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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文学》2025年第2期|李浩然:召唤术
来源:《上海文学》2025年第2期 | 李浩然   2025年02月21日08:30

遇到张斌后,我不得不在脑海里重温一遍召唤术:在地上画一个等边三角形,每角坐上一人,三人各持铜锣、木剑、砂钵,待日月交会之际,敲响铜锣,舞动木剑,燃黄纸于钵内,再附以咒语,想召唤哪位神灵,便对月呼其名。全套仪式走完,并不保证百分百成功,还要看召唤者的诚意和神灵的心情。

我告诉他们,我亲眼看到姥姥姥爷和大舅召唤出牛魔王,高五六米,长十米,举止文雅,面目慈祥,姥爷一挥鞭子,它便俯下身去,荷着月色,拉起犁头来。待日升月落,便化作云雾散去,留下的脚印也一并隐匿。

说起来,这是三十年前的事情了,当时我们年纪还小,最大的刘玥也只有十岁,上四年级,张斌最小,刚上一年级。三家住在同一栋筒子楼里,上下学经常碰面,一来二去成了朋友。

我搬来最晚,跟他们略有不同,皮肤稍黑,说话带口音,会把蜻蜓叫做蚂楞,蛤蟆说成河猫,常遭他们嘲笑。特别是张斌,每次笑得最大声。

如今我是一名电台播音员,主持一档交通节目,早七点到十点,有固定的听众群,多为出租车司机,除播报路况信息外,也讲些网上看来的段子。“配合浑厚深沉又一本正经的播音腔,有一种独特的幽默气质。”评价来自我的女朋友刘玥,没错,是同一个刘玥,她说小时候就看出我有当主持人的天赋,我想她不是记忆错乱就是在故意讨好我。当初我为了学习普通话,每天晚上躲在房间里,叼着筷子练发音,一本字典翻得脱了线,这些她都不知道。该感谢张斌,我总会冒出这样的念头,但当我们相遇时,我首先想到的却是假装不认识。虽然他脸上的疤痕显眼,几米外可见,但我们分别三十年,认不得也正常。正欲低头,张斌已迎面走来,并向我伸出了右手,老兄,别来无恙?我只好站起身,礼貌回应,两只手相触,我感觉手心被一股力道击穿,不由一颤。

张斌模样没大变,只是等比例扩大了数倍,唯独那道疤,由红色褪成青灰,横贯整张脸,像一条焊缝。

打过招呼,张斌没有马上离开,他拉出桌底的椅子,坐了下来。我只好告诉他,我正在等一个朋友。他突然笑起来,那道疤在他脸上跳跃,你那位朋友,这不是已经来了吗?事情就是这样,有人约我出来见面,说有要事相告,关于刘玥的。我如约前来,等了半小时,等来我儿时的玩伴张斌。

我想他肯定掌握了刘玥一些不可告人的秘密,我也有所察觉,近来刘玥行踪隐秘,言语飘忽,对和我上床这件事也不再热衷,可就在半个月前,我还在她的纠缠下,一天和她做了四次。我尽量让自己显得淡定和从容,我说,我和刘玥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这么多年的风风雨雨都走了过来,我们的感情是经得起考验的,我信任她。张斌藏匿起表情,但那条疤出卖了他,它变成了紫红色,而且在剧烈抖动,使即将满溢的嘲弄无所遁形。他说,老兄,我不是来听你炫耀的,我真的有一些秘密要告诉你。

仔细看就能发现,张斌的脸除了那道疤,可以说眉清目秀,相当奶油,皮肤细致光滑,没有一丝褶皱;上身穿了件灰色休闲服,拉链拉至领口,抵住喉结,一说话,喉结推动拉链,微微颤动;他的双手交叉,叠放在桌面上,十根手指温润细长,好像玉石雕成。

时间尚早,店里只此一桌客人,老板趴在柜台上扒拉手机,偶尔抬头望向我们。有两只苍蝇在我们之间盘桓,似乎炫耀某种独特的舞技,我驱赶两次,最后落在张斌肩头,叠起罗汉。马路上车流涌动,不时有喇叭声穿透窗玻璃,钉入耳鼓,在颅内形成一个漩涡。

在这静默的瞬间,过往种种在我脑海里浮现,时间骤然折叠,冗长的过去映射在当下的一个点。八岁时,我随母亲和继父搬来狮城,住进筒子楼里。继父在狮城拥有一家建筑公司,每天打不完的电话,赴不完的酒局,在我看来,他并不需要一个妻子,但他还是娶了母亲,并且一并收容了我这个拖油瓶。母亲曾为继父打工,最后一次回村是为父亲奔丧。父亲死于脑梗,发病很快,没有承受太多痛苦。我清晰记得当时他正独自喝酒,叫我给他抓一把花生,我捧着花生来到桌前,父亲高举筷子,脸色苍白,他说,我胳膊动不了了。我放下花生去扶他,他轰然倒在炕上,就此死去。

