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是怀着疑惑重新进入这个世界
《积暗之木》的写作早在二〇二一年就开始了,迄今写了六稿——也许以后还会继续下去。最初的版本,集中在“孩子用积木还原凶案现场”这个场景的经营上。我试图用这个苦心经营的桥段,作为核心敷衍成篇,但失败了。我换用数种架构、数种写作风格,无一例外均告失败。问题出在,我忘记了重要的本质性的东西,我太想为了这碟醋而包一顿饺子;我忘记了人和人之间的羁绊,才是这样一个小说最重要的东西,甚至是大多数小说最重要的东西。
第五次重启这个小说的时候,我正策划一场离职。原以为自己会满身轻松地离开,但显然我低估了人与人之间情感的复杂,原本以为冷漠、公事公办的同事之间,其实充满不小的羁绊。在艰难时世面前,人对他人的同情和怜悯,被多年同事情谊激发出来。尽管我一再解释我已思虑成熟,仍有三两人表示怀疑和不舍。离开一个地方从来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在心理上早早进行了离开,直到有一天,积攒到足够遥远的距离,再将辞职信递给能够决策的人。而在那之后,离开也一直在进行着,直到又一次相聚,才会停止。
某几位同事的形象,或者说我认识的所有人,包括我自己的形象,落在小说里,形成了杨小西、俞越夏、空空以及赵恺。他们确然是全新的人,我却无比熟悉他们。我感觉和他们已经共同生活了许久,是时候邀请他们出来讲述他们的故事了。此前我鲜少以城市为背景展开小说,这是我第一次这样做,也就是说,小说离我现在的生活更近,其中的冲突困苦就是我、我的朋友们正在经历的。也正因如此,在写作一些充满血腥意象的段落时,由于距离太近而清晰地感受到刀芒的寒意。我时常感到,写作就是一种自我暴露,将自己种种不堪和阴暗乃至于愚蠢暴露于人前,虽经虚构之火熔炼再赋予人物,但内心总不免惴惴。然而,我喜欢写作时的那种献祭感,将自己所有的情感、经验、智力、想象力全都调动起来,献给一个完全不知道是否能够成功的文本,让人暂时忘掉渺小的无能的自己。在第五次重启小说后,我终于进入一种类似潜意识的写作状态,享受那种失控和被动的感觉。语句流动中遇到阻碍,越过关卡之后,突然涌现和现实世界并行的奇特之境。
我想起玛格丽特·杜拉斯在《黑色团块》中说过的话:写作并不是叙述故事,是叙述故事的反面,是同时叙述一切,是叙述一个故事同时又叙述这个故事的那种空失无有,是叙述一个由于故事不在而展开的故事。我的理解是,故事是一个多面体,值得书写的绝不仅是能被目光轻易捕捉到的亮面,还有那许许多多或大或小的暗面,这些暗面的组合比那些亮面甚至重要得多。因此我选择杨小西这样一个外来者的视角,去挖掘这个家庭凹凸不平的内里,揭示男女之间复杂的关系。
我选择跟随意识的流动,用跳跃的切换去进行叙述,这表面的失序,正好对应目前的心绪。我是容易爱心泛滥的人,这对于小说写作来讲并非好事,正如段誉在珍珑棋局里不肯牺牲棋子而导致落败。我虽将人物逼上绝境,却不忍俞越夏真的就此悲惨收场,因此,一而再地召唤往昔,犹如积木别墅中混沌的黑暗,不断重生成薛定谔的世界;也犹如游戏的读档,不断地尝试新的走向、结局,由此获得不同的可能性,给予俞越夏一条逃逸的路线。
控制与反控制始终是我小说里非常重要的主题。我不能忽视“声音”的力量,声音比文字更能操控一个人。他们使用声音将观念灌输、内化在受害人头脑里,试图对其进行编码,成为社会、经济、家庭网络中听从其指挥的节点。我厌恶伪装,喜欢软弱、自省的杨小西,那是我的一大部分。我也感到悚然,我还有一部分化成了赵恺。
多年以来,我过着两套生活:白天是工程师,管理地铁工程的设计,忍受着精确、苛刻、冰冷的工作,建造着现实的世界;夜晚转换成写作者,享受着暗中的孤独,将语句由心灵传输到屏幕上,建造自己的小说世界。我时常感到割裂,始终谨慎地隐藏着写作者的身份。目下这种人人不敢脱离原有环境的时候,我突然提出辞职,几乎所有人都来劝我收回辞呈。但行业衰败几乎只在一夜之间,与其坐等别人提刀来割,不如早早脱离。写作小说时,正是内心最困苦、最犹豫的时候,这些情绪注入到小说,渗透在每一个字里,朋友读后不禁担心我的状态,劝我“多出去走走”。其实,与《积暗之木》相处的后期,我反而感到一种力量,来自已完成的文本,反过来在支撑着我去完成它,我非常享受这种相互陪伴、成长的感受。
小说完成后,总算松了一口气,不久,绵延多日的离职手续也终告结束。我庆幸及时完成了小说,否则现在的自己已经不在那种状态里,无法再将《积暗之木》接续下去。
见识过诸多残酷之后,我们能否仍用灼热的感情去冲撞这个世界,能否仍紧握希望的火把去推拒黑暗?我们为什么不去选择一种更冷静、更实用的态度去处世,我们为什么不催逼自己脸上始终挂着同一副笑脸?我不知道确切的答案,我无法完全解释自己过去十多年过着两套生活的坚持,无法完全解释我义无反顾的辞职,我似乎永远没有思考透彻的时候。每天醒来时,我总是满怀着疑惑重新进入这个世界。带着满身的疑惑,我必须相信一点什么,容我引用波拉尼奥的那句话——“我相信文学:也就是说,我不相信那些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者,也不相信那些急功近利者,更不相信那些冠冕堂皇的窃窃私语。我相信无用的举动,相信命运。”
我不能不相信写作,这已是我唯一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