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文学》2025年第2期|梁豪:关键帧
门“砰”的一声撞响。她决定最后检视一遍镜中的女人。残余的水贴住了两侧虚黄的发丝,她能清晰地看到细小的皱纹正在不断蚕食这张暗褐色的鹅蛋脸。指尖把卸妆棉捻成一个小疙瘩,接着抛进了垃圾桶。
到客厅时,陈志明已窝在沙发上。他跷着腿,怀里抱着那个小黄人抱枕。
“你抱着的,叫鲍勃。”她暗示自己来一点微笑。
站了一会儿,她走向玄关,将新买的这双磨砂反绒皮鞋给翻正,再掏出鞋垫,把皮鞋挤进原先的一排鞋子中。起身时,她的眼前黑了一下,她拿胯骨顶住鞋柜。鞋垫搁在手心,尚且温热,还带着一点黏黏的湿度。
他拧头看向她。
“你抱着的那个抱枕。它叫鲍勃。”她期待地看着他笑,“可爱吧?”
“那么多的鞋,你倒是穿得过来。”陈志明挪了几下屁股,“我看舒婕也没你能耐。”
“对了,她去哪儿了?下次让她一起回来。我可以带她买几款养眼的衣服和鞋子。我知道现在的女孩都在想些什么。”她一边说着话,一边意识到自己的谈话欲正迅速地流失,“我也没啥爱好,无非买些女人都会买的东西。”她攥着鞋垫。
“鲍勃。”他现在拎起它的一只脚,在空中不停地甩动,“好一个鲍勃。”
她拿手腕刮掉藏在下巴处的水。
“就是去年,也没见你这么能折腾。你真是越……”他把抱枕抛向沙发的另一端。
她摁亮客厅的大灯。她最近盘算着换掉这个吊灯。可以试试黄光,白色太一览无余,而且容易让照到的东西比本身看着要生硬。
“我没花你一分钱,相反……”她活动了一下脖子,歪着脑袋打量光线下的儿子,“你吃了吗?”她往沙发迈近两步,站着,背过的手上是去年买给他的这双鞋垫。
“舒婕舒婕,让她也跟着不学好?”他猛地斜过脸,又迅速收回。
“陈志明!”
他把桌上的茶壶和茶杯摆到面前,给水壶引入桶装矿泉水,再摁下烧水开关。
“早饱了。”他说,“让我喝口茶行吗?”
“茶叶在桌底下,有铁观音和碧螺春。”她发现自己说不出其他话。
陈志明俯视着那个半透明的蓝色水桶。
他试着单手抓举,桶底并未脱离地板。
“真够沉的。我从来不知道你有那么大的力气。”他哼着鼻子笑。
“没人不让你泡茶。”她让自己沉住气,“冰箱里有苏打酒,好几种口味。对了,还有一瓶说是法国产的香槟。”
陈志明投来的目光让她感到有些恐惧。她猜测是卸过妆的关系。
他起身走到冰箱前,手指勾开冷藏室的门。他没穿拖鞋,早已踩脏的白袜袜底看着像某种猫足底的肉垫。
“啧啧啧。”他撇着嘴。
“又怎么了?”