是刘玥将我从沉郁中拯救出来,她大我两岁,个子比我高半头,第一次见面,是在楼梯口,继父和她妈打招呼,叫王姐,她妈颔首示意。四人交错间,她突然伸出手,轻抚我的头发,说,小卷毛儿,好像小绵羊啊,真可爱。我天生卷发,加上肤色又黑,总被人戏谑为印度人,我曾为此自卑不已。那一刻,我觉得她的掌心里燃着一只火炉,把我的心都烤化了。后来我每次见到她都会忍不住停下脚步,眼巴巴期待着那只具有魔力的手再次莅临我的头顶。

后来,我又认识了张斌。他与母亲同住,他妈与我妈碰面,每次简单打个招呼,遇到我继父,总是匆匆避开,神色也略带惊慌。有一段时间,张斌像刘玥的尾巴,常跟在刘玥身后,伸长脖子,用力吸气,说刘玥身上有蜂蜜的味道。他这近乎流氓的行径却赢得了刘玥的喜爱,每次见了他都要用两根手指夹住他的鼻子,说,你是属狗的吗?而张斌总会适时学两声狗叫,学得惟妙惟肖,简直能骗过狗。我对他的厌恶只持续了两天,第三天他就从家里给我带出一包辣条。在我打算与他分而食之时,他却声称不吃辣,我独享了一整包辣条,不由对他另眼相看。

我们坐在一家湘菜馆里,在浓雾般的辣椒味包裹下,他说,我经常光顾这家馆子,虽然位置偏僻,店面也不显眼,菜的味道却很正宗,尤其毛血旺,简直是一绝,要不要尝尝?我以时间还早为由,推脱了,祈望他尽快跟我透露刘玥的秘密。他却卖起关子,点了一壶大麦茶,倒满两杯,一杯推到我面前。淡黄色的液体在杯口震荡,热气袅袅而上,一股特殊的香味涌入鼻腔。他说,大麦茶能宁神安眠,我看你脸色焦黄,黑眼圈又过重,睡眠一定不太好。我谢过他,表示自己没有以上问题,脸色出于天生,黑眼圈是近来熬夜写文案所致。不由心虚,喝茶掩饰,茶水香郁中略带苦涩。他又说,我经常听你节目,叫做《狮城交通》,你的单口相声说得很棒,梗不俗,分寸拿捏恰到好处,歌我也喜欢,都是经典老歌,总让我想起从前。有一段时间,你的节目推出过点歌环节,我打过电话,接电话的并不是你,而是个女人,音色沙哑,当不了主持人,只能做导播,我点了首《童年》,你在播放前说过一句话,我至今还记得,你说,童年短暂,身处其中时懵懵懂懂,不知珍惜,长大后只能用漫长的余生来回忆。我深受触动,听着歌就流下泪来。点歌环节停播之后,播了几天民间传说,颇具神秘色彩,你说得头头是道,好像亲历,很能吸引人,也讲到过你姥爷的召唤术,还有筒子楼后面那个池塘,播了没多久,不知何故,也停掉了。

一次偶然,我跟导播说起召唤术,她听得认真,听完一拍桌子,说,太棒了,我们可以把这个做成节目,做一个系列,专门讲民间传说,超自然现象,肯定爆火。于是她整理素材,再改头换面,进行二次创作,由我在节目中讲出来。收听量果然暴增,正当我们准备庆祝一番时,节目却被紧急叫停。

我说,涉及封建迷信。

他说,原来如此,那不冤,确实有些夸大的成分,但无论点歌还是讲故事,你的节目都给我掘出了一条隧道,直通三十年前,闸门一打开,那些甜的苦的酸的辣的,统统从隧道里奔涌出来,将我掩埋在童年的回忆里。池塘边的榕树上,知了在声声叫着夏天……他竟哼唱起来。

筒子楼后确有座池塘,不过没有榕树,只有柳树,一到夏天同样蝉鸣不休。树下常有钓者举竿垂钓,也有青年下水摸鱼,双方互相瞧不上,最后皆以钓者愤然离去收场。池水颜色不一,一半碧绿,一半微黄,被一条曲线隔开,在楼上看,似两条鱼纠缠,再看,又像太极图,据说是由于塘底泥沙质地不同导致。继父另有高见,认为这座池塘大有门道,不仅塘水构成太极,塘边的柳树似乎也是按照五行八卦排列,实乃风水宝地。我们盯着那些柳树看了半晌,没看出它们与普通柳树有何区别。

