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选刊》2025年第2期|班宇:狐及其友(节选)
班宇,男,1986年生,沈阳人。作品发表于《收获》《当代》《十月》《上海文学》《作家》《山花》《小说界》等刊,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等转载。出版小说集《冬泳》《逍遥游》。曾获2019年“茅台杯”《小说选刊》年度大奖、华语文学传媒年度最具潜力新人奖、GQ智族年度人物、“钟山之星”年度青年作家、花地文学榜短篇小说奖等。《逍遥游》获“2018收获文学排行榜”短篇小说类榜首,《夜莺湖》获首届曹雪芹华语文学大奖短篇小说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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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及其友》在新世纪伊始与当下时空之间不断切换,至此,班宇的小说策略已悄然发生改变。尽管叙事形式依旧迂回曲折,真相却不再稍纵即逝或游移不定或缺席,不再以晦涩难懂的防御姿态激发读者的想象。班宇带领我们回到命运轨迹的接榫处,并引入一种数学思维布局,看似碎片化的叙述、零散随机的事件与迷宫般的时间线索逐渐为读者解开故事的悬念。小说讲述三位年轻人的残酷青春,寓言式的结尾呼应点题:两只赤狐与一只沙狐,以彼此的颖悟与执念揭示了生命图景的不可整体性,使我想起曼德尔施塔姆的诗句,“这是世纪以人的忧伤”,无从逃逸。
—— 欧逸舟
《狐及其友》赏读
如果有朋友与我年龄相近,且在二〇〇〇年前后也住在劳动公园附近,那么对我接下来所讲的几件事情也许还有印象。第一,公园施行免票政策之前,对面拐角处开了一家冷饮店,生意不错,花生沙冰卖得最好,酱汁丰富,上面撒着不少坚果碎。每到周末,都有学生在此集聚,大呼小叫,互相抄着作业。其中一位不怎么说话的,叫韩家勇,平头,长相周正,画画不错,没学过但有点天赋,校服的袖口上常年盘踞着一艘巡洋舰,仰角,好像人在海中,茫然无措,而巨船逐渐迫近。平时爱听张信哲,骑坤车,穿大一码的旅游鞋,在五十三中上学。那一届里,他算是有点名号,挺敢下手,虽然没干过什么大事儿。自称他爸吸过毒,放出来后,人就找不到了,他妈信教,这我们倒是见识过,总在自行车把上挂个红绸兜子,顶上摞着菜,底下藏了一沓黄色小册子,还给过我一本。他妈在街上喊他时,把“家”的音念成“假”,假勇啊假勇。韩家勇听到喊声,斜去不看,等他妈走到近前,更不耐烦了,就给一句话,你赶紧回去吧,赶紧的,我们待着呢。他妈还想说点什么,也没说出来,冲着旁边的点点头,遛了几步车,走了。这时,韩家勇往往有点难为情,讪笑着,像要讨好谁,请求大家不将这个秘密讲出去,买了杯沙冰给大家分。秘密是什么呢?他妈买菜?那不至于。我后来觉得秘密可能藏在那本小册子里,想要翻一翻,发现早被我妈扔了,非法出版物。过了一阵,韩家勇不念了,不是因为学业跟不上,坦白说,他的成绩不是最差的,也不是家庭条件,义务教育,人人平等。而是因为帮他妈运毒,俩人一起被抓了。他妈上班赚钱买毒品,让他给他爸送过去。就这么回事儿。第二,公园西门有个金龙舞厅,老板是哥俩,大龙和小龙,大龙贪财,小龙好色,生意主要是大龙在管,但很少露面。小龙负责看场,打扮时髦,一缕头发跟烧焦了似的,弯成一定弧度,泛着金黄,总在舞厅门口站着。形单影只,往那儿一杵,点着根烟,看起来十分忧郁。有的女的本来在街上走得好好的,看见小龙在门口,不知怎么就拐进去了。什么时候出来也不知道。舞厅门前有棵柳树,树干结了不少疤,看着不太健全,一半枯败,另一半正常,如被剃了阴阳头,夏日经过,在枯败一侧,于死叶之间,往往垂有数只尺蠖,大小不同,屈伸各异,迎风而摇荡。二〇〇三年,舞厅死了个人,不是大龙,也不是小龙,是放出来的韩家勇。他也没死在舞厅里。有人在里面把他给捅了,韩家勇捂着肚子跑出来,途经那棵柳树,风一吹,有只尺蠖从衣领里掉了进去,在脊背上蹿。