她顺着鞋柜再度蹲下,然后朝他丢去前天就洗好的一双棉拖。
“塞扎纳丘。”他一字一字地念被他托在手心的香槟上的字,将脚蹭进拖鞋里,“我这辈子还没摸过从法国来的宝贝。”香槟在他手里来回旋转,“好好看看,看看这些颜色。太风骚了。”他像刚才那样盯着她,拿那对瞪圆的眼珠怂恿她也往冰箱里瞧,好像她并不了解里头究竟有些什么名堂。
“再这么讲话,就请你出去。”她终于冷下脸。
陈志明错开她的目光,两手空空地回到了沙发上。他开始把玩那些茶叶和茶水。水在不同容器里流动时,会发出完全不一样的声响。
她暂时不知如何是好。可这儿明明是她的家。一年里有三百五十天是她一个人,让这两室一厅稍微像那么回事。
她来到盥洗池边,往鞋垫挤出一点洗衣液。两只鞋垫腰部的双喜纹路生生被他踩走了去年的鲜艳。水槽里的积水像泥水一样浑浊。
她轻叹一口气。
重新现身客厅时,她把电视打开。随便放什么。她主要是看手机。她有两部手机,还有一堆等待回复的信息,在不同的平台和界面。她假装看不到陈志明冷不丁转来的眼神。
他从沙发上站起,欠了欠身。
“明天几点出发?”他问。
他的脊梁骨终于挺得不那么陡峭了。
“往常我都八点出门。”她摁灭手机屏幕,缓缓抬头,“看你,但最好别超过九点。那边有他们的规矩。”
陈志明开始走来走去。从一个房间到另一个房间,拖鞋踢踏作响。他整个人感觉非常冒失。最后他拐进那个公用的卫生间,旋即溅起一阵利落的尿声。她一度怀疑眼前这个男人究竟是不是自己的儿子。
上午就给他换好了晾晒一新的被子、枕罩和被单,对此她感到欣慰,也觉得有点不值。
马桶的冲水声让她从手机上抽离。稍后,两声打火机的叩响出现在那边的房间。
她把两部手机分别搁进睡衣的两侧口袋,爬起身向外走,再合上房门。退远几步回看,房间的门缝底下泻出一线白光。
另外一边漆黑一片。
将把手拧到头后,她才敲了两下房门。
“睡不着?”她慢慢挪进来。
他的背影堵在窗前,纱窗被推到一半的位置。
“夜里别喝茶。”她轻轻坐到床沿。
“又是哪杯茶让你生龙活虎?”他左手捉住烟蒂猛嘬,依然看着窗外。
烟雾飘到外头高处,似乎他的一部分也伸了出去。
“你有啥直说。”手臂绞在胸前让她感觉到了手机的重量,“咱家不兴这套。”
烟头被他弹了出去。外面是一个水泥地篮球场,冬天也有虫在不知道什么地方叫。球场边的草丛不多,而且稀疏。各家各户的车辆会在深夜把这里变成一个免费停车场。
“我刷到过你的视频。”他说。
“嗯。我听着。”她不停眨着有些干涩的眼睛,“你想说什么?有什么意见,你尽管提。”她想到自己床头柜上的眼药水。她竟然忘了卸下美瞳。
“我不想看见那些破玩意。一个年过半百的娘们儿在那里扭啊扭,‘小哥哥、小哥哥’地喊。”他一下拧过身,“谁是你的小哥哥?不少是比我还小的畜生、贱胚。”
因为夜色和背光,除了陈志明的一个轮廓,她什么也看不着。
“你可以刷走的,眼不见为净。”她把两只手机掏出,叠在一起,放在右手边的被面上,“我不差你一个观众。”
“你也不差一个儿子。”
“陈志明!”她奋力拍了一下松软的被子。
一星火光又被燃亮,在他嘴角一点点往下燎。
“他妈的智能推送。”烟蒂内的爆珠被他尖锐地捏响,“黄展翔和莫华肯定也刷到过,想都不用想。要看你肚皮上那朵牡丹花的,就有这些人渣。”他的叹息和烟雾一起,吹得房间到处都是,“这就是做你儿子的下场。”
她真心以为他一概不知。那道疤痕,还有刺在上头的那朵连枝带叶的牡丹,它们隐蔽地躲在她的肚脐眼下。六岁生日过后,陈志明主动提出分房睡。那时起,他们各自的隐私越攒越多,且都感到理所当然。今天之前,她认为儿子这辈子都不会知晓这些。
她倒是听他念叨过莫华。两年前他跟陈志明要钱,最后磨到只借两百的程度。陈志明到底没给,直觉告诉他,莫华在外面欠了不少赌债。钱在莫华那里,就是一个个数字,数字已经大到让他感到害怕和无畏。他们是老同学,曾经顶要好的朋友,在小学和初中的时候。莫华是个脑袋很大、不爱讲话的男孩,也可能只是在大人面前不怎么说话。当年莫华常常上家里吃午饭,然后再跟陈志明一起上学。在借钱之前,他们超过三年没有联系了。
“你那些相机、镜头、显卡,都大水冲来的?还有婚礼的聘金。那套房的首付,你打算靠脾气给缴掉?我还没提你爸的那些烂账。”她感觉自己终于没那么慌乱了,“现在,请你一个一个回答我。”经过适应的过程,她逐渐能看见他五官上的阴影和亮面。“你看着我的眼睛。”
等待的空当,她瞟了一眼手机。有好几条新消息的提示。现在是北京时间凌晨一点三十三分。
“一无所有才臊人。”她能看清的东西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具体,“如果你有更好的法子,或者已经高枕无忧了,麻烦告诉你老娘。”她直视他脸部晦暗的部分,“我完全可以说出更狠的话,懂吗?”