夏夜我们常到树下捉知了猴,我用树枝和枯叶生起篝火,扔进去几只知了猴,待肉香飘来,将知了猴拨出,剥而食之。现在回想,知了猴味道苦涩,该是没加入调料的缘故,但我们三人吃得津津有味,并逐渐上瘾,直到刘玥嘴里生疮。那个疮呈三角形,边缘泛白,内部已经溃烂。刘玥双手提起嘴角,在我和张斌面前展览疮口,张斌表现夸张,惊呼不得了了,这可怎么吃饭?刘玥松开手,让嘴唇合拢,双目泪光涟涟,说,别说吃饭啦,喝水都疼。张斌挺了挺腰杆,说,不用担心,我奶奶也经常长口疮,后来吃了一种药,再也没犯过,那个药家里还有,我这就给你取来。我忙制止,说,药不能乱吃,我有一个法子,保证管用。在他们充满期待的目光下,我得意洋洋地说起召唤术。

我还记得我们一起召唤神仙,那个神仙叫什么来着?

药王神。我脱口而出。

张斌一只手贴在水杯上,上下摩挲,对,药王神,后来我查过,所有典籍里都没有这号人物,只有药王真君,传说是扁鹊所化,我想你可能记错了名字,所以第一次召唤没有成功。

成功了的。我小声反驳。

三十年前的那个傍晚,我们三个站在塘边,突然来了一阵风,搅动起池水,那个太极图竟似转动起来,一时令我目眩。张斌拉了拉我的衣角,手指天空,说,你看。天上同时出现了太阳和月亮,一白一黄,一圆一钩,各据池塘一端,像在互相角力,拔河般,各自向后退去。我说,正是使用召唤术的好时机。我捡起一截树杈,在脚下画出一个三角,各边长约半米,将叶杈掰去,只余一根木棍儿,交给刘玥,交代道,拿它当剑,一会儿我说刺你就刺,让你斩你就斩。刘玥眼神中虽有疑惑,还是接过木棍儿,凌空挥了两下。又让张斌回家取脸盆。张斌一路小跑而去,片刻怀抱脸盆,气喘吁吁返回。那脸盆红沿白底,多处掉漆,盆底开着一朵大红牡丹,花瓣上覆着不少丝状皴泥,想来是他妈的洗脚盆。我从塘边抠出一块石头,递给张斌,嘱咐说,现在脸盆就是铜锣,让你敲你就敲。张斌脸颊红润,不知是因为兴奋,还是刚刚奔跑所致。我四下观瞧,看到岸边漾浮一只皮鞋,将其捞出,控去里面的塘水(一条泥鳅从鞋口跃出,吓我一跳),说,现在这只鞋就是砂钵,齐活了,马上举行召唤仪式。张斌问,药王神怎么来,坐飞机还是开车?我鄙夷道,那可是神仙,用不着凡人那些交通工具,你看到这只鞋了吗,不对,它现在是钵,一只神钵(双手插进裤兜,左手触到打火机,右手摸到一团卫生纸,全部掏出,展于张斌面前),一会儿我点着火,扔进钵里,等火一灭,药王神就会从钵里钻出来。刘玥和张斌盯着那只皮鞋,均展露出狐疑之色。那只鞋子鞋面断裂,鞋尖开胶,嘴巴微张,像一条渴了三天的鲶鱼,怎么看都不太值得信赖。天色渐暗,太阳又落低几许,眼看要坠入池中,我说,天快黑了,抓紧时间吧。

你可能记错了,张斌喝了口茶,说道,第一次没有成功,成功的是第二次。

火团燃尽,我们紧紧盯着鞋口,几片烟灰盘旋而上,升高半米左右,徐徐落下。药王神并没有出现。月亮继续爬升,太阳已隐匿无踪。天黑下来。我们又等待片刻,仍不见动静,知了纷纷叫起来,叫声搅浑了夜色。刘玥捂嘴说,药王神呢?我说,神仙怎么能随便让人看到,一定用了隐身术,悄悄给你把脉,你有没有感到左手手腕上有什么在动?刘玥双肩抖动,脸色绯红,说,好像有。张斌低头看着她撑在地上的左手,从她手腕上取下一条绿色毛毛虫,说,这是药王神吗?

