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文学》2025年第2期|魏市宁:过去进行曲(中篇小说 节选)
1990年代,云南以西。沿小径慢行,穿越一片野核桃林,就到了一处村寨。邱远翻开半本游记手稿,手稿署名“方游”,繁体竖排,自右往左,指头戳着一列列软笔字,逐字逐句地看。
……初四,去峦峰山以西,穿越国境线,入缅甸,走密林小径,有乱军贼匪交战,炮如雷滚,闻声遐迩。西行又五里,密林渐疏,山开地阔,百草霎时变色,一概旺叶狂花,认不得品类。再行六里,不抵伊江,登西婆山,访马涧寺。其内香火凋敝,来客寥寥,过大雄宝殿,有金刚露天而塑,红发青面,携兵刃而立,值守双色浮屠塔,俯察众生,擒拿百鬼。寺内植翠柏青竹、银杏合欢,有苍头猴与赤嘴鸟穿梭,大戏开演,走兽缠斗飞禽,抢良枝,夺绿冠,怒争栖息之所。其后不见围垣,悬崖成天然屏障,崖体平整如镜,左一里之外,有激流削过,白水奇寒,如匕首缠腰。
是夜入住谈家酒馆,屋宇建于山坳,相距二三里,遥见马涧寺。
酒馆竹墙瓦顶,圆窗拱门,招旗猎猎,称始建于民国廿八年秋,经年不废,坐观世间风雨。入内,壁上悬枪铳四支,盔甲一副,全做装饰。掌柜姓谈,名凤麟,无字,号铁嘴老庖,高额巨耳,面若佛陀,举手投足间,又添绿林之气。司务伙计、洒扫女眷共四人,皆我越境同胞,又皆人中异类。一为光绪年武生,精瘦萧条,肤色如铁,可赤手探汤取物;一为晚清阉人,熟知紫禁城,自端门至德胜门,各类门、殿、宫,能一贯背出,半字不落;一家眷为歌女,常抱古筝,好吟词曲,韵律清奇;一为滇军旧部散兵,寡言少语,稳重大方。是夜围炉而坐,烧炭取暖,听诸君之事,尽怪乱之语,亦不免作奸犯科、生杀伐戮之谈。
歌女籍贯河南,自语“俺瞎咧咧几句”;武师籍贯四川,自语“老子扯个把子”;阉人久居北京,自语“我这全是胡吣”;散兵籍贯沈阳,自语“咱也是扯扯犊子”。于是两夜无眠,谈天说地,讲南道北,耳听大劫小事,如亲历百年之变。诸事不敢篡改,稍加缀饰,将“瞎咧咧”“扯把子”“胡吣”“扯犊子”一并列出,不予置评,只作如实摘录。
手稿至此结束,再无后文。
天已暗下,四面木房竹屋,偶然见人,都是声音与细碎的影子。西南处忽一束强光升空,炸开,灯笼似的挂在天上,照得四下通明。街道本由漆黑填满,忽然有了光,就空旷起来,藏青的人有了形状,身上有了彩色,多是红头巾、铁黑的脸和猪肝色的粗布格子衫。近处有个女记者,一身素衣,拿着录音笔,与寨民边访边聊,不时大笑。寨民说起烫嘴的普通话,先抱怨这一带治安不好,剖析缘由,又说总有“老缅”跑来逃难,麂子一般躲在林间,忽然从街上穿梭而过,不需多久,那些老缅就扎根下来,开始贩起枪支毒品,不分敌我来来回回地打;又说长城放八达岭没用,应该挪过来,加修几道铁丝网,这样就能安心把对面的枪战当烟花看。
邱远并不凑近,远远地问:“去峦峰山是哪条路?”寨民说回方言,啰唆半天,又挥手,好似不让他去。女记者帮忙翻译,随手一指,简短说:“那条。”于是,邱远就踏上那条路。
一路枪炮不停,远远近近地响。目的地并不明确,渴望与峦峰山际会,闷声走着,峦峰山忽然出现了,他又从山脚下绕开走,不肯多看一眼。炮声没了,而后枪声骤停,趁了夜色,往西再走十里,又是密林小径,树叶挠额,令人烦躁。沿径扎进山林,耗过几个小时,斗转星移,天又亮起来。爬上道山脊,小径也没了,见一道国界标记牌,是整块的木板,大字写得红艳:中缅界牌,谨慎过境。邱远想起方游的记叙,脑子里画了张地图,经纬对不上,不知是国境线挪了,还是方游乱写。出了国境线再走,大约过了九点,他就彻底迷了路,正心慌,见远处升起一柱炊烟,赶忙死盯着它去。途中拨开层叠的柏叶,一只麂子赫然入眼,通体干净的金黄,黑圆的鼻头永久湿润。那麂子立着不动,并不怕他,也朝炊烟看去。