“睡吧。”过了很久,他说。
路两边种满了玉米,看着有点过于紧实。植株的穗高高飘扬在远超车顶的位置。陈志明此前并不清楚他们的城市栽种了那么多的玉米。他甚至以为玉米是北方作物。
“怎么给音频加关键帧?”她驾驶着自己的这辆红色奥迪A1。她的指甲长得只能用掌心按住方向盘。
“你知道玉米上头那些是什么吗?”隔着前挡风玻璃,陈志明指了一下路边的玉米地,然后将车窗摁下。
“什么?”她给自己点了一根烟,同样摁下车窗。
陈志明刚上车就留意到了扶手盒里的这包开着口的爱喜。
音响的声量被她调到能够轻松听到对方讲话的程度。
“这就是玉米啊。”她娴熟地喷出一口烟,“我们吃的玉米。”
“我是说尖尖的、黄色的部分。”陈志明将整个右手探出窗外,五指撑开,像帆一样顶着不断往后跑的气流。小时候,他们从不允许他这么干。
“玉米穗吧。我没研究过。怎么了?”她匆匆瞥了几眼路边,再扭头盯着陈志明,“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
“那是玉米的繁殖器官。”他打了一个哈欠,右手往回收了些,耷在车窗上,“植物就是这样。它们得亮出来,然后完成授粉。没有人会觉得这是一个问题。”
他侧过头,打量了一下她的那些指甲。它们亮闪闪的,顶端一律抹了一道类似涂改液的白边。
“你自己听听你都说了什么。”她说。
她左手夹烟,右手靠着方向盘。
对面驶过一辆警用轿车,里头坐满了人。这还是他们进入这条两车道的沥青路以后第一次碰见来车。
陈志明拎起那包爱喜,两面都翻了翻。
“你可以抽根看看。”她不断地眨着眼睛。没有了美颜和滤镜,哪怕再厚的底妆也掩盖不了她眼角的鱼尾纹。“一个人开车,有时候会很无聊。我完全是抽着玩,没瘾的。”她往窗外敲了敲烟灰,“我对什么东西都不上瘾。”她的眼睛还是直直地望着前面空旷的马路。
“你去关注几个教程博主。什么零基础学剪辑,这些玩意一搜一大把。”烟盒被他放回原位,“而且,你根本犯不上使用什么关键帧。摆好镜头,然后做你认为该做的那些事。最多加上一段新近热门的洗脑神曲。”他决定在她的歌单里选一首自己能接受的歌,稍稍调高音量。
“你千万要把姿态放低一点。我看你平常拍的也不是什么电影电视剧。就算真有那天,你也没必要瞧不起谁。”她又把脸撇过来,“没人会像我这样惯着你,真的。”
他的脑袋和脚尖随音乐节奏轻轻摆动。他从中央后视镜里悄悄观察她的眼睛和头发。公允地说,放在这个年纪,她把自己维持得相当不赖。况且,正如她所言,一个人的时候,无聊的机会要多很多。陈志明不是不懂。
“东西都拿齐了吧?”她像是没话找话,然后再看一眼副驾。
“全在后座上,那床空调被我给搁到后备厢了。这么热的天,你是想焐死他。”陈志明摸了摸自己的下巴,那里硬茬茬的全是胡碴。
手一松,她的烟蒂消失在了窗外。
“还有多远?”他问。
陈志明现在无比渴望摆脱这些密密匝匝的玉米的包围。
“跟你聊不清楚。你整天净寻思一些莫名其妙的事。”她将车窗合上,依然目视前方,像是第一次经过这里。
“谷正萍。”这位下巴偏长的狱警声音较之前低了一点。他并未身穿制服,可能是就要换班了。
她跟他点点头,让陈志明把手里提着的两大袋东西交给这个男人,此外还有他们自己的物品,主要是手机。“我儿子。”她对男人说。他们看起来很熟。
陈志明跟在母亲后头继续往里走。
