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尔乔亚:在历史与文学之间》五人谈:从“生活的时刻”到“真理的时刻”
2月15日,学者罗岗、袁筱一、王凡柯与《布尔乔亚:在历史与文学之间》的译者朱康做客上海图书馆并展开对谈,活动由毛尖主持。在著作《布尔乔亚:在历史和文学之间》中,莫莱蒂按时间脉络,描绘了布尔乔亚文化的兴衰,并以批判的眼光,剖析了布尔乔亚衰弱背后的结构性矛盾。而这一矛盾最终带来的结果是:资本主义胜利了,布尔乔亚文化死了。五位老师从语言的细微之处出发,深入追溯布尔乔亚精神的隐秘脉络,共同探讨布尔乔亚文化这一尚未完成的方案。在他们的对话中,历史与生活的节奏交织出复杂的张力——快与慢的摩擦、惯性中的犹豫、妥协中的坚持,都被一一揭示。
本场对谈由上海图书馆、华东师范大学国际汉语文化学院和中信出版集团共同主办,上海图书馆讲座中心和华东师范大学远读批评中心承办。
毛尖:今天我们在上图开启2025年共读一本书计划。这本书放在这里做,是有些犹豫的,因为《布尔乔亚》不是通俗读物,它的作者是世界重要文学理论家和文化历史学者莫莱蒂,莫莱蒂和伊格尔顿、杰姆逊一起,是当代历史主义-语境主义范式的三位节点人物。莫莱蒂的这本经典著作展现了布尔乔亚的发生及其在十九世纪的命运:最初,布尔乔亚在世界体系的中心地带出场,并在十九世纪中叶,建立有力的社会控制,但其文化没有建立有力的阶级认同,其成员反倒屈服于旧贵族文化的霸权。到十九世纪末,资本主义胜利,布尔乔亚文化死悄悄。
这是全书主干道,但本书不容易读,翻译难度也大,尤其莫莱蒂的文风特立独行,语法上有时诗歌有时小说。关于莫莱蒂和他的书,一会请朱康老师具体来讲,朱康是此书的译者,也是最早在国内推介莫莱蒂的学者。我们“远读”团队的名称,其实跟莫莱蒂有关联,他的另一本代表作就叫《远读》(Distant Reading),正由远读团队另一位老师丁雄飞在译。
我先飞快介绍一下四位学者,虽然他们早就名满天下。朱康老师,江湖人称“大师”,理论文章两手硬。莫莱蒂天雷滚滚的修辞和思想,朱康都能精妙传译。罗岗老师是我们这一代的学术带头人,不仅因为他正直勇敢阅读量大,而且他开出的学术研究版图有中国气派。袁筱一老师,大学时代就登顶了法国青年作家大奖赛,碾压了全法国的青年作家。她是当代最重要的法国文学研究者,法国文学翻译家。王凡柯老师,德语文学研究界的新生代旗手,也是本雅明研究专家,活活用《本雅明电台》把本雅明变成了畅销读物。
那大家可以看出来,为了这个活动,我们特意邀请了不同语种的顶尖人物与谈,不仅因为莫莱蒂书中涉及欧洲无数文学经典,更因为,今天来谈论布尔乔亚,各语种经验已经混融。那首先,请朱康老师简单介绍一下《布尔乔亚》和莫莱蒂,也请一并解释一下为什么我们的对谈题目用了两个“的”:文化史的慢性的部分?
