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文学》2025年第2期|乔飞:明月在天(中篇小说)
编者按
人是太过复杂的动物,“病根”我想是因为人有追求。故事中人不甘平庸不甘碌碌,甚至不甘富足喜乐不甘躺平舒坦,都是为了自己的追求,在为寻自己的根儿而营营吧。
人有顿悟的时刻,一下子想明白自己为何而生,也就是明了了此生何求,之后一路不懈的求索和付出,反倒是容易的事了。
讲出一个好故事,留下的不会只是一个故事,好像炼出一把好刀,收获的绝不仅仅是一把刀。
明月在天
// 乔 飞
1
隆冬的天气,碎石道儿两侧都结满了冰碴。天黑得如同泼了墨一般,风也耗子似的,不停地往人衣领裤腿里钻拱。三五酒客都拢着手,低着头,往陈二的小酒铺子里奔。远远望着,就他那儿还有火光。酒气顶开了帘子,拽着矿上的工人的舌头和胃,方圆三里之内,一个也跑不了。
李大可才拧身用膀子顶开棉门帘,里面的人都叫唤起来,连说跑了热气儿。但一见是他,都打自己嘴巴。李大可也不言语,坐下叫了壶烧刀子,配一盘猪耳朵,一盘花生米儿,吃喝起来。两杯下肚儿,嘴里哈出一团雪气,胃里才暖和了。
“哎,我说李大可,你今儿咋才来?都等着你接着说上次的故事呢。”一个酒客笑道。
李大可是矿上出了名的故事篓子,不光故事多,舌头也利索,比县城里的说书先生差不了多少。还有一件,他比说书先生厉害,他的故事许多都是真事儿。十里八村的奇闻轶事,不知咋的,都往他这耳朵里钻。最厉害的就是那些个香的艳的,什么地主的婆姨、大帅的姨太,他桩桩件件能给你囫囵着吐出来,好像他人就在床底下待着一样。但你要不请他喝够了酒,甭想他吐出一个字儿来。
这里地方偏远,没啥耍子的。矿工们唯一的乐子,就是晚上喝一口小酒儿,这还非得就着他李大可的故事不行。少不得,大家都要敬着他。
李大可咂了壶里最后一口酒,挑了挑眉,端了半晌才张嘴:“今儿的天儿,真是能冻死狗。我这喉咙都给它冻上了!”说着,他将酒盅倒放在桌上,抓了帽子就要起身。早有人按住了他,又有人叫唤着陈二温了酒,送上来。
这吊人胃口的手段,都是跟酒楼里的说书人学的。不为别的,只因为自己个儿巴巴儿求来的故事,才最能让人听得进去。可今天,李大可似乎特别地不着急,也不多说,又足足喝了一刻钟,仿佛他在酝酿着什么。
等着酒都喝得有些高了,他才嘴里一声“呔”。大家都转了身,聚精会神地看着他,故事这就开讲了。
“诸位,你们可还记得一年前总蹲在门口磨刀的老王头儿?”
“哎,说起来,老王头儿可有日子没来过了。他怎么了?”
“说起老王头儿,还要从他的刀说起。”
2
老王头儿的刀,十里八乡磨得可是一绝。十七八下就得,锋利不说,切肉不粘刀背,劈柴火似是刀带着手,省劲儿还不卷刃。他虽然好手艺,但人却有点儿毛病。
旁人磨刀,都是担着长凳、砥石,满街吆喝。得了生意,就到主顾家里去。他却只在酒馆、酒肆门口一坐,一天到黑也不挪地儿。要来磨刀的都要到这种地儿寻他。
他磨刀前总是将刀掂来把去,端凝许久,一番苛责挑剔之后,方才愿意磨刀。就为这一毛病,他也没少挨人嘲骂。可他依然故我,甭管您听不听,他总要数落完了才动手。
北城的金爷也是爱刀的行家,祖上是抬了旗的,藏着一把宝刀。说是贝勒府里的旧物,革命之后,贝勒府里没了生计,才肯将刀典当了。而后辗转到了金爷手里,也是爱逾性命。他听说了老王头儿的事,料定了他是个懂刀的,便差人寻他请进府去,要他好好品论品论此刀。老王头儿推脱不得,只能跟着去,到了院儿里,搁下条凳、砥石,却被领着进了花园。
那时候正是仲春,草木都丰长起来,花儿也开得艳。金爷已经在一树海棠花下,摆好了酒宴。席上一共四个人,都是富贵打扮,遗老的派头。金爷见他来了,也不起身,双手略略一搭,算是作礼。请他在下手坐了,他也不言语,伸手便去盘子里抓了一把糟鸭信儿,自顾自地喝起酒来。客人们都有些不大自在,金爷却不太计较,与众人饮酒。席间又有唱曲儿的三个姑娘,白齿红唇,咿咿呀呀唱了一阵。那老王头儿从头至尾没说过一句话,低垂着眼目,连姑娘也不看一眼,只是喝酒吃肉。金爷见此,暗点了点头。待他酒足饭饱,便冲下人道:“去请我的刀来,让王……王师傅掌掌眼。”
徐爷穿了身蓝绸长袍,拧了拧手上的玉扳指,道:“嘿,我们一早想见识见识。金爷您一直藏掖着,要不是大帅来了信儿,我们可还真是没福气了。”
“哟,徐爷,您这话怎么说的?我老金的那点儿小玩意儿,哪里入得了您的法眼?九牛一毛,哈哈哈。”金爷笑呵呵地说。
“金爷您也忒谦虚,我看您这架势,就是比当年紫禁城里那位,也是差不离呐。”一旁长须银发的老者笑道。徐爷听了这话,又拧了拧手上的翠玉扳指,却没搭话。
说话间,管家带着两个伙计,抬着刀架进了院里。架子上盖着红绸,隐隐看出刀的形制。两个伙计抬着刀架,走到老王头儿跟前,停住不动。
老王头儿一口干了杯中酒,就着桌布抹了抹嘴儿,斜眼一瞅,缓缓摇了摇头。
金爷一愣,目视左右,笑道:“王师傅,请您抬抬眼。”
老王头儿还是端坐不动,也不言语。徐爷按捺不住,瞅了眼那刀,道:“哟,这位王师傅的眼沉呐,你们还不帮着?”说话间,两个家丁缓缓走到老王头儿身后,手掌就往他肩上一搭。
老王头儿依旧眯着眼,腰里猛地一拧,寸劲儿往上一抬,只听“啪”的一声,两个家丁便似触电一般,缩回手去。金爷眼睛迅速地一抬,伸手止住,道:“有眼不识泰山,还请王师傅赐教。”
老王头儿咂巴咂巴嘴儿,道:“旁的小老儿不懂,但这刀有刀的道儿。刀乃是杀器,和爷们儿一样,要和风、血、烈酒做伴搭;沾不得娇花、臭钱和女人,沾了这三样儿,再利的刀也要软乎了。金爷你要花下看刀,伤了刀的杀气,嘿,可别怪老头子我没提醒你。”
金爷肃然起敬,拱手道:“老先生指点,哪里敬着这把刀才好?”老王头儿拿眼溜溜转了一圈,道:“宅子西边可是有间私塾?”金爷连连称是,老王头儿道:“便是那里了。”
金爷撤了酒席,跟着老王头儿到了私塾的院儿里。天已经擦黑,高屋深院看来层层叠叠,深重得很。老王头儿走了一圈,拿下巴点了点回廊门口,两个伙计将刀架子往地上一蹲。四下里早有人点着灯笼,围了上来。
金爷望着老王头儿等他的示下,老王头儿却不着急,闭着眼睛似在等什么。徐爷等人虽不好刀,但也觉这老头儿有点门道儿,是以都围站着。
金爷按捺不住,问道:“老先生,等什么?”
“北风。”
“这……老先生说笑了,五月的天气,哪来的北风?”
“所以啊,来这西边是借了白虎的煞气;选这院私塾,是要合天地的正气;等来这北风,是要吹散这刀上的富贵气。你想想,整日养尊处优的刀,能锋利到哪儿去?”
金爷听了这话非但不怒,愈发恭敬,道:“老先生说得是,可要等这北风,岂不是要等到入冬?”
“等到入冬?金爷就算您有那工夫,小老儿可没工夫。入夜风一起,您这坐北朝南的宅子,西院这边穿堂风一过,就自当是北风了。”
果然不一时,清风徐来,自北道而入,那红绸子如波浪翻滚不停。众人又等了一刻,忽然老王头儿双目一睁,一揭红绸子,乌木的架子上放着一把黑沉沉的八旗战刀。鞘上镶了攒银黑蟒纹,刀柄上吊了一颗翡翠珠,微微摇晃。
众人只觉那刀一跳,便被老王头儿擒在手里,毫无声息地,刀似是一汪泉水从鞘中泻出。老王头儿腕子一抖,烛火尽都灭了。大家都轻声惊叹,“啊”地叫了出来。
只见月儿刚刚攀上了东山的顶子,黑黢黢的院落里,老王头儿的身影被裹在淡淡的微亮中。他手中的刀映着月亮,散发出一片光晕来。连金爷自己都被眼前的景象震惊了,银发老者暗暗道:“金爷,您这刀,不是凡品呐!”金爷闻声回头,终于看见徐爷也站着愣神儿,心里得意不已。
“刀刃长三尺四寸,宽两寸三分,背厚五分;榫长八寸五分,宽五分、厚两分;护手盘均径一寸八分,厚两分,重二两九钱;僧官帽一个,折长三寸……”
老王头儿一连串地报,尺寸重量都是分毫不差。金爷喜上眉梢,这口宝刀,可是让自己大大地露了回脸。他的笑容都要溢满了整间院子。可报完之后,老王头儿一抚刀身,眼中却流下泪来。
金爷笑着,摇晃起脑袋,道:“老先生,莫不是见此宝刀,欢喜得疯了?”
老王头儿缓缓摇头,道:“宝刀蒙尘,英雄难寻。刀中杀气,十停还不到一停,唉,此刀中看不中用了!”说罢,将刀随手一抛,径直转身而去。
金爷听见这话,顾不上拾刀,一腔子的喜乐顿时化作怒火,破口大骂起来。徐爷闻言微微一笑,又拧了拧手上的翠玉扳指,朝着金爷拱了拱手,面带讥诮,道了声告辞,转身就走。
老王头儿这可是伤了金爷的脸面。家丁一见,也不用招呼,立时一拥而上,合身去扑捉,却不料那老王头儿拧身顿足,三两下便脱了身,口中兀自嚎啕:“英雄难觅,英雄难觅啊……”说着,左右两蹬,便踏上墙头,人影一跃,顷刻间去得远了。
3
“金爷哪儿能咽得下这口气?勾结了官署,满城地拿人。那小半月,街上都没人敢叫声‘磨刀’。诸位不妨猜猜,这老王头儿究竟躲去了哪里?”
李大可借着酒劲儿,整个人都撒开了。他咂摸了最后一口杯中酒,脸上油亮,透着红光,挑了眉,眯缝着眼睛,望着一屋子的爷们儿。
“城里拿不到,指定是出城去了。”
“不,他人呐,一直待在城内。”
“那就是躲起来了。”
“不错,诸位猜猜他躲去了哪里?”
众人面面相觑。“你就快说吧,我们咋能猜得到?”
李大可忽然一脸坏笑,伸手往南边一指:“南城。”众人立刻反应过来,发出一声哄笑,急得抓耳挠腮,忙催道:“快讲,快讲。”
那城南是穷人的地界儿,帮派林立,鱼龙混杂,更有不少小酒馆、破娼寮,矿上的爷们儿没有不熟的。故事讲到了这里已入了巷,滋味儿愈发显出来了。
这时,李大可便又闭上了眼,缩了脖子,双手舒舒服服地往袖内一笼。早有人会意,递过一杆烟,李大可道了声“惭愧”抱拳接过,猛地一吸,那眉毛似是要扬到天上去。矿工们等得心急火燎,心里便有些嗔怪:“李大可今儿是怎么了?虽说往日里也这般吊着胃口,可今儿,未免拿捏得太过了些。”陈二给众爷们儿添了一轮酒,倚着门边儿,等着他往下讲。
李大可喷出两道青烟,眉一挑,道:“嘿,你可别看老王头儿是个邋里邋遢的怪人,他呀,甭管走到哪儿,女人缘可是都不错。就说我认识他那会儿,和他相好的那位,那模样儿,嘿!我说了在座的老少爷们儿别不信。那是柳叶眉,樱桃口,水蛇似的腰,屁股上两团肉坨子,一巴掌下去都发颤。”
“好!”老少爷们儿个个面皮紫胀,没命价儿地叫好,杯碗砸得震天响。
矿工人群里一个青瓜蛋子听得入了迷,苶呆呆地发愣。旁边人一把抓在他裤裆上,大喊道:“哎呀!森哥儿想好事儿,炕上案子都让他给顶翻咯!”