这儿比预想中热闹。陈志明刚扫了一眼手机,现在十点不到。很多话交织在一起,有本地话和普通话,还有一些他听不懂的方言。隔音玻璃的另一面想必也是如此,但相对来说要更沉闷一点,从两边的表情能感受出来。陈志明寻思是统一的制服抹去了那头的某种欲望。
“陈荣昌!”有人不知在何处喊了一嗓。陈志明的心跳得厉害。
他是从走廊右边出现的。脖子有点前倾,他的侧身划过一扇扇窗户,像皮影戏里的玩偶。中途,他会短暂消失于窗户之间的墙体。他走得很专注,有什么东西迫使他仔细地迈出每一步。左拐进门后,他默默地成了那边的一员。
或是寸头的关系,陈志明觉得他比先前要清爽不少。
他被指定坐在后方靠墙的一张黑色皮革座椅上。一摞明晃晃的家伙跟他的手一起窝在裤裆处。上一位的交谈还在收尾中,他们得再等等。他的眼神在陈志明这里凝了一下,然后开始四处转动。
陈志明起身,告诉母亲他去趟卫生间。
只是洗了一下手,没有纸巾,他将手掌交叉夹在腋窝里碾了碾。镜子里的人并不好,不止是眼袋和眼圈,他自己都能看出端倪。
等回来时,母亲已不在先前的长椅上。陈志明来回地辨认,还是母亲冲他招了招手。显示四号窗口,玻璃的上方贴着更大字号的“勿忘”两个墨蓝宋体字。
她的手里抓着电话,玻璃那面也是。
“你爸都不知道你来。”她总爱说多余的话。
她将听筒伸向陈志明,嘴里露出两排白得有点过火的牙齿。
他只好接住这个橘红色的塑料玩意。有很多年没碰过电话机了。一切是如此地生疏。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还很困。
“都好吧?”陈志明逼着自己问。
有看不见的阻力妨碍他看向父亲。但他真心觉得,父亲在里面也不全是坏事。
刚才父亲手上那团银色的家伙消掉了。倒是母亲那儿戴了好些发闪的饰物,还会发出铃铃的弱响。
“你觉得呢?”听筒和握住听筒的手挡住了父亲的半张脸,“此前你妈对你只是报喜,她不懂我。也不奇怪,我也不懂她。你可以聊聊自己,尽管说。”他的呼气一阵一阵喷在听筒上,有些刺耳,“我在这儿很好,没什么能打垮我了。你能明白吗?”
陈志明说了些不痛不痒的话。其间哈欠连连。
“你也不懂。”父亲的半张脸像在笑。
他终于敢正视他了。
陈志明抿着跟对面一样宽厚的唇。他和父亲其实长得挺像。越活越像。小时候旁人只说他像母亲,他们和他自己都把这当作一种夸奖。
“没怪你的意思。”父亲换了一只手抓听筒,空出的手掌在台面握成拳头,“这种局面,是挺值得同情的。”
“平时你们不给看手机吧?”陈志明不愿纠缠在这种气氛里。
“有电视、报纸和一些杂志,但我不爱看。我倒是想翻翻书。一个中专生,现在惦念起书本了。”父亲自己笑了。他拿听筒捂严嘴。
“有带来。妈说你想看《左传》,我还给买了《世说新语》和《平凡的世界》。”
“够了。我看你是不想让我出去。”
他们都挤出几声笑。陈志明感觉父亲比从前要放松很多。
“儿子对你可比对我好。”谷正萍凑过来。
她身上的香水味浓得让陈志明心躁。
“你一个人回来的?”父亲问。
“舒婕得忙自己的事。”陈志明犹豫了一下。
“这才多长时间?我和你妈当年就总各忙各的,然后……”父亲放在台面的手软了一些。几乎每块指甲的边沿都翻出了倒刺,指缝蓄满污垢,无名指的整片指甲全是黑褐的,像特意做了跳色的处理。“你经历过那些日子,我没必要细说。你得跟我们反着来,这样兴许还有奔头,日子就该是平平淡淡的。好的生活就是,一天忙到头,你心里想着回家。”