邱远继续赶路,麂子双耳一耸,忽而跳开,蹄尖凿过乱石,溅出一阵悦耳的脆响。
炊烟升起处是座木楼,双层,孤零零建在山坳里,保有古早的秀气。邱远走近了,见两个人依门闲聊,都趿着拖鞋。一个老头叼着烟,七十余岁,高额细眼大喉结,体态尚矍铄;一个姑娘戴着斗笠,约二十四五岁,脸上挂笑,生得黑而矫健。声音一片片掉出来,进了邱远的耳朵,姑娘口音怪,称老头“麟爷”,老头口音更怪,叫姑娘“胡杏”。看到过路客,麟爷就有些警惕,后撤一步,递给胡杏一个眼神。那胡杏就冲邱远客气地笑,用缅甸话问了声好。邱远不懂。胡杏又说土话。邱远仍不懂,就说:“我不是缅甸人。”
麟爷上前一步,说:“嗬,原来是内地人。”
“能住宿吗?”邱远问。
“你是旅游的?我这儿以前做过生意,而今招牌都劈开当了柴火,想住店朝西走,伊江西边是班弄镇,那儿有集市,也不少中国人开的旅社。”
邱远不走,试着问:“这里以前是不是叫谈家酒馆?”
麟爷迟疑了:“你知道这儿?”
邱远不答,反问:“你认识方游吗?”
麟爷点了点头。
确有其事,再看那本游记,也不全是方游编造。
再聊便是谎言,邱远脑子快,给自己取个新名,叫“方远”,说这趟过来,是由堂叔方游委托,若能找到谈家酒馆,就把早年听过的故事详记一遍,为书稿补遗。麟爷听是方游亲戚,便热情起来,告知自己便是这酒馆主人谈凤麟,请他进了木楼。酒馆停业后,大堂拆了吧台,又撤去许多桌凳,就显得空空荡荡,步枪、猎枪、铜铳、盔甲一如方游记载,齐整整挂在墙上,擦得锃光瓦亮。谈凤麟拖了张条凳,让邱远去坐,而后叫胡杏去院里打一桶水,自己奔去厨房,让一个叫魏万顷的老头子多热一例炖菜。一通忙活,谈凤麟、魏万顷、胡杏、邱远四人围桌坐齐,吃起炖菜。那魏万顷老态龙钟,刮了光头,穿着长衫,看模样像活了百余岁,上了饭桌不坐,也没话,只是站着缓慢地吃。
说到方游,谈凤麟话赶话地讲,一口一个“那小子”。
约三十五年前,那小子来到谈家酒馆,一住即是整月。谈凤麟与方游投缘,两人整日凑在一起,说过数不清的话,互相交流了不少见识。其间,方游那小子不知道打哪儿请了一尊长臂佛像,跑回边境线上,托了运茶的车队拉去了重庆,自己仍靠着两条腿游荡回去。回国路上,那小子在边境遇到群山匪,被人拿绳子拴了胳膊,要押进山里当人票。半路趁人小解,他又跳上马背,一溜烟逃跑了。此后一路艰辛,饮溪水,睡树杈,吃百家饭,好容易熬到重庆,要取佛像了,忽地一拍脑门,又想起手稿落在了酒馆。而后,那小子风风火火取了佛像,寄存在一处人家,自己则向西南折返。一路上又是饮溪水,睡树杈,吃百家饭,小半个中国,他能三进三出地跑。取了稿子再回重庆,那小子给佛像往石马县办了托运,自己却不走,赖人家里小住下来。六天过后,方游拐走了那家的闺女,两人在合川登记结婚,一同回了石马县。再往后,谈凤麟与方游来来往往通了几年信,直到一九六三年冬天,那通信忽然断了,自此跟这小子再没联系。
谈凤麟讲完,屋顶滴滴答答响,而后哗啦一声,落起大雨。
邱远暗暗赞叹,不想方游半世疯癫,年轻时还有这股子游侠气概。
末了,谈凤麟问他:“方游那小子现在还好吗?”
