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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学》2025年第2期|张炜:狐狸,半蹲半走(小长篇 节选)
来源:《人民文学》2025年第2期 | 张炜   2025年02月21日08:54

张炜,当代作家,山东省栖霞市人,生于山东省龙口市。主要从事小说和诗歌创作、诗学研究等。代表作有长篇小说《古船》《九月寓言》《你在高原》《去老万玉家》,中篇小说《蘑菇七种》《寻找鱼王》《橘颂》,长诗《爱琴海日落》,诗学著作《古诗学六书》等。二〇一九年出版《张炜文集》五十卷。

狐狸,半蹲半走(节选)

张 炜

第一章 寂寞的童话

夏夜星空

1

还记得夜空中的满天繁星吗?当然,这怎么会忘!它们就在头顶,一片灿亮。可惜它们大半属于童年和少年:小时候的星星最亮,乡村的星星最亮。

那时候的星空好像不是漆黑的,而是晶莹透亮的,一片星星看着我们,我们也在看着它们。

记忆中的星星又大又亮,比现在密挤多了。来自乡村的人会记得田野、河畔、村头,记得草垛和杨树,记得当年仰卧在一片沙地上,枕着胳膊仰望天空。少年们安静一会儿,接着就奔跑起来。他们捉迷藏,屏住呼吸藏在暗影里,不吱一声。

月亮圆的夜晚,星星少了;没有月亮的夜晚,星星繁密。夏天,无论怎样的夜晚,都是摸到果园里偷果子的好时候。黑影里传来一声咳嗽,狗开始叫。少年贴紧大树枝丫一动不动。离果园稍远的场院里是乘凉的大人,他们突然记起了自己的孩子,高一声低一声呼叫起来。

偷果子的少年不敢吭声。这样待了很长时间,直到狗叫声一点点没了,他们才从树上滑溜下来,然后一阵飞跑。

身穿蓑衣的护园老人在后面追赶,奔跑的少年头发汗湿,心跳怦怦。又酸又甜的大苹果、李子,装了满兜的杏子,它们全都来之不易。留到最后的总是最好的,那就是倚在草垛旁尽情享用,互通有无,大口咀嚼。肚子发胀时躺在麦草上看天,正赶上流星划过,赶紧喊一句:“呀呀一颗!”

2

我会将记忆中的那些好时光拿出来与人分享,这对自己也是一次犒赏。我庆幸的是,自己也加入过草垛旁的一伙,也在狗吠中奔跑过,也曾拥有一片清朗的星空。

在渤海湾畔,胶莱河东部半岛上的一片海滩林野深处,有一座不大的小屋,这就是我们家。周围除了林子还是林子,没有一户邻居。后来才知道,在离我们家东北方很远的地方有一座园艺场;往西南方走十多里,还有一座林场。在我看来它们离小屋实在是太远了,也就等于没有。我的整个世界,就是一片走不到尽头的林野。

这里只有丛林、沙滩和各种飞鸟、四蹄动物。小屋北边是大海,它离我们还有很长的一段距离。要看大海就要穿过无边的林子,还要翻过两座很高的沙岗。这大概是很危险的,所以我从很早就被告知,只有长到足够大时才能看海。那到底多大才是“足够大”?外祖母说起码要长到五六岁吧。那时的“一岁”比现在大得多,五六岁,天哪。大海成了一个谜,一个诱惑,一个让人日猜夜想的地方。我觉得它就像藏在林子深处的一只巨大无比的动物,能听到它呼呼喘气,能嗅到它散发出的腥味,可就是不能去跟前看它一眼。

林野外面还有大大小小的村庄,但同样离我们的小屋太远了。村庄、街巷、人群,这对我全都具有巨大的吸引力,它们差不多就是另一片海洋。

看不到大海,只在小屋四周一个人玩,或跟在外祖母身边。她为了让我高兴,总是往我手里塞一把地瓜糖、一枚无花果或裂口大石榴。母亲在园艺场做临时工,只有周末才能回家;父亲一年至多回家两三次,他在遥远的南部山区,与我们的林中小屋隔了两天一夜的路程。

我手握地瓜糖去林子里,找四蹄动物和飞鸟。我把地瓜糖放在沙子上,看着一只小鼬走过来,两手捧起来嗅了嗅,并不吃;花斑鸟啄几下,叼着扔到一旁。它们与我熟悉,一看到我就歪头看来看去,不再急急逃窜。我从它们的眼神里明白,其实它们心里什么都懂,知道这座小屋里常住的只有两个人,还有两个人在外地。我无法与它们对话,只把好吃的东西带给它们。它们好像很高兴。

我呼唤它们,偶尔得到回应,只是听不懂。但我知道它们什么时候欢喜、生气或不耐烦;我能听出它们在树梢上发出的笑声:哈哈笑,哧哧笑。它们并不怕我,但我如果走得太近,它们总要躲开一点。我常常把刺猬和小兔子携回家里,把最好吃的东西递过去,可它们连嗅都不嗅一下。外祖母催促我尽快把它们放回林子,说它们急着回家。