酒客们“哄”的一声炸开了,森哥儿臊得没处躲,一把拉起旁人领子:“你胡嚼哪个?”那人依然止不住地笑。
李大可也与众人笑了一阵子,见青瓜后生禁不住逗惹,便用一声响亮的咳嗽止住了众人。森哥儿也被四周人拉着坐下。
李大可徐徐地开了口:“要说起老王头儿的女人,嘿,怕是没人比我知道得更清楚。”他的眼神仿佛望进了稠密的往事里,竟似透着一种伤感。
4
老王头儿的媳妇儿,李大可确实是见过一面的。确切地说,不止一面,他私下里瞧人家媳妇儿可不是一回两回。不止他偷瞧见过,当年的天津卫大直沽一带,没几个不知道“裕丰酒楼”的王太太的。
王太太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娘家姓陈,在洋学堂里念过书。头发烫得卷卷的,脸就像是瓷器一样白净,总是穿着青色的旗袍,怀里抱着一只名种的白猫。坐在黄包车里,头昂得高高的,街上一过,满街没人不瞧的。
可惜后来家里败了。那年头,战火纷飞的,哪有什么家世能长久啊?紫禁城里的爱新觉罗,那是天下最最尊贵的家世,怎么样呢?说败,也就败了。
但好在她嫁给了当年的老王头儿,那时候大伙儿都得敬他一声“王掌柜”。王掌柜的父亲老王掌柜,白手起家,在天津卫的大直沽开着一家酒铺,地段儿是顶好的。老王掌柜人实在,酒壶里从不弄鬼,是以这酒铺子在南来北往的商客中间,颇有些名声。家中虽不是巨富,但也颇为殷实。传到王掌柜手上的时候,小酒铺已经开成了三张门脸儿的大酒馆儿,自家的青砖房是一进叠着一进,敞亮气派。
老王掌柜不是短视的人,他托了人,又使了银子,寻遍了天津卫,就是要给王掌柜请一位先生。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嘛。最后,皇天不负有心人,真让他找到了一位,那可是前清的举人老爷。架子之大,脸面之黑,治学之严,学问之深,都让老王掌柜很满意。就这么着,王掌柜也算是读圣贤书长大的,家里一直都是拿他当宰相培养。只是后来革了命,没了科举,王掌柜才接手了自家的生意。
等到成年,王掌柜凭着自己的大高个子、宽肩膀,还有他爹的三车聘礼,外加上“裕丰”这块儿金字招牌,娶回了那位王太太。成婚后,王太太亲自“洗手作羹汤”不说,三进的小院子,打理得是井井有条。成婚的六年里头,更给他生下了一对瓷娃娃似的儿女。听说老太爷闭上眼的时候,这嘴角都是往上扬着的。照理儿说,在那样纷乱的年岁里,这样的日子,任你是天王老子,也不该再奢望旁的什么了。
可这王掌柜就在成婚的第七年上,竟然离家而去,一去不回。没人知道原因,就连王太太自己也充满了疑惑,毕竟他们两人,从来没有为了什么红过脸。王掌柜走的时候,只拿了三根金条,其余的黄白货和地契都没带走。家里的下人派出去了四五波,寻不着一丝一毫的踪迹。日子不用太久,这闲言碎语自然而然地流传了起来。
有人说,王掌柜那天夜里让一个老道士叫了出去,三言两语地悟了道,出了家了。人飞升之前嘱咐媳妇儿,天机不可泄露,他媳妇这才推说不知道;有人说,是他媳妇偷人被他撞见了,索性和奸夫一起杀了丈夫,尸首就在院儿里桃花树下埋着呢;也有人说,王掌柜其实是革命党,因为夜里吃多了酒,迷糊不清,和媳妇不小心说漏了嘴,醒来害怕暴露了身份,连累了家里,连夜逃出了天津卫。
总之,每个故事都有来龙去脉,说得有鼻子有眼儿。一时间,大直沽左近,谣言四起,连巡捕房的警察都数次登门。但这些故事,李大可都是不信的。
李大可早年间曾在津门地区跑过码头,那时候他单着一人儿,没家没口要养活,人活得没心没肺,靠着一膀子的力气,从不担心下一顿的着落。有了两个钱儿,不嫖不赌,偏爱听书。
不出三年,说书先生的本子他都听得烂熟,再往后竟还能挑出些本子上的错处,久而久之,津门码头上说书的见到他都发憷。没什么新鲜的故事,李大可就像是热瓮里闷了只老狗,挠心憋闷得要命。
可那时的天津卫是什么地方?上有废帝遗老、军阀大员,下有贩夫走卒、三教九流;租界里横行着各国的洋鬼子,街坊间都是道儿上的好汉。谋复辟的,闹革命的,杀人越货的,保家卫国的,整个儿一个五花八门大染缸。只要有心,四下寻摸,天天都能听着新故事。就这么着,李大可再也不去听书了,他就活在这些个故事里。
渐渐地,他收集消息的渠道多了,肚子里的故事也多了。他再不满足于听,还要讲。讲给码头上的哥们儿听,讲给小吃摊儿前的食客听,讲给左邻右舍听,讲给游子归客听。一来二去,他李大可竟然讲出了名头儿。
王太太就是那个时候托了人找到他,要寻她男人。李大可心里想,这王家也是病急乱投医,找人都能找到自己,看来实是没了法子。
初见王太太,李大可紧张得要命。管家带他进了门,绕过照壁,那间堂屋格外气派。进了屋里,一阵软软的幽香浮动,他隐约地看见翠绿珠帘后一名丰腴的少妇,斜倚着身子,翘着脚。冷不丁帘后传来一声猫叫,李大可顿觉自己的胸口有些发烫,不自觉地吞了口口水,暗道:“谁能丢下这样的媳妇儿?”
王太太率先说话,很是客气。她大致交代了一下王掌柜出走那天的衣着、长相,问李大可,见过不曾。李大可摇了摇头。王太太叹气,又说他结交广,劳烦帮着打听,说着,点头行礼。
李大可忙拱手还礼,应承下来。本来夫人打算送客,可李大可细想了想,道:“夫人,天下故事都要讲究个因果,我有一句倒要问问夫人。王掌柜走之前,有没有什么异事发生?”
夫人听得“因果”二字,顿时惊呼,站了起来。她怀里的猫,一跃而下,“噌”地钻出帘子,眨眼不见了。王夫人道:“李先生怕真与外子有缘,请先生千万帮忙。”说罢,趋近两步,拜倒在地。李大可吓得一跳,情急之下,伸手越过珠帘,托起王夫人。她入手之轻,像是一道虚影儿。
王夫人起身之后,才细细道来。
王掌柜走之前去了一趟城西的关帝庙,回来人就魔怔了。先是昏睡不醒,再后来不论走到哪里,他都会骤然双眼发直,死勾着一处,嘴里叫一声“刀”,身上眼里尽是畏惧。
开始家里人以为他是得了癔症,请了好几个名医,顶贵的药材吃下去十几斤,症状丝毫没有改善。家里没奈何,只得东寻西访,后来在海河东边,寻到了当年宫里的一位老太医。据说寿岁已经过了百,兀自身轻体健,是个人瑞。王夫人便赶紧三烦四请,终于请了来。
老太医探了脉,琢磨了一时,屏退了下人才说:“王掌柜脉象洪健,怕不是病。”
“不是病?”王夫人心里一颤。
“是,夫人。依老朽所见,这是害了因果。”老太医说,“这是命,不是病,非老朽所能料理。”说罢告辞出去。
王夫人讲到这里,喝了口茶,说:“这‘因果’二字,我以为不经,从未对第三个人说起,竟被先生一语道破。您说这不是有缘是什么?”李大可不过随口一说,哪想得了这么许多。他脸上一红,忙问后来如何。
王夫人说,她只能又请道士来做了两场法,念了三天经,依旧是全然无果。白花花的银子流水般地往外送,可只能眼看着王掌柜,吃不下,睡不好,日渐消瘦了下去。再之后,一天早上醒来,王太太朝炕边儿上一摸,人已经不见了,枕席上都是冷的。
王太太啜泣着说完了故事,手一挥,下人早在一旁恭候,这时走了上来,将红纸包的一柱银元塞在他手里。看着自己手里沉甸甸的“袁大头”,李大可心里打定主意,必要尽心去找一回。
王夫人又拜托再四,李大可满口答应着,退出门来。路过院里,他又碰见那只白猫,也不惧人,冲他叫了一声,似是旧时相识。李大可啧啧称奇,快步去了。
他转天就去了关帝庙查看。庙里香火繁盛。关二爷忠义无双,居中揽须读《春秋》;周仓牵马,关平扛刀,立侍左右。李大可仔仔细细地转了一圈,又找了庙祝攀谈,始终不得线索。后来临出庙时,他想起了王掌柜口中总说刀,于是又回头,把目光落在了二爷的那把青龙偃月刀上。
刀是假刀,木质的,雕工粗糙。刀上殊无异样,唯在刀刃的底端,李大可发现了几笔刀刻的痕迹,像是……几个小字。他皱眉细想了想,趁庙祝打盹,一跃上了神台,仔细去看。只见是两个字——“忠义”。
李大可不得其解,只能悻悻离去。一连走访了几天,他没什么发现,只能在跑码头的间隙,时常打听王掌柜的下落。开始还有些消息,也都是捕风捉影。之后,便是彻底的音讯全无。
日子一天天过,各路的谣言也似码头的货船,去了又来。再离奇的谣言也有消散的时候,就像再精彩的故事也有被人遗忘的时候,最终那些谣言都沉寂于平常之中了。短短三年,王掌柜的人、他的店,还有他的女人,都鲜有人再提起了。
那一柱银元早就花完。李大可在天津混了数年,又辗转到了东北。年岁渐长,肚子里的故事也渐长。一路羁旅,因为故事,他得罪了不少人,也交了不少朋友。王掌柜的事在他心中早已淡成了一个虚影儿,直到一次偶然的游历。
5
那时节已是初春了,李大可替东家押了板车,去交送官粮。谁料返程之时,轮轴折在了半路上。跟车的伙计只能就近到镇上寻人修理,这无疑要耗费大半日光景。
李大可这些年虽也不曾读过什么书,但走南闯北地攒着故事,周围人都当他是半个文人般敬着。他心里有了这一层意思,难免好个风雅,于是左右打听,想找个有底蕴的去处儿。茶铺的老板告诉他,郊外有一座奉天寺,年代很古了,远近颇有些名气。李大可窝了一冬,想着,趁春日里和煦,便前去逛逛,伸展一下。
奉天寺处在一片静谧的林中。山林间刚刚有了些绿意,却听不到鸟雀声,悄寂得很。及寺门前,日头已经高起。李大可的棉服还没顾上脱下,这一路走来,身上早浸湿了汗。
他抬头看,见山门衰朽,又久经战火,没了颜色,摇摇欲坠,早已不复往日的气象。独独重叠的檐拱,留了个恢弘的架子。李大可心中很有些失望,可他想着既来之,则安之,便迈步入内。
穿过山门和前殿,进了正殿内一看,虽没什么香火,但主殿上并列了七尊佛像,极其高大,木色深沉,低垂着眼目。李大可走南闯北,寺庙见过不少,知道一殿七佛,不是寻常规制。恐怕掌柜没说谎,这寺庙距今年代确实远了。
此时殿内愈发安静了,连微风的声儿也听不到。李大可仰头看着深藏在殿内数百年的七尊巨像,心头上似乎被什么镇压住了,猛然感到一阵畏惧从后腰渗了上来。
他虽不信佛道,但不由得便往下一跪,还没拜下,那佛像座下猛地蹿起一道儿白影。李大可惊得一歪,细看却是一只雪白的母猫,在佛前流连不去,腻声儿叫个不住。
“哟,这猫怎么在这儿叫春?”李大可心里觉得罪过,连连念佛。他方才一路赶来本就出汗不少,此刻紧张便愈觉得口中发干。他道了声“罪过”,不敢再待,赶紧从后门出了正殿,打算找寺里僧人讨碗水喝。
殿后是一座小院儿,连带着一圈土坯的房舍,屋瓦也不齐整。李大可见到西边儿一窗沿下,正有个老和尚打着瞌睡。他手里握着一把蒲扇,面前炉子上还蒸着一小锅子黄粱,锅盖半掩,正微微冒着烟气。
“大师父有礼。”李大可作揖道。那老和尚却浑然无觉,李大可又叫了两声,老和尚鼾声依旧,似是梦得深沉。李大可心中纳闷,还能睡得这么沉吗?走上前去轻推了推那和尚,这才摇醒了他。
“大师父有礼。我途经宝刹,山路远,口有些渴了,想讨口水喝。”他这话恭敬客气,声调不高,却不料那老僧昏聩,双目一合,竟然又沉沉睡去。李大可心中惊异,天下竟还有这等贪睡老僧?见那老僧脸上还挂着微笑,莫不是在梦中娶媳妇儿不成?暗笑一番,李大可便径直朝着厨房走去。
李大可进了厨房,见灶台上的墙面熏得油腻漆黑,壁顶上竟然还破着老大一个洞。案边地下除了些黄米甘薯,也没有旁的吃食。水缸在灶台一旁,李大可开了缸盖,正要喝水。忽然,他又听到那只母猫的叫声。他左右看了看,不见母猫踪影,又侧耳细听去。
这一听可了不得,他分辨出了那叫声,不是猫,而是个女人。
这还了得!青天白日下,这寺庙里竟然有人私会女人!李大可两步绕过那昏聩老僧,挨个屋子听去。循声走到了厨房远端的那间屋子窗边,从窗下缝儿里偷看屋内旖旎。却只能见到地上花花绿绿的棉衣裤和一只青色的帕子。李大可半蹲下来,眼往上抬,只见一只丰腴的手抓把着木床沿儿,白生生的腕子上穿着一只乌沉的木镯子,格楞楞地响。那膀子旁边还搭了一绺红布条从床沿儿垂下,波浪般晃动,也不知是什么。
李大可胸中火气拱动,一不留神,前额碰到了木窗,“咯噔”一声儿。屋内顿时没了声响。他心里一慌,转身就跑,一路穿过佛像壁画,奔出了庙门,直向来路回去。回去的路上,他就决定当晚在小镇上歇宿。
修好的板车放在小旅店的院儿里,跟车伙计已经都睡下了。李大可系好了领口的盘扣,招呼了旅店的小二,问道:“你们这镇子里,有没有喝酒的去处?”
