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花》2025年第1期|王啸峰:生而为人
如果问我为什么反复来这世界?我想答案是非常明确的,我想生而为人,要在世界上做一回人呢。可是,我做了几辈子善事、好事,还没轮上这件好事。不过,我也看到了希望,最近几世,我一直在进步。
我曾是河边泥土里的一条蚯蚓,刚吃了几口湿泥,就被人挖出来穿在钩子上钓鱼。后来,我降生在高高的云杉树顶,啄破蛋壳那一刻,刺眼的蓝色、醉人的绿色相互颠倒交换,我深深地呼吸,把每一颗负氧离子都存到肺里。我张大嘴巴,等待第一口食物。一个黑影掠过云杉顶。红隼盘旋回来,叼走了我。等我再次拥有意识,发现自己在水里。我有点慌张,开始扑腾挣扎。一个宽厚背部把我托举出水面。那是母亲,她教我在海里游泳,在空中换气。在那一世里,我见到了很多人。他们总是乘船漂浮在海面上,看到我跃出海面,他们尖叫、惊呼、鼓掌、挥手。在海洋活一世,漫长寂寞,成为人的愿望更加迫切。那些穿漂亮衣服的人们,是世界的主宰。他们能够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这是很多世的我想都不敢想的事情。我救起溺水者,引导航船驶出暗礁群,为下一世成为人多积累善行。
不知在多长时间里,我一直在黑暗中坠落,没有一丝光亮,我只觉得一股力量在拉扯我,时而猛烈,时而轻柔。似乎老天爷在犹豫:该怎样安置这个灵魂?无边黑暗、无穷静默里,好多灵魂支撑不住而“自爆”。我没有!我对赋予我感知、思维的力量充满感激。并不是每个灵魂都能听得清、看得准。我等待着,承受着,准备好哪怕无尽坠落五百年也无所谓。我憧憬下一世。未来令我内心始终燃着小火苗,那是我生而为人的世界啊!下坠速度突然加快,就像流星擦过海平面那样快。我有了挤压感,俗世的一切排山倒海般压到我刚刚成形的身体上,我哭着叫着开始崭新一世的生活。
亮光、声音、气味向我袭来。我兴奋地急着撑起身体,却怎么也起不来。一条暖烘烘的舌头伸过来,把我全身舔个遍。我享受着新生命所受的礼遇,感激母亲在我最脆弱的时候的抚慰。忽然,一个可怕念头闪现。我笨拙地转头看身体,湿漉漉、毛绒绒的一团。唉!还在考验我啊!我到底什么地方做得还不够好?说不出的沮丧!我别转头拒绝吃奶,希望早日结束这一世。脑子里出现一个声音:“承受吧,一切才会好起来。”
我叼着母亲的乳头无聊地望着四周。杂乱肮脏的犬舍被铁丝网分割成小块,每个犬舍顶端有个简陋水泥小屋。母亲就是在那里的稻草堆上生下我,还有两个妹妹,她们都是白色的,而我是黑色的。母亲在爬满苍蝇的食盆里吃一团黏糊糊的东西,舔发黄发臭的水。她从不迟疑,总是快速大口吃干净。只有我和妹妹们知道,她全是为了我们。
一辆破旧皮卡车停在犬舍外的小路上。一只狗叫起来,所有狗都跟着狂吠。母亲的吼叫频率似乎更高。我紧挨着母亲,她身子在抖。蓝色小铁笼装了我和两个妹妹,被放上皮卡车厢。我最后看了一眼母亲,她头顶铁丝网,眼睛通红。她试着伸出爪子,却被卡在铁丝孔中。我想安慰她,于是也叫了几声,弱小的声音淹没在那一大片叫声中。妹妹们好奇地看着拎笼子的人腰间的钥匙串,钥匙互相碰撞的声音吸引了她们的注意。
我心里难过。一路上把屁股对着她俩。她们用爪子撩我,张嘴咬我,我动都不动。挂钥匙串的人在每个笼子里都撒了一坨烂食。我不看一眼,垂头趴在笼角。那人叫来驾驶员。
“这只小黑狗是不是死了?”