他顿觉不适,伸手进去想抖搂出来,结果出来一只,还有一只,又来了一只,在地上打着卷儿,一会儿收紧身体,一会儿放直。尺蠖是学名,我们也管它叫吊死鬼。韩家勇打了个激灵,俯身弓腰,烦躁地褪去上衣,玩儿命摔打着,同时半扭过头,另一只手还往后背上挠着。有个路过的小孩儿,手里拿着一柄棕色塑料军刀,在旁边看了一会儿,说道,你出血了。韩家勇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肚子,血捂不住了,直往外涌,说了声我×,就倒了下去。尺蠖还在地上爬,小孩儿挥刀,嘿哈地喊着,往它们身上剁,将之一一斩断,黏液满地,大雨洗刷不去。第三,在学校时,韩家勇有个对象,叫小可,比他小一届。说是对象,也不确切,可能双方有那意思,但没发生过什么,顶多是放了学送一送。小可住我家楼上。我在门口遇见过她和韩家勇一起,她说,你走吧,一会儿该碰上我妈了。韩家勇双手拄在车把上,嬉皮笑脸,不说话,也不离开。小可说,明天还能见着呢。韩家勇还是不走,小可锁好车,自己上了楼。还有几回,我见到此景,急忙从窗边跳到地上,跑到门口,蹬上球鞋,开门下了楼,跟小可走个顶头碰。她看我一眼,没说话,我亦不问候。听见她进了屋,我去院儿里晃了两圈,出去一看,韩家勇也没了,这才回去。当然,最后这件事儿没几个人知道,也不重要,要说的也不是这个。我想说的是,韩家勇死后没多久,有天夜里,金龙舞厅起了一把火,烧得挺透,什么也不剩,因为是在晚上,客人不多,又都比较精神,眼睛都瞪着,所以跑得也很快,无人遇难。此后,再经过时,只有一堵黢黑的墙,上面存有火苗窜动的浓淡印迹,白天看见了,晚上就想尿炕。偶尔有人用粉笔在上面写写画画,几只动物围住一位裸女,不知是何用意。过了半年,舞厅重新开张,音响升级了,墙刷白了,牌子也挂了新的,老板没换,还是大龙经营,不过生意大不如前。小龙不在了,有人说走了,去南方了,也有人说进去了,就是他当年捅的韩家勇,躲了一段时间,还是没跑了,法网恢恢,疏而不漏。至于那场火,可能跟韩家勇有关,也许是他妈放的,为了给儿子报仇,或是他奶,岁数大了,又听不见,不太需要承担责任。这都说不好。舞厅门口的柳树砍了,只存一截低矮的树桩,有小孩儿经过时,总会双脚踩在上面,平举双臂,停上那么一小会儿,风吹过来,虫豸隐匿,夏天要过去了,舞厅里放着张信哲的歌。
我刚要唱上几句,小可打断了我,说,不对,不对,我跟韩家勇不是这种关系,从来没有过,他送我回家不假,有那么两回,也不是我主动要求的,他非要送,我有什么办法啊。我说,早知道你得这么说。那我再讲一讲,韩家勇不念了后,你也不上学了,歇了半年,在东湖市场的二楼里卖女装,你老姨兑的床子。你老姨这人不安分,兑了也不好好干,没怎么管过,天天就是玩麻将,上货什么的都是你说了算,比较操劳,也很磨炼意志。那段时间,你不在院儿里住了,具体在哪不知道。有人说你白天卖衣服,晚上去练歌房端果盘,跟客人们说,你在勤工俭学,客人心软,有时候还给点小费。后来发现你也不上学啊,又给要回去了。韩家勇去找过你,一个人后半夜去的,之前喝了点酒,你当时在休息间睡着了,他到处找你,让人把你摇醒。你进了屋,发现是他,转身走了,有点难为情吧。想了想又回来了,端着个果盘。你们俩那一宿干了什么,说了什么,果盘吃完没有,那我不知道,反正第二天蒙蒙亮时,从练歌房里出来了,在外头吃了个早饭,一堆学生骑车经过,里面也有你们认识的,你俩就这么向窗外看着,这是他最后一次见你。
小可说,你想说什么呢到底。我说,很简单,练歌房是小龙开的,你们有段时间走得很近,别以为我不知道,这是其一;其二,我想,火是你放的,不是韩家勇的家人,他们没那能力,也不会是他的朋友。事实上,韩家勇就我一个朋友,他挺拿我当回事儿的,什么都愿意说一说。据我推测,那把火跟韩家勇的死也没关系,是你跟小龙有矛盾,为了出口气,把他和他哥的舞厅给点了,应该是这么回事儿。不过,韩家勇的确是小龙捅的,与你有点牵连,避不过去的。多少年了,这是我分析出来的成果。小可把烟灰掸入水杯,说,你今天把我叫出来,就为了说这个?我说,不完全是,我还想说,我后来见过韩家勇他妈,你说巧不巧,跟你老姨在一起呢。