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2025年第1期|曹多勇:故姻缘(中篇小说 节选)
曹多勇,安徽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出版长篇小说4部,中短篇小说集6部,在《人民文学》《当代》《十月》《中国作家》《作家》《山花》等刊物发表短篇小说300万字,长篇小说《美丽的村庄》(与人合作)获中宣部第十届“五个一”工程奖,中篇小说《好日子》获安徽文学奖。
我从不会轻易许下任何诺言\也从不会为一个人如此心碎\而现在我可以敞开我的内心\你是我唯一真心爱过的姑娘……
——汪峰《你是我心爱的姑娘》
第一章:疑惑
苏亚一死,宗平生出两个疑惑。这种疑惑不能跟别人说,只能问自己要答案。第一个疑惑:“苏亚还是不是我的妻子?”苏亚活着时,她跟宗平没离婚,活着是宗家的人,死了是宗家的鬼。苏亚当然是宗平的妻子,只不过现在是一个死掉的妻子,不是一个活着的妻子。
第二个疑惑:“苏亚跟我的婚姻关系还存在不存在?”头一个疑惑是道义上的,不管宗平承认不承认,苏亚活着或死了都是他的妻子。第二个疑惑是法律上的,苏亚一死,她跟宗平的婚姻关系是不是自然就消亡了。
这不是宗平迂腐,偏要弄明白这两个疑惑,而是牵涉到下一步,宗平怎样去买苏亚的墓地,怎样去安葬苏亚下土。苏亚活着时,没有买墓地,她死后,骨灰盒暂时寄存在省城殡仪馆。苏亚是春天里死的,按照当地习俗,冬至过后下土。这就是说,冬至来临前,宗平要买好苏亚的墓地。要不到时候,苏亚的骨灰埋葬在哪里?
宗平做事是个急性子,苏亚死后不出一个月,他回了一趟临淮,找到两位学生,想把买墓地的事,委托给他俩。早年,宗平在陶瓷厂当老师,有一帮子学生。这两个学生,一个姓王,一个姓耿。耿学生是画家,平时跟宗平联络得多。王学生是律师,平时跟宗平联络得少。不管平常联络得多与少,宗平打电话过去说一声找他俩有事,王学生和耿学生都说,哪天你来临淮,我俩等候着。到这天,耿学生安排了一家小饭店,就他们三个人。电话里,宗平交代说,不喊其他学生。
宗平选择这两个学生,有过一番考量。耿学生是画家,人缘广泛,容易查听哪个地方的墓地适宜。王学生是律师,做事严谨,容易判断选择的墓地是否合法。这座城市的中心区域叫洞山,有一溜东西走向的舜耕山。舜耕山,往西绵延至八公山,往东连接着上窑山。有好多家或大或小的公墓,隐藏在这些山林中间。针对现有的公墓乱象,市里有关部门正在治理整顿。公墓多,需要挑选。公墓乱,需要甄别。这就是宗平慎重地把这件事交给这两个学生的原因所在。
耿学生说,这两天我找一辆车,几家公墓看一遍,都是一种什么现状,我再打电话跟你说。王学生说,宗老师你放心,这些公墓合法不合法,我去市民政局核实清楚。
从事后往回看,宗平把买墓地的事想复杂了。没用耿学生去查看,没用王学生去核实,宗平骑车去舜耕山闲逛,很巧地遇见一家公墓,走进去看了看,苏亚的墓地差不多就算定下来。
公墓名叫舜耕山陵园,在舜耕山风景区内。那一天,宗平骑一辆共享单车穿过舜耕山隧道,往南骑行至第一个十字路口,向右拐弯往西去。宗平的目的是放松自己,从苏亚离世的氛围中尽快走出来。大概向西骑行一千米,宗平看见一个带箭头的牌子,上面写:舜耕山陵园。宗平在牌子旁边停下来,两眼往里边瞅了瞅。这里是舜耕山南面,眼前除了树木还是树木。
这里会有公墓?
阳光下,宗平头脑恍恍惚惚的,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这里属于风景区,又不像风景区,到处是杂乱的灌木丛,没人留心这里有公墓没公墓,更是没人无缘无故地走进去看。宗平撂下共享单车,沿着箭头的方向往里走,前面不远处有一处简易的棚子,一位老妇人在里边卖祭祀品——鲜花和纸花。宗平的心一阵狂跳,看样子真的有公墓。
宗平问,这里有卖墓地的吗?