伴着刘玥的尖叫声,张斌将毛毛虫扔到脚边,用力踩了下去,他再抬起脚时,毛毛虫已变成一抹镶在地上的绿色汁液。我知道,他们对我的信任也正在遭遇和毛毛虫同样的命运,我努力挣扎,说,大概是我们用的法器不对,我们应该换成真正的木剑铜锣和钵,也许药王神本想来的,但是那只鞋子实在太脏太臭了,他又恰好有洁癖……不等我说完,刘玥挠着手腕、张斌抱着被敲出诸多坑洞的脸盆离开了。

在我和刘玥确定关系后,我多次向她提起,第一次召唤术是成功了的,只是发生的时间有些滞后,大概那天药王神喝了点酒,脑子不大清醒,途中迷路,耽误了时间,但在当天晚上,大概十点多的时候,他赶来见我了。他推开我的房门,身影堵住整个门洞,我看得很清楚,他身材高大,头发灰白,束在头顶,挽起一个鬏,胡子瀑布一样垂下来,盖住整个胸膛,一走路就荡起波浪,双手分持药罐和药杵,衣袖肥大,里面藏着诸多药材,一说话瓮声瓮气,像是得了鼻炎,叫我小孩儿,说,召我来何事?

刘玥翻了个身,弓起腰,屁股贴上我的胯骨,拱了两下,我往另一侧挪开两公分,给她腾出位置,她说,夜里十点多,你睡觉了吗?我说,睡了。她说,你睡觉开灯?我说,没有,没那习惯。她又把胳膊枕在头下,说,那你怎么看得那么清楚?我一时语塞。她说,你在做梦——关灯。对于一些陈年旧事,她似乎没有兴趣追忆。

我对张斌说,那天晚上,药王神突然造访,着实吓得我不轻,以为是鬼,躲在被窝里抖如筛糠,直到他自报家门,我也的确在他身上闻到浓烈的中药味,这才解除警戒,与他交谈起来。在得知我的意图后,他两根手指捻着胡子,另外三根手指依次跷起,说,这还不容易?我这就去帮她医治,保证药到病除。不等我道谢,他已化作一阵烟雾,嗖嗖退去。

张斌说,可是第二天刘玥的口腔溃疡不但没有痊愈,还有加剧的趋势。

要怪就怪药王神这个糊涂神仙,他找错了门,刘玥家住四○三,他去了三○四。三○四同样住着个女孩儿,家教极严,跟我们素无往来,所以无法验证当夜她是否见到药王神。直到半个月后,他再次找到我,说是做客户回访,让我给个好评,我断然拒绝了他,并大声指责,骂他庸医。在这半个月里,刘玥的口腔溃疡蔓延到整个上唇,不得不到医院就诊,挂了七天点滴,每日由她母亲接送往返,见了我依旧打招呼,只是与往日不同,眼神飘忽,心不在焉,嘴巴噘着,似有不满。

他说前些天见到刘玥,是自他搬离筒子楼后第一次见面,三十年的时间,刘玥容貌变化巨大,不但单眼皮成了双眼皮,嘴唇似乎也更加饱满,只凭外表,他当然无法认出她,但她身上的味道让他当即确认,她就是刘玥。那股蜂蜜味儿丝丝缕缕散布出来,让他陡然打了一个激灵。地点在万象城旁的步行街,时间是晚上七点一刻,时令刚过清明,刘玥穿着件无袖连衣裙,上面缀着小碎花,像是披挂了一身的星辰,他马上想到一个词,众星捧月。等他到了近前,刘玥却转身走进一间酒吧,他悄悄跟进去,发现她正跟一名男子握手。那夜她在男子的怂恿下,至少喝了三杯红酒,后又相伴离开,刘玥身影摇晃,已醉了七八分,那男子神色从容,毫无醉态。男子将刘玥搀进出租车,自己从车尾绕到另一侧车门,也上了车。他随后叫了辆出租,紧紧跟在后面。

我发现自己握着茶杯的右手在微微颤抖,胸腔内近似化工厂污水味道的气流汹涌,难以找到出口,在双肋间冲撞,回流,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

高中毕业后,我便与刘玥断了联系,去年接到一个陌生来电,对面声音嘈杂,似有多名女士在打电话,却没人与我讲话。问了两遍,突然传来笑声,说,小卷毛儿,果然是你。寒暄两句,讲,要工作了,有空再约。匆匆挂断。我正回味,她发来信息,这是我手机号,你可以存一下,晚上有空吗?

