,宾馆楼下有个香云纱专柜,里边有不少女式服装,问题是香云纱这种东西穿在谁身上都会显老。朱小耕现在脑子很清醒,他昨晚根本就没怎么喝酒,他突然就没有了喝酒的那种冲动。在昨晚的接风宴上他见到了那个黄约汉,真是个驼背,而且驼得还挺厉害。他驼着背从外面进来,就像是一把立在那里会行走的镰刀,往桌边走的时候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是一个岁数很大的老头,及至走到跟前,他仰起脸来你才会发现他实际上很年轻,他的那一双眼睛真的很清澈,像孩子的眼睛。他的那一张脸真是很年轻。朱小耕忽然有点不相信裴航说的那些话了。这真是一个奇怪的人,看他的身体,他很老,看他的那张脸尤其是他那双眼,他又很年轻。这让朱小耕心里有些乱。朱小耕不敢想象他和梅西还有那个杨去病会有什么关系,也不敢想象他和这个油画展有什么关系。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展厅里的那些已经布好展的油画肯定不是梅西和杨去病她们画的。
“我才画了两个多月,画得不好。”梅西这么对朱小耕说。
杨去病说什么朱小耕没听太清楚,她好像也在说她刚刚学习画油画。而那些画根本就不可能是学画一年两年三年四年可以画出来的。
昨晚喝酒的时候,裴航就坐在朱小耕的身边,裴航小声告诉朱小耕:“吃完饭回房间给梅西画一幅就行,都准备好了。”又小声对着朱小耕的耳朵说:“先在这里应付应付,少吃点,吃完回去就画,纸张和笔墨还有画毡都已经给你放在房间里了。”裴航又嘱咐朱小耕:“先少吃点,画完画儿咱们出去吃夜宵,李继续也要过来,到时候咱们好好喝。”朱小耕不想听这些,他立起身去了阳台,他给自己点了一支烟,他看了看四周,把火柴棍朝下一弹,下边是草地。桂花的香气轰轰烈烈。
朱小耕已经叫了去机场的车子,现在才六点多一点,裴航可能还在睡他的觉,那个黄约汉不知昨晚又对裴航讲了些什么,但这都无关紧要了,重要的是朱小耕已经改了航班,他要坐第一趟航班回去,他不想让裴航知道自己临时改了航班,他也没有去前台退房卡,他把房卡直接放在了房间里,这样一来他们会以为他还在里边睡觉。
那张大案子上铺好的四尺对开纸上朱小耕什么也没画,他只在上边写了“难得”两个大字,每个字都很大,有四本杂志合起来那么大。案子上还放了一个信封,信封是宾馆里给客人们准备的那种,但现在几乎没什么人写信了。信封里是这次往返的机票钱,朱小耕自从上次在上海机场把手机弄丢后身上总是装有现金,他已经把钱数好,有整有零,整整齐齐放在那个信封里。
出租车还没来,天正在微微发亮。
朱小耕去旁边的面包店里买了一个面包,这个面包店看样子是一家二十四小时店,如果不是这样他们不会开门这样早。面包居然是现烤的,朱小耕把它放在鼻子下边闻了闻。
“这是一个很好的面包。”朱小耕不知道自己是在对什么人说。
“这真是一个很好的面包。”朱小耕听见自己在不停地说。
“这真是一个很好的面包。”
【王祥夫,辽宁抚顺人,当代作家,画家。著有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集、188体育官方ios集五十余部。曾获鲁迅文学奖、林斤澜短篇小说奖·杰出作家奖、赵树理文学奖、《小说月报》百花奖、《上海文学》奖、《雨花》文学奖、滇池文学奖等多种文学奖项,并屡登中国小说学会年度小说排行榜。美术作品曾获第二届中国民族美术双年奖、2015年亚洲美术双年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