老妇人答,你往上面走一走问他们。
前面是一溜漫长的山坡路。初夏天,宗平紧张地走出一身汗。拐过一道弯,有一扇大铁门现出来。大铁门内有两间平房,宗平照直走进去。暗黑的房屋里,有一个中年男人坐在一张桌子前面,两眼阴森森地盯着宗平,像阎王殿的阎王爷。
宗平慌里慌张地问,我想问一问这里有没有墓地卖?中年男人说,在售的有三个区位,三种类型,三样价位。宗平问,都是什么价格?中年男人说,有两万六千块钱的,有三万八千块钱的,有五万六千块钱的。宗平不知道公墓的价格是贵是便宜。中年男人站起来说,我带你进去看一看,你就清楚了。宗平慌忙伸手制止说,下一趟我跟家人一块过来看。宗平已看见,往前走一走就到公墓区。中年男人重新坐下来说,要不你去跟其他家公墓比一比,我们家的最便宜。
中年男人像一个冰人,宗平站在桌子跟前,能感到一股寒气从他身上散发出来。“嚓啦”一下子,宗平身上的汗水被逼了回去。
宗平声调颤抖地问,我现在买一块墓地葬我老婆,将来我要是跟我老婆葬一块,是不是两块墓地一起买?中年男人说,你打算跟你老婆合葬,就买一块墓地;你不打算跟你老婆合葬,就买两块墓地。宗平问,不买两块墓地,我怎么跟我老婆合葬呢?中年男人说,一块墓地有两个穴位,你老婆用一个,你将来用一个。宗平“噢”一声说,我明白了。中年男人问,你不会没见过公墓吧?宗平摇头说,没见过。中年男人说,难怪你不知道有两个穴位。
宗平老家依旧土葬。母亲前面死,买一口棺材,买一棺坟地,安葬下土;父亲后面死,买一口棺材,买一棺坟地,安葬下土。父亲和母亲不是安葬在同一块地里,原由是安葬母亲的时候,只买一棺坟地,父亲死,母亲坟旁没了地。现在买苏亚墓地的时候,宗平考虑到将来自身的去处,问中年男人要不要买两块墓地。听到中年男人的答复,宗平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买一块墓地,不管将来同不同苏亚合葬,眼下跟闺女都好交代了。
相隔一个月,闺女从外地回来,陪宗平把苏亚的墓地买下来。三种墓地,最便宜的在公墓区的西南角,占地面积小,属于边角料,宗平和闺女都看不上;最贵的在公墓区的西北角,占地面积大,没有专门的通道,要从别人的墓前穿行,进出不方便。宗平和闺女看上中间价格的墓地,在公墓区的东南角。卖墓地的中年男人说,再过几年,这一片墓地就成了中心区。公墓一排排向东、向南扩建。沙子和石料,山一样地堆放在不远处。修建墓地的工人正在“叮叮当当”地施工忙碌。
宗平问闺女,就给你妈买这种墓地?闺女说,就买这种。宗平问,其他地方的公墓要不要去看一看?闺女说,不用看。
苏亚生病住院四年,由宗平一个人照看。闺女在外地安家,在外地工作,很少回得来。就算闺女陪宗平一块替苏亚买墓地,也是宗平一个人当家,他说哪里合适就在哪里买。有一个隐含不露的真相,或许宗平替苏亚挑选的墓地,就是自己将来的墓地。中年男人手上拿着一张图,卖掉或没卖掉的墓地,上面都有标注。宗平站在实地,前后左右看一看,确定了一块墓地。
公墓北面是一溜土山坡。宗平问闺女,你可知道土山坡那边是什么地方?闺女摇一摇头说,不知道。宗平告诉闺女说,仙女湖。