我说,她一定是在跟那人推销保险,我相信刘玥的品性。语气却绵软无力。

张斌说,我也相信,但别忘了,她喝了不少酒,从她当时的表现来看,意识已经不大清醒。

我深知刘玥的酒量,啤酒四瓶到顶,再喝就要歇菜,胡言乱语一番,倒头就睡。虽没一起喝过红酒,但引发反应的介质相同,都是酒精,三杯红酒的效力约等于四瓶啤酒,这时候的刘玥已经接近断片儿,被人趁机占了便宜也不是不可能。想想刘玥近来的表现,确实经常面露愁容,几次问她,她都言辞闪烁,后说只是工作太累。

我又想起那件无袖连衣裙,购于去年冬天,反季大促销,原价一千八,折后只要九百。她回家跟我炫耀,大谈她的购物经,我怂恿她在我面前试穿,她当即脱掉棉衣,裸身套上连衣裙。房间里虽有地暖,但那两天管道堵塞,气温只有十来度,她不停用手搓着小臂上的鸡皮疙瘩,嘴里咝咝吸着凉气。我顺势将她扑到床上,和她一番云雨,事后连衣裙沾了污秽,被她埋怨许久。我记得那天做完爱后,她的身体依旧冰冷。她把连衣裙清洗干净,挂进衣柜,打算夏天再上身。清明过后,气温略有回升,但距夏天尚远,绝非穿裙子的季节。那天她取出那条裙子,穿在身上出了门。大概怕我多心,临行前跟我说去见一个重要客户,成了的话,下半年可以躺平。我没有多心。那天她回来很晚,大概十一二点钟,我已睡着,被她的开门声吵醒。她进了房间,我发现她头发凌乱,衣衫不整,身上酒味儿呛人。我困意汹涌,仍然没有多心。现今想来,那天她的行为反常,确实像遭了什么委屈。

时近中午,饭馆里逐渐上客,先来一男一女,只点了两份水饺,后是民工模样的五六人,围坐一桌,点了一个鸳鸯火锅、几样凉菜、两筐啤酒。喧闹声一时不绝,火锅味儿又被哄抬而起,满屋子乱窜。张斌像看出我的不满,说,其实我把见面地点选在这里,另有一番深意。我看向他,等他解答。他说,你忘了吗?三十年前,你我的脚下,还是一座池塘,就在我们住的筒子楼的后身儿,大概百米见方,夏天水多一些,春秋水少,冬天结了冰,我们常去上面打出溜滑儿,抽尜尜,也玩儿拉雪橇的游戏。你不知从哪里找到一扇破凉席,让刘玥坐在上面,我在前面拉,你从后面推,我故意捋着池塘的青黄界线跑,刘玥就被甩得左右摇摆,几次险些摔下来。那座池塘的样子,现今想来,却有点像他们吃的这鸳鸯火锅。

确实像。我附和。

我依稀记起,筒子楼拆掉之后,那些废砖烂瓦都填了池塘,整个儿盖起一座工厂,号称狮城最大的铸造厂。四只巨大烟囱直破云霄,成日浓烟滚滚,方圆几公里都能闻到呛鼻的臭味儿,人走在下面,头顶落雨般飘下黑色的铁屑,搞得人满头满脸。那时张斌已搬走多时,刘玥一家住进她爸单位分配的家属楼,而我也随继父搬到刚刚建起的别墅里。

张斌饮尽茶水,说,时间不早了,不如先吃个便饭,咱们慢慢谈。不待我答复,叫过服务员,点了毛血旺和拍黄瓜,又问我,喝酒吗?我摇头,他说,那好,再来两份米饭。我说,我记得你不吃辣。他笑起来,样子有些腼腆,我骗你的,辣条只有一包。

等菜上齐,他劈开一双一次性筷子,双手各持一根,互相剐蹭几遍,递给我,自己又取过一双,指指桌正中热气蒸腾的毛血旺,说,吃吧。我等他继续讲下去,他却闷头吃起饭。我关心刘玥后来的遭遇,无心餐食,只潦草吃了几口。

吃完,张斌坚持结了账,说要带我在附近走走。约我之前,他已勘察过,距此不远有家茶楼,本该是聊天的好去处,但里面不设茶台,不卖茶饮,只放着几张麻将桌,离老远就能听到铿锵之声。再往前数十米,有个小公园,晨起有老人散步打拳,平时罕见游人,虽无亭台楼阁,绿化却是不错。一边说着,我们就进了小公园,正如他所言,公园里种了不少绿植,大部分叫不出名字。公园角落有张石桌,桌上画着棋盘,桌下摆两个石凳,张斌用手扫拂之后,请我落座。太阳在我们背后,恰被树挡住,一团阴影笼罩着我们,我感觉周身布满凉意。张斌指指脚下,说,原来这里就是我们住的筒子楼。我说,后来盖起铸造厂,铸造厂拆除后,我就没再来过,不知道这里成了这副模样。

铸造厂因为污染问题,被接连举报,却在两任厂长在职期间屹立不倒,后来出了一次事故,才被彻查。当时我已进入大学,给母亲打电话时,听她说起,继父与铸造厂有业务往来,拔出萝卜带出泥,被牵扯进去,判了八年。讽刺的是,犯人们的日常工作就是在狱警的监督下拆除铸造厂的围墙。服刑未满一年,继父被一截钢筋刺穿喉咙,当场毙命。官方说法是意外,我妈因此获得一笔不菲的抚恤金,民间传言继父是受不得狱友的欺辱,愤而自尽,还有一种说法,是被仇家暗杀,当然,这被多数人认为是无稽之谈。