朱康:非常感谢毛老师的介绍,我想先从莫莱蒂的个人形象谈起。如果大家去任何一个搜索引擎,直接输入“莫莱蒂”,可能出现另一个人物——电影导演南尼·莫莱蒂(Nanni Moretti),那是弗朗哥·莫莱蒂的弟弟,他们是一对兄弟,一个在电影领域,一个在学术领域都有非常出色的成就。
弗朗哥·莫莱蒂作为一个学者,我们可以说他是文学史家或者是文学理论家,但我想用文学理论的分类来给他做一个更准确的说明。莫莱蒂是80年代就已经获得声名的人物,他的第一本著作叫做《被当做奇迹的符号》,强调文学形式的社会学,这是他最初的指向。在这样一种讨论过程当中,他注意到欧洲不是统一的欧洲,因为地理环境的影响,英法形成了一种文学书写的样式,德国到斯堪的达维亚半岛是另外一种书写的样式,他称之为“生活与真理的对立”,于是莫莱蒂之后又走向了“文学地理学”以及“文学地图学”,把小说还原到地图上,发展到今天就是数字人文。他利用今天的计算机技术建立文学科学实验室,把小说输入到数据库当中,用大数据分析的方式对文学做定量分析,这种定量分析的方式影响了很多文学领域的学者,他著名的说法“文学史是文学的屠宰场”,这是一种否定式的命名,肯定式的则是“文学的正典化”。所以大概可以从三个方面描述莫莱蒂,他是文学社会学家、文学地理学家,也是一位文学科学家。
其中,莫莱蒂试图用技术来处理文学阅读的方式衍生出一个重要概念——“远读”,是用大数据的方式来对文学作品进行重新的解释,这种解释的工作就不同于我们更习惯的另外一种阅读方式——“细读”,所以“远读”和“细读”是对立的概念,“细读”是要把文学文本的细节不断放大,看到文本内部的褶皱,看它被掩藏的秘密,而“远读”则用大数据的方式试图给时代做整体的描绘。虽然莫莱蒂本人是“远读”概念的推动者、是大数据分析的推动者,但他本人又是“细读”的大师,我当初之所以选择这本书进行翻译,就是想把莫莱蒂的阅读方式带入到大学的阅读当中,带入到我的学生的阅读活动当中,希望可以在莫莱蒂定量分析的模式之外,看到细读如何同样可以展现出历史的信息。这就涉及到我翻译的这本书,主标题叫“布尔乔亚”,副标题叫“在历史与文学之间”,这里的历史和文学构成了解读的两条路径,一方面是布尔乔亚本身被文学史上的作家所书写,但另一方面,所有文学所书写的布尔乔亚的形象本身是一个历史结构的口语,整个资本主义的历史透过文学会有一个更具总体意识的展现,所以这两者之间形成一个相互生产的关系,一方面是历史上的布尔乔亚,另一方面是文学中的布尔乔亚,历史中的布尔乔亚和文学中的布尔乔亚可以互相证明。尤其对于我们今天读者来说,由于仔细地梳理布尔乔亚的漫长历史,可能会超出我们普通读者的能力,但是透过文学作品中的布尔乔亚形象去把握布尔乔亚的历史意义,还有他们在历史当中所出现的风格,应该是一个更便捷的路径。
毛老师刚才说莫莱蒂不好读,也许从文本内部的隐藏的理论和历史的脉络来说,它是一个挑战,但结合我以前的翻译工作,《布尔乔亚》的翻译目前在语言上大概是比较便捷的一个。我翻译的第一部专著是法国理论家雅克·朗西埃的《词语的肉身:书写的政治》,那是我人生中非常巨大的挑战,因为整个文本不仅知识辐射的范围比较广大,而且句子本身就非常难以翻译,但莫莱蒂相反,他的文字在句子的表面上很容易翻译,但问题在于选择准确的译词、并在内部寻找前后之间的照应,这是一个非常复杂的事情,莫莱蒂很喜欢非主谓句或者叫名词句,大量的这种句式对我们很多读者来说会有稍微的不适应,因为这种非主流句要求的是读者或者译者对概念有更清晰的把握。但这也使得阅读这本书也许可以丰富我们的汉语表达方式,就我个人的写作来说,从我开始翻译以后,我自己的论文开始大量使用非主谓句。就我个人而言,我翻译的时间并不长,但是我为确定表述中涉及的词语和概念而犹豫的时间比我翻译的时间长。一校稿在我手里大概延宕了一年,我什么也没干,我每天对着它犹豫,因为不确定哪个译名更易于读者接受,以及和其他概念之间会不会冲突,如useful翻译为“有用”还是“实用”,翻译成“实用”的话,它和实用主义的关系怎么办,但如果翻译成“有用”就很麻烦,在中文里“有用”很难变成一个名词,说“有用性”有点古怪,说“实用性”就很便捷,所以最后我只好舍弃掉对于“有用”的选择,用了“实用”。