一根粗大蜡黄的手指伸到我鼻子前。“没死。病了。赶快扔了,再喷点消毒水,省得闹犬瘟。”
我望着远去的皮卡车,似乎听见了两个妹妹惊恐的叫声。本来,我是要保护她们的,如今却早早地离她们而去。好在她们可爱,还是会有人愿意照顾,狗粮、水是不会少的。我能理解,如果一个家庭必须有受苦受难者,还是我来吧。毕竟我还在接受考验,生活压得越重,灵魂跑得越远。做人真是好啊。小司机一句话,就能要一条狗命。
我已经三个月大,相当于人类的五岁。五岁孩子正好上幼儿园。我转头观察地形。公路绿化带中麦冬、沿阶草蔓延到小河边,我选了最茂盛的草丛蹲下。
迷迷糊糊中,一场雨把我落醒。我连打几个喷嚏。如果这样上天就把我收走,不能怪我经不起考验了。想着想着,流泪、发烧、抽筋的痛苦变得无所谓了,反正我昏睡过去,这一世也就了结。
傍晚,我被脚步声惊醒,强撑起头看,河边坐了一排钓鱼人,还有匆匆赶来想占据有利位置的人。
“有只小狗!”一个孩子的声音嚷道。
“不要碰,当心是病狗。”从河边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小狗病了更要救啊!”男孩很固执。
我对他翻了翻眼珠。赴死路上还有这么多障碍。
男人收起钓具,用一张带腥味的塑料纸裹住我,放在电动自行车踏板上。男孩不时从后座朝前探头看我。我不想睬他。
到宠物医院门口,我闻到同类熟悉的气味,努力把头昂起,很快又垂了下去。一双戴手套的手把我接过去。
“先验血。”
我被放在一块尿垫上,一个戴口罩的护士给我抽血。先前戴手套的女医生轻轻抚摸我。当她揉我头顶时,我舒服地闭上眼。
“医生,这是什么品种的狗?”
女医生撩撩我耳朵。“应该是串串吧。”
“杂交狗啊。”钓鱼男人嘟囔一声,退出治疗室。
我听得见父子俩的说话声。
“我不回去。我要带它回家。”
“你敢!你已经救了它。”
“它在生病,我不能不管它。”
“生病有医生治。你会治病吗?早点回去,明天还有测验,考不好你试试看!”
男孩从门框边露出半张脸盯着我看一会儿,对我摇摇手,意思是明天再见。从此我没再见过这个男孩。其实我在诊所待了不止一天,而是三天。或许是因为我影响了隔天的测验,他父亲禁止他出门。后来,每当遇上烦恼事,我总会想起男孩的半张脸:善良、羞涩、顽皮、歉意。
第二天,女医生拿着报告单对护士说:“没毛病,就是感冒了。等那对父子来付检查费后,可以抱回去了。”
护士说:“我看那男的不想要的样子。”
女医生又戴上黄色橡胶手套,轻轻抚摸刚被送来的一只蓝猫。“等到晚上。不来就在群里发领养信息。”
医生说我身体没问题,我自己感觉也好了很多。我被关在一个小隔断里,浓重的药水味让我嗅觉打折扣,然而哀伤、衰老、病痛的气味还是不时钻进我鼻子。还有死亡的气息游荡在空中,有几只狗敏感地哀嚎。
我花了好多时间想老天为何安排我成为一只串串,母亲是一只漂亮的黑白色边牧,又关在繁殖中心,怎么可能接触其他狗?我的出生真是意外啊!是的,我这一世就是被老天爷安排错了。
“领养信息怎么编啊?这家伙什么都没有。”宠物医院消毒,准备关店时,护士忽然想起了我。
女医生今晚值班,没脱蓝色工作服。她凑到我跟前,像看花一样端详我。“往上推三个月,作为它的生日。马犬、边牧杂交犬。写上‘最聪明、最灵敏、最健壮的串串’。”
“您有依据吗?”护士在手机上输着信息问。
“我的话没有科学和医学依据?”女医生语气威严。
“总得给它起个名字吧?”
女医生伸手点我额头。“这块白斑就是串串最明显的特征,黑中唯一的白。就叫他雨点吧!”
“雨点好啊!又快又灵。您水平就是高!”护士笑着点手机。
我看不到自己额头的白斑,心里不快活,如果不是这块白斑,就不会被认为是杂交狗。我不想隐藏身份,可把身份直接推在最前方,也太过分了点。
“领养写免费。治疗和药费写上去。”女医生已经走出去了,又回头关照。
“写多少?”