张斌伸出一根手指,摸着桌上的棋盘,棋盘格子里积满尘土,“楚河汉界”被锈蚀,已模糊不清。他说,那时候你住二一○,我住四○八,刘玥住在四○三,每次我们出去玩,都是刘玥组织,她先叫上我,再一起去楼下找你。开门的大多是你妈,有时也会是你爸,通过开门的那只手,我总能判断出是你妈还是你爸,你妈无名指上戴着戒指,你爸手腕上戴着一块金灿灿的手表,后来,那块手表不见了。

我记得那块手表,是继父托人从香港买的,他极为珍视,只有睡觉时才会摘下。后来他腕上再不见手表,母亲还好奇问起,他只说丢了,便不再多言。

张斌继续说,你爸从不阻止你跟我们一起玩耍,你妈却拦过几次,说你作业还没写完。我说,我妈是这样的,有时看起来不通人情。张斌说,我觉得她很好,起码是为你好,只是因此你与我们逐渐疏远,我跟刘玥却越来越亲密。我的右手拇指跳动,用左手压住,说,这我倒没觉得。张斌目光闪烁,显然识破了我的谎言。他说,那年冬天,你爸手表丢失后不久,我问过你一个问题,是关于召唤术的,你还记得吗?

还是触碰到了我不愿提及的那个话题。

那年冬天,池塘结冰,厚可达塘底,锤斧铁锹均凿砸不穿,很多鱼冻在冰中,形态各异,形同琥珀。我们三个站在冰上,张斌问了我一个问题,召唤术能不能召唤活人?我想都没想,随口说,神仙都能召唤,人有什么难的?他说,那能把我爸召回来吗?

他爸在外务工,难得回来,自我搬进筒子楼,只见过他爸一次,长得粗枝大叶,人却和蔼,见了我们,便从口袋里掏出槟榔,说南方人都嚼这个。我嚼过一块,味道直刮喉咙,以后再不敢尝试。实际上,对于召唤术的效力,我心中没底,毕竟上次很难说得上成功,药王神托梦云云,也可用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来解释。但我不想在他面前露怯,力争挽回颜面。再者,有刘玥在旁,我别无选择。

这次我准备周全,折一根笔直的柳木棍儿,用壁纸刀削成木剑,刃口锋利,可轻松斩断纸板;铜锣依旧用张斌家的破脸盆,刮掉表面漆层,将四周踩平,取一根筷子,一端用棉布绑成圆槌,敲击脸盆,响声震天;偷拿出捣蒜罐,清洗几遍,彻底去除蒜味,权当钵用,再将两张作业本封皮卷入其中。安排停当,当天傍晚却没出现日月同辉的场景,直到第四天,天上同时出现太阳和月亮,我忙在池塘中央的冰上画出一个三角,将铜锣交给刘玥,钵交给张斌,自己拿好木剑。各自坐好,我高举木剑,念动咒语:天灵灵,地灵灵,天地玄黄显神通,要雨得雨,要风得风,求个斗战佛,来个孙大圣。咒语念完,命令刘玥敲响铜锣,张斌点燃黄纸。一阵冷风旋来,吹灭火焰,我们三人静待张斌爸爸出现。钵中散出一阵烟雾,飘出几片焦煳的纸屑,便再也没有动静。等了片刻,张斌突然说,我爸怎么还不来?我额头上不知什么时候沁出汗珠,在冷风下结成冰球,吸附去我的体温,让我忍不住打起寒战,我说,可能路上有点堵,再等等。我听到刘玥从鼻腔中哼出一声冷笑。又过了一会儿,张斌不耐烦起来,说,我爸不会来了吧?你是不是骗人的?我说,我骗你干吗,我姥姥姥爷真的召来了牛魔王。刘玥说,我看过电视剧,牛魔王不是被天庭抓走了吗,还怎么出来?我一时语塞,张斌却大哭起来,边哭边叫,骗子,你是骗子。我急火攻心,舞动木剑,喝道,闭嘴。一道寒光从张斌脸上划过。

我看着张斌脸上的灰色疤痕,只觉胸膛里堵着一个疙瘩,上不来也下不去,只想开膛破肚将其取出。我说,召唤术根本就是骗人的把戏,是我小时候不懂事,把你害了。一腔浊气涌出,身上轻松许多。张斌却笑起来,两根手指敲击棋盘,说,明明灵验得很,我的脸受伤之后,我爸第二天就回来了。