十年前,宗平在这里工作的时候,经常跟苏亚一块去爬舜耕山。那个时候,他俩行走的路径是走出家门,沿着老市委南门前面的一条路,一直爬上山顶的亭子里,坐下来歇一歇,沿山顶的一溜羊肠小路向东走一走,再折头原路返回。出家门,进家门,差不多要一个半小时。那个时候,山南属于合肥市长丰县,站在山顶往南看,近处是杂乱的灌木丛,远处是庄稼和民房。宗平和苏亚没去过山南面。中间有一年,山南七个乡镇划归临淮市管辖,庄稼地很快长出公路和高楼。紧接着围绕舜耕山修建了一条环山路,供市民休闲健身。宗平和苏亚再上舜耕山,就能沿着环山路往山南面走一走。东南山脚下有一口水塘,叫仙女湖。宗平和苏亚走过去,围绕仙女湖转一转,再往回走。舜耕山陵园就隐藏在仙女湖南边的灌木林里。那个时候,宗平和苏亚都不知道。
冬至后几天,宗平从丧葬公司雇一辆车去省城殡仪馆接回苏亚的骨灰安葬下土。耿学生、王学生、闺女和宗平,四个人跟车一块去一块回。一路上,宗平怀抱苏亚的骨灰,闺女怀抱苏亚的遗像。十一点钟前到达墓地,十二点钟前安葬下土。苏亚家那一边,大姐一家人过来。宗平家这一边,二弟一家人过来。加上宗平的学生,苏亚的同学,丧葬公司的司仪和司机,晌午一共安排两桌饭。宗平和闺女陪同苏亚大姐一家人、苏亚的同学坐一桌。苏亚生病,隐瞒同学,她们没一人看过她。苏亚与大姐几年前生气不和,苏亚生病,大姐上门看过一回,递上一点钱,算做一个了结。一桌人少说话或不说话,跟办丧事的气氛很吻合。安葬下苏亚,宗平有了一种轻松感和疲惫感。不知不觉间,他迷迷糊糊地打起盹,竟然做了一个白日梦。梦里有一间病房,苏亚妈躺在病床上,宗平站在病床前。
苏亚妈问,听说你跟苏亚去民政局了?宗平说,我不想去,苏亚逼着我去。苏亚妈问,这么说你同意跟苏亚离婚了?宗平说,我不同意!苏亚妈说,你不同意,跟苏亚一块去民政局?宗平说,我不去民政局,她就在家喝药、上吊、跳楼!苏亚妈说,那是吓唬你,你叫她喝药、上吊、跳楼我看一看。宗平不说话。苏亚妈说,你们俩结婚不足一年,怎么说一声离婚就离婚了呢?宗平说,我不想跟苏亚离婚。苏亚妈问,你真不想跟苏亚离婚?宗平语气坚定地重复说,我不想跟苏亚离婚!苏亚妈问,你说话算话?宗平说,我说话算话!苏亚妈说,听你这么一说,我死就能闭眼了。
苏亚妈说过这么一句话,两眼紧紧地闭上。宗平等一等,没见一点动静。宗平心里害怕起来,心想苏亚妈莫不是真的死去了。宗平战战兢兢地伸手推一下苏亚妈的肩膀。就是那么一瞬间,苏亚妈变成了苏亚。宗平激灵一下醒过来。
宗平问自己,我刚刚睡着了?宗平答自己,睡着了。宗平问自己,我刚刚在做梦?宗平答自己,在做梦。
第二章:诺言
饭桌一散,苏亚的葬礼结束了。宗平回家躺在客厅里的沙发上,想着做过的那个白日梦。在现实生活中,宗平早年有没有向苏亚妈承诺“我不想跟苏亚离婚”,宗平已经不记得了。宗平倒记得,他跟苏亚说过“我不想跟你离婚”这句话。那是他俩结婚头一年,跟一个名叫李慧莲的女孩子有关。
那个时候,宗平在陶瓷厂党委宣传部做新闻干事,苏亚在陶瓷厂职工医院做护士,李慧莲在陶瓷厂财务科做会计。宗平跟李慧莲认识,他俩同是厂团委主办的《萤火虫》文学社社员。宗平三年前进厂,李慧莲一年前进厂,他已经结婚成家,她还是一个大姑娘。在《萤火虫》文学社,宗平写诗歌和小说,李慧莲写诗歌。有一天聚会的时候,李慧莲带来几首诗歌,宗平甲乙丙丁地点评一番。宗平家里有一本谢勉的《中国现代诗歌欣赏》,他写诗歌或点评诗歌都是依据这本书。李慧莲说她想看一看这本书。宗平说,散会后,你跟我一块回家拿。