[法] 雅克·朗西埃:《词语的肉身:书写的政治》
朱康、朱羽、黄锐杰 译
西北大学出版社,2015年
就是这种很无聊的犹豫不决,其实构成我翻译过程当中一个主要的部分,这也是毛老师刚才提到的这次活动的标题“文化史的慢性的部分”为什么用两个“的”。其实这个翻译不是对原文的直接呈现,因为这句话来自《布尔乔亚》这本书,按原文应该理解为“文化史的慢性”或“文化史的缓慢性”。那为什么我一定要加个“的部分”呢?因为前一种翻译句子太短,节奏太快了,新愿望和旧习惯之间的摩擦所呈现出的犹豫、挫败,需要慢一点的节奏,每一个“的”都可以构成一次停顿,这两个“的”正是要显示“慢性”对面还有一个“快性”的部分。
类似的,这本书的主题,也可能会在中文中形成混淆,这也是书名选择翻译成“布尔乔亚”的原因。因为这本书如果按照我们惯有的翻译习惯,可以翻译成“资产阶级”或者“资产者”,但为什么选择“布尔乔亚”?就是因为对于莫莱蒂来说,布尔乔亚和资本主义是不同的两个系统,布尔乔亚是慢性的,资本主义是快性的,所以这两者之间有比较冲突矛盾的部分。在这个意义上,这本书里边有一个漂亮的对偶——“布尔乔亚188体育官方ios”和“资本主义诗歌”,这是我个人的阅读翻译实践当中见过的为数甚少的把“诗歌”当做负面使用的一个案例,在莫莱蒂这里,“诗歌”变成一个消极的概念,因为当布尔乔亚终结、资本主义取得胜利时,资本主义开始对创造性进行毁灭,这也意味着当前的现实跟未来的发展之间存在内部的巨大缝隙。所以从莫莱蒂的这部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到布尔乔亚在欧洲的延续和变化,从18世纪的鲁滨逊变成20世纪初易卜生笔下的海尔茂等资产阶级,这既是时间的变化,同时又是空间的变化。
还要介绍一下莫莱蒂本人的理论资源,在他的学术研究里,他对文学作品的分析来自于匈牙利哲学家卢卡契的伦理批评,他论著的框架来自于法国年鉴学派布罗代尔和其继承者沃勒斯坦,读莫莱蒂的作品会经常看到一个概念,“边缘”或者“半边缘”,尤其是“半边缘”,这就是年鉴学派的概念,在布罗代尔和沃勒斯坦那里,欧洲的发展经历了一个从中心到边缘的资本主义外溢过程,中心的区域是不断变化的,最初是荷兰,后来是英国、法国而半边缘地带就从德国到斯堪的纳维亚半岛,所以这是空间的变化,时间的变化加上空间的变化,构成这本书的一个非常重要的形象。
在这里,布尔乔亚经历了一次时间中的和空间中的旅行,这也使得莫莱蒂在面对与布尔乔亚有关的作品的时候,一方面要给布尔乔亚一个历史形象,一方面要给布尔乔亚一个地理形象,它表现出半边缘地带的布尔乔亚和中心地带布尔乔亚之间的差别,这就是为什么这本书的结尾以易卜生作为最后一章,强调在斯堪的纳维亚半岛上、在挪威,人们可以更清楚地看到资本主义的后果,看到布尔乔亚的终结,看到布尔乔亚现实主义的无能,在这个意义上,也随着历史的演进和地理的转移,布尔乔亚获得了一个完整的艺术形象。
所以从鲁滨逊开始,这是布尔乔亚最准确的形象,而到易卜生那里,就是布尔乔亚的终结。在这个意义上,莫莱蒂展现了布尔乔亚形象的历史,关于这本书和对谈的标题我就先讲到这里,谢谢毛老师。
毛尖:莫莱蒂的理论涉及到欧洲很多经典文本,我们先请三位专家讲一下,莫莱蒂的读法有没有和自己研究的领域发生碰撞。罗老师主治中国现当代文学,也在英美文学上有极深造诣,很早就讨论过《鲁滨孙漂流记》与商品拜物教问题。莫莱蒂书中,尤其第一章主要用《鲁滨孙漂流记》来讨论布尔乔亚的工作伦理和工作韵律。罗老师怎么看?