父亲又把手掌握成了拳头。一只既陈旧又充满力道的手。它暂时蛰伏在这儿。
陈志明头一回这么观察父亲的手。不过,现在,这就是父亲的手。
“你平常都做什么?”陈志明让自己别联想太多。
“学着怎么做一个不危害社会的人。”
“拉磁环、制衣、磨宝石,”母亲在一旁补充,不时用左手捋一捋后颈的几绺发丝,“他们什么都干。”
陈志明将听筒搁回她手里。他觉得没什么可说的了。父亲隔壁座位的男人突然伏案痛哭,身体抽动得非常剧烈。但父亲和母亲都不为所动,他们又说了一些别的。
陈志明的注意力往边上移。挨着的玻璃上贴的是“亲人”俩字。再过去是“认罪”。更右边就看不着了,除非站起来,退后。
“除了婚庆和广告,志明现在也拍些带剧情的短视频。现在就指着这个糊口了。”母亲不时看看陈志明,她的食指卷着电话线,“他脑筋转得快,活儿好,跟你似的。整个城市跟摄影有关的单子,尤其是青年人的,差不多都让他给包圆了。”她眼巴巴望着玻璃那头的某个地方,而不是面前的这个男人,她的前夫。五年前他们办了离婚手续,那时他还没进去。不过就快了。
“说你也不懂,等你出来,就什么都明白了。”她带上一点陈志明并不陌生的略显刻意的笑。
“勿忘亲人。”陈志明喃喃自语。
“什么?”母亲问。
“没事,你们继续。”陈志明抿着嘴。
他们接着扯了一些话,电话线把母亲的食指缠得有点发青。陈志明没听进去,他寻思如果还有第二次,他还能问出哪些问题,又或者,他会否察觉出什么不一样的地方,这里,这里的人,也包括他自己。
“没事快回吧。”父亲提高了嗓门。他往后靠到了椅背上。
陈志明好好端详了一眼父亲。他的五官看起来比过去能装下更多的情绪和感受。
“还有七八分钟呢,跟儿子再聊两句?”谷正萍的目光像针线一样在父子俩的眼睛间来回穿。
“可以了,你们走后我休息一下。你们也去干该干的事。”透过听筒,父亲的话陈志明坐在边上也能听见。他还能听到邻座的人的话。现在父亲的左手边已经换了一茬人,他们在规划以后可以干点什么。两个男人年纪相仿,里头的中年人应该很快就能出去。他们偶尔笑得铿锵有力。
“那……”
“走吧。”
“贝那普利、呋塞米和贝他乐克,都在里面了。”母亲努着嘴,像在撒娇。
对面点点头。
陈志明抓过听筒,“我们下次再来。”
“别折腾了,见一面也减不了刑。我知道你在忙。”父亲说,“你能来我很高兴。”
陈志明还是不大敢注视他的眼睛。从小如此。但现在跟以前又有所差别。
“老实说,踏进大门前,我完全不知道怎么面对这一切。”陈志明看到有新的人坐向父亲背后的那张皮革座椅,手上发出一模一样的碎裂的银光。
“那件事也给你造成了伤害。”父亲的上身往玻璃这边倾斜过来,双肘支着花岗岩的台面,“不过,都不值一提了。”
就要挂上电话的时候,他们对望了一眼。
“等等。”父亲突然喊了一声。
“你今天真漂亮。”他冲着谷正萍抛了一个媚眼,然后嘿嘿地笑,“可惜了。”他的牙齿暗黄,但一颗颗都还非常稳当。
放下车窗,嘴像失火了一样浓烟滚滚。
沉闷的哗响从肉眼看不见的地方游移过来。是那片玉米地。