“三千吧。”
过了安静一夜,诊所重新热闹起来。接送宠物的人围着医生问这问那。一个染黄头发的年轻男人举着手机挨个找,在我面前蹲下,比对着。他叫来护士。
“一千!最多了。”黄头发说话声音轻飘飘的。
“你不知道药费多贵?雨点是我们从死亡线上救回来的。”护士语气夸张。
“一千二,不行我回去了。”黄头发站起身。
护士请示后答应了黄头发。黄头发给诊所转了钱,打开笼子,一把抓住我脖颈皮拎着往外走。那一刻,除了悬空产生的恐惧,更多的是伤感。看来这一世的苦才开始。
黄头发把我随手扔在后排座上,恶心的味道刺激得我差点跳出车厢。还没开车,他就点烟,那是又粗又长的雪茄,我连打好几个喷嚏。
黄头发烟不离手,训我们时也叼着。测试的时候,他抛出一根肉骨,我们六个几乎同时冲了出去,围场里坑坑洼洼,我跌倒了再爬起来,抢到了肉骨,咬下去才知道是塑料的。
后到的几个家伙抢夺塑料骨头,我慢悠悠地走回黄头发身边。他很满意,从兜里掏出异香扑鼻的一小块肉干给我吃。后来,我只要看到黄头发把手伸进裤兜,就知道必须争第一才能吃到肉干。第二以下,等待它们的只有呵斥和棍棒。
黄头发租的地方三面环山,围场在缓坡上,缓坡向下延伸到湖边,湖边是办公楼、训练场、犬舍、羊圈、马棚。黄头发不单驯我们,还驯马。每次驯完马,他都骂骂咧咧的,看来马更难搞。
其他几条狗血统很纯正。黄头发的朋友们看到我都要问:“这小黑狗是什么品种啊?”
“世界上最聪明最灵敏最健壮的串串!”黄头发居然照抄护士的广告。
坐、卧、起、跑、定、握手、拱手等基本技能,黄头发教两三遍我就全记住了。其他几只狗对此很不服气,它们联合起来围追堵截我,在不致命的地方留下咬痕,我时常被弄得一瘸一拐,跑到黄头发身边,他抽着烟,只看看我脖子、眼睛,就哼着小曲走开。从表现看,我无疑是最出色的幼犬。不过,黄头发似乎不怎么喜欢我。他养了一只整天叫个不停的泰迪,棕色的毛看上去脏兮兮的,全身唯一干净的是眼白,看上去瘆得慌。黄头发给它吃肉干,并不叫它做动作。这世界的规则就是人定的,他们喜欢怎样,就设置成什么样。我技能再高、智商再高有什么用?
我在孤独中一天天长大,身体有了微妙变化。我痛恨的棕泰迪,近来身上竟然散发出好闻的气味,我只能以快速甩头来摆脱这种使我接近它的冲动。效果不好。我竟然凑到它屁股后面去闻了好几次。第一次,我被黄头发用木棍打。棍棒落在我屁股上,我跳起来逃,他开着电瓶车在后面追,叫骂声在湖山间回荡。我不知自己做错什么了。做事不就要听从内心召唤吗?