罗岗:谢谢毛老师,也谢谢朱康老师翻译了这么一本重要的著作。而且,朱老师刚才在介绍自己翻译过程时,其实没有提到一个非常重要的细节——他将书中所有的英文内容,如果已有中译本且质量比较可靠的话,基本上都复原了,并且给出了注释。这一点其实非常见功力。在翻译英文著作时,有经验的老师和同学都明白,最便捷的方法就是直译,最多稍作调整即可。但像莫莱蒂这样的作品,或者许多国外文学研究的著作,往往是跨学科的,甚至具有百科全书式的特点,里面涉及大量的概念、术语以及文本引用,很多地方非常精微,绝不是随便根据字面意思翻译就能完成的。如果要做到完全复原,实际上是一个非常浩大的工程,但对于读者来说,这无疑是一项功德无量的工作。所以今天我们能够读到一本好的译本,不仅仅是因为翻译准确,还因为背后付出了大量的努力。比如毛老师提到的《鲁宾逊漂流记》,有很多不同的译本,而朱老师也是挑选了他认为最优秀或者最全面的译本作为参考。
朱康:我选了唐荫荪的译本,因为他的译本是是所有的中译本里,最接近英文表述的句式的。
罗岗:我接着讲《鲁滨逊漂流记》,这部小说的重要性我想是毋庸置疑的。从文学史的角度来说,比如大家可能都很熟悉的伊恩·P.瓦特的《小说的兴起》,其中最重要的研究对象之一就是《鲁滨逊漂流记》。但如果从莫莱蒂的脉络切入,则更强调历史与文学的关系,尤其是强调鲁滨逊作为现代资本主义的起源。
为什么大家如此重视鲁滨逊?美国或者英国的文学研究非常重视这个形象,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是马克思。马克思在《资本论》中对鲁滨逊的论述非常有名。很多人认为鲁滨逊生活在孤岛上,是一个孤独的个人,但马克思指出,鲁滨逊从船上搬来的物资,比如火药等,都是为了满足自己的生存需要。然而,马克思还发现,有一样东西对他在孤岛上的生存其实没有什么用,那就是账本。古典政治经济学认为,鲁滨逊代表了所谓的“理性经济人”,即人性中天生具有理性记账的本能。但马克思更进一步指出,记账并不是人类的本性,而是资本主义社会的特性。这一点也与莫莱蒂的观点产生了联系,但同时我认为,莫莱蒂的看法和马克思的看法也有不同之处。
先说相同之处。马克思和莫莱蒂都认为鲁滨逊是布尔乔亚的起点。马克思认为,鲁滨逊记账的行为并不像古典政治经济学所说的那样是人类的本性,而是16世纪开始并在18世纪大踏步发展的市民社会的寓言,也是布尔乔亚的寓言。有人将其翻译为资本主义社会或资产阶级社会的缩影。在这样的背景下,马克思通过将美学与政治经济学、文学与历史结合起来的阅读,将鲁滨逊定位为资本主义的代表。
刚才朱康老师也提到,《鲁滨逊漂流记》中最重要的一个动作就是鲁滨逊探索荒岛无人烟的地方,然后划定自己的位置。这与西方殖民主义密切相关:如果一块土地是无人荒地,而我在这片荒地上劳作,那么我就可以对这片土地宣誓主权。马克思的论述直接指向了资本主义的一些重要特性,包括《共产党宣言》
中提到的“资本主义按照自己的面貌改变世界”。同样,鲁滨逊也是按照自己的意愿布置整个荒岛。
不过,我觉得莫莱蒂更多地受到韦伯思想的影响。从韦伯的学术思想来看,他讨论的是为什么只有在欧洲特定的地方,更具体地说是在新教文化中,才能孕育出朱康老师刚才提到的那种勤勤恳恳工作、通过劳动创造财富的现代布尔乔亚。“舒适”这个概念在这里尤为重要,因为布尔乔亚既不同于贵族,也不同于下层平民。所谓的舒适用品,既不同于奢侈品,也不同于必需品。而这样的布尔乔亚,或者说市民阶级,实际上回应的是德国的现状——德国的市民阶层相当薄弱。韦伯认为,德国要成为一个民族国家,市民阶级应该成为德国政治的担当者。他强调,召唤这样一个阶层才是理想的状态。在讨论德国选举权问题时,韦伯也特别强调,德国的市民阶级应该成为政治的主导力量。
与此同时,我们也知道,马克思不仅是现代资本主义的理论奠基者,同时也是其批判者。马克思批判的是19世纪资本主义的恶性膨胀,这一点通过他的名言“轻飘飘的斗篷”变成了“铁的牢笼”得以体现。包括韦伯的思想在内,都强调了鲁滨逊形象的某种二律背反或悖论性。鲁滨逊本应按照理想的模式发展,结果却走向了反面。因此,我认为莫莱蒂实际上继承了韦伯的思想。他们说“轻飘飘的斗篷”变成了“铁的牢笼”,而鲁滨逊身上的节制欲望、控制欲望泛滥的特性,也构成了资本主义或布尔乔亚形象发展的重要方面。
最后,我还想强调一点,就像朱康老师提到的,布尔乔亚不仅是一个时间概念,还是一个空间概念。实际上,这个词并不能被某个固定的概念完全限制住,反而是在二律背反中、在多重张力之间爆发出来。从16世纪开始,人类社会进入现代社会后,资本主义的发展一方面给人类带来了巨大进步,同时也带来了巨大灾难。这两者紧密缠绕在一起,与这一过程息息相关。
因此,《布尔乔亚》这本书看似是一本小书,讨论的是具体的作品,但实际上它也是一本“大书”。它用了一种举重若轻的方式来处理这个复杂的问题。
毛尖:谢谢罗岗老师,罗岗老师的渊博大家领受了,每次我们问罗岗老师1个问题,他总是把你以前的10个问题一起解决了。莫莱蒂虽然是“远读”的专家,但他的“细读”功夫也非常讲究。袁老师是福楼拜和普鲁斯特研究的专家,对《包法利夫人》《追忆似水年华》等作品都有深入研究。莫莱蒂对《包法利夫人》和普鲁斯特的解读,会让你觉得他的阅读和你的理解之间有冲撞吗?