外祖母到林子深处采蘑菇,半天不出来。她带我一起去林子时,是我最高兴的时候。因为我平时只能在小屋四周活动,她在小屋前后忙着,抬头喊一声,要听到我的回答才行。有时我故意不吱声,她就会放下手头的事情过来找人。

她有讲不完的故事,但那要闲下来,还要高兴才行。除了故事,最馋人的还是那些好吃的东西。她能像变戏法一样,转眼就弄出一些奇怪的吃食。她在我眼里是无所不能的人,只要有无边的林野,就有我们需要的一切。她将采来的野果做成一瓶瓶甜酱,还把野豇豆和野枣做成切糕。醋和酒都能自己酿造。她让我用舌尖沾了一点白酒,我辣得喊起来。我知道这种酒是专为父亲一个人准备的,他只要喝上几杯,就会脸色发红,然后说个不停。

每天最好的时光就是夜晚,我盼着太阳早些落下。到了夜晚,外祖母就能专心和我玩了。她会讲没完没了的故事,夏天和冬天,一年四季,全都是这样的夜晚。在噜噜响的火炉旁,在沙地上,在热乎乎的大炕上,有说不完的好时光。

最让人入迷的是林野深处的故事:拐腿老狐狸的计谋、大狗獾的怪癖、花喜鹊的顽皮、海中精灵的阴险。可惜这些事情大多不是现在发生的,已经很遥远了。这就不太让人害怕了。她大概看出了我在想什么,就专门讲一些近在眼前的事情:打鱼人和采药人在林子里的遭遇。她说那些人多多少少都碰到过海边精怪。

听下来,动物和精灵大多是顽皮的,它们不过是愿意扮成人形,其实并无大害。个别妖怪闹得很凶,让人一点办法都没有,最后被它们捉弄一番,气个半死。我一边听着一边盘算:如果自己哪一天遇到了这样的怪物,会装着什么都不懂,只逗它们玩,用地瓜糖糊弄它们。

夏天的夜晚是最好的。夏夜可以到林子里的白沙上露宿。那和在屋里完全不同,那才是真正的夏夜啊。

我躺在那片林中沙地上,在外祖母身边,看着头顶的星星。湿漉漉的夜晚,屋里闷热,外面凉爽。她知道哪个地方最凉快、哪个地方有风。通常她要找到一丛浓浓的柽柳,旁边是一些紫穗槐,它们中间会有一块洁白的沙地,上面寸草不生。这是一个“风口”。她铺开一片野麦草凉席,将熏蚊子的火绳挂放在上风头的枝杈上,然后仰躺下来。四周小虫一见我们就大声唱着,这是它们最快乐的时刻。外祖母每次都随身带一个食盒,里面装了无花果和大甜糕,还有一罐酸梅汤。身旁有了更多窸窣声,我知道那是一些慢慢凑近的四蹄动物。它们嗅到了食盒的香味,还有,它们想听故事。

外祖母在这样的夜晚会说很多故事,一时停不下来。开始的时候声音缓缓的,就像说一件最平常不过的事,可是讲着讲着声音就压低下来。这是因为事情太紧要,她不想让其他人听到。但四周的生灵一直在听,它们藏在灌木丛中。一天星星好像垂得更低了,天空更加透澈,一阵阵凉风吹得人真舒服。树丛里冒出扑鼻的艾草香,小虫叫声更大了。

她很早以前就说过了天上的牛郎织女,指认过银河,这些故事已经不再新鲜了。我知道那是天上很宽的一条河,比林子西边的那条河还要大上十倍。从银河到大熊座、天秤座,每一簇星星都有专门的故事。她把它们叫成“马鞍”“牛角”“梭子”“老熊”,我只听一遍就记住了。

她教我怎样找到北极星和北斗星,告诉我寻找北极星的方法:沿着北斗七星的勺部外缘,一直向前延长五等份,那儿有一个弱弱的小小的光点,它就是鼎鼎大名的北极星了。

“我还以为是最亮最大的一颗呢。”我有点失望。

“它看上去不显眼,可它一直待在那里,也就成了最重要的一颗星了。”

“为什么?”

“因为人们不再迷路。”

原来是这样。我知道迷路太可怕了,人一旦在林野和荒滩上迷路,在旅途上迷路,就有生命危险。我听外祖母讲过父亲迷路的故事,这是真的:有一年他从南山水利工地回家,半路上遇到了一场大雾,结果迷路了,差一点回不了家。更可怕的是,这不是一般的大雾,而是一种叫“黑煞”的妖怪。“人只要碰到了它,就难免一死。”外祖母讲到这段往事、这个妖怪,声音低得快要听不见了。她直到这会儿还在害怕。不过那到底是一种什么妖怪、父亲又是怎么脱险的,她没有接着往下讲。我后来又问过几次,她还是重复那两个字:“黑煞”。

在这片白沙上,她讲得最多的还是天上的故事。我知道头顶的世界原来比想象的还要大无数倍。她说海洋比陆地大,而天空比海洋大,大到无边无际。“大海再加上陆地,能比得上天空大吗?”“不能,你把天空想成多大,它就有多大。”

我长时间不再说话。我在想天空有多么大,用力想,还是想不到尽头。我认为天上有河,就一定有林子,有各种人和动物。我问天上的人和动物会到地上来吗?