我又一次被送进医院。不是上次那家。不过动静比上次大多了。我被绑在了手术台上,准没有好事!我拼命地叫,声音凄惨。黄头发把口袋里所有肉干都掏出来,被我头甩得到处都是。
“雨点!雨点!”一个温柔的女声喊我。我停止挣扎,找声音的方向。感觉腿上被扎进一股凉凉的液体。眼睛模糊了,再也喊不出声音,我掉入漆黑的世界。
醒来后,我浑身不舒服,站不起来,甩不了毛。脖子上套了伊丽莎白圈,后腰缠了绷带。我想叫几声,喊出来是哼哼唧唧的声音,吓自己一大跳。我趴在笼子里只能看到正前方的世界。正对着我的是一只白色老拉布拉多,它把右前腿伸出笼子,输液袋里乳白色的液体缓慢滴入它体内。它把头枕在右前腿上,眼睛微闭。大家都知道它要死了,它自己更清楚。它在等什么呢?我尽量表现得坚强,尽管麻药过后,腰以下又酸又麻,我忍住,不让自己哼哼唧唧。在病狗们持续不停的哀嚎声里,希望给它最后的温暖:今世还是有很多值得留恋的东西。
我从没看见它抬起过头,其实它从没动过,生命体征由医生每天查看后的点头还是摇头决定。那天,医生拆了我绷带,犹豫一下,没拿掉脖圈。突然间,一辆轮椅被推到对面笼子前。白发老头一只手缩在胸口,另一只手拿着一条蓝色旧毛巾,颤颤巍巍地凑到拉布拉多鼻子前。一瞬间,它眼睛转了,看见老人的那一刻,五官一起动了,叫声呜咽,鼻孔张大,耳朵颤抖。它站不起来,把不挂水的那只前腿努力抬高,去碰蓝毛巾。老人弯腰伸手想握它的爪子。距离越来越近,就差几厘米,两边再也无法接近,爪子、手都在抖。它眼里流出泪水,老人抽动背部哭,嘴里喊着我听不懂的名字。它听得懂,发出撒娇声。医生打开笼子,把它抬到老人车上。老人摸着它的头,轻轻为它梳理杂乱的毛发。它发出欢快的叫声,仿佛马上可以跟老人回家。叫声渐渐减弱,它在老人的抚摸下,闭上了眼睛。老人拿蓝毛巾盖住它的脸,用一只手紧紧箍住它。他哭声并不大,却抽泣得医生、护士全都跟着抹眼泪,哭得病狗们一声不吭。
我从此成了一只忧郁的狗。黄头发把我接回去的时候,棕色泰迪坐在副驾驶座上。它不时回头瞧我,我根本不想理它。
回去之后,黄头发对我加强训练,速度和力量双管齐下,鞭子和棍棒轮番上阵。有一天,我在攀登障碍物时掉落在地,黄头发拎起鞭子狠狠抽打我,抽了十几下后,他突然大叫:“为什么不逃跑?为什么不哀叫?”
我也在那个时候发现自己不会叫了。以前碰到一点事情就胡乱挣扎、嚎叫,现在不了,我变得不一样了。
黄头发打一阵,问几句。直到他浑身是汗,无力再打我。我也悟到一个人类的缺陷,他们还是怕遇到硬骨头。下世如能做人,我会成为不一样的人。本能告诉我,遇到挑战、危险、威胁,狗总是第一时间冲出去,哪怕敌人再强大。我要把这种力量延续到下一世。
沉默的狗是可怕的。一起训练的狗,撞上我冷冷的目光,它们的欢快行为、恶劣举止都会停止,耷拉着尾巴悄悄躲开。
黄头发训练我们只有两个项目:飞碟和苹果。飞碟好理解,黄头发把飞碟扔出去,谁接到,在最短时间回来交给黄头发算赢。苹果是真的,被挂在离地两米多的树梢上,黄头发半蹲候着,我们跑过来,脚踏他肩膀借力,再奋力向上,咬下苹果的是胜利者。在不停冲撞、发力、咬合中,我渐渐发现,飞碟飞得更快更远,苹果挂得更高。与我一起训练的狗,一只只减少。直到有一天,黄头发单独训练我。他带了秒表、卷尺,测我寻回飞碟的速度,量苹果离地高度。
独练两个月后,来了几个穿西装的人站在场边看。做完几次热身,黄头发被那几个人喊过去。黄头发回来时,攀梯子到最高处,把苹果系在树顶。他站直身子,用手拍拍肩膀,我直冲上去,狠狠按在他肩膀上,跃起时,头高高扬起,苹果在空中被咬得粉碎。我听到一个人大声惊叫。我转过头寻找那个惊叫的声音。那是一个穿西装的光头,张着的嘴圆得可以塞进汤圆。笑意由我肚脐发出,直冲鼻腔。笑出来的同时,一股气泻了,我从树顶摔下,脊背着地。
我并没有被送进医院。黄头发不想费力,把我扔在围墙外。他很精明,觉得我很快就会死。围墙与马路间有条小沟,都是垃圾、污水。我醒来时,满身尘土,变得与土路一个颜色。往来卡车扬尘覆盖了我。我试着动弹,下半身没有知觉。我奋力翻滚,终于滚进小沟,避开凶险的土路。
我吃垃圾、舔脏水,听围墙里小狗们各种叫声,一点都不羡慕。可能我马上就会死,可我尝到了自由的滋味。想到这里,我也仰脖叫了几声。没有声音!我忘了自己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了。这一世,就这么完结,我心情复杂。熬完这世,生而又不为人,等于吃两遍苦。世上没有确保的事,不过积累善行总是对的。
第三天,我已经意识涣散,只有出气,没有进气。这时,两个人走到围墙边撒尿。
“我撒在一只狗身上了。”
“这狗挺大啊。”
“现在行情怎样?”