袁筱一:前面听了朱老师和罗老师的两大段分享后,我觉得每一次这样的活动都像是来上课。在回答毛老师这个问题之前,我想先表达一下对朱老师的敬意。这本书才出版不久,也是我最近读得非常愉悦的一本书。其实,这本书不仅对译者是一个考验,对读者来说同样也是一种挑战。如果读者对相关背景比较熟悉,阅读起来会非常愉快,因为朱老师的文字非常干净、流畅。他可以说是本雅明在《译者的任务》中所称的“选中的译者”。朱老师的所有犹豫,都是为了让读者获得更大的阅读舒适感,而他并没有把这些犹豫体现在文字里,也没有做任何画蛇添足的解释。这种处理方式让人读起来非常舒服。
正如朱老师介绍过的,莫莱蒂在不同时期有不同的理论走向,而这本书已经展现了莫莱蒂后期的一些理论趋向,尤其是他在阐述时对关键词的运用。不过,这本书还没有发展到他进入数字人文阶段时那种极端的风格。当然,这本书其实延续了他之前的主题,只不过将其置于“历史与文学之间”的框架下。书中涉及的经典文本基本上都是19世纪的作品,可以被称为“成长小说”。这本书更多地让我们理解这些成长小说本身,以及它们对欧洲读者的教育意义。它帮助读者认识到他们所身处的时代在政治和经济上已经发生了一些变化。这种写法非常见功力,而且莫莱蒂的写法也很典型,体现了欧洲学者的风格。至少在这本书里,他还没有完全偏向美国学术的那种风格。
回应毛老师的问题,或者说这本书带给我的一个惊喜,是它解答了我之前阅读《包法利夫人》时的一些困惑。比如,为什么福楼拜会如此痛恨所谓的资产阶级?他笔下的资产阶级其实是一个很混杂的群体,包括医生、律师、公证人、药剂师等等,这些人职业不同,性别也不同,但为什么都在福楼拜所痛恨的范围之内?他对这些人毫不留情,但又为什么在不留情的笔触中能显露出某种同情?现在我觉得这个问题被解答了,答案就在于布尔乔亚现实主义的无能。这种无能与后来资本主义的理解是不一样的。今天的AI时代是一个典型的资本主义时代,而在《包法利夫人》中,除了药剂师,没有真正的赢家。药剂师在某种程度上象征了未来资本主义时代的特性。
这本书确实让我理解了福楼拜笔下的这群人,他们实际上体现了莫莱蒂提到的一些关键词,比如“有用”“舒适”“效率”等。这些人共同造就了那个时代,但他们也看到了这些规则最终如何将他们自己毁灭。正如罗老师刚才提到的“欲望的泛滥”,我们可能很容易从道德层面将艾玛的行为解释为欲望的泛滥,但她泛滥的欲望与她的境遇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我觉得莫莱蒂在这本书里解释得非常透彻。
此外,这本书还涉及语言层面的一些问题,比如莫莱蒂在《布尔乔亚》中提到福楼拜“未完成的过去时”的一种重复,或者“小说全部成了填充物”。当福楼拜的语言与他的观点发生关系时,我们就能理解为什么19世纪的成长小说可以成为一种象征,也能够补充我们对经典文本的理解。
毛尖:谢谢袁老师,《布尔乔亚》涉及的另两个经典文本是歌德的《威廉·麦斯特的学习时代》《威廉·麦斯特的漫游时代》,在这两个文本中莫莱蒂抓住了“效率”这一关键词。作为德语文学专家,王老师怎么看莫莱蒂的解读?