是一个热夏天,苏亚休班在家,上身穿背心,下身穿裤衩,显得少而随意。宗平带李慧莲开门进屋,苏亚一边埋怨宗平不跟她提前说一声,一边慌里慌张地躲进卧室换衣服。那个时候,家里没有电话。宗平提前说一声,怎么跟苏亚去说呢?宗平心里想,苏亚和李慧莲都是女的,苏亚穿多穿少不应该有什么难堪。苏亚心里可不这样想。事后苏亚说宗平,你这样做是有意出我洋相,叫我在她面前出丑。苏亚说这话的时候,在宗平眼里她已经变成一个胡搅蛮缠的女人。
苏亚问,你带这个女人来我家,你俩是有预谋的吧?宗平说,我俩有什么预谋呀?苏亚说,她打扮得像一个十八岁的小姑娘,我蓬头垢面像一个八十岁的老太太。宗平问,就算你像一个八十岁的老太太又怎么啦?苏亚反问说,你说怎么啦?你见我又老又丑嫌弃了呗,你见她水嫩年轻动心了呗。宗平说,你这个女人简直不可理喻。苏亚说,我问你,天底下有女人头一回上别人家门,就夹不住尿要上卫生间的吗?我问你,天底下有男人递毛巾,偷偷摸人家女人手的吗?宗平说,你真是一个麻丝缠不讲道理的女人。苏亚说,我就是一个麻丝缠不讲道理的女人。
那一天,李慧莲穿一件水红色的连衣裙,描过眉毛,涂过口红,头头脸脸精心地收拾过。相比较,苏亚素颜素面,衣着气色都要相差一大截子。李慧莲坐在客厅沙发上吃一牙西瓜,起身上一趟卫生间。李慧莲吃完西瓜,上卫生间前,宗平拿毛巾递给李慧莲擦手。就在宗平递毛巾的时候,苏亚说她看见他偷偷地摸了一下李慧莲的手。宗平说冤枉,就算我有心想摸一下李慧莲的手,也不会当你面呀?苏亚说,所以说你俩事前预谋好了的,就是想当我面做给我看,想法子气死我!
宗平从书柜里找出那本书递给李慧莲,就一块回了办公室。宗平在机关大楼上班,进厂门往南走。李慧莲在行政大楼上班,进厂里往北走。走进厂大门,李慧莲叫宗平一块先去她的办公室提一捆汽水带回家喝。那个时候,瓶装汽水刚时兴。财务科管钱,有人送;宣传部不管钱,没人送。下午下班,宗平提着汽水回到家,见苏亚睡在卧室床上,厨房里冷锅冷灶的。往日苏亚休班在家都是热菜热饭地准备好等候着宗平下班回家。
宗平问,你身上不舒服啦?苏亚说,我心里不舒服。这个时候,宗平不知道苏亚生什么气。宗平问,谁惹你生气啦?宗平跟苏亚谈对象时就这样,苏亚要是生气就说心里不舒服。苏亚不说话,眼泪汪汪地哭起来。宗平头脑“嚓啦”一下子明白过来问,是李慧莲来我家拿书这件事?苏亚说,那是来我家拿书吗?宗平问,不是拿书是什么?苏亚说,你俩向我示威来啦!宗平“噗嗤”一声笑起来说,你这个醋坛子,我跟李慧莲有什么呀?苏亚问,你带李慧莲一块来我家,我要是不在家呢?宗平问,你休班不在家在哪里?苏亚说,不许我上街逛一逛呀?宗平说,你要是下午上街,晌午不跟我说吗?苏亚问,我要是临时想上街呢?苏亚这样说话,宗平只好不说话。苏亚说,我要是不在家,你俩就能拱一个被窝啦?宗平说,往后我不跟她来往不就照(行)了吗?苏亚问,你能舍得的?宗平说,我听老婆的,你说我能跟谁交往,我就跟谁交往。
老话说,男人靠拱(睡),女人靠哄。意思是说,一个女人要想拢住一个男人,就得睡一睡;一个男人要想拢住一个女人,就得哄一哄。宗平对付苏亚生气的办法,就是哄一哄。宗平拿两瓶汽水,上牙咬开瓶盖,一瓶递给苏亚,一瓶留在手上。苏亚抹一抹眼泪,伸手接过汽水喝起来。苏亚问,你办公室发的?宗平含糊其辞地说,办公室发的。苏亚猛然想起李慧莲说她办公室发汽水这件事,嘴里的一口汽水,“噗嗤”一声被吐出来。
宗平急忙问,怎么啦?