陈志明试了一根爱喜。他把香烟搬到眉心前,竖着。谷正萍站在车尾一段距离之外,后视镜缩小了她的身形,显得更为遥远和致密。她的下身呈一个锐角,固定在路边的排洪沟上。阵阵轰响从她身上经过。她正在补回刚才没能接着的那些通话。拿下手机,然后继续挨到耳朵上,如此往复。她有一千九百四十四个成员组成的粉丝团,哪怕只点进去一次,陈志明也心里有数。他的余光总是不由自主地往那块小镜面上瞅。她穿了一条深灰色的瑜伽裤,叉开的双腿丝毫不见多余的赘肉。练瑜伽,打拳击,搞直播,平时她想怎么着就怎么着。正是这双腿,在那些短视频和只有几十个甚至几个人的直播间里被稍微拉长后,一个劲地蹦来跳去。
整包爱喜烟被陈志明抓在手心,手指逐渐围拢。指关节和爆珠破裂的嗒嗒声混在一起。
“你爸说什么可惜?”刚坐回车上,谷正萍便开口问。
她应该知道,陈志明也给不了答案。
月亮的弧度很精巧,只是长久地埋在一层缓慢蠕动的云团里。偶尔探出局部,更为充盈的清冷和温暖会同时叠加在球场上。浅色外壳的汽车,叶片光滑的杂草,以及球场边的摩托车棚顶,光感比其他区域更为饱满和晶莹。虫声始终起伏在听力分辨不出的地方,叫得非常干脆、错落和无聊。
陈志明睡不着。站到窗边,他临时想要下楼走走。凌晨两点多,穿好外套,揣上钥匙和手机。母亲房间的门缝没有亮光。穿鞋的时候,他一眼就瞥见了沙发上的小黄人,它瞪大双眼,笑得憨然自信,端正地坐在沙发扶手边。现在他知道了它的名字。只要愿意,他完全可以掌握更多的讯息。
他蹑手蹑脚地出了门。
球场被汽车塞得满满当当。假如哪位车主临时用车,必须把另一些人从睡梦中唤醒,然后彼此将引擎发动起来。他们宁可冒着这样的风险,也要把车停在这里。好在陈志明的车一开始就停在了出口边上。
他的车已经待了两宿。
母亲那辆奥迪的屁股歪向左侧。陈志明当时没有帮她,他不在这里的时间很长,她得靠自己来。她至今仍不大能掌握如何将车快速地停在划定的方框内,尤其当两边都有车辆的时候。但陈志明从来没听说她曾刮蹭到别人的车子。她倒是聊过一回她是怎样磕坏前任那辆保时捷的,是在公路上跟另一辆车,据说当时的情形挺严重,安全气囊都弹出来了。这件事给她造成了相当的心理阴影,然而并不影响几天后她重新将车开上路。这就是谷正萍。或许,这也是她把车停得歪歪扭扭却不会轻易碰着的原因。
两年前,谷正萍跟一个做虫草生意的外地老板好上了。他带她跑过几次西藏,主要是去山南一个叫加查的地方。她身穿那种特意为游客准备的藏族服饰,跳过不止一段舞。那几趟旅程为她赚得了好些视频素材、流量和粉丝。虫草老板比她小五岁。陈志明不清楚他们具体何时分手的,他压根不关心。只在准备跟舒婕的婚礼时,他纠结过到底该不该让这个男人也来,甚至,让他上台。男人的座驾或许可以被征为婚车。不久,问题迎刃而解。对于这样的结果,陈志明觉得完全在情理之中。
直至今天,没几个人敢说比陈志明更了解这个球场。打从母亲腹部那朵牡丹的位置闯入这个世界,直到第八个年头,他都在这里拔节。这是母亲从前的单位配发的房子。她后来决定下海,跟陈荣昌一起忙活夜总会的生意。父亲开了这座城市第一家夜总会,叫夜猫。不满一年,母亲就出来干自己的。她开了一家美容院,很快又有第二家。在拥有更为宽敞亮堂的住所之后,这套小房子被租了出去,起码有五六年的时间。再往后,所有的一切又被猛地推翻。
陈志明记得那是一个异常燥热的暖冬,那天电视里全在播报萨达姆被美军抓获的新闻,他们一家三口安静地回到了这儿。无非有个地方落脚,陈志明并不介意,两室一厅完全可以安放三个人的生活起居。那时,他的欲望只有这么一丁点。