张斌脸受伤之后,我有几天没出家门,觉也睡不好,一闭眼面前就会出现张斌那张血迹斑斑的脸。好在没过多久,张斌一家三口就搬出了筒子楼。据说除了全部的医疗费用之外,继父还赔付了张斌家十万块钱,才算将此事平息下来。

我说,我真心跟你道歉,事情过去了这么多年,我心里一直觉得愧疚,想找你,又不敢,哪怕见了面后,我的第一个念头也是假装不认识。

他再次笑起来,脸上疤痕抖动:出院之后,有段时间,我不敢照镜子,总觉得有一条蛇趴在脸上,噗噗吐着信子,随时会张开嘴咬我一口。刘玥来看过我一次,跟她妈妈一起,她们坐在客厅里,她妈一直在安慰我妈,刘玥问了两次我在哪里,我没听到我妈的回答,我躲在房间里,犹豫了两次,还是没能走出去。我想你也会来的,但没有。我也搞不清楚自己是希望你来还是不想你来,更搞不清楚是不是恨你。我更多的是害怕,想有人陪着,又怕被人看到。后来,我爸妈就带我搬出了筒子楼。我爸起先想把我转到武术学校,按他的说法是,有了功夫傍身,就没人敢再欺负我。到了学校,教练捏捏我的胳膊腿,说,骨头像面条儿,不宜学武,是个耍杂耍的料子。于是我被送进了杂技团,我爸说,学了杂技,不一定能制敌,但自保总没问题。后来,我常想,我爸真是幼稚。

太阳绕过树木,将我和张斌置于它的目光之下,张斌的脸被分割成明暗两部分,像日与夜在对峙,说不出的诡异。

张斌说,铸造厂出过一次事故,你还记得吗?

我说记得。大概二十年前,临近春节,铸造厂领导为了庆祝效益翻番,组织了一次大联欢,除各部门报送节目,还请来社会上各个剧团登台献艺。其中一个杂技团在表演空中飞人时,礼堂的天花板突然坍塌,台上三名演员被埋,无一生还。

张斌说,我在杂技团主修空中飞人和飞刀,历经数年,有所成,可独自登台表演,逐渐有了些名气,因脸上疤痕,被观众称作疤瘌脸。那天的演出,本来我是主演,但负责联欢会的后勤经理见到我后,担心我的疤痕吓到台下领导,强迫换了演员……

我嗟叹,想说塞翁失马焉知祸福,终觉不合适,话到口边,又吞回肚里。他又说,坐得屁股疼,不如我们再往前走走。说罢,站起身,径自向公园外走去。我只好紧紧跟随。路到尽头,前方出现一座建筑,甚有古风,表皮脱落,裸露斑驳红砖。张斌手指建筑,说,这就是铸造厂的礼堂,据说仿照天坛所造,耗资百万,在当时已是天价,不想是个绣花枕头。只是铸造厂其他建筑尽悉拆除,只留下这座礼堂,不知何故。到了近前,现一拱门,高六七米,宽三米余,上面裂纹纵横,隐约可见拼接痕迹。张斌用力推门,大门吱呀作响,缓缓开启,里面光线昏暗,空气阴森,只正前方舞台上竖立一道阳光,如同泻下一股水流。脚下是一条长阶,左右由高到低排列着座椅,大约可供千人入座。

张斌步下台阶,脚步声铿锵,走到舞台下方,轻轻一跃,跳上舞台。我跟过去,舞台高度与腰平齐,我双手撑住台面,试了两次,没能跳上去,他伸出手,说,我拉你。我握住他的手,肌肤滑嫩,不像练功多年。力气却大,轻轻一提,我已站上舞台。舞台上铺着深红色地毯,肮脏不堪,多处破洞,露出下面的木地板。张斌走进那方阳光中,我突然想起幼年时见过的那些冻在冰下的鱼,其中有一条就像他现在这样,竖直身子,似乎想要破冰而出。他说:当时空中飞人就在这里表演,从顶棚上垂下三条绳索,挂在三名演员腰间,三人飞翔跳跃,如在云端。其中有我一名师弟,当年只有十四岁,我们名为师兄弟,实为师徒,他的一身功夫都由我传授。当时我就站在后台,从幕后看他们表演,心里感觉欣慰,师弟身手矫捷,功夫不在我之下,已可独当一面了。这时我就听到一声巨响,舞台上腾起一片尘烟,三人都消失不见了。等人被刨出来,早已断了气,师弟一张脸被砸烂,不辨人形。我抱着他的尸体,想哭,却哭不出来,恨不得死的是我,恨脸上这道疤,如果不是它,师弟就不用替我上台。他表情沉郁,我听得心惊。他又指指脚下,说,那天晚上,刘玥就被带到这里。我这才发现,地毯上画着一个圆圈,圆圈旁有一块颜色稍深的痕迹,似乎是血迹,我说,出……出什么事了?竟发觉自己有些口吃。