“怎么说呢,比昨天好,没前天好。”邱远想了想,依旧拿不准是好是坏,又说,“大约可以算是苦尽甘来了。”
下午狠睡一觉,雨声极大,把惊雷掩了,闪电不倦,一下下染在窗口。
到夜里,陆续回来两个男人,脱下湿淋淋的雨衣,各自换了木拖鞋。一个约六十岁,叫王功成,全程板着脸,不怎么讲话;一个约五十岁,叫李立民,进门就骂“他妈的,这雨且没个停了”。住处一破,人也显旧,满屋檐下尽是老朽。几人围桌聚着,扒了些剩饭,听说方游的侄子来了,便央胡杏把邱远叫醒,要做促膝之谈。邱远慢吞吞起来,拿了纸笔上桌,做出要记的样子。魏万顷收拾碗筷,胡杏、李立民都兴奋,争着要说,王功成不参与这热闹,忽从墙上摘下那套盔甲,拿袖口擦了又擦。谈凤麟自发当了主持,结合方游的记载,分别介绍了在与不在的那些奇人——“歌女”名叫庞芝,负责酒馆的卫生清洁,有时也弹也唱,后来染病死掉了,她的故事便由外孙女胡杏继承了去讲;“散兵”是王功成,曾任酒馆的保安和维修工,而今馆子停了生意,房子也懒得再修,这人就全无用处了;“武生”叫暴明宽,练了半生功夫,死活不愿使枪,原定的保安一职只能让王功成补缺,暴明宽则在酒馆当了杂役。回想起来,当年这人最风光,能抱着磨盘爬山,只是不甚走运,有回酒馆大修,暴明宽去班弄镇买木料,回来时半路歇脚,让人拿石头砸了后脑。后来王功成扛着枪去寻他,在山腰上找到了,人已死透,车、木料、钱都在,因而故事也被带去阴间。暴明宽死前不久,李立民来应聘了,待他死后,话不多说,就顺其自然补了杂役的缺,也带来自己的故事。至于“阉人”是谁,谈凤麟不说,邱远也不便去问。时至今日,酒馆早不开了,这几人半租半住,平日里各自做着散活,挣了,贡献一些填补家资,没挣,回到这里也管吃住,算是过成了没血缘的一大家子。
介绍完了,谈凤麟把讲述分了先后,依照时序,那魏万顷便排在了首位。到讲时,魏万顷仍不坐,两手交叠低头站着,说:“我的故事,叫‘龙头凤身……”
“改元宣统那年,我十五岁,在宫里作苏拉,‘紫禁城’是老百姓的叫法,我们管那儿叫‘宫里’。值房的掌案太监孙头与我同乡,与他走得近些,活儿就少,只是递递话、跑跑腿儿,日子过得舒坦。转眼到了辛亥年,宫里搞立宪,外头闹叛乱,天下就不太平。
“那日,有个姓多罗特的,从陕西托人进京见了我家叔父,塞下五十两白银,要暗搭掌案孙头的线。有关多罗特,叔父略有耳闻——此人属镶黄一旗,光绪年间,任过山西布政使,升过陕甘总督,这人怎么说呢,性子忤逆。譬如讲吧,宫里要搞立宪,他就举着宗族牌位跑去叫板斥驳,孝钦显皇后过七十大寿,他又嚷着勿做奢靡之宴……旁人吃菜,他朝盘里丢俩苍蝇,惹恼了主子,吏部便治了他的罪,撤了他的职。此后,多罗特离京而去,跑西安满城里隐居了。据闻,此人与西安将军文瑞交好,常去府上闲坐,偶尔讨来外差,就帮着修桥补路,或去甘肃帮办新军。再后来,德宗皇帝、孝钦显皇后相继崩了,大清就进了宣统年。再到辛亥,天下乱了,那多罗特忧君心切,与文瑞将军商议,从祁连山得一翡翠原石,上品的玻璃种,正面像龙头,侧面像凤身,托了上好的工匠量材就质、细细雕琢了,想着打通了关系,将其献与隆裕太后,讨了主子欢心,以便重得起用——于是乎,便有了前头搭线那档子事儿。