王凡柯:谢谢毛老师,也非常感谢朱康老师带来了这么棒的一个译本。经过刚刚罗岗老师和袁筱一老师的分享,我觉得已经让在场的读者感受到,《布尔乔亚》这本书是在不同学科背景和不同理论框架下都能引发头脑风暴的文本。它既有慢性的部分,也有非常激烈的部分,这也是我初读朱康老师译本时最大的感受。
现在回到毛老师的问题。其实我们刚刚在休息室,包括之前在餐厅交换《本雅明电台》的时候,我特别关注《布尔乔亚》中关于“效率”的问题。我发现莫莱蒂对歌德的关注,以及刚才袁筱一老师提到的成长小说这个主题,已经可以回答为什么布尔乔亚在现实主义上表现出无能。这种无能源于资本布尔乔亚和文化布尔乔亚之间的某种失衡。既然莫莱蒂抓住了成长小说《威廉·麦斯特的学习时代》和《威廉·麦斯特的漫游时代》,为什么他没有沿着这两本成长小说的脉络展开,而是将其放在“效率”的框架下?朱康老师以译者的专业性回答了我的疑问:因为莫莱蒂还写过一本书,专门讨论歌德成长小说中的这一问题。这大大解答了我的困惑。
如果要回答毛老师的问题,我们首先需要辨清“布尔乔亚”这个概念。正如袁筱一老师刚才的阐释,“布尔乔亚”本身是一个内部非常松散、外部边界也非常模糊的概念。莫莱蒂借用了德语中的一对对立概念,将“资本的市民阶级”翻译为“布尔乔亚”。在中文世界中,成长小说有许多不同的翻译,比如教养小说、修养小说、成长小说。正因为文化布尔乔亚,或者说有教养的资产阶级,这一部分在概念史上很难被精准地捕捉,朱康老师在译本中给出了非常好的阐释。“教养”(Bildung)恰恰是“成长小说”(Bildungsroman)的词根。歌德写出了布尔乔亚文化的典型特征,至少是19世纪的典型特征:一种节制、对有用性的追求,以及一种工作文化。而在成长小说中对有用性或效率的描写,恰恰是歌德那个时代早期浪漫派学人试图划清界限的一个重要标志。尤其是诺瓦利斯,他所代表的早期浪漫派通常与以歌德、席勒为中心的魏玛古典主义毗邻而居。魏玛古典主义的经典化过程,正是在耶拿早期浪漫派的语境中完成的。早期浪漫派对歌德的诗才,或者说对他结合了自由主义、人道主义、古典与浪漫的圆融风格,非常赞赏。但诺瓦利斯却痛斥《威廉·麦斯特的学习时代》为一本非常平庸的实用之书,充满了对庸俗市民生活的细节描写。
莫莱蒂所称赞的,恰恰是歌德写作年代被浪漫派视为短板的部分。这也与早期浪漫派对小说概念的独特理解有关。他们认为小说应当走向“渐进的总汇诗”,而歌德却在一个毫无诗意、没有神秘性的书写中,聚焦于庸俗市民生活的琐碎细节。如果说《学习时代》中这一点还没有足够体现,那么在《漫游时代》中则完全达到了碎片化的极致,展现了一个真正分工化和专门化的社会。《威廉·麦斯特的学习时代》的结尾,实际上与莫莱蒂这本书的结尾在文本上形成了某种映射。如果在座的读者读过这部成长小说或修养小说,就会发现威廉·麦斯特在经历了所谓的成长史和漫游史之后,最终在神秘组织塔社的引领下进入了贵族阶层。这里表现出歌德并没有彻底清算或背离旧贵族的价值体系,而是试图在旧贵族的价值体系与新兴资产阶级伦理之间找到一个平衡点。这种摇摆不定的中间状态,实际上是布尔乔亚软弱性的隐喻。
另一个隐喻则是塔社本身。作为新兴资产阶级或精英阶层的象征,塔社的封闭性也体现了布尔乔亚在社会壮阔时代图景中的某种局限性。原文中的塔社最大的特征就是神秘与封闭性,它无法提供一个具体可实践的社会改良方案,只能在一个封闭的文化高地或圈层中实现文化布尔乔亚的理想。这一点在《威廉·麦斯特的学习时代》的结尾中已经被莫莱蒂捕捉到了,因此他在《布尔乔亚》这本书中通过细读和远读的方式,进入了成长小说的语境。而《学习时代》和《漫游时代》中那些曾被诺瓦利斯为代表的早期浪漫派视为庸俗、实用且缺乏想象力的市民生活的琐碎细节,在今天的文学与历史互动语境中,又成为了《布尔乔亚》副标题“在历史与文学之间”的另一个领域。这一点对我来说特别有启发。