小二看他表情,心里已经猜到了七分,却怕万一唐突了,便笑说:“大爷,您说笑了。酒不就摆在那堂上吗?您来点儿什么?”小二将布子往肩上一搭。
“小二哥,我是说……喝花酒。”李大可笑眯眯地道。
“嗨,”小二一拍自己的脸,赔笑道,“您瞧我这脑子!爷,我们这儿,地方忒小了,花酒怕是喝不上。但是……”李大可听了前一句心里还埋怨小二没能耐,可后面跟出了个“但是”,忙问:“怎么?”
小二俯下身子,说:“您要是寻姑娘,我还真认识一个。这镇上也就她一个了。男人当兵去,死了,她一个人带着娃儿,唉……模样儿是真不赖,炕头绝对热乎儿。”小二说到这里,微微一顿,“就是地儿稍远点儿……”
“前面带路。”李大可闻声知意,将一把零钱塞进了小二手里。
小二领路在一片低矮民舍中穿行。刚刚化了雪的羊肠小道,泥泞难走,又七拐八绕,但李大可心情却好。
他到了这把年纪还没娶妻,自个儿赚的钱足够花。很多比他赚得多的人,日子可远没有他这么潇洒,还不是因为家里有了婆娘娃儿。他心里笑道:这兵荒马乱的年月,明儿的死活都不知道,呔,能乐和一天是一天吧。
等他见到那姑娘的时候,他却着实吃了一惊。那姑娘的模样儿确实是不错的。但他吃惊,倒不是因为那姑娘的柳叶眉、樱桃口,也不是那水蛇似的腰肢、一巴掌下去发颤的臀,而是因为她手腕子上,戴了一只乌沉沉的木镯子。
李大可匆匆把事一办,歇息了一刻,给了银子,便起身穿戴。他坐在椅子上,伸了脖子,系着领子上最高的那颗盘扣。可半天也系不上,那女人笑着就伸过手来帮他系。
李大可抬了头,装作不经意地问道:“你今天去过庙里没有?”
女人一呆,反问道:“咋,爷问这个干啥?”又缓了缓说:“是去了的。”
“也是……做生意?”
女人点头,却抢着埋怨:“我也怕冲撞了佛爷,唉,但是娃饿得很,我这当娘的有啥法?路也远着呢。”
李大可看了看放在远处的小木床,里面躺着一个胖乎乎的熟睡婴儿。
“哎哟,阿弥陀佛,那佛爷要让我下地狱的。”她双手合十拜了拜,“是个怪人,快五十吧,一直住在那庙里。他给钱要多些,要我每半月去一趟。”
“半月?”李大可嗤笑了一声,他又拿出些零钱,规矩地放在床边,说:“这钱给娃买些吃的,你跟我好好说说这人,怎么怪了?”
女人拿了钱,觉得李大可也不像那些完事后就劝人从良的假道学,便放松下来,声音也大了。“哟,爷怎么爱听他?我看他啊,怕是这里,”她指了指头,“不大正常。”
李大可点燃了烟,听那女人说:“他不知道是哪里来的,近一年一直住在庙里。人吧,邋里邋遢,身上总有股子怪味儿。但是他身子骨好,不输给年轻人。”
“他是干嘛的,为什么一直待在庙里?”
“这我可不知道,每次去了就是办那事儿。别的也不多说,但我看他那院儿里,倒是有一只打铁的大炉子。”
“他是个打铁的?”
“铁应该是也打,但不像,像是个练刀的。他的刀从来不离手,就连做那事儿的时候,刀都握在手里头。”
“刀?”李大可心里觉得不对,却又想不起哪里不对,忙问:“还有什么?”
女人想了想,道:“他……他不好色。”
李大可的眉头高高地攒了起来,他没能明白这话的意思。女人忽然低下了头,说:“每次我去,他都叹气,闷头就往屋里走,就像是……有人逼着他似的。有时候,他嘴里还念叨,要断了,必要断了。不知道说些什么。”
“他……他不好那事儿吗?那他叫你去干嘛?”李大可无法理解。
女人摇着头说道:“男人假正经的多了,一上了炕,那都是一个样儿。就是他……反正是个怪人。”
“不好那事儿的男人?怪,真怪……”李大可喃喃地道。他一直想着这个怪人,不知怎的,竟难以放下,心里抓挠不已。于是索性不回旅店,趁着月光,一路朝那庙里去了。
当夜的月亮是出奇地亮堂。李大可也没点灯笼,来到庙门前,发现寺院的大门已经锁闭了。他不得已,借着墙边的树枝翻了进去。夜里看金刚,显得更加森然可怖。一进到正殿里,他就听见极响亮的呼喝声,绕着佛像盘旋。一声叠着一声,倒像是佛在呼喝一般。早就听闻佛家有所谓的狮子吼,李大可今日才觉不假。他脑中嗡嗡作响,心跳不已,三步并作两步,抢出了正殿后门。
只见到月夜下,粗陋的小院儿里站了一人。那人一身油亮的腱子肉,挥舞着一柄乌沉沉的刀,身形迅猛,口中呼喝,震耳欲聋。人的肉皮竟比刀面儿还亮堂。李大可看见刀柄上一道红布条飞舞,晃得人眼乱。
“呵,原来那绺红布是刀穗,还真是刀不离手。”
那刀客舞了片刻,收了刀,在月下仔细端详,嘴里念念有词,不知说些什么。半晌,他返身走到一只烧透的火炉旁,蹲下拉动两下风箱,火舌顿时暴涨,勾卷出来。他将那柄黑刀钳住,烧了好一阵,直到刀身红得透亮,才抡起铁锤,敲打起来。
他敲得极慢,每一锤抡下去,都砸得火星四溅。然后他就等,火星细小,如雾飘散,转瞬沉寂。这时,他才敲第二锤。黑夜里,只见他结实的轮廓,在一蓬火雾中忽隐忽现。他的双目静静地盯着那刀,瞬也不瞬,仿佛天地间再没别的什么。他的手和脚、腰与背,都像是随着敲击,与那刀锻打在了一起。
李大可走南闯北,从未见过这样锻刀的,他被慑住了,一动也不能动。刀客一锤锤,好像也砸在他的魂魄上。直到刀客淬了火,李大可才终于呼出一口气来。可就这一口气,到底坏了事儿。
“谁?”
李大可还未开声儿,那刀竟然向他迎面劈来。李大可的眼里只有窄窄的一道刀刃,连人影儿也看不见。
“饶命!”李大可嘴里也说不出别的词儿了。刀刃贴着他的脖子薄薄一凉,李大可眼一闭,头上的汗珠顿时给逼了出来,顺着脸往下淌。
一片黑暗里,李大可听到那刀客说:“是你?白天来过。”李大可听他说话带着天津口音,睁眼一看,竟觉得面前人有些眼熟。
刀客收了刀,直挺挺地站在门边儿,拿身形气势迫着他。李大可不由自主地退了两步,知道白天让他看见了,便点了点头,不敢言语。
刀客缓缓收了刀,不再言语,只是挥手让他离开。
他有些怕刀客,只好回头离开。他一边走,心里却一边琢磨:究竟是在哪里见到过他?这样的人,我见过了,又怎会忘记?忽然他听得佛像下一声猫叫,脑中豁然一亮,多年前一只白猫的影子在眼前一闪而过。李大可回过身,叫道:“莫不是王掌柜?”
那刀客的身子本已经转了过去,此时震了一下,又缓缓转了回来。李大可心狂跳,兀自不敢相信:真是王掌柜?接着他脑子里又顿时充满了疑问:他抛妻弃子这些年,究竟做什么去了?他又是怎么沦落到了这庙中?又如何学会的这般刀法?千头万绪,涌到嘴边,他却不知从何问起。
“你……认得我?”
李大可点了点头。刀客也缓缓点头,却不关心,转身回了院子。李大可嘴里一咂巴,跟了上去。他有预感,这是个不一般的故事。
他回到院儿里,刀客正坐在屋檐下的条凳上喝水,刀在腿上担着,月亮照在碗里,碎银似的晃荡着。李大可鼓足了一腔子的劲儿,直走过去,挨了边儿坐下,道:“王掌柜,海河上的人议论了好些年,您当年……”他瞄了王掌柜一眼,见刀客毫无波澜,又道:“您当年,究竟是为了什么才这样离家舍业的?”
刀客停了许久,才道:“练刀。”
“练刀?”李大可脑子嗡嗡地响,他不信。“您,学过刀?”
“没有。”
李大可笑了出来,道:“那您练的哪门子刀?从没听过,刀法还能自学?”
“致知在格物,有刀便能练。”刀客神色平静,仿佛有一种来自精神上的笃定。这种神情,李大可曾在津门那位老举人脸上见到过。一想起那位爷,他的头不自觉地低了低。
李大可不太理解刀客的意思,但想到武人皆好斗,便换了个问法。
“那您的刀法,比马凤图如何呢?”马凤图在天津办过武士会,又曾旅居东北,还在冯玉祥的西北军中指导武艺,名头响亮。
“他的刀法是好的,但与我从根儿上就不同。”
“那……您的刀法,比北平的李尧臣如何?”李尧臣是当世的武术名家,师从宋彩臣,功夫却犹有过之。江湖上亦颇有大名。
“我去沁水亭看过他的刀法,刀已经练到了两只胳膊肘里面,是大成了。但我的刀法不同,不能比。”李大可又提了三四个名字,都是南北武术名家,刀客只是说:“是好的,不能比。”
李大可见王掌柜如此冲虚,毫不接招,心里不由得着急。于是又问道:“怎么不能比?又怎么不同?”
刀客摇了摇头,说道:“这道理我也未想得究竟,说不清。总之,是不同的。”
李大可向来套话是一绝,可今天胸口的气像是被憋住了,他狠声道:“您抛妻弃子,就为了练刀?再没点儿别的?”
刀客的碗里还有一口水,他却停了下来,只是看着水在碗里晃。多年的经验让李大可立刻意识到,今天夜里撬不撬得开他的嘴,就看这一句了。
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沉声说:“您的夫人王太太,多年前曾托我寻您,还给了我好些大洋。”
刀客抖了一下,缓缓抬眼,眼里也碎银似的晃动,许久才问:“她……和娃儿们,还好?”
李大可掩住喜色,说:“还好。”顿了顿,又说:“也苦,到底是个女人,不容易。”刀客长长地叹了口气,李大可没见过那么深长的叹气。
又隔了一会儿,刀客张了张嘴,却道:“能留的,都留给她和娃了,没念想了。”说罢,起身收了刀。
李大可到底没套出话来。见他要走,一把拉住刀客,却未想好如何劝说,嘴里支吾,眼里只是着急。
刀客见他这副样子,心里一动,道:“这事又与你何干?”