你老姨还那样,焗了头,挑着眉毛看人,挺孤傲,其实心不坏,买卖那是干一个赔一个。清晨五点半,她俩在公园南门的一间门市房前面碰头,边上还有四五个女的,岁数都不小,一群人在那儿捂着嘴说话,外人听不见,也没人想听。韩家勇他妈的胳膊上还挎着那个红绸兜子呢,也不知道怎么就那么耐用。不大一会儿,过来一辆小巴,给她们都装走了。我打听过,免费活动,集体去外地参拜,对着一棵长歪了的大柳树。柳树长在半山腰上,姿态近似攀登,摇摇欲坠,受地心引力作用,枝叶向内蜷着,随风荡漾,远远望过去,好像大山在向你友好地挥着手,使人心情舒畅。韩家勇他妈很虔诚,每次拜上半天,嘀嘀咕咕不知在求些什么,你老姨主要是想爬山,权当锻炼身体。呲的一声,小可把烟头丢入水中,说道,行了,我得接孩子去了,你不去吗?咱俩别一起走,不好,下回再聊吧。但你记着,你分析的不对。
我是在幼儿园的联欢会上见到的小可,去年年底,老师在群里发通知,亲子活动,爸妈必须来一个,布置会场,做游戏,外加表演节目。言外之意是,孩子扔我们这边这么长时间了,都还活着,活得也不错,能唱歌会跳舞,钱没白交,一年到头了,你们也稍微管一管吧。还嘱咐了一句,小朋友们要演个节目,服装是统一买好的,家长可以帮着化个妆,孩子们都爱美,一起留下美好童年记忆。我不会化,跟我妈说了幼儿园的要求,我妈六十多了,从下岗那天起,一件化妆品也没买过,平时洗脸用的都是雕牌透明皂。这次不知从哪里翻出来一张掉色的红纸,让佳佳把嘴唇放上去,来回地抿,抿多了,她就用手纸蹭去一点,再抿一次,再擦掉。几个回合下来,佳佳的嘴唇通红一片,向外拱着,已经有点肿了。接着,我妈又点了一根火柴,迅速吹灭,用烧焦的火柴头给佳佳描眉。佳佳很紧张,大气也不敢出,有点怕被烫着。描来画去,眉毛比原来粗了两个刻度,看着像蜡笔小新。化完妆后,佳佳照了照镜子,面露微笑,自己还挺满意。我看了觉得好笑,又有点难受,孩子还是得有个妈。
我牵着佳佳出了门,连跑带颠,到教室时,老师正在唱歌,一群小朋友和家长们拍着手打节拍,请把我的歌,带回你的家,请把你的微笑留下,明天明天这歌声,飞遍海角天涯,飞遍海角天涯。我跟着节奏点头,猫腰跟佳佳从音响后面钻过去,找个位置坐了下来。有家长见我们来了,举起相机,朝着我挥手。我搂上佳佳,并排坐着,一起用胳膊圈了个爱心出来。咔嚓几声,那位家长拍完,放下相机看了看,点了点头,比出一个OK的手势。我以微笑回应。老师接着唱道,明天明天这微笑,将是遍野春花,将是遍野春花。我捧着佳佳的双手,跟着一起鼓掌,鼓着鼓着,歌声还没结束,我就把手放下来了。我看了又看,认出来了,给我们拍照的是小可,十几年没见了。换了造型,剪成短发,看着很干练,形象近于都市丽人,面颊反光,骨节突出,不是很好惹。她坐在地上,穿了一件灰色紧身毛衣,相机斜挎身侧,一个小女孩护在她的胸前,脸上涂着闪光的金粉。小女孩唱着唱着,转过脑袋,看了我一眼,嘟了嘟嘴。我还没反应过来,佳佳朝她用力地摆着手,好悬没把自己扔出去。
我问佳佳,跟你打招呼的,叫啥?佳佳说,楚楚。我说,哦,姓啥?佳佳说,姓楚。我说,楚楚楚?佳佳没理,我说完也觉得不太对。到了游戏环节,孩子分组,挽起袖子,藏在一大块带窟窿的泡沫板后面,把手从窟窿里面掏出来,来回晃荡,让家长辨认哪个是自家的孩子。佳佳很紧张,小声问我,你能认出来我吗?可别输了。我说,应该可以。佳佳微皱眉头,叹了口气。我问,那怎么办呢?佳佳说,这样,等会儿我伸出手时,比一个小狐狸的造型。我说,狐狸?佳佳说,对,就这样,手影那种。说着,她把手放在腿上,将中指和拇指掐到一起,另外三根上扬,像立着的耳朵,聆听大风的动向。我说,明白了,你比这个,我就能找到你。佳佳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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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刊载于《小说选刊》2025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