此外,还可以延续袁筱一老师刚才提到的“通奸”主题。虽然这本书中没有提及,但本雅明有一篇重要的文章《评歌德的亲和力》。亲和力作为布尔乔亚生活中典型的双重空间生活,在文体上原本是要被放在《威廉·麦斯特的漫游时代》中的一个中篇。它也是布尔乔亚文化书写中的一部分,其中涉及资产阶级的婚姻关系,以及结合刚才提到的空间主题,虽然没有直接放在我们今天的讨论层面,但我之所以想到这个,是因为莫莱蒂的写作方式。这种写作并不是我们通常习惯的学术写作,而是一种能够勾连起不同思想史主题的写作方式。它并不直接导向作者想要带你到的结果,而是通过所谓的“勾连”或“星丛”式的阅读方式,打开了更多的可能性。这种方式,也是《布尔乔亚》这本书在德语文学资源的抓取中,对我最大的启发之一。
毛尖:王凡柯老师说得特别好。我刚刚和罗岗老师聊了一下,罗老师提到这里其实还有一个很大的问题,就是布尔乔亚最终放弃了对霸权的追求,转而融入了中产阶级的神话之中。罗老师上个学期在学校开了一门“原霸”的课程,是不是可以用两三分钟来补充一下?
罗岗:实际上,《布尔乔亚》这本书里有一个非常重要的主题,就是“布尔乔亚的消失,资本主义的出现”。我之前提到,这个主题受到美国的影响,实际上,美国对历史资本主义和现代主义有过深入的讨论。而现代资本主义的一个特征就是商品的“无效”。在《布尔乔亚》第七小节中,标题是“布尔乔亚已无可挽回……”,第29页里莫莱蒂恰恰提到布尔乔亚的政治传统。他指出,这不仅是一个历史问题,同时也是政治布尔乔亚和文化布尔乔亚的问题。
他写道:“恰恰当布尔乔亚的政治统治最后要提上议程的时候,有三件重大而又新奇的事情迅速而连续地出现,永远地改变了这一图景。首先到来的是政治的衰败。”这里的“政治的衰败”指的是从19世纪末开始,布尔乔亚的政治担当者身份逐渐消失。他把这一时期称为“美好年代(Belle Époque)走到它艳俗的终点”。与此同时,美国特别强调的市民阶层或布尔乔亚政治担当者的身份也正在消失。紧接着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爆发,随后是法西斯主义的崛起,包括意大利的法西斯和德国的纳粹政权,以及大屠杀的发生。莫莱蒂进一步提到1942年熊彼特的一段话:“布尔乔亚阶级……需要一个主人。”这句话带着冷酷的鄙视,标志着法西斯主义的上台彻底终结了布尔乔亚的政治传统。
第二个更重要的变化是他提到的“第二次变换”,莫莱蒂认为它的性质几乎与第一次完全相反。我觉得这一观点受到佩里·安德森的影响,涉及对“霸权”问题的重新讨论。他指出,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伴随着民主制度的广泛确立,消费社会和大众民主社会的到来,布尔乔亚的文化传统再次走向终结。民主制度本来是战胜法西斯的关键,但为什么最终却再次终结了布尔乔亚?莫莱蒂认为,这背后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商品”成为了新的合法化(legitimation)原则。他写道:“合意(consensus)被建立在物的基础上,而不是建立在人的基础上——更不要说建立在原则的基础上了。”这也就是今天我们所处的“拂晓时刻”:资本主义取得了胜利,但布尔乔亚文化却已经死亡。
我觉得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话题,需要我们特别关注这一点。
毛尖:莫莱蒂的表达是很有意思的,比如“五彩斑斓的灰”,朱康老师能不能再聊一聊莫莱蒂的研究方法?