李大可想了好一会儿,才道:“不瞒王掌柜,我……我寻您这故事,已经寻了大半辈子了。”大半辈子,为了一个故事。他这话,不是骗人。
听了这话,刀客缓缓地点了点头,又停了良久,道:“那也不易。”
两人又一次陷入了静谧,良久,刀客先开了腔,他竟主动讲起了自己的故事。
6
世人眼里的王掌柜,和真正的王掌柜,其实是两个人。李大可也是听完了这故事,才隐约明白的。
那天王掌柜去了关帝庙。在庙门口,遇到了一帮耍把式的。
天津卫是九省通衢,往来海运漕运皆从此处过,所以人来人往,就兴起了许多行当。这耍把式卖艺,就是其一。但一般耍把式的都聚在码头,很少有机会去城西。
可那天不同。关帝庙仲秋之后,有场集市。买的、卖的,远近的百姓都汇聚起来。或是卖货得钱,或是拿钱买货,之后便要回去窝冬。王掌柜也是兴起而至。没想到,那天看到了这帮卖艺的,竟勾出一段因果来。
王掌柜第一次看人耍刀,就是一帮卖艺的。那还是他八岁的时候,大家称他作小王掌柜。他人小,被他爹老王掌柜架在脖子上,能高出人群不少。
那耍把式的人中,有一个练了一手九曲大环刀,走的是北派环刀的路子。刀路是弧线,却不能转腕子,重点在步法,力要从腰上发。若是能以腰带刀,一口气在地上画出三十六个正圆,每个圆的大小不差分毫,那才能算练成了。
这耍把式人的刀法里很有些门道,耍起来也好看,架势大开大阖,碗口粗的木桩子,一刀两断,声势骇人。
旁人也就是看个乐和,可小王掌柜当时却彻底傻了。那一块微弧的薄铁似乎暗含着一种很古老、久远的东西,丰沛沛地从天地间来,将他的肝胆和魂魄都震慑住了。他体会到一种刻骨的恐惧,恐惧之后,又从心底里生出狂喜。他第一次觉得,身上的血液似乎都要沸了,要随着那道古意而去。
此后,他只要有机会,便去看那人耍刀,整个人都入了迷,睡在梦里也是拳打脚踢。可耍够了七日,市集一散,那一伙卖艺人便随船走了。小王掌柜第八日还去,看着空荡荡的码头,失望至极。回家之后,一天都没吃东西。
老王掌柜宠儿子,知道他的心思,便给他买了一把乌木刀。虽然小一号,入手也轻,但刀口上漆了银,黑沉沉的乌木刀背上穿着七个环儿,一抖也哗啦啦响。在小王掌柜眼里,那刀和真的一样威风。他爱逾珍宝。
终于有一日,小王掌柜忍不住了,告诉老王掌柜,他要学刀。老王掌柜正在喝茶,听了这话,就像被烫到了嘴,一把将茶碗摔在了地上,溅了小王掌柜一腿。
“没出息的东西,玩玩就罢了,学刀?”老王掌柜骂道,“学那些下九流的玩意儿。你想往后也去耍把式吗?”
小王掌柜吓了一跳,却问:“什么是下九流?”
老王掌柜被气得乐了出来,道:“傻小子,连下九流都不知道。”他又道:“长幼有序,尊卑有别,你懂不懂?这世上,不论什么东西都有个位子。上面是天,下面是地,我是老子,你是儿子,这个位子,什么时候都不会乱,也不能乱。比方那个练刀的,耍弄的不过就是个玩意儿,那就是最低最低的位子,就是下九流,明白了吗?”
小王掌柜似乎听明白了,可他还是忍不住问道:“那……那刀也会有自己的位子吗?”
老王掌柜一愣,怒道:“刀又不是人,能有什么位子!”他看着儿子摇了摇头,喃喃地道:“唉,也是时候给你请个先生了。”
就这么着,老王掌柜才请来了那位举人老爷。第一次见先生,小王掌柜正在院里玩刀,嘴里“嘿嘿哈哈”,举人老爷没说话,只是脸色沉了沉,两撇胡子就向下压。
老王掌柜有些尴尬,赔笑说:“犬子好动,您别见笑。”举人老爷不答话,微微地点了下头。老王掌柜心里“咯噔”一下,连连赔笑。小王掌柜见了这情形,顿时感到了一阵局促。先自红了脸,把刀藏在了身后。
他爹讲了半天的道理,不如举人老爷的一个眼神,两撇胡子。小王掌柜立刻就明白了,什么是下九流,什么是位子。
和父亲的打骂不同,这位举人老爷很文气,他总是梗着脖子,说话声儿不大,像是在鼻子里哼哼。可小王掌柜不知为什么,就是很怕他。老王掌柜说,这就是学问。肚子里有学问,自然高人一等,位子在上面,那就不由得你不怕。
小王掌柜还是不懂,但他感受得到。他暗暗点头,心里想学先生。知道先生不喜欢刀,他便不再练,练起了学问。每日五更天便起,学的是“之乎者也”“忠孝仁义”。这一来二去,日子一久,木刀也不知丢去了哪里。
后来众人都说,小王掌柜自从跟了举人老爷,那就跟换了个人似的。恭孝和顺,为人方正,谁见了都要挑大拇哥。老王掌柜自是得意非凡,心里总想着让儿子去考了功名,将来必定能光耀门楣。
可没承想北京城里闹了革命,皇上也丢了自己的位子。天下的尊卑长幼,仿佛一夜之间全都颠倒。老王掌柜彻底傻了,这世道他看不明白,他知道自己老了。于是,他让儿子继承了家业,自己却在困惑和不解中,日渐衰老了下去。
再往后,小王掌柜娶了妻,生了子,给老王掌柜养老送终。他终于成了王掌柜,得了自己的位子,是丈夫也是父亲,更是掌柜。南来北往,那么多的人,谁见了他都要拱一拱手。他应该是别无所求了。
可他自己都忘了,自己还有过那么一把木刀。
一晃二十年过去,王掌柜再没去看过耍刀。可巧,竟在关帝庙碰上了。他本想避了开去,却终究没能抵住观众的叫好。走上前去,一瞧。
嘿,还是那一柄九曲大环刀!
王掌柜又一次傻了。他依然能感受到,那一道震撼的古意从天地间来,绵绵不绝。
他又一次体会到了那种恐惧,碗口粗的木桩子,一刀两断。王掌柜心里害怕,他怕他的位子,也会被这刀,劈得一刀两断。
他不敢再看,转身就回家去。到家时,天已经擦黑。王夫人迎上来问他,他只是不答,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王夫人伸手将他一拉,哟,冰得吓人。
王夫人以为着了凉,连忙烧了暖炉给他,又煮了姜汤,催他喝下。那天晚上,王掌柜早早躺下,想忘了那刀。殊不知,越想忘却,便记得越牢。在被窝里,王掌柜整个人抖成一团。王夫人着实吓着了,进了被子拿身子去暖,一宿也没热起来。
第二天,王掌柜就起不来床了。整个人昏昏沉沉,一日里有大半天都睡着。请了大夫,诊不出来。又请来老太医,只给留下了“因果”二字。王夫人听了这话,想起他去关帝庙的事情,忙着人去请关帝庙的郝道长来打除灾平安醮。为了救丈夫,她毫不吝惜银子,出手便是二百两。那道长本来年事已高,深居简出,但见了这么些银子,也动了凡心,足足唱念了三天。
也不知是道长法力高深,还是王夫人诚心实意,感动上苍。打醮的第三天申牌时分,王掌柜终于醒了过来。一家人喜极而泣,王夫人激动得半天说不出话来,只是拉着丈夫的手,一刻也不松开。街里街坊的见了无不称颂,王夫人贤淑,夫妻恩爱。
王掌柜自己也没想到,自己竟被这一眼刀吓成这样,再也不敢去想。
眼看着时节就入冬了,这天夜里,天津卫飘起了初雪。
王掌柜精神渐复,想着不如去散散心。一大清早,他便带着儿子女儿一道去城墙上看雪。王掌柜登高远望,城都化作了白色,天地间一片苍莽。城墙下,人便如蝼蚁一般行走,不知从何处来,又要奔向何处去。他看着看着,心里又有一股劲儿涌了上来。忽然听得城外不知哪座寺庙里,敲了一声钟。那钟声远远飘荡而来,悠悠地荡到了白云之外,不知所终。
他忽然一下怔住了,问自己,这钟声又从何处来,又往何处去?
这疑情一发便不可收拾,他足足愣了半晌,忽地一团雪砸来。王掌柜一惊,见两个小家伙正在团雪,指着他咯咯大笑。他见儿子女儿小脸鼻头儿冻得通红,如同粉妆玉砌一般。心里顿时生出一股怜爱,嗳,有这样一双儿女,还胡思乱想些什么?虽然这样想,但那一声钟却在耳旁迟迟不肯散去。晚些时候,他带着儿女往回走,一手抱着一个,又给俩孩子一人买了一串冰糖葫芦,看他们花猫似的舔着。
雪在高处都白白净净的,煞是好看。但落在地下可就被踩成了冰泥。肮脏泥泞不说,深一脚浅一脚,路是一走一滑。
王掌柜双手抱着孩子,蹚雪而行,就要到家门的时候,脚下不知怎么垫了块冰疙瘩。这一滑,整个人扑地便倒。俩孩子也摔了出去,糖葫芦一散,顿时哇哇大哭。
冬天棉衣厚,雪也厚,摔一跤本不打紧。可王掌柜趴在地上,许久也没去抱起两个孩子。孩子哭了一时,也疑惑父亲为何不来抱。就在此时,他们看见父亲跳了起来,指着面前的虚空处,惊慌地喊了声“刀”!
原来王掌柜那一跤摔倒,清清楚楚地看到,自己的面前,立着一把黑铁铸就的刀。这太匪夷所思,是以,他谁也没敢告诉。
当天夜里,他亲自哄着儿子女儿睡去。三两口便灌下一壶酒,又猴急地钻进王夫人被里要欢好。王夫人纳闷,便是洞房花烛夜,他也没有这样着急。才宽了衣,他便迫不及待。她疑心着,王掌柜好像要证明什么似的。
可她终究不知道,王掌柜那天夜里经历了怎样的恐惧,又是怎样的狂喜。就在那天后半夜里,王夫人已经熟睡,王掌柜起了床,半踩着鞋走到院子里。
他终于想起了自己的木刀在哪儿。那天见过先生之后,刀被他埋在了院儿里的桃花树下。他走到树下,抬头看,今夜有月,月色挂满了桃枝。
挖吧,他对自己说。他用赤手挖刀,刀却埋得格外深。他不知道,当年自己小小年纪,如何能掘出如此深邃的一洞?直挖到王掌柜十指流血,才终于看到那只藏刀的木盒。打开木盒一看,里面躺着的,不是木刀,却是一柄生锈的黑铁刀。
正是他白天见到的那一把。
他深吸一口气,颤抖着,闭上了眼,泪水顺着脸颊滑下。他知道这是自己的命。他最后看了一眼屋里的妻子与儿女,最后听了一刻他们细细的呼吸。接着,他伸手拔刀,刀似是跳入他手里。他身子一震,刀光一现,眼中竟看见满树桃花,夭夭绽放。再一挥刀,桃花如雪而下,化作一片月光。月光灿然一亮,即消散,只余下那些枯枝,仿佛从没有花绽放过。
那夜,王掌柜离了家,再没回去过。
李大可皱着眉,仍然没想明白这故事,甚至,他怀疑这故事的真假。刀客说完,也不理他,径自从柱基后面拉出一块磨刀石,端了碗,饮尽最后一口水,喷在刀上,蹲下,借着月光,细细地磨起来。
李大可问道:“那之后,您就……练刀?”
刀客道:“练刀!这刀啊,嘿!”刀客忽然一笑,那笑容里竟有些疯癫的意思,像大烟馆里舒坦的烟鬼。
李大可吃了一惊,往复走动起来,半晌也分不出真假,便打算再试他一试。
“那您练这刀,是为了作甚?”
刀客冷笑两声,也不看人,指着一树,道:“我问你,这棵树长在这院里,是为了作甚?”
李大可道:“想是……想是为了好看吧。”
“好看是人想的,我问的是树。”
“树?树怎么会想它为什么长在这院儿里?这是什么问题?”李大可挠头道。
“那月亮为什么在天上?”刀客问。
李大可纳闷不已,抬头一看,见明月在天,清清亮亮,恍然惊出一身冷汗来。
“哟,还真有个翻过跟头来的!”