苏亚说,汽水里有一股子尿臊味。
这一天,苏亚跟宗平没有撕破脸皮争吵,只是躺在床上装生气,喝下一瓶汽水,就去厨房里热菜热饭。在男女交往中,婚前婚后原本宗平没有多大变化,工作中该跟哪个女人有联系就跟哪个女人有联系,生活中该跟哪个女人有联系就跟哪个女人有联系。宗平说,我身正不怕影子斜。苏亚说,就怕你身子斜,影子更斜。苏亚对待宗平男女交往的政策是防患于未然。
苏亚问,你能保证见到年轻漂亮的女人不动心?宗平说,我不动心。苏亚说,那你就不是一个男人。
苏亚问,你能保证人家女人见到你不动心?宗平说,人家女人对我动心那是人家女人的事,我管不着。苏亚说,你要是真跟人家女人拱到一个被窝里去,就怕你不想管也得管了。
两个月过后,苏亚跟宗平有了一回真正的争吵。争吵的根源依旧在李慧莲身上。这一回,苏亚有了他俩在一块的把柄,她不得不撕破脸皮闹起来。苏亚跟宗平说,我要闹就跟你闹到位。什么叫闹到位?就是离婚。
中间有半个月,苏亚去外地参加短期培训班。培训班结束,苏亚打电话说,晚上六七点钟到家。那个时候,打长途电话不方便。苏亚去那边邮电局,电话打到陶瓷厂总机,再转宗平办公室分机。宗平说,我下班烧好热水,你回家洗澡休息,我差不多八点钟能回家。宗平晚上有一个饭场,不去不合适。宗平家的洗澡装置由一个单缸洗衣机的内胆改制的,需要提前通电烧个把小时。要是热水敞口搁在那里,时间一长就冷下来。苏亚说,我自个回家烧吧。宗平说,我回家烧好热水,再去饭店来得及。苏亚有洁癖,外出进家门,不洗澡不换衣裳,不往卧室里去。
苏亚几点钟到的家,宗平不知道。宗平八点钟回家,见苏亚洗过澡躺在床上。宗平喊两声,苏亚没答应,她路途劳累睡着了。洗衣机内胆没有添加水的水管。宗平只有端脸盆,一盆一盆往里倒。加满水,插上电,宗平也要洗澡。俗话说,小别似新婚。宗平洗过澡,就候良辰美景了。宗平想到这里,有了一种迫不及待的样子,刚插上电,又伸手拔下来,干脆去洗澡堂洗澡吧。
那个时候,陶瓷厂有职工浴池。每天烧三池热水,供早中晚三班倒职工下班洗澡。洗澡堂在厂区里,在机关大楼后面。这天晚上,天气闷热,满天乌云,一副想下雨的样子。宗平出门的时候,带了毛巾和肥皂,带了换洗衣裳和洗澡票,就是忘记带雨伞。宗平洗澡的时候,心里想着苏亚,洗澡的速度自然加快不少。宗平洗过澡,走出洗澡堂,看见地面有积水,知道天上下雨有一阵子了。雨,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宗平站在浴池门口,脚下迟疑两秒钟,头顶着脏衣裳往前跑,绕过机关大楼,是一条厂区大道,直通西大门。宗平家住陶瓷厂西边,有十分钟路程。依照这个速度跑回家,肯定不用十分钟,只是依旧要淋湿。宗平心里想淋湿就淋湿,大不了回家换衣服。
宗平走上厂区大道往前跑一段,右侧就是行政大楼。偏巧的是,行政大楼有两扇窗户亮着灯。亮灯的地方就是李慧莲的办公室。一瞬间,宗平鬼使神差地向行政大楼跑过去。宗平想去躲一躲雨,见一见李慧莲。这两个月,不能说宗平在厂里没见过李慧莲,只能说没有单独地说过话。这一刻,宗平跑去见李慧莲,想跟李慧莲说一说话是真,躲雨只是一个借口。宗平心里清楚,办公室灯亮着不代表李慧莲在里边。就算李慧莲不在,财务科其他人在,宗平跑去躲一躲雨,依旧说得通。
李慧莲在,还有另外一个女孩子。李慧莲说,这是她妹妹,在老家县城上高中,星期六来这里看姐姐。李慧莲老家在寿县城郊区,离这里有三十里路远。姐妹俩长得不太像,姐姐宽肩大脸,妹妹窄肩瘦脸,要说李慧莲漂亮,她妹妹更漂亮。妹妹在做数学题,被一道题目卡住。李慧莲说宗平,你给我妹妹讲一讲这道数学题。宗平学的是数学,分配到陶瓷厂当过两年数学老师。宗平拿过题目看了看,眼睛有些陌生,心里没有把握,就没敢拿笔拿纸直接去解题。宗平说,我先看一看课本。课本宗平能看懂,先看例题,后做习题,这是一种惯常的学习方法。宗平手捧数学课本,暂时地离开现实世界,快速地走进数学王国。