“后几天,搭线的事儿办得欢畅,叔父得了钱,就叫我递了话。递罢了话,掌案孙头就见了中间人,得了八百两银钱。孙头念那多罗特出手阔绰,不管办不办得成,只管把事儿应下。又几日过去,我在值房闲坐,掌案孙头便来了,拉了我的手,给我换了身衣裳,就一同去见了德张总管。进屋隔了道幕帘,有个小太监出来,取了掌案孙头献上的两株老山参,进幕帘再出来,依照惯例,赏了个镯子,朝我腕子上一戴,碧翠晃眼。出了门,拿太阳底下一照,先看个晶莹剔透,又看个翠云绵密,再看,有俩裂口,就顶可惜。孙头把镯子夺了,说是造办处给长春宫的玩意儿,要是没点瑕疵,还能赏到咱手里?此后又半个月过去,龙头凤身翡翠到京城,装在个金丝银边檀木匣里。掌案孙头接了,隔开两天,取了翡翠,把镯子放回匣内,作了信物,诓那中间人,说是已然献上,隆裕太后见了,爱得不行,也念了多罗特的好,特送随身玉镯一枚,以示君臣之好。这手段高明,几日闲等,几句胡诌,就拿个破镯子换了件真宝贝。
“事儿平息了,日子照过。农历到了九月前后,天冷得早,刚穿了棉衣,忽闻西安新军兵变,只两日,便攻下满城,七街九十四巷悉数被毁,文瑞将军也投井殉了国。彼时,那多罗特身居甘肃,因而躲过一劫。听闻满城八旗尽遭屠戮,多罗特报仇心切,一天往京城来了两封电报,请命亲率甘肃部队夺城平叛。这事一出,掌案孙头又生一计,找了个摹字拓碑的,仿了监国摄政王的墨宝,伪作手谕,以筹备军饷之名索钱五万两,又命多罗特秣马厉兵,等候调令。六日过后,一辆马车进了府上,五万军饷果真到了,掌案孙头把钱吞入私囊,赚了个钵满。
“其后不几日,甘肃方又来密电,一查,好巧不巧,昨天夜里另有一道调令,由监国摄政王钦发,竟真起用了多罗特——复职陕西巡抚,命其引兵夺西安、平叛乱,再图南下。这事一出,掌案孙头便把我叫去,客客气气地,把那龙头凤身赏了下来。好东西就是好,隔着锦囊袋捧手里,还温烫着。出门找个墙角蹲下,打开了细看,那是怎样一个翡翠哟——龙须绕角,拔丝儿一般精细,吹弹可破;凤毛麟麟,腹中红心透亮,似有脉搏。当日回家,叔父见了那龙头凤身翡翠,不禁长叹,说这玩意儿烫手,万一有了纰漏,那五万两军饷成了公案,掌案孙头怕是要杀我顶罪。
“当夜大动干戈,我叔侄二人收拾了细软,便逃了。
“要说逃,还是要往西去。数日跋涉不停,就到了陕甘交界。这一遭也是奇遇,先碰上了新军叛贼,拿刺刀割了我俩的辫子,不过二十里,又碰上了多罗特的甘肃大军,叔父只能剃了光头,谎称是摇铃的医僧。彼时多罗特正染风寒,总医不好,那马弁就押了我二人去大营瞧病。进了营,我二人在帐篷外候着,隔着布帘儿,就看见一个火盆儿烧得正旺,多罗特脸白额赤,坐在个马扎上打盹。待醒后,忽就落了泪。马弁叫叔父进去,我便跟着进了帐篷。上前行了跪礼,一抬头,见那镯子供在桌上,黄布金鼎,香烛不断,我便感慨万千。
“那多罗特不提病,只是说‘天短夜长,夜长梦多,我倒做了个好梦’。
“马弁问他,‘既是好梦,怎么就落了泪?’