他只觉得这问题变得无比深邃,像是黑黢黢的无底深渊,他越是努力想,便越是深陷下去,仿佛这大半生竟是白白度过一般。他口中喃喃地道:“为了什么,为了什么?”不一时,他额头上就沁出细密的汗珠儿,兀自呆站在月下。
“喝!”刀客一声大喝,李大可愕然醒来,晕晕乎乎望着刀客。刀客道:“这疑情你可发不得,否则非要疯了不可。”李大可心中害怕,喏喏连声,再不敢细想。
刀客收好了磨刀石,抚摸着手里刀,又抬头看着月亮,幽幽叹了口气,道:“我的刀还远远没有练成呢。”叹罢,他转身回了屋里。李大可斜眼看去,屋里空空,只有四壁,木板搭在几块石头上,便算作床,一只打铁的炉子放在一角。连任何干粮也不见。
李大可问:“你住在这里,吃些什么?”
刀客笑了笑,道:“吃不打紧,有水便成。”李大可心中疑惑,想必他是与老僧同吃。又暗笑,吃不打紧,女人倒是不能少。
刀客展开一床灰黑的破被,睡了下去,稍一时,鼾声便起。李大可脑中发昏,走不得路,只能进了屋里缩在墙角,倚靠着打铁炉。不一时,两趟奔波的乏劲儿上来,加上又在那妇人榻上损了精力,朦胧中便也睡去了。
第二天朦胧中,李大可听见有人唱诵经文,诵经声高迈辽远,绕着寺院打转。他猛然转醒了过来,左右这么一看,发现刀客早已不见了,破被子和磨刀石也都不见。
他出门一瞧,原是那昏聩老僧,入定一般在院里念经。
狮子吼吗?李大可醒了醒神,心中惊诧,对着老僧拜了拜,方才离了这寺庙,回镇上去了。
7
李大可说到这里,一屋子的爷们儿都静了下来。灯昏案上,暖黄色的光勾出淡淡的一圈,光圈里各人有各人的模样。或是扫弄着短须的,或是摩挲自己的光头的,或是低垂头望着酒杯发愣的。还有两三个已经倒在炕上睡熟了,隐在昏暗里,只能见手脚偶尔抽动一下。
今夜的故事,似乎有些长,有些深了。
“过了好些年我才慢慢地捉到些影儿。这人呐,一辈子总要为点儿什么活。”他看众人没什么反应,也不太指望,只是心里想:我呢,是为了什么而活?故事?值吗?他又随即想到了自己的儿子,微笑起来。
“那……”森哥儿欲言又止地道,“老王头儿的刀法到底咋样啊?”
这确是少年人会提的问题。李大可还未搭腔,又有人问:“是啊,还有他在南城的那个相好的呢?金爷后来就没找到他?”
李大可默然了一阵子,酒此时也散了大半,酒劲儿一去,血往下沉,夜里多少觉得有些凉了。他披上了衣服,又点了一锅烟。火星红了两红,紫烟便袅袅而上,在众人的头顶盘旋。
“这要说起来,南城那位,各位,怕也没少听说她的大名儿。那女人可是一位人物。虽然是在贫贱的地界儿,做的可都是道儿上仗义的事儿。我走南闯北也算见过不少婆娘,这位,嘿,那可是这份儿的!”说着,他比出了大拇指,晃了两晃。
“你说的莫不是南城刀姐?”爷们儿立刻反应了过来,不少人嘴里都发出“哎哟”“嘶”“啧啧”的惊讶声气来。
“不可能啊,刀姐的门,只要带把儿的可都进不去啊?”
“啥?是刀姐的相好儿,他不要命了?”
“嘿,姥姥的,刀姐什么样的人,能看得上他?李大可,你这可是吹牛不要命了!”
“哎哟哟,刀姐,哦不,刀姨的事儿你也敢编排?我可是得回了,别再听书,听出个祸事来。”
面对众人的惊异,李大可嘿嘿冷笑,说道:“我只说了南城二字,你们这些个色中饿鬼便听出个相好儿来?那话都是你们说的,我何曾说过?”众人立时大骂起来,气氛又热闹起来,刚刚睡着的,有了困意的,立时都灵醒起来。
森哥儿不知根底,左右环顾,问道:“刀姐是哪个?”
他身边的中年一巴掌拍在他脑袋上,喝道:“哎哟,刀姐都不知道。她啊,年轻的时候那可是这一带出了名的美人儿,嫁了个军官,好像还是团长哩。”
旁边的一个光头立马插嘴,道:“嘴里胡嚼!那是大帅手下的马旅长,官可大着呢!手下大几千杆枪!我们村儿的黑子,就是他部队的,回来的时候,那身军装,老威风了。”
中年人嫌道:“好好,你懂得多,你往下讲。”说着,扭过头去。
光头声音拔得老高,道:“讲就讲!那马旅长娶了这个太太,当然是天天恩爱,夜夜缠绵,我听我们村儿的黑子说啊,他的炕都塌了两回哩!”大家顿时哄笑起来。光头愈发得意,头在灯火下显得更亮了几分。
“可是啊,这神仙日子没过上半年,北平那边的仗打开了。不知道是打吴啊,还是打段啊。子弹不长眼睛,也不认识你多大官儿啊。就这么给打没了。”
“大帅特意来他府上抚恤家属,谁承想,这马太太啊,太勾人。大帅当即表示,今晚呐,要宴请马夫人。哪个英雄不爱美人儿啊?何况大帅这等枭雄!随行的一听,那得了,我们给安排好呗。马夫人也听明白了,这是真要抚恤家属啊。家里人都担忧着呢,马夫人当即痛快地答应了,赴宴。梳洗打扮,整得漂漂亮亮的,就去了。大帅高兴啊,频频劝酒,马夫人呢,酒到杯干,来者不拒,比老爷们儿还爽快。要说这马夫人,也真是海量。等着天也晚了,大帅酒也多了,他就遣散了众人,一只手搭在了马夫人的肩膀上,就向她的雪白的脸蛋子上去亲。你猜怎么着?”
森哥儿摇了摇头。
“大帅这闭着眼一亲,一嘴就亲在刀刃子上了。嘴上的血啊,唰地就流下来了。大帅还没回过神儿呢,一把细长的杀猪刀就抵在了他脖子上。哎哟喂,他那酒哇,‘噌’地就醒了!马夫人拿刀抵着他,说,我男人为你打仗死了,你来睡他媳妇儿,天理良心都让狗吃了?今天要么我割了你的脖子,然后自杀,追随我男人于地下;要么,发个毒誓,从今以后再不许打我的主意。大帅这吓得呀!”
那中年好容易找了个错处,插进了嘴:“哎,大帅指挥千军万马,还能被马夫人的刀子唬住?但她这番话,让大帅既愧且佩,也就没有再继续坚持。当即斟酒一杯,赔了罪,发了毒誓,又给了许多银子,才走了。马夫人这下子可成了远近闻名的女中豪杰,街里街坊的佩服就不必说了。连道儿上不知道她姓名的,都称她一声‘刀姐’。听说连山里土匪,都敬着她三分。”
那光头又抢着道:“还有呢,她为人仗义,那些银子,还有大帅送的物件儿,她都分了穷人。她怕大帅纠缠她家,就一个人搬去了城南。她就把那柄杀猪刀揳在院子门框上,立誓说,这道门里再跨不进来一个带把儿的!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大帅就是再怎么想要她,也不敢冒着被那个的风险啊!所以说,这女人,贼拉硬气。”说着,他手比作刀,在裆下一划拉,大家都笑起来。
森哥儿狠狠地点了点头,道了声:“硬气!”心里却想:这婆娘敢把刀架在大帅脖子上,也不知道长得是什么模样?
胆小怕事的听到这里就结了账回家去了。因为在东北这片地界,没人敢说大帅的是非。
大家正聊得热烈,李大可哈哈一笑,收住众人。
大伙儿知道他的故事又要开讲,顿时静了下来。李大可喝了口陈二递上来的清茶,道:“要说刀姐和老王头儿的相识,又要从这磨刀说起。”
8
老王头儿曾给刀姐磨过刀。
那是去年的冬日里,临近春节,家家户户都要张罗着包饺子。穷人家、小门户只能去屠户那里买个三五两肉。富裕的人家却不同,都得是现宰的猪,挑顶好的部位,割上五斤八斤的肥瘦肉,剁得了馅儿才包饺子。大门院儿里,人口也多,包起饺子来,那是一屉接着一屉。滚水里捞出来,那是白花花、圆鼓鼓,一口下去一包油,得劲儿!自家肯定是吃不完,街里街坊的都要送去些,方才是个礼儿。
要杀猪、割肉、剁馅儿,总是需要磨刀。上午都是北城的几家下人来找老王头儿,过了中午磨刀的客人便稀了。日头偏西的时候,老王头儿正打算收了摊儿,远远见着两个十三四岁的半大孩子,兴冲冲地过来了。
“老王头儿,这日头还早呢,咋就走了?还磨不磨刀了?”那浑小子抬手搓了一下鼻涕,将三把刀丢在老王头儿座位下。闺女模样怯怯,不敢说话,只是站着。二人脸上耳边都长着黑红的冻疮,穿着笨拙且敝旧的棉袄,只是还算干净。
老王头儿低头拿眼一搭,一把是普通的生铁菜刀,一把是宽厚的剁骨刀,还有一把是尖条儿的杀猪刀。这分明是要杀猪的,可这俩孩子又不像能杀猪的人家。
这本是桩怪事,老王头儿却不多想,也不言语,拿起来就要磨。可当他拿起那把杀猪刀的时候,眼前一亮。
“这……这杀猪刀,哪里来的?”老王头儿拿起刀问道。
那浑小子听到这话,脖子往上一扬,眼睛立马一瞪,骂道:“老货瞧不起人!看小爷我杀不起猪吗?”
老王头儿却丝毫不恼,细细看那刀,口中喃喃道:“刀长九寸二分,刃长四寸七,柄长四寸,挂环五分;重一斤六两……若说是杀猪刀,尺寸略短,刀柄又太长,重量也轻了。倒像是个女人打的刀,是也不是?”
那浑小子见他神色有些疯癫,心里害怕,身子往后挫了一下,老王头儿身子前探,道:“这刀的主人不一般,我想认识认识。”他一把抓过了小子的手腕,浑小子只觉手腕像是被铁箍了,无论如何挣扎不出,忙让那闺女去喊人。
老王头儿拉住了小子,坐在座位上,只一会儿工夫,便磨完了头两把刀。一时,就见到一个大姑娘带着四个爷们儿打路那边来,其中两人还拎着棍子。老王头儿的摊本就在酒楼门口,立刻拉扯了一圈看热闹的人。
“老东西,你把人放了!”一个汉子还没到,人就先喊起来,面目与那浑小子有些挂相,想必是他亲戚。那大姑娘却止住了他,冲老王头儿福了一福,说道:“王师傅,您老过年好。这大年下的,何必跟个孩子见识。他要是冲撞了您老,我给您赔不是。劳您松一松手。”
老王头儿瞅了她一眼,道:“你可不是刀主,我只是想见见她。”手却依旧抓着小子。
“嘿!老东西,翠儿姑娘是给你脸呢,你还敢……”一个小厮模样的青年人张了手臂要往上冲,又被翠儿拦下来了。
“王师傅,”她手里拿了一串铜钱,走上前来,道:“这是我家太太的一点意思,太太说,您老要是不嫌弃,今晚包了饺子,一定给您送去一盘热乎的。”说着,把钱往老王头儿手里塞。
不料,老王头儿一把推开那串铜钱,扬起那把杀猪刀,翠儿脸色一变,吓得往后一躲,四个汉子立时大嚷起来。周围的看客也都嚷了起来,侧了身子,往外闪躲。
“哎呀,我就是要见这刀的主人。”老王头儿把刀扬了扬。他放开了那小子,小子反跌了一跤,爬了起来,便跑去大哥那里。
“这么大年纪了,还想着见刀姐呢?”有好事者离得老远儿叫喊。大伙儿都哄笑起来。翠儿脸色气得煞白,左右一瞥,四个爷们儿立马横了棍子,指向人群。
“诸位,这位王师傅不过是和孩子闹着玩儿,算不得什么大事。但各位要是敢玩笑我家太太,仔细你们的嘴。”翠儿虽然余惊未消,但这一瞪眼,倒真有几分威风。
看客们忙噤了声。她回过头,又看着老王头儿,见他脸上全是焦急的神色,便沉了声,道:“你若是真想见,有胆子的,随我来。”说罢,转身带人去了。
老王头儿二话不说,拾起三把刀,一手拎着磨刀石,摊儿也不收拾,便跟着翠儿去了。
离着大街不远,便是刀姐的院子。刚拐入巷子,那里就堆满了人。老的、小的、男的、女的,甚至有聋的、瞎的、瘸腿的,都拥着往刀姐的院子里去。
翠儿一来众人便分开了路,都冲她笑。
“翠儿姑娘,刀姐啥时候发饺子啊,我肚子都饿瘪了?”不知谁嚷了一句,人群立时笑开了。看来刀姐杀猪,是为这南城的街坊包饺子的。
“赖三儿,就你心急,刀姐还能少了你一口饺子不成?”