麻烦的是父母。陈志明尽量不让自己过多耽搁在他们两人同时在场的空间里。还好家属院里有一帮关系很铁的伙伴,他们可以从清早玩到夜深,有一个算一个,他们全都顽皮得不相上下,而且足够仗义。陆陆续续,由于家长的意志或自身的变化,他们开始各奔东西,最终彻底失去联络。但那些记忆和状态深深地烙在陈志明的脑子里。那是他这辈子最逍遥的时光。
陈志明还记得五年级的那个夜晚,在跟伙伴们告别后,他在单元楼门口撞见了陈荣昌。父亲敞着腿坐在阶梯那儿,摁着手里的小灵通。他的脸涂满屏幕映来的白光。那时,整个家族就他拥有一台移动通讯设备。他似乎好不容易才认出了陈志明。他的身上跑着陈志明再熟悉不过的酒气。他一把将儿子搂住,声称再带他玩会儿。
“还是回去吧,妈会骂我的。”陈志明其实只是有些惧怕身边的这个男人。
“有我在,她敢?”父亲笑嘻嘻地。平整的水泥地像是被他走出了好多沟沟坎坎。
他们来到球场。
父亲让陈志明爬上篮球架,然后翻过篮板,到篮框上头去。
“你得体验一下,这种感觉比在底下带劲多了。”他一脸严肃地告诉儿子一些步骤和要领。
刚开始陈志明不是很情愿。但很快,他的确想试试。他做过不少比这危险得多的事。
首先沿着铁架子爬到篮板的背面,按照父亲的指点,双手攀住篮板的上边角,凭手劲转过身位,腰腹和手配合发力,慢慢挪动,直到左脚够着篮脖子的铁板,再将身子摆正。他终于站到了没有篮网的篮框上,视野前所未有地开阔。他可以看清两侧二楼阳台的情形,还有遗落在摩托车顶棚上的高空坠物。他距离横在球场边的电线同样非常接近,电线上挂着好几个沙包,那是他们玩丢沙包时不小心甩上去的。当年,整个篮球场夜里只停放着三两辆公家车。
父亲叉腰立在篮底,粗着嗓门捎着脏话,给了他很多夸奖。陈志明有点难为情,他担心有人会冲出来跟父亲干架。但他同时感到无比雀跃。在他印象里,这是父亲唯一一次称赞他。
陈志明最后双手握框,把自己吊在篮框上,像完成了一次扣篮。他的身子不停晃动,父亲则吹着口哨。“这才是我儿子。”他说。直到双脚变得越发沉重,陈志明才将手松开。除了脚板有一点麻和闷闷的胀痛,没有任何问题。父亲不停用发臭的嘴亲他干净不到哪儿去的额头。他搂着陈志明的肩,他们像两个爷们儿一样往家走。陈志明感觉像在做梦,他们两个人都在做梦。
现在再看篮框,似乎没当年那么高了。框上挂着一圈崭新的带着弧度的篮网,篮球架不知更换过几茬,眼下的基座只是一根僵直的刷着绿漆的圆铁柱。哪怕不考虑目前的身体状况,要想翻到篮框那儿,也比当年更加困难。
陈志明摁下裤兜内的遥控键,车子在车堆里叫了一声,灯光闪烁。他的目光瞄准家的位置,尤其是窗户。窗户比周围更加黢黑。几分钟前,他还站在那里,对接下去的时光毫无头绪。
坐进车,踩实脚刹放下手刹,点击启动按钮,将挡位推到N挡。掏出手机。第三天了,那个女人还没回消息。他在屏幕上翻到卢冠廷,让旋律飘起来。谷正萍有一点说得挺中肯,听歌就选粤语老歌,一者更耐听,二者不容易暴露一个人真实的趣味。这是他在她的直播间里听到的。
陈志明观望着中央后视镜里的自己。跟两年前、两个月前甚至两天前比,他挺希望能够察觉到哪怕一点点的不同。
车在球场上挪了几下,即可径直开走。一路开出这座城市。
有些事,想做尽管做。有些话,可以天亮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