“多罗特揪了揪髭,就讲起那个梦。‘我一合眼,就站在了神武门前,刚过门洞子,紫禁城就下起了大雪,棉花骨朵那么大,扑簌簌落肩上,不走几步,便是一地银白,引得人想吃两口羊肉锅子、喝几盅白干酒。进了神武门,一晃神儿,再抬头,紫禁城变颐和园了。我硬着头皮走,到了仁寿殿,跪进去,抬眼一瞧,座上不是隆裕太后,不是监国摄政王,也没宣统皇帝——反倒是德宗先帝。未等行礼,先帝就开金口,叫了我的名字。我知道是梦了,也不敢醒,打心里明白,这是德宗爷托梦,要委我以重任了……’讲到这里,多罗特便不语,起身望着那玉镯,拱了拱手。
“叔父来了兴致,提了胆子问,‘而后呢?’多罗特嗟叹一声,说,‘而后我便醒了。’
“也就那时,我怀里那龙头凤身翡翠冷了,泛起刺骨的寒。待叔父上前品脉的空当,我这鬼使神差的,偷偷取出翡翠,暗暗埋进那盏金鼎里,与那玉镯同桌为伴,算是物归原主。”
此后魏万顷出军营,西进南下,越国境线不表,故事就结束了。邱远记得认真,不禁有些唏嘘。魏万顷则开始总结:“金龙托梦,多罗特要是不醒,讨个救国良策,那大清也不至于完——完也完不了那么早,何至于后来连年关都过不去呢?”楼外的雨小了,有了脚步,三响两响,又跟着雨声一起停下。
谈凤麟朝窗外看了几眼,似乎叫那夜色勾了魂,伸了个懒腰,出门去了。王功成打起呵欠,引得李立民也跟着打。楼外脚步又响,近了,一个年轻人闯到大堂,年龄看不出具体,只是模样清瘦,还秃着头。
见他进来,李立民便站起身,笑说:“我就知道是你回来了,不然你爹也不能躲出去。”
年轻人不理,冲魏万顷聒噪地嚷:“快快快,场子没散,都等着我呢。”魏万顷乜他一眼,不愿多瞧。“又赌了?”年轻人笑一笑,点点头说:“我的亲爷爷,别多问,赶紧上楼取票子吧,这把赢了,我给您买个龙头拐棍儿。”魏万顷忽而怒了,梗起脖子道:“一回来就要钱,这家底子早晚都叫你输光漏尽!”年轻人也没了好脸:“老菜帮儿,别给脸不要脸,输也是输我老谈家的钱,你算个什么东西?”
魏万顷摇头嗟叹,引那年轻人去了楼上。
这热闹见惯了,王功成全不睁眼,李立民也坐回去。胡杏发了话,语气里颇有些羞愧,说这小祸水儿叫谈波,是麟爷的儿子。邱远听了,也记一笔,不多问。胡杏又说,论起来,麟爷也算高龄得子,这谈波生来体弱,十岁之前百病缠身,死去活来了多少回。那时候,马涧寺归华商管理,你若真去了,一瞧便知那建筑仿的是唐朝样式,黑白两色,整齐俊美,一栋寺庙建在缅甸,塔不是锥子样,殿不是包子样,实在难得。那时候,人们都说马涧寺福荫旺人,麟爷就送谈波去当了小沙弥,此后常见这小孩儿身披红袈裟,在西婆山间行走。也是稀奇,自打他当了沙弥,小病也有,大病竟彻底除了。后来马涧寺易主,归了缅甸人,谈波仍当他的沙弥,偶尔回来,也不留宿,取了钱便走。再后来,钱越取越多,麟爷才晓得他是在赌,也是造孽,言语不通,倒不耽误玩牌。不给,他便偷,麟爷这人佛性,不吝钱财,只是约法三章,定了数目,由那谈波去赌,输光为止,万不能欠了债。
……
(节选自《湖南文学》2025年第2期)
【魏市宁,河南南乐人,青年编剧,魔宙签约作者。著有小说集《北方狩猎》,曾入围第三届宝珀理想国文学奖长名单。参与编剧作品《开端》《悬案》。现居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