“就是啊,赖三儿,整条街的媳妇儿都去刀姐那儿帮忙了,你个老光棍儿,催什么催!”
“翠儿,过年好啊,啥时候能见着太太啊?一家子都等着给她老人家拜年呢。”
“翠儿,来来,忙坏了吧,先上我们家吃碗荷包蛋去。”
“翠儿”的叫喊声不绝,翠儿伶俐,不管人站得前后远近,一一点头答复。
到院儿门口,更是热火朝天,往来全是大小媳妇儿,叽叽咯咯,说笑不停,竟像是到了女儿国似的。和面的、擀皮儿的、切菜的、剁肉的、来回搬拿的、桌边儿包饺子的,一派风风火火、热闹过年的景象。就在院子中间的石阶上,立着一个三十出头的女人,眼睛乌溜圆,鼻子又挺俏,长得极标致。她穿着蓝缎面儿的花袄,挽了袖子,露出一截白藕似的手臂,正笑着指挥。
老王头儿走到门口,却不动了,把那杀猪刀揣进怀里,道:“你去请她吧,这都是女人,我进不得。”众人都看向门头上的缺口,那里正是这把杀猪刀的来处,心道:你倒知道规矩。其实老王头儿哪里知道刀姐的规矩,不过是怕伤了刀上的杀气罢了。
翠儿进去禀报了,不一时,刀姐便穿过众人走到门口,笑道:“听说王师傅抓了六子,定要来见我。是他冲撞了您?”
“不……不,我只是问你……”老王头儿掏出那把杀猪刀,问道:“这,是你的刀?”
刀姐皱了眉,道:“不错,是我的刀。”四周众人也都不知道他的意思。
老王头儿点了点头,抚摸着刀刃道:“这把刀虽然普通,但刀上肝胆俱在,柔中带刚,绵里藏针。刀的主人要么是张良那样,能建功立业的书生;要么,便是个巾帼不让须眉的穆桂英。今日一见,倒是不虚。”
翠儿与众人都变了脸色,心里暗道:早就听闻这磨刀的王师傅是一怪,今天一见果然有些门道,似是能望见这刀的魂魄。刀姐摸不清虚实,只是冷冷道:“王师傅谬赞了。我您也见到了,这就请回。大过年的,天也冷,一会儿包得了饺子,我让人给您送一盘去。”
老王头儿却不走,只是看看刀,又看看刀姐。
刀姐奇道:“不知王师傅还有什么见教?”
“这刀不是买来的,寻常杀猪刀要长些、重些,是你专门请人打的,是不是?”
“是,家里的刀都是我死去的男人的,不称手。所以找了李铁匠打了这把刀。”
老刀客奇道:“这街上,哪里找不到男人?又何必再打?”
大家面色都是一变,翠儿听这话无礼,本想骂他,刀姐却不以为意,笑道:“我自己便有手有脚,怎么偏生只有男人才能动刀?女人不行吗?”
老刀客想了想,忽然笑道:“这话通透,天下的理儿,超不出阴阳去。刀又何尝不是?”
他又问道:“那你,可学过使刀吗?”这一问来得突兀,刀姐知道他是说刀法,便缓缓摇头。
老王头儿听着这话,皱着眉,脸上褶皱更深,眼里竟流出泪来,嘴里还连说着“可惜”。众人都觉得他疯了。
忽然,他叹了口气,就地一蹲,将磨刀石拎前来,道:“英雄的刀,要拿酒喂,拿血养,你可要记得了!”那分明是教训人的语气。他从腰间摘下一个老旧的黄漆葫芦,拔开了塞儿,一口酒喷在刀上。
烈酒的气味四溢,磨刀声儿顿时响起来。刀刃子就着石头,一下下声响,似是战鼓从时间深处里敲打出来。周围的人呆呆地看着那老头儿在泥地里磨刀,似是都被他专注的神情吸引住了。连刀姐都定定地看着他。
老王头儿这一次磨得可不快,反而越来越慢。东北的寒天里,他头顶竟然冒起了白气,汗水也顺着淌下。过了三炷香的工夫,终于站了起来。他擦了擦汗,众人看向那刀,除了更增锋利之外,再无其余特别的。
老王头儿嘿嘿咧嘴一笑,对着自己的胳膊就是一划。大伙儿都惊叫出了声。血顺着刀刃淌在地下,顷刻洇湿了土地,冻成了冰碴子。
“得了!”老王头儿将刀递给刀姐。刀姐接过,只见方才的血水如滚珠一般流走,刀面寒气逼人,竟是沾不上血。
刀姐知道遇见了高人,忙道:“翠儿,快,银子。”翠儿也傻了,慌忙连着自己的帕子递了出去,里面放着一锭碎银子。那可是寻常人家里一月的口粮。
老王头儿看也不看银子,也不看众人,转头自笑道:“今日能磨此刀,也算一大幸事,一大幸事。”说着,喝着葫芦里的酒,摇头晃脑,大笑数声。却又长长叹了口气,背影似是有说不出的落寞。
众人大惑不解,不知这老头是什么来路。刀姐怔了许久,却忽然微微一笑,冲着他的背影拱了拱手。
9
李大可自从那天离了奉天寺,中间有四年时间都没再见过刀客。他漂泊了半生,最终也逃不过“寻常”二字,经朋友介绍,谋了个矿上采购粮食的营生,娶了妻,生了子,日子便安稳了下来。
人一有了家室,难免就多了牵绊。终日惦着柴米油盐,便只能低了头,死命往生活里奔。一天午夜梦回,李大可披着衣服起了身,看着明月在天,似乎隐约理解了老王头儿当年离家练刀的用心。但回头看看熟睡的娇妻稚儿,刚刚腾升的一点胆气,也就消化在柔肠之中了。
兵荒马乱的年岁,低着头,能活就好。李大可心里虽然这样想着,但他在夜里想起刀客的次数却越来越多,也越来越频繁了。
奔忙之余,他便又开始收集着十里八乡的故事。以前年轻时候,紫禁城里的皇上都能三天两头地换。天津卫那地方的故事尽是波澜壮阔、朝代兴衰。但现如今,在东北,在大帅的治下,这片土地上的故事都算是安稳平常。
一开始李大可还觉得气闷,可过不了多久,特别是孩子出世之后,他似乎真正看懂了这些平常的故事。看懂了在这些婚丧嫁娶的背后,有一条何其源远流长的根脉,接连着这片土地上千年之前的过去,也通向千年之后的未来。
等他品出了这些味道。那些波澜壮阔、朝代兴衰,他反而觉得淡了。随即他就意识到,自己已经老了。
当他再见到刀客的时候,他已经是磨刀的老王头儿了,就在城内元泰酒馆外的招牌下面坐着。老王头儿的衣衫是破的,胡子白了,乱卷着。头发不知道多久没洗过,那一身健壮的皮肉都收缩下去,整个人都很瘦损。
更奇的是,他没拿着他的刀。
李大可见到他没了刀,心里咯噔一下,没敢上前招呼。他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那两天他都睡不踏实。两人也没什么交情,但他就是感到一种苦闷,像是自己的什么丢了,再也找不回来了。
他一连躲了老王头儿好多天,又一次碰见,终于忍不住,叫住了他,请他喝了两杯。
“王掌柜不再练刀了?”
老王头儿狼吞虎咽地吃着菜,摇了摇头。李大可一阵默然,也不打算追问。
“磨刀的生意,还好?”李大可问得谨慎。
“什么生意?”老王头儿摇了摇头,滋溜一声,吸干了杯中酒,“你说磨刀,唉,难啊。就差这一层了,难啊。”
李大可点了点头。
“哎,你可知道,有好刀的人吗?”老王头儿忽然拉住了李大可,那眼里透出光亮来,嘴中也停止了咀嚼。还是那疯癫的神色,李大可忽然有点怕,忙摇了摇头。他眼里的光缓缓散了,又扭头吃了起来。
当天夜里他们也没再多聊。之后,李大可借了工作往来之便,偶尔会拿些吃食送给老王头儿。或是一叠油饼,或是半只烧鸡,老王头儿毫不客气,拿到就吃,也不会多说个谢字。说来奇怪,这老王头儿已经年过五十,看上去似乎还要更老一些,但这食量却好像一个人能吃下一头牛。当年在庙里,他说吃不重要,有水便成,可那时他很健壮。现如今,也不知他吃下的东西,都长在哪里,他始终都是那副瘦损的模样。
李大可看他的吃相,忽然想起庙里的香艳事,不知道他还做不做那事。李大可想了想,按下了好奇,没问。
夏天里各处农家收了粮,李大可便四处收了便宜的,囤放起来备着。东奔西跑的,因此有一阵子没去找老王头儿。直到金爷满城搜捕磨刀匠,他听到风儿才知道,老王头儿闯下祸事了。
金爷是他李大可不敢得罪的人物,听闻他和奉天城里的各路军官老爷们都有着推杯换盏的交情。这样的人要抓老王头儿,他又能有什么法子?何况家里还有妻儿。他只得沽了二两好酒,在家中独酌,略解烦闷。
可过了些天,他在酒馆里听见一个喝高了的酒客说,金爷满城地搜索拿人,除了日本人的地盘和大帅府里,别的地儿都找遍了,还是没能拿住那个磨刀匠。这可把脸面给丢尽了,金爷发誓就算把奉天城掘地三尺,也一定要逮住这个老货。旁边那人发了疑问,不过是评论了他的刀,为什么金爷要这样穷追不舍?
那人说,金爷那把刀,是要献给大帅的。可这事儿的根子,还在日本人身上。
这日本人以开发为名,侵占东北,已经是尽人皆知。可目前东北归大帅管辖,他们就想买通大帅,侵吞东北。大帅当然是严词拒绝了。双方因此差点儿开战。
是一个日本武士,把战事缓了下来。他单刀赴会,进了大帅府,说战火一起,生灵涂炭,要救这万千人,就得和他开一场赌局。
李大可听到这里也留上了神。
“什么赌局?”众人都问。
“赌东北。”
那武士恭敬地捧出一把刀,放话说:“此乃我日本宝刀,中国虽大,却绝没有一把刀能将其斩断。我在这里住一个月,刀若不断,便送与大帅,但东北却要和日本人共同治理。刀若断了,只要张大帅在东北一日,日本便不得进兵东北。”
听到这里,四周的人纷纷叫骂起来。远近酒桌的人都在偷听这番话,此时,立刻聚成一群。那人一看,群情激昂,也来了兴致,不顾同行的人拉他,只是说:“这是比刀吗?这就是威胁!奶奶的,到你姥爷头上来撒尿来了啊。咱们能答应吗?”
“不能!”酒场子上的汉子轰然应道。
“唉,可那把刀确实斩断了好几把大帅的好刀。大帅便下令,全民征集神兵利器。传说连冯玉祥都送来了自己的佩刀,结果一斩下去,就断成两截了。那金爷消息灵通些,早知道了此事,就想率先献刀,巴结大帅。听说那个磨刀匠懂刀,就让他给看看,趁着没献之前,在百姓中间吹吹风儿,露露脸儿。谁承想,磨刀客说那是把废刀。你想想,金爷在这奉天城里,吃穿、女人啥都不缺,活的就是个面子。这老头儿让他折了面儿,更断了他巴结大帅的机会,能好得了吗?”说着,他摇了摇头。
“但金爷在城里翻找了好几天了,也没见人呐,会不会是连夜出城了?”隔壁桌的人探了头过来问。
“没有,没有。那天夜里追他的人说是瞧见了,他往南去了。那个时辰,城门早就关了,他还能飞出去不成?”