朱康:这本书的特点是可以把章节挑出来,重新自我组织,特别是它里面有两个部分,一个叫188体育官方ios,它叫188体育官方ios一、188体育官方ios二、188体育官方ios三,还有关键词一、关键词二、关键词三,这两个系列大家可以把它自己拆出来,变成一个新的整体。
这里面它有两个工作方式,一个是对于文本的风格分析、文体分析,另外一个是对关键词的分析,关键词其实在学术界经常被使用,但是莫莱蒂的关键词跟一般人谈关键词不同,比如说英国文化史学家雷蒙·威廉斯有一本书谈关键词,他的关键词指的是历史中发挥了重大影响的大词,是大观念。
莫莱蒂的关键词是小观念,是我们生活中经常遇到的词语,比如“舒适”这样的词语,严肃、效率、有用等等。他用这种方式来描绘出一个在历史当中充满着填充物的布尔乔亚形象,刚才我们谈到填充物的问题,正是我一开始提到的英国、法国,同德国、斯堪的纳维亚半岛之间的对立。英国和法国是布尔乔亚文化的经典区域,他们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因为他们的文化处于“生活的时刻”,所以“填充物”会通过这些关键词体现出来。而从德国到斯堪的纳维亚半岛这一片区域,则属于半边缘地带,他们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布尔乔亚生活。莫莱蒂在他的第一本著作《被当作奇迹的符号》中对此有过专门的区分。这也反映了莫莱蒂的工作方法:一方面是对不同地区的区分,另一方面是对日常生活中使用的词语和文体的追寻。这两者共同构成了他研究的基础。
毛尖:莫莱蒂关注的研究单位,往往比文本本身要小得多或大得多,比如装置、主题、文类、体系等。他通过串联这些形式单位来解释文学史的规律,并试图理解整个文学体系的运作。例如,他对形容词和名词的变迁非常敏锐,这种研究既体现了他独特的“远读”方法,也成为在文学与历史之间建构联系的重要抓手。这些词汇不仅仅具有文本功能,还传达出一种公共意见,比如关键词“财物”或维多利亚时代的形容词等。这种写法非常吸引人,因为它让我们习以为常的语词,比如“有用的”“高效”“舒适”,重新恢复了它们进入历史时刻时的原貌。这种方法让人觉得,莫莱蒂的研究方式更像是一位侦探或小说家。
最后,能否请朱康老师谈一谈莫莱蒂这种研究方式在数字人文时代的意义?他的“大数据分析”是否是数字人文完全可以替代的?有批评者认为,尽管关键词分析是一种创新的方法,但莫莱蒂过于依赖大数据,可能会导致文本的叙事结构和情感维度被损耗的危险。那么,莫莱蒂如何在数字人文之外建立自己的学术形象?
朱康:这就好像这本书的中一句话,其中一节翻译为“这就是你要学的算术”,其实这句话放在今天可以说,“这就是你要学的算法”。因为莫莱蒂本人是一个对于数字人文保持着持续的关注和推动的理论家,他在2013年同一年出版了两本书《远读》和《布尔乔亚》,《远读》就是提倡数字人文的,因为对他来说,对经典作品进行重新解释和把失落的作品进行大面积的数据化呈现,是可以同时展开的行为。
虽然今天是deepseek 的时代,我们可以用计算机技术来处理大量问题,比如说如果要写书评,你只需要向任何一个人工智能的软件提问,但问题在于在什么意义上我们提供的写作是一个非模式化的写作。莫莱蒂的这本书的写法,是计算机无法学习的写法,因此在创造性的意义上,人脑还有一个可以跟计算机进行抗衡的时候,通过莫莱蒂还可以看到,有一种新的算法是人脑的算法,而不是电脑的算法。
《布尔乔亚》这本书,尤其给我们今天的读者提供了一个范例,在一个“远读”的时代如何听到更多“细读”的案例,以继续保持我们对于文学的热情。其实有一个很朴素的地方,只要我们的肉体还是肉体,就必然会有对“细读”的要求。因为“细读”(close reading)中的close是“接近”的意思,其实它本身带着色情的意味,原本指的是对文本进行细致的把握,就手像在肉体上抚摸一样,所以在这个意义上,只要我们的肉体还在,细读就必然还在。
[意] 弗朗哥·莫莱蒂:
《布尔乔亚:在历史与文学之间》
朱康 译
中信出版集团,202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