“十五块一斤应该没问题。”
“这狗又脏又臭,快要死的样子。”
“又不给你吃!”
我被他们用化肥袋装了,扔进汽车后备箱。为卖出去之前我死不了,他们喂我吃了两根火腿肠,一瓶矿泉水。还往我身上浇了两盆自来水。
“瞧,眼睛这么活泛,不是病狗。再说了,肉好不好关你什么事?”
车子停在一家破旧的汽车修理店前。
“瘫痪狗?只能给八块一斤!”狗贩子戴手套和袖套,其实他并不杀狗。
“什么?这狗是训狗场淘汰的工作犬,品质好的。”
“行吧,我也是爽气人。九块,多要一分,你们就走吧。”狗贩子搬笼子,每个笼子里都有一只神情沮丧的狗。
我也被扔进一只笼子。笼子一摞摞地插进厢式货车。我前后左右都是沉默哀伤的各类狗。一个笼子里装了三只小狗,整个车厢只有它们在打闹。我心一沉,想起失散的两个妹妹,不知道它们现在过得怎样。
笼子全装上车后,卡车并没有开动。也没有把后门关上。他们在等待着什么。趴着、想着,我睡着了。
“哐当、哐当”两声,小狗们集体叫唤。我醒了。门快关上的一瞬间,我瞥见外面一片漆黑,只有汽修店门口亮着一盏白炽灯。开车了,他们专门挑难开的小路,晃晃悠悠向前。笼子里的狗叫成一片,深夜一辆发出狂吠声的车子,不可能不被人注意。
车刹停。戴袖套的人打开车后门,提一把刀。电筒光扫过笼子两遍,他突然伸手拉开装我的笼子,刀尖往我右后腿上扎了一刀。群狗乱叫。第二刀,一些狗不叫了。第三第四刀,叫的狗很少了。扎到第十刀,只有个别狗发出呜咽声。
重新启动,这辆狗肉走私车已成为沉默的夜行者。黑暗中,我能感觉到,弥漫的血腥味使同伴们都掉转了身体。我四周出现了一个大大的空间,飞速旋转着,任何东西,包括感情,都会被转飞。我希望伤口的血流得更快点,盼望流血殆尽速死。我不知道贩狗贼是怎么想的,为什么不直接在我脖子上割一刀?看来万事天注定,我能在生与死的夹缝里滑行,两股力量都在往外推我。我是个令人嫌恶的灵魂。不知再要飘荡多少世,才能尘埃落定。我孤独地等死,又没死成。
卡车紧急刹车。周边吵闹声骤起。乱糟糟的声音里,出现警笛声。车厢后门被打开,十几个人往下卸笼子。刚才沉默的狗们,重新叫嚷,悲伤到兴奋,有时就像伸腿、缩腿那么迅速。
“快看!这毛孩子被砍伤了。站不起了!”
“该死的狗肉贩子!杀千刀的。”
我被抬上一辆越野车后座,上面铺了一块白色大毛巾。两个女人坐上车,烫长波浪头发的开车,短发女人坐在我身边,观察我。我一动,她就向长波浪报告。“它抬起头了。”“有个伤口还在冒血。”“它在喘气。”
她每报告一次,油门就被轰得更响。我被她烦透了,头一歪,装死。
“啊!它不行了!”