李大可听着众人猜测,一时也没头绪,便结了账离开。街上偶尔还能看见金府的下人在四下里寻人。李大可喝了酒,身上发烫,心里却沉甸甸的。他想忘却老刀客那档子事。天上月亮淡,将他摇摆的身影,小小地圈了出来。
当他就要到家的时候,远远望见两个人影,立在他家的院儿里。他心里一紧,低着头走。可待他走近了,余光一瞥,却吓了一跳。正是那老刀客站在他家门前,手上终于提着他的刀,但拿黑布裹着,刀柄上依旧系着那条红布绺儿。刀姐也站在一旁。
10
李大可愣了神儿,看看老刀客,又看了看刀姐。他旋即明白了,是刀姐藏的他。
原来刀姐也听说了大帅求刀的事,脑海中一下子就浮现起老刀客那天磨刀时的样子,心中便寻思着要找他。
隔天,她便遣了六子去找老刀客。不想他正好被金爷请去。刀姐听说了,就让赖三儿守在门口,甭管多晚,见了他就请来。等到老刀客匆匆躲回了家,就被赖三儿请了去。刀姐听赖三儿说,金爷在满城派人追杀他,思前想后,咬了咬牙,让他躲在自己的院儿里。翠儿死命拉住了劝,怎么能因为这么个人坏了一辈子的清白?但刀姐看了看门楣上的刀,伸手便从木棱上拔了出来,带着木屑纷飞。她一把将自己的一头黑发割断了,说:“我自己发的誓,自己担着,这事儿一了,我便给这把刀一个交代。这把头发就算个利息。”
翠儿一看,吓了一跳,这是铁了心了,再没别的办法,顿时不敢再言语。没人想到刀姐的院儿里能进男人,是以金爷掘地三尺也没找到老王头儿。
刀姐向老刀客提起大帅寻刀的事,老刀客一听,立马来了精神,嘴里咕哝着“日本刀”,脸上的神色似乎是进了云雾里。第二天,老刀客忽然不再吃饭了,只是老僧一般地坐着。
翠儿着急地回禀刀姐,刀姐虽不明白,但吩咐下去绝不许人打扰。如此过了五天,竟连水也不再喝。又过了三天,他脸上的云雾散去,隐隐透出金色来。
刀客说:“我要去了。”
刀姐觉得时机不对,好容易将他安抚下来。第二天又派赖三儿去拿了刀客的刀,商议着,等风头过去,就去面见大帅。却不料,等了两天,金爷竟然毫不放松。眼看着日本武士的一月之期将满,老刀客再也按捺不住,要闯了出去。
他抚着那把黑沉沉的刀,说:“这刀我练了一辈子,离那意思始终隔了一层,没得了究竟。这日本人在这个时候来挑战,未尝不是我的命数。我必要去试试才知道。”
刀姐看着他,道:“就算死了,也去吗?”
刀客笑道:“便是为此活的,死便算不得死了。”
刀姐无奈,只得趁着夜,带他前往,临走前刀姐把门上那把杀猪刀揣在了怀里,谁也没让瞧见。只是不知为何,临行前,二人却到了李大可这里。
李大可看了刀姐两眼,自然不敢多问,忙说:“二位,进屋再说。”
刀姐冷笑了一下,说:“你也不必用那种眼神瞅我。我门上的刀是真的,立下的誓也是真的。等到此间事了,我自有交代。”
李大可不敢多说,赔笑数声。他正要开门,刀姐却一把拉住了他,说:“没时间了,我这里有一桩事,想要请你帮忙。”
李大可心里迷糊了,自己何德何能,能帮上刀姐的忙?
只听刀姐道:“我们就要去大帅府,想要你同去,不论在府上发生什么,你都照实讲出来。讲给每个愿意听的人听。我听过你讲故事,比那说书先生说得好,有劲儿得很。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讲这个故事怕是风险不小。”
李大可瞬间明白了刀姐的意思,他望了望窗里早已熟睡的妻儿,叹了口气,缓缓摇了摇头。
刀姐双目一细,半晌,冷笑道:“罢了。”说着,便领着老刀客去了。从头至尾,老刀客一语不发,皱着眉,眼睛看着天外的某处,像在另一个世界。他只冲李大可点了点头,便离去了。
李大可看着二人缓缓离去的背影,心中失落至极。知了兀自在树上聒噪,他蹲在树下,抽起了烟杆。他心里不停地盘算着:这番若是去,那可就能看见一场惊心动魄的故事啊。而且这故事似是冥冥之中,在向他招手,引着他这十几年一步步地蹚进了这个故事里。
可他知道,这故事要照实说,谈何容易哟!自古的故事,哪怕是《史记》里的“本纪”“列传”,也没有完完全全照实说的理儿啊。今夜赢了,说出去,日本人会杀他;输了呢,大帅会杀他。
他长叹了一声,蹲在树下的身影越发渺小。透过树枝看去,今夜的月色尤其淡,云还遮了半边儿。蝉不知怎的,猛地消停了,四下里一片寂静。突然一下,李大可心里又发了那个疑情:这月亮为了啥,要在天上呢?
11
李大可跑到大帅府的时候,月亮已经彻底被云盖住了。他满头的汗,解释了半天也没让他进去。最后,还是刀姐听到了动静,才着人接他进去了。
李大可来到堂上,连大气都不敢喘,伸袖子抹了抹汗,单手触地,冲着堂上,往地上蹲了蹲。其实当时早革了命了,不兴跪拜礼。李大可也多年没行过,不知道为了什么膝盖软了下去。刀姐使了个眼色,他便躲在一旁,细向堂中看去。
第一眼就看见东边上首坐着一个小个子男人,一身戎装,眼神精明,留着短髭,正在谈笑,对老刀客浑不在意。他旁边坐着一个身材魁梧的日本武士,穿着武士服,闭着眼端坐。李大可心里想:哟,这个人来头可不小啊!武士下首站着一个日本军官,手扶在腰上,腰上别着枪,神情严肃,目不转睛地盯着场中的老刀客。刀姐坐在大帅下首,缓缓刮着盖碗茶,斜倾着身子,看着老刀客。老刀客却站在堂中,旁若无人,弯着腰,左挪右移,细细端详架上的一柄太刀。
老刀客嘴里不时发出“嗞咂”声,似是对着太刀赞叹不已。又过了一时,他直起身来,想了想,似是极舒服地叹气,道:“这刀煅得好。”
张大帅骂了起来,说:“老头儿,你赶紧拿你的刀来试,看!看他妈什么啊?你能看出个花儿来?”
老刀客竟然不理大帅,闭着眼睛,又细品了许久,喜道:“这刀煅得好啊。身柄雄健,刃背合度,弧脊精微,我真是挑不出一点儿错处。于煅刀一道而言,这把刀已经是登峰造极了。”说着,他脸上露出笑来。
那日本军官听了翻译,笑了起来,说:“哈哈,想不到你们中国也有懂刀的人。既然认输了,那就滚蛋吧。大帅,我们喝我们的酒。”
张大帅眼色一沉,胡子抖了抖,却又立马换了副面孔,大笑道:“哈哈哈,乡野老头,懂得什么!滚吧,滚吧,山本少佐,北条先生,请。”他说着端起酒杯敬酒。
“慢着。”老刀客瞪大了眼,说,“你们急什么?我刚刚只说了煅刀一道。可还没说这使刀一道。”他指着那个武士说:“日本人,你这把刀上的杀伐太重了,汪洋血海,有千百万人的血债都算在这把刀上了。这刀,就算是天下第一神兵,但可惜,没人还有那个威势能驾驭得了它。唉……”随着这一叹,老刀客露出无比惋惜的神色。刀姐和李大可听如此说,都吓了一跳,再看那刀,明亮璀璨,心中莫名地都畏惧起来。
张大帅听到此处,虽觉荒诞不经,但似乎这老头确实有些办法,也没打断。谁承想,老头儿话音刚落,那武士的眼睛竟然豁然睁开了。
张大帅顿时吃了一惊:“奶奶的,这人天天坐在这里,从来都是死尸的模样,怎么居然睁眼了?难道他能听懂老头儿的中国话?奶奶的,他刀杀的人还能比老子的枪多吗?”
日本军官才听完翻译,刚刚要喝骂,那姓北条的日本武士突然站了起来。他盯着老刀客半晌,竟然微微弯腰,鞠了一躬。
他转身对张大帅道:“中华地大物博,果然藏龙卧虎,老先生,失敬了。”
不止张大帅,众人心里都冒出一句:“奶奶的,会说中国话!”虽然读音有异,却无大碍。只是他说话过于文绉,倒像个腐儒。
“既然遇到了行家,那有些话我就不得不说了。这把刀,刀名‘鬼丸国纲’,是我先祖北条时政的佩刀。传说,他恶鬼缠身,久病不愈,一日竟以此刀斩下鬼首,故名之曰‘鬼丸’。这把刀历经了足利家、织田家、丰臣家和德川家,最后又回到了明治天皇手上。历代诸侯大名们为求取天下,自然是杀戮无数,若说,万千性命在它身上,一点儿也不为过。老先生,眼界通神,竟能看出此刀的来历。北条次武,佩服,佩服!”
张大帅的眼珠子差点跌在地上,他看着这个干瘪的老头儿,心里盘算:瞅这个意思,这是有戏啊,要看看他怎么说。老刀客退开数步,悲痛莫名,放声道:“你说的那些,我老头子不懂。我只懂得刀,于刀这一道,我就差着最后一层窗户纸了。能捅破了这一层,我就能飞出白云之外去,可是……”
他忽然跳脚,脸色癫狂,骂道:“贼老天,你究竟是不是要传我这刀?还是耍戏老子?煅刀一道,我苦练了五年,放眼天下,我已无敌手。可使刀的法门一直不通透,为寻着对手一战,我又靠着磨刀辨人,找了八年!寻遍了大江南北啊,就想寻一个刀中的知己。却不想,今夜遇见了这样的宝刀,竟然无人可以驾驭!那你当年死缠着我,硬要授刀是为了什么?我舍却一生,抛妻弃子,又是为了什么?”他这一番叫骂,声若滚雷,轰轰隆隆地传了开去。在场众人都被他吓住了,不敢动弹。可他浑然不觉,双眉高耸,眼中攒聚着怒火,直望着天外。
“老先生,这刀,我能使得。”北条次武过了一刻,方道,“老先生,你可听过,赵州公案?”
老刀客一听说此人能运此刀,大惊,小心问道:“你真能驱使此刀?”
北条笑了笑,却不回答,道:“两伙徒弟争一只猫,师父南泉普愿见了,说,大众道得即救,道不得即斩却也!话音一落,他拔刀斩猫,一刀两断。老先生,他斩猫是为了断众人念,但是何必一刀两断?要断执念,一刀一断已经足够。我便用这一刀一断,驱使此刀,如何?”
老刀客听出他话里机锋凌厉,心中狂喜,激动道:“你是以佛法御杀刀,好,好!这就比刀,这就比刀。”说着,他那柄铁刀一跳,入了老刀客掌中,黑布顿散,红布招展,他退入了院儿中,缓缓闭上双目。
张大帅这才明白,二人竟是要比武!看着老头子的瘦损模样,心里不由得紧张起来,手不自觉地摸上了枪把儿。那是他嗅到杀机,下意识的习惯。刀姐和李大可惊讶地对望一眼,那武士身强体壮,还有这等神兵利器,老刀客究竟有没有把握?