张斌一路跟踪而来,怕被发现,不敢追得太紧,到礼堂门前,之前那辆出租车正在调头,等其走远,他下车,推了推门,已从里面闩住,将耳朵贴在门上,能够听到细微声响。他攀到礼堂屋顶,见到那个破洞,轻步移过去,站在破洞边缘,向下窥探,地毯上点着一根蜡烛,烛光羸弱,微微晃动。刘玥和那男子相对坐在蜡烛两侧,两人的影子随着烛光的晃动不停拉长缩短。男子手掐粉笔,在蜡烛外围画了一个圈,说,仪式马上开始。刘玥说,这是什么地方,施法为什么要来这里?乌漆麻黑,怪吓人的。男子说,这里融汇天地之气,是最合适的所在,你身上这件裙子,就是他最喜欢的衣服?刘玥没说话,点了点头。男子说,好,接下来,我做什么动作你有样学样,我说什么,你也跟着说什么。刘玥再次点头。男子双手合十,又高举过头顶,说,天灵灵,地灵灵,打东边来了个狐狸精,勾得良人魂魄去,看我有请姜太公。刘玥依样说了一遍,火苗跳跃几下,骤然增大数倍,礼堂里瞬间亮如白昼。男子跪伏在地,又抬头对刘玥说,跪。刘玥仓皇跪倒,男子说,有请姜太公。刘玥也说,有请姜太公。男子直起腰,说,快把裙子脱了。刘玥察觉异常,双臂箍在胸前,说,干吗要脱衣服?男子说,烧掉,这样他才能迷途知返,对你回心转意。

我说,刘玥不是迷信的人,怎么会受一个陌生人蛊惑?

当初我对她讲起姥姥姥爷施展召唤术,她颇为不屑,问我,你真见到牛魔王了?我只好实话实说,我虽没见到牛魔王,但那块田确实在第二天早上犁好了。她说,也许是你舅舅半夜偷偷去犁的,也许是别人的恶作剧。我再争辩,她就恼了,霍然站起身,说,求你别再说了,我只想把那件事忘了,这是为你好。此后,我闭口不提召唤术,但它压在我的心头,总想寻找一个出口。后来,我把这些讲给了导播。

张斌说,可以理解,因为她在乎你,病急乱投医。

我顿感紧张,想起不久前的一天,刘玥突然问我,是不是喜欢上别人,才对她态度冷淡。我当然不能泄露与电台导播间的暧昧关系,只说最近压力有些大。我说,她不会真的蠢到脱衣服吧?张斌说,你听我讲。

刘玥转身欲走,男子已欺身过去,一把将刘玥抱住。刘玥挣扎。两人纠缠中碰倒蜡烛,蜡烛滚到舞台下,灭掉了。礼堂里登时被黑暗填满,隐约可见两条黑影互相撕扯。忽听刘玥发出一声尖叫,随后又叫了一声。过了片刻,张斌从破洞边揭下一片瓦砾,跳进了礼堂里。

我松了口气,说,多谢你仗义出手。

他从光柱中走出,脸上似乎敷了一层阴影。他说,不瞒你说,跳下来之前,我有过犹豫,听到刘玥的叫声,想起小时候的一件事:那天我们三个坐在池塘边,看着一条条小鱼在水里游来游去。我坐在刘玥的左边,你坐在刘玥的右边,刘玥双手分别搭在我们头顶,她说,你们一个是我的左护法,一个是我的右护法。我很开心,说,那你就是女王陛下了?她说,我不要做女王,只做公主就好了。你说,那我不做护法,我要做驸马。刘玥故意板起脸,在你胳膊上拧了一下。你拂着胳膊大笑。刘玥说,就知道胡说八道,我只想要你们两个做我的护法,我遇到危险了,就大喊你们的名字,你们听到召唤,就会赶过来救我。我问,那你会先叫谁?刘玥抿了抿嘴,说,你猜?那天我在礼堂屋顶,听到她的叫声,她先喊的救命,之后又喊出你的名字,我等了一会儿,我的名字没有出现。直到她的声音微弱下来,我才下定决心跳下去。所以你也不用谢我,我只是完成了多年前未完成的那次表演,虽然观众只有两个人。这次我约你见面,是猜到刘玥不会跟你说出实情,我代刘玥告诉你,希望你能摸摸自己的心,看它还在不在原来的位置。他停顿了一下,右手伸入裤兜,掏出一块手表,递给我说,这是小时候从我家床垫缝隙里发现的,应该是你爸的,现在交给你,也算物归原主,请务必好好保管,别再弄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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