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刊》2025年第1期|喻祥:川西以西
喻祥,1970年生,江西南昌人,企业顾问。
倾 倒
穷尽一生,我期望终成一物。
一截木、一块石、水,或是一方布匹……
拥有其质地,并抵达它的内心。
为之,我不断倾倒自己——
如风为丈量山谷,松开所有的山林。
也顾及虚无,猜度一只碗
能装下的光阴,谈论圣人之死。
他倦怠,却固守一块软玉的温润。
“什么事物可以言……”
恰如,一首极短的诗,应写至何处为止?
语言,是否真能抵达诗?
每当思索至此,似乎山谷倾斜
要倒出万籁俱寂。
一位诗人,听到爱的声响。①
注:①引自美国诗人罗伯特·勃莱诗作《茶壶》。
我在找寻……
我在找寻一件物什,尽管不知
那是什么。它可以是一个空虚的日子,
或是一杯温水冒着热气,
也可以是一块石子被遗忘在山谷。
我满屋子翻找,一直从白昼
到天黑。或许它只是
一本旧书里正在消失的字,
是一个女人被咬伤。
对我而言都是新鲜的事,仿佛
正在前来的黎明。
鹳
垂暮时分的湖水上空,一场新雪降临。
是鹳,传来最为具体的鸣叫。
是垂死者空旷的内心里,一大群灰褐色盈盈起飞。
初 融
浮冰挤碰着缓慢翻涌。北极,
小白熊也是如此。两个迥然不同的
内心,弥漫着相似的苏醒。
世界松动起来,恍如星空垂首
……照拂一头小野牛降生。
救赎者
我们在诗行里摆渡,
将一个句子投掷到你的心坎里。
它是一条大船,把你
带回来,从更久远的黑暗,
像挽回一条梭子鱼。
你在留言簿写字,
它们游向海,它们像
鲨鱼绕过礁石,
是母亲。
灰 心
雨后:天空收回全部氤氲,
昨夜突降的暴雨。
明澈至令人心软的蔚蓝,消融掉
漫天游荡的江鸥群。
江水无限地翻涌,它托举着
沙洲和云跌落的影子,
我此刻的沉重。
黄昏,正在酝酿一场烈火,
这意味着心灵觉醒。
立 秋
橘子以红收敛所有夏色
秋声便在灵魂处生
凉风至,白露结,寒蝉鸣……
神给尘世系上细绳子
一点点往回揪。
呵,该去往内心深处了
我们倾诉爱,似乎
往杯子里倾倒水。
风开始撕扯树林……
风开始撕扯树林,让叶子落下……
一些亡者的名字不肯离去。
用镰刀,他们收割药和粮食,
他们伸手采摘果实。
风在荒芜的野地疾行,
村舍的木门上留下拍门声。
仿佛,终将消逝的年辰,
要通过扬尘留下秋天的粗口
和掌印。
恰好,初秋
多么神奇。当我看着霜花在玻璃窗暗结,
迟缓地,沿着窗棂边缘,毫无声息地。
晨曦送来的阳光,让我清晰发现,
那无声消逝的,是爱被清晨摘去尖处的蕨。
它古老并且真切得像母鹿刚刚离开。
呵,豆荚
我剥开绿荚,剥出豆。
那藤蔓越过栅栏,
像一个小男孩儿,为着一串
果实攀爬。你来吧
采摘野葡萄。
我拨开那藤蔓:
真好,碧绿色的豆荚,
被绣在你裙子上。
褐色斑鸠
爱,总令人晕眩。
像褐色斑鸠,
跟随它的跳跃我们
心意慌乱。
一旦将自己置身爱情之外,
斑鸠又会在距我们
不远处,呼喊。
玛尼堆①
在一堆石头当中种植追忆
开有毒的花,你理应不会忘记
石头淌下眼泪。
它奇妙地独自低语,像奇迹
你那么爱它,爱一滴水
像爱寂静的异乡人。
它是我们的钟,似乎时间
紧挨寡言的玄月……
注:①藏语称“多崩”,“10 万经石”之意。
葵花田
那是被花蛇梦见的一片田野:
金褐色的收成,包裹住大片凋败,
甜蜜,已靠近黄昏。
夕阳将尽,如若一个无形的、巨大的环抱……
欲把这片葵花田揽入夜色。
我安坐其中,
葵香,似初秋一块粗布
将我环绕。
这日暮时分的美娘,被鸟巢
每一根干草梦见。
它,引来花蛇所有秘密,后面紧跟
弯月。
……那么孤单地,高悬。
劈 柴
从一根投身于炉火的劈柴上,
我蓦然明白了幸福。
温柔的火焰,舔舐着深刻的斧痕……
像你,一边煮着黑咖啡
一边低低絮语。
那火星儿,似你予我最平实的爱
不停于炉膛周围迸溅。
西行东去
落日西沉之处,定有什么魅惑
令驳船不舍昼夜逆流往上。
江水却因何执拗东去——
似乎有不可见之物,以某种神秘力量
令万川奔赴。一行长袍僧侣,
竟也如此怀揣修行之志。
一滴水
尝试用一颗水珠营造庙宇
用更小的水塑一尊佛
用还要小的水做早课僧。
写下经文的那些水
只有合上双目,才能被看见。
我心底,有千仞镶嵌
如豆庙宇的峭壁,被一场
旷世大雨笼罩,而它们
……被包裹在一滴水里。
草木俯身……
草木俯身,秋天就真的来了。
山顶的鸟雀似乎要驮走所有的云
让天色有令人心酸的蓝;
磕长头的人,心跳最贴近佛陀
——它,蓝极了!闭眼仰望,
鱼群便跃出深蓝色的湖面;
好似下定决心的那些人,对他们
任何羁绊,都将是徒劳。
上弦月
我深信好命者才会驻足今晚之月:
弯如镰刀,被连绵的山峦收去;
它充满了神性,似乎收割完人世稻粱,
忽变得清澈且慈悲;它把全部夜空
让给星辰,让给人间那些仰望者;
仿佛更大的神凿开天幕,漏下
天穹之光给尘世虔诚之人——
他们仰头,读宇宙最大的书。
宿命考
我被赋予,并非我能够选择,
如同一首诗之于我。在水里游弋,
只能游成一条自由的鱼,
在苍穹,只能是星辰。
穹形弯曲的幕顶,旋转着,
星座各司其职恪守自己的位置,
小若尘埃的蓝色星球,
我被派遣其中。万物在流转,
包括节气……定有一个万世之主,
碾磨着时间。初始的智者,
他微缩了死亡,并将其放置于
——所有人的前世。
痴 妄
她走了很久,甚至已经离开人世。
房间里残存她左耳的气味,夜深人静,
那气味会变得清晰孤僻,
如果拉上窗帘,令人顷刻沦陷。
(他用钥匙转开门锁,房门的吱扭声,
先于他进入屋内)。一个男人,爱得多深
才会循着梦来到这里,呆坐屋内,
像一块开花的石头,在那个气息里……
或是想象那女人静静在他面前,
等他低下头亲吻,深深地、贪婪地
吸食那气息,直至他要死去。
(事实上,那房子已经拆除很久。)
梦里的一切重复破碎,唯独那气味
留存下来,从消亡当中,尔后
被追忆,被像一朵花留在鼻尖处,
散发腐朽中的气味。
川西以西
像鹫群那样,群山高高地耸立。
它们把岩石和众生揽入怀中,是母亲。
云雾和雪峰共同亲近,它们是姐妹。
此刻,它们是夏天和鸟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