北条次武深吸一口气,道:“四十九年一睡梦,荣华一期酒一盅。”取刀在手,快步趋近,一跃而起,拔刀一斩。
就在他出手的一刹那,“鬼丸”忽然刀光四溢,整间院落尽是璀璨。眼看老刀客要被一刀两断,他忽然睁眼举刀。
“叮”的一声,两刀交击。张大帅看见,如此不起眼的一把铁刀,竟然抵挡住了这一斩。这一月间,太多人来此,一碰此刀,便裂成两段。这老头子真有点本事!大帅欣喜不已,心里暗道:“他娘的,真能赢他,我一定重重赏这老头儿。哦,不,老先生。”
院内二人一触即分,围绕着院子,缓缓转了起来,但刀好像不曾动过。两人越转越快,越转越近,两道人影竟然模糊,分不出彼此。一片乱影下,忽然听见乒乓之声,不绝于耳,偶有璀璨光亮闪烁。四周草木分折,砖石碎裂,噼啪乱响。
霎时间,两人身形显现出来。步子竟然变得极缓慢,一步踏出,怎么也落不了地,好像每一瞬都凝成一幅静止的画面。连院里的花和叶都不再颤动,蝉也不叫了。整个院儿里静若止水。两人在刹那间,不断生灭。刀姐看不懂,但她手心里全是汗水。这静,仿佛比动,更激烈凶险。
突然,北条次武举刀向下,老刀客应声而变,单刀直立。北条刀势又变,老刀客也变。二人兵刃虽不相交,但在院子两端遥遥相斗。北条次武越变越快,他的刀光舞成一团光球,快得无法辨识,璀璨光色满园流溢。可老刀客的刀法却越来越慢,横竖撇捺,看来无非四下。北条次武刀一止,哈哈一笑:“好蛮横的刀法。”老刀客冷然道:“管你千路来,我只一路去。”北条次武暗道机锋厉害,口中猛然呼喝一声,声震四野。大堂上的杯盘碟碗,竟然嗡嗡作响,似是起了唱和。
他双手擒刀,竖在胸前,武士袍鼓胀起来。只一眨眼,他已从院子一端闪现到了另一端。拧腰一斩,空中有裂帛之声。老刀客一挡,退了三步。两刀相触竟无声息,可老刀客却重重一脚,跺在地下。院子角落,一排花瓶随着这一跺,砰砰连声碎裂。那是南方运来的山茶花,本不能在东北生长,大帅的姨太太喜欢,他花了三十根金条特意运来,又建了暖阁找专人伺候。此刻,被刀气一激,竟然朵朵爆裂,炸得满园飞花。
漫天花雨中,老刀客卸开了北条刀劲,趁势转身,蹬地拧腰,转肩运肘,横砍出去。他这一刀全无声息,气力足以开天辟地,可纷飞的花瓣都不激荡起半点。这是把力道都尽数凝在了刀中。北条知道厉害,刀自下而上,转出一个正圆。他要凭着能卸一切力的天地轨迹,卸开这劈天一刀。
“嗡”的一声,两刀相撞,不似刀声,仿佛声波被扯开了,扭变了形。北条退开五步,老刀客也不紧逼,蓄势凝神等着。
北条忽然口宣佛号,道:“老先生刀法精湛,已是我平生仅见。北条远不能及,但我肩负亿万苍生,不得已,必要行非常事。望老先生见谅。”
说罢,他竟收刀入鞘,闭目念经。那经文无人明白,阵阵缭绕,李大可忽觉院内鬼气森森,乌云层层叠叠,又见浓重。花草树木黑影幢幢,反而像是活过来一般,四下眨着眼睛,宛如精怪。北条再睁眼,双目尽赤,周身黑气缠绕,状如疯魔。他缓缓抽刀,腹内涌出一口鲜血,喷在刀上。“鬼丸”饮了血,也不再璀璨,却激烈更甚,于幽暗中闪着红光,诡谲妖异。在场众人无不心惊。
老刀客心知,这才是“鬼丸”本色,刀中杀伐怨气都被尽数激发了出来。只见北条抽刀趋前,近乎残影。一刀劈来,老刀客堪堪抵住。忽然,侧后又出现北条身影,一刀刺来。
老刀客如何能防,扭转身体,贴地滚出。腰背上已然中了一刀。可堂上众人却看不清这鬼影,只是对老刀客的狼狈暗暗称奇。
北条也许心有不忍,便道:“这乃是脱胎于忍术的刀法。日本刀法尽学于唐,只有忍术例外。这一刀名为影移之术,老先生小心了。”日本忍术诡异万端,训练方法也极尽残忍,但日本面积小,人多,生活本就困苦重重,于是只能逼迫自身,渐渐生出这种坚韧求存之道。
“刀”与“道”本是一源,此刻两人的对决,已不再是刀法之战,而是国道之战。老刀客见这样诡异刀法,暗暗心惊,只接一刀,便知道这是此生未遇之凶险。
倏忽间,他眼前尽是鬼魅刀影,如茧似蛹,向他裹来。影移也不断闪现在他身后,他本就受伤,疲于应付身后之影,刀也再展不开,只能连连抵挡。可不论如何运刀,都不能破开面前这层鬼影虚幛。
再抵挡一阵,老刀客自感落了下风。这一念未了,顿觉杂念丛生,自己心性摇动,四周尽是诱惑。北条笑道:“老先生,你败了。”老刀客急要稳住心神,却又哪里能够,眼看再难抵挡,就要落败。忽然,不知何处传来一声钟响,击破了他万千杂念。
接着从亘古的辽远中传来一阵诵经的声音。旁人听不到,李大可却能。他一惊,一瞬间便记了起来,这诵经声正是多年前那个清晨,昏聩老僧在庙里念的经文。他似乎还能记起,老僧蒸煮黄粱的香气。那经文无论如何也听不真切,似佛,似道,又似儒。声若洪钟,满天回响。经文声中正平和,辽迈高古,远不是方才北条的经文可比。
老刀客心中大受震荡,只见云端一骑破空,杀将下来。嘿!那人面如重枣,丹凤眼,卧蚕眉,身披绿罗袍,胯下赤兔马,倒提青龙偃月刀,正是关羽——关云长!
不止,还有白起、韩信、岳武穆、常遇春……他们都飞奔而来,落满院子,口说手比,闹嚷不止。
北条次武虽不能见这幻象,却发现老刀客有重整迹象。当下收了影移,一个健步冲上来,双手握刀,全力劈斩,威力惊人,带起土石激飞,花木分残。老刀客功力尚未圆满,只能挥刀挡格,一斩,两斩,三斩。老刀客连退三步,他身后的中华名将又多了一倍,影影绰绰,站满了整间院子。左边是孙武、蒙恬、霍去病,右边站着徐达、于谦、韩世忠……他们每个人都武动起来,口中呼喝声要冲天而去。哇哇呀呀,都在刀客耳边提点。
北条又一次收刀在鞘,骤然前趋,腿一蹬,腰胯一拧,豁然拔刀,轰然劈下。天上乌云漫天,这一刀之威竟劈开了乌云,月光射下,“鬼丸”又一次光亮夺目。只有张大帅见惯沙场,不动声色,余人都惊得“哇”地叫喊。天外诵经声顿止,那些名将纷纷摇头、叹息。
“叮”的一声。老刀客举刀,被这一斩劈得跪了下来,身上经脉尽软,再无力一战。北条道:“此刀威势已成,你败了。”就在此刻,老刀客一抬头,正看见明月在天。忽然犹如醍醐灌顶一般,万物分明。名将的身影纷纷静止了,转瞬便消散如烟,一齐朝着他刀刃中钻去。中华五千年,抵御外侮的烽烟尽被他纳入了刀内。
呵,他终于明白,月在天上!
他抛妻弃子,练刀一生,就为此刻!
“呔!”他大喝一声,一刀挥出。北条次武眼中的刀客竟就这般不见了。只能见薄薄的一刃,凌空划来。虽只是细细一刃,北条反而感到这一刀浩大无极,根本挡无可挡。情急之下,他只能挥刀一隔,可那一刃丝毫不停,竟透刀而来。天地悄无声息。
北条的“鬼丸”兀自在手里握着,可他胸腹间,却多了一道血痕。他骤然跪倒,刀直插入院内的青砖之内,直没至柄。连张大帅和日本军官都呆住了,两方虽一直明争暗斗,却还从未杀人流血。本是赌刀,何曾料到会赌到这个地步。
鲜血晕开,北条却大笑了起来,说:“好,一刀一断,我输了。苍生啊,北条尽力了。”拔出腰间胁差,笑对老刀客说:“刀客,请为我介错。”说罢,一刀刺入自己的腹中。老刀客毫不犹豫,手起刀落,将他的头颅斩下。
李大可吓得不敢抬头,紧闭着眼。还是刀姐,缓缓走到日本军官身前,说:“如何?我们胜了。”那日本人大吼一声:“他是司令的朋友,更是天皇的使者!”他转头恶狠狠地盯着张大帅。
张大帅把脸一横,双目一瞪,道:“妈了个巴子,吼什么吼!这是我的院子,我的地盘,日本人吼什么吼!”刀姐眼中厉色更甚,走上前去,一把抽出“鬼丸”,看了一眼,道:“你们输了!”日本军官一把接过天皇的宝刀,赫然发现刀身上已经印出一道裂纹,极细,蜿蜒着仿佛长城。那刀客的身躯竟是从这道细纹里透过来的。
他仰天大吼一声,掏出腰间的枪,对着老刀客。
“你他妈敢!”张大帅也抽出枪,顶在日本人头上。“在我的院子里杀人,别说是你,就是你们司令,你们天皇来了,也要给我吃枪子儿!”
他脾气冲,可心思也细,这是虚张声势,心中早已盘算起对策来:没想到这个鬼子和尚,这么大来头儿。这回只怕不能善了。
自从中华大地分崩以来,东北一地,本就处在日本和苏联包夹之下。两国对这块儿地方都是虎视眈眈。单靠东北一地的战力,自保的唯一方法只能是间于齐楚。他张大帅,绝不能和任何一方开战。
刀姐慌忙去拉老刀客,见他竟然泪流满面,扑通跪倒,又大笑道:“原来如此,这样简单,哈哈哈。格物致知,格物致知,朱子不吾欺,不吾欺。”李大可也上来帮忙拉人。
日本军官对张大帅说道:“大帅,你不会真以为,斩断了刀,东北就安全了吧?”
张大帅眉毛一挑,眼里神色闪动,道:“那武士不是说,这次比刀是天皇准许吗?你们说话不算?”日本军官继续说:“那是比刀,现在却杀了人!他可是司令的贵客。大帅,您好好想想,和我们动手,胜算如何?”不等他回答,日本军官又说:“就算胜了我们,苏联人呢?”
张大帅不答话,他看向老刀客,决心在几秒之内就已经下了。掌兵,必要有这杀伐决断的能力。要保住这片黑土地,保着百姓,这老头就活不了了。人人都道,他张大帅威风八面,可大帅也有大帅的难处。
日本军官说:“大帅,不杀了这老头,不论如何,无法交代。您也不希望,我们两家,因为他而开战吧?”
张大帅犹豫了片刻,忽然大声吼道:“妈个巴子,我告诉你,没人敢在我的院子里开枪。没人!”说完,他转过身去,一挥手。“送客吧。”他最后看了老刀客一眼,心里打定主意赡养他的后人,便消失在了厅堂后面。
众人都不由分说地被送到了大帅的院子外。这里,再没人能阻止日本人杀人了。他狞笑了一下,举起枪管。
刀姐踏上一步,挡在老刀客身前,还未说话,老刀客却踏前一步。他此时已经恢复了平静,面上透出的坚毅仿佛神圣一般。那把刀还躺在他怀里,红布绺微微摇晃。
刀姐看他的样子,根本由不得她不敬服,只能缓缓退开。
李大可愣在当地。日本人举起了枪,他也有点犹疑,双手握住了手枪,仔细地瞄准着。老刀客忽然人随刀走,化作一道刀光飞去。
“砰!”枪响了,整个奉天城都能听见。
李大可看去,在日本军官面前三步的地方,老刀客站住了。他的刀就在日本人的面前,只要再长一寸,就能砍下他的头颅,让他颈子里的血喷射出来,为这黑土地下一场血雨。
可老刀客自己开始滴血了,他胸腹间一个碗大的洞,眼见是不能活了。刀姐最后看向李大可,冲他点了点头,绽放出一个如同桃花般的笑容。她抽出怀里的杀猪刀,呐喊着,朝日本人冲了上去。又是一声枪响。
她的身子重重地摔在地上,奉天城又震了一下。刀姐死时,依然死死地攥着那把杀猪刀。
日本人举枪对着李大可,他吓得双腿一软,跪了下来,眼泪鼻涕止不住地往出涌。日本人狂笑了起来,笑声如同夜枭。他看见李大可双股之间淌出尿来,便大笑着收了枪。拿着“鬼丸”和北条的人头,走了。
他的背影终于消失在街头。李大可手脚并用地爬向老刀客,想替他留下最后一句话。但老刀客早已经断气了,双眼空洞地望向天上的月亮。
月色,已大亮了。
李大可手足俱软,颓丧在地,嚎啕不止。
12
酒馆里再没一个人发笑了,每个人都黯然地低着头。连陈二都站直了身子,垂头吸溜着鼻子。李大可眼圈泛红,声音却竭力平静地结束了他的故事。他是照实讲的,连自己的尿也没有隐瞒。
“为啥……为啥输了?”不知是谁问的。
李大可沉默了一刻,说:“恐怕,刀的时代,结束了。”
过了一会儿,他才又张嘴,说:“明天,我就走了。”
“你去哪儿啊?”光头问道。
“去别处讲故事吧。”李大可说道。
酒客都静默着,李大可却感到了这静默中蕴含的巨大的力量。那是比刀,比枪,比飞机、大炮都要强大无数倍的力量。他心里对自己说:“也许,值吧。”
忽然,森哥儿擦了泪,站了起来,他问道:“李叔,你能告诉我,王老刀客叫什么吗?”
李大可叹了口气,他缓缓摇了摇头,说:“不知道。”说罢,他戴上帽子,裹紧了棉衣,走入了黎明前的夜里,漫天的风雪中。
【作者简介:乔飞,陕西汉中人。职业编剧、导演,小说作者。著有长篇悬疑小说《女娲之死》,入选2023年豆瓣年度阅读榜。导演并编剧迷你剧《惊人院短剧》《别笑我,短视频》;编剧爱奇艺系列科幻动画《风火战纪》第二季;编剧球幕电影《刘东生》;编剧出海短剧《Prince Reagan》;编剧网络大电影《海外阴阳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