苏亚在家里,被一泡尿憋醒,迷迷糊糊地去了一趟卫生间,回头路过客厅,看一眼挂在墙上的石英钟,激灵一下醒透彻,时间已到九点半钟,宗平还没有回家。苏亚重新去一趟卫生间,瞧见洗澡的毛巾和肥皂不在,知道宗平去厂里洗澡了。外面“哗哗啦啦”地下雨,苏亚看一看雨伞在家里,知道宗平是被雨水阻隔在洗澡堂。苏亚穿上衣裳,带上雨伞去厂里接宗平。看管洗澡堂的人,认识宗平和苏亚。这人跟苏亚说,宗平离开洗澡堂有个把钟头了。苏亚问,宗平打伞没打伞?这人说,没打伞。宗平没打伞,淋雨去了哪里?苏亚抬头看了看机关大楼,上下黑黢黢的,知道宗平不在办公室。
苏亚接着去一了趟职工医院。苏亚在家没有觉得冷,走路上身上冷飕飕的一阵一阵发抖。苏亚抬手摸一摸额头,知道发烧了。往年苏亚都有这样的毛病,夏季换秋季,身子一劳累,调节不过来,就发低烧。家里没了退烧药,苏亚去医院拿几片阿司匹林,回家退一退烧。就这样,苏亚回家已有十点钟,停雨后宗平还没回家。苏亚换下身上的衣服,一屁股坐在客厅沙发上,气鼓鼓的像一只癞蛤蟆。
苏亚面对不见踪影的宗平说,我看你今天晚上回家不回家!
宗平十点半钟回到家,见苏亚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问,你怎么不睡觉?苏亚语气轻飘地问,你去了哪里?宗平说,我去厂里洗澡了。苏亚问,你洗过澡去了哪里?宗平说,我没去哪里呀?苏亚说,胡玲妈跟我说,你两个小时前就洗好澡。胡玲妈就是看管洗澡堂的那个人。宗平心里发虚地说,我去办公室躲一躲雨。苏亚说,整个机关大楼都黑灯瞎火,你去哪里的办公室躲雨?
宗平只好说实话。宗平说,李慧莲的妹妹有一道数学题目不会做,我帮她讲了讲耽误一点时间。苏亚脸色呆寒,气得胸口一吸一鼓,说出来的话语依旧轻飘飘的。
苏亚问,你说这件事怎么办?宗平两眼糊涂地问,什么这件事怎么办?苏亚说,我怀疑你跟李慧莲有一腿。宗平说,李慧莲的妹妹在那里,我跟李慧莲能怎么样?苏亚说,我怀疑你跟李慧莲早拱在了一块。宗平说,你说这话要有凭据。苏亚说,你跟李慧莲没一腿,她头一回来我家会上卫生间尿尿?你给她递毛巾会趁机去摸她的手?
老账新账一块算,宗平浑身长嘴都说不清。
苏亚说,我俩明天去离婚!
苏亚要离婚,宗平没想到。宗平辩解说,我跟李慧莲真是没什么?苏亚心里压抑的一团火就是这个时候爆发出来的。苏亚说,你说你跟李慧莲没什么,你扔下生病的妻子不管不顾,半夜里去跟她私会;李慧莲上一回来我家,我就不高兴你不是不知道,你说你俩没什么,说出去谁信?
苏亚跟宗平一口气争吵到半夜两点钟。苏亚最终给宗平指出两条路。第一条去离婚,明天上午他俩一块去民政局。第二条写保证书,保证今后不再跟李慧莲来往。宗平低头说,我写保证书。宗平在保证书上写,我要是再跟李慧莲来往,我俩就离婚。苏亚看了看保证书说,你要是再跟李慧莲来往,我不会轻易地离婚便宜你。宗平问,你说怎么办?苏亚恶狠狠地说,杀死你!
不管怎么说,宗平恪守住“我不想跟你离婚”这一诺言。直到苏亚去世,李慧莲都是宗平唯一“出轨”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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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读完,全文刊于《黄河》2025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