轮胎碰到了一块石头,腾空而起,差点翻车。为了死得明白,我只好重新昂起头,显出良好的精神状态。
“雨点!啊,是雨点呢。”
我耳边传来护士熟悉的声音,我又回到最初父子俩送我来的诊所。
“真是雨点呢。这么大了。它怎么啦?”女医生被护士喊过来后以熟悉的手法摸了摸我头顶的白斑。
“它快死了,救救它啊!”长波浪说话带哭腔,短发女人倒安静了。我无所谓的样子刺激了她们。
我又被推进手术室。这次有经验了,索性早早闭眼了事。医生对护士嘀咕好久,我都忽略,只记得一句:“这条腿被扎烂了,还是锯了好。”我心里一怔,随即想到,一切都是老天爷的安排,就这样吧。
不知道是不是长波浪特意关照,术后我住进了单间。不是单个笼子,而是单独一个小房间。好环境利于康复。两天后,我就戴着伊丽莎白圈在房间里站起来了。后半身甩掉了一条腿,知觉全恢复。那些坏的、怪的、麻的东西,被坏腿带走了。只是走路还不熟练,经常摔倒。
长波浪和短发女人一天来看我三次。我努力搞成三足鼎立,稳稳当当的样子。她们把医生、护士都叫过来看,大声笑着,用力鼓掌。
我没进得了她们俩家里,有点意外,也很失落。后来,我隔着铁栅栏望见无遮挡的天际线,重新觉得有自由就是最大的幸福。高层楼顶被几户人家占用,长波浪家占最佳位置,我看风景、吃狗粮,很快发胖。
“看,这人要领养雨点。”短发女人把手机端到长波浪面前说。
“你跟他聊过雨点残疾的事情?”
“我当然说了,他很同情雨点,说会照顾好。”
“那就好。”长波浪转过脸,对我说,“不是我们不要你,是我们家里收养的猫狗已经太多。我们会对你负责的。”
我呆呆望着她,想到再也看不见美丽的天际线,心里不是滋味。
来接我的人鼻子特别大,每说一句话,鼻子都会抖一抖,显得斯文、谦虚、真诚。听说我没证、没体检证明,大鼻子犹豫着把牵引绳交还长波浪。“不合法的事情我不做。我第一次养狗,得特别当心。”
“办!你放心,养犬证、健康卡,我们去办,然后交给你。”
“嗯,那我先领走雨点。证和卡,我隔段时间过来取好了。”
“你可要照顾好它啊!”长波浪眼里有了泪花,“它吃了很多苦,要不是能力有限,我不愿给别人领养。”
大鼻子停下脚步。短发女人用肘刺长波浪胳膊。
长波浪反应过来说:“你身份证给我们登记一下!”
“我忘带了,下次一起给,一起给。”
大鼻子在撒谎!我坐上他车子就明白了。破旧杂乱车厢里猫狗的气味叠加在一起。我仰起头,从车后窗望见两个女人,一个看车,一个看手机。
“哦?又有领养通知?狗还是猫?”大鼻子的电话通过蓝牙接入车载音响,“又是狗啊?猫的话,几个初中生发私信跟我要。什么呀,你看遍地都是流浪猫,你去抓试试。他们想干那种事,胆又小。还要求我把猫的四肢捆住,最好贴住嘴。”
我惊得舌头打结,吐出去收不回。
“是的,狗麻烦点,动静大。那些怂学生怕狗。也有直接提出要狗的成人,都是变态。不过话说回来,这买卖来钱多啊。我们整天寻领养告示,眼睛都快盯瞎了,能折腾出几个铜板?”大鼻子等红灯,喝口水,讲话间隙回头看看我。“刚才,我从两个老女人那里搞到一只三脚狗,你问问那些畜生,要不要试试狗,哎!加上一句:这狗断腿残疾,还不会叫!”
挂了电话,大鼻子骂了句:“老子还得多养你一天!”
那是一个用一人多高铁丝网围起来的露天围场。二十多条狗在沙地上趴着、站着、走动着。我被大鼻子赶进去不到半天,就成这里的老户了。二十多只总数没什么变化,进出却很快。大鼻子喜欢快速倒手,这个露天围场就像驿站,“死亡驿站”。想到极可能落入变态之手,三条腿支撑着我烦躁地沿铁丝网来回奔走。夜色在我的惶恐中降临。我并不怕死,有尊严的死比苟活重要得多。让我心脏怦怦狂跳的,是巨大的压迫,每个生命都会感到的恐惧的逼迫。现在,我是一块砧板上的肉,等待的不是一刀两断的决绝,而是丧心病狂的剐刑。那些变态,是谁给他们权力那样对待猫狗。从老天爷的角度看,他们必将得到恶报。不过,换他们哀伤颤抖地躺在砧板上时,已经生而为人的我,不会去折磨他们。他们不知道我不忍这么做。他们永远不会理解。
突然,我浑身每个细胞都被调整到训练状态。大鼻子满脸堆笑,陪着两个男人走向围场。一个微胖圆脸,小眼珠突出眼眶,嘴角挂着白沫;另一个戴眼镜,瘦得腰能被我撞折,他不时用手指抬镜框,还回头张望。
“就是这只。对对,黑狗,头上有块白斑的。”
三个人蹲在我面前。这时,我的心跳仿佛静止了。等待判决,就是这状态吧。
大鼻子见两人不响,又补充说:“缺条腿,跑肯定不行。不会叫,你们不用担心弄出声响。”
“谁说我们会对它怎样?我们可怜它,收养它。你不要想错了。”圆脸男人嘴边白沫又堆起,口气强硬。
大鼻子连忙说:“好好好!你们是大善人。这个数!”瞬间,他收起笑容,伸出两根手指。
瘦腰男人骂道:“你有病啊。玩我们呢?”
大鼻子站起身。“有病没病我不知道,就这个数。”
圆脸男人打圆场说:“大家心知肚明,点到不说破。价钱再谈谈。”
“没得谈。”大鼻子突然隔着笼子用手摸我头顶,“不行拉倒。”
我突然猛地间歇吸气,用冷空气冲淡复杂感情的侵蚀。
一叠票子“啪”地被扔在沙地上。
“这是两千二,多给的二,代表你这个二货。”两人笑起来,引得所有狗狂吠。
三人进围场,两人手里抓着网兜、绳索,他们包抄过来。出于本能,我歪歪扭扭走向大鼻子。
大鼻子愣了一下,喊出一生中最响亮的两个词:“雨点!跳!”
恍惚中,我仿佛又回到黄头发训练场。我眼光敏锐,肌肉充血,神经绷紧,脑子正在升温,马上到了!中枢指令是跳和跑。
那只孤独的脚恰恰踩中了大鼻子的鼻子,在空中腾起时,我已经在考虑如何三足奔跑了。我甚至超过了黄头发训练我达到的最高点,空中转身时,我看见两张丑恶的脸,惊骇地盯着我。他们并没有立即拉开铁栅栏门冲出来追我。我站定身子,加速奔跑,一颠一颠,很难平衡身子,后半身像被拖着的赘肉,跑不动。我似乎听到圆脸男冷冷的说话声:“跑啊,看你怎么跑!”我停了下来,腿部肌肉绷紧到极点,可还没有冲出大鼻子建筑范围。那两人不紧不慢地拎着网兜和绳索,向我靠近,他们脸色潮红,眼神发直,手微微颤抖。大鼻子没有跟过来,他靠在铁栅栏上,一手捂着鼻子。
还有两米左右的距离,他们停下。圆脸男挥网兜试探,兴奋而紧张。他一点一点靠近我,估计一下子能兜住我头部后,他猛地发力,网兜张开血盆大口。我低头,朝他肚子撞去。撞倒后,又咬住瘦腰男人的裤子,往前一带,两人摔得叠在一起。
我深深呼吸几次,先慢后快,平衡好重心,往外跑去。我听到大鼻子夸张的笑声,纸片在空中飞舞的声音。我没有回头看。
定下神,我才发现这里是丘陵山区。山路崎岖,阴暗潮湿,我却内心光明。在浓密灌木丛深处,我深睡一觉。阳光晒进林间,我也没醒来,直到几只松鼠蹿到树上,折断的松枝掉在我头顶。我伸伸懒腰,把肚子朝向天空,听鸟儿鸣叫、风吹树响,一切都像没有发生过似的。我可以在这里静静地待下去,做一只自由的野狗,安安静静地,这辈子就这样过去了。
可我翻了个身,站起来。抖落身上的落叶和尘土,走出树林。我喜欢自由,不过,脑子里有一股力量驱使我回到人间。为什么做一次人的信念如此强烈?人间到底有什么吸引我?我已付出一条腿的代价,回到人间,可能遭遇更大不幸。无数根草刺到身体,我还在往城市里走。
啊!灯光海洋在不远处闪现。我是想做一个不一样的人呐!
【作者简介:王啸峰,男,苏州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在《人民文学》《收获》《十月》《钟山》《花城》等刊发表小说、188体育官方ios作品多篇。出版188体育官方ios集《苏州烟雨》《吴门梦忆》《不忆苏州》,小说集《隐秘花园》《浮生流年》等。作品入选年度最佳小说集、188体育官方ios集,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188体育官方ios选刊》等转载。曾获得第六届、第七届紫金山文学奖,第三届《钟山》文学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