“从天上来到地上,就是神仙了。”她这样说,接着就讲了几个神仙的故事。她认为神仙是有的,特别是海边这一带,确实有。我问她见过吗?她说暂时还没有,“不过大家都说有”。她的语气非常肯定。今晚的月亮太大了,星星变得稀疏了。她看着月亮说,那里和地上不同,那上面一年到头都像深秋一样凉爽。她最后说到了上面的一只兔子:玉兔。

我马上想到了林子里驰骋的那些野兔。外祖母说:“那是一只勤劳的兔子,它一直忙着捣药。”

捣药的兔子,这太有趣了。“它就相当于今天的‘医助’。”她这样说,大概想起了外祖父:他生前是半岛地区一位有名的医生,一个了不起的革命党人。他到底有多了不起,这要她才能讲得清。果然,她又一次讲起了外祖父。我以前听过多次,每一次都会知道一些新的内容。在她的讲述中,我觉得外祖父并没有离我们太远,他只是在不停地赶路。不过他永远也不会回到我们的小屋里来了,因为他是背向着小屋赶路的。

3

外祖母停止讲述时,四周的野地里也不再有声音。那些小动物全都大气不出,像我一样。

她一直看着头顶的星星,这会儿一定在想往昔:外祖父,还有一家人迁往林野之前的许多往事。那是可怕的战乱年代。啊,一场接一场的战斗、起义、突围、流血和死亡。幸亏我没有生在那样的年代。

我望着天空,发现这个极其安静的时刻,一天星星都在看我。我觉得自己没有什么心事能够瞒过它们,它们什么都知道。我刚才一直在想外祖父,悄悄呼唤着他。我甚至在这个夜晚看到了他的背影。是的,我看清了,他的确是背向着我们的,所以我永远都看不清他的脸。听外祖母说,那是一张最英俊的男人的脸。

我想某一天我会追上去,会牵上他的手,一直把他领到林子里。我要告诉他许多林子里的故事,所有高兴和不高兴的事。我要一口气讲出心里的渴望:我想看大海,想去外面的小村里玩,还想遇到一两个妖怪;只要和外祖父在一起,我连“黑煞”都不怕。

我小心地离开外祖母,在密集的虫鸣中往前移动。黑乎乎的柳棵灌木间有什么唰一下跑开了,我蹲下来一动不动。四周安静一些了,我猫着腰向前。柳丛和紫穗槐浓旺高大,在黑影里像一些巨大的妖怪,散发出一阵阵呛鼻的野生气。我知道有一些四蹄动物就在灌木下,一双双黑亮的眼睛正在盯着我。我从它们眼皮底下走开,若无其事。外祖母在不远处,一点声音都没有。她在想久远的事情,想一个越走越远的背影,那是外祖父。过了一会儿,传来了她的声音:“你还在吗?”“我就在这儿。”“你不要走远。”“我在看一只刺猬呢。”

我没有撒谎,这时真的有一只刺猬慢腾腾地走过来了,一动不动地待着,长长的鼻子仰起,鼻头被星光照亮了。

我绕开刺猬走开,闻到一阵浓浓的香气,循着气味寻觅,看到几棵簇起的大合欢树。啊,它们有小灯盏似的花束,是我最喜欢的树了。

我攀到最粗的一棵合欢树上,从枝丫间看一天星斗。我觉得夜空不是漆黑的颜色,而是另一种颜色。什么颜色?深紫?墨蓝?都不是。反正夜晚的天空不是黑色。我要好好想一想清澈的夜空是什么颜色,想了许久,想不出。

我在树上屏住呼吸看着闪烁的星星,又寻找北斗和北极。

多么好的夜晚,灿亮的星空下是我们的小屋,还有小山一样的树丛。茫茫林野里好像有什么在移动,啊,那是一个背影。我搓一下眼睛再看,那是星光下一棵高大的白杨。

4

我往外祖母身边走去,迎着小虫密集的叫声。我走近了,它们唰一下停住。我偎在外祖母身侧,它们又齐声鸣唱起来。这个夜晚,所有的生灵,从小虫到小鸟,包括趴在树丛下的动物,都不想回家睡觉。

我问外祖母,这一片紫穗槐、柳棵、榆树、柽柳的树林,还有旁边的茅草,藏下了多少动物?她说不知道,这片黑漆漆的林子里什么动物都有。我问她有没有狐狸,她说有。“黄鼬呢?”“也有,它们先是伏在一个地方,一会儿就要跑开。”她说这一带还有野猫、狸子,各种各样的动物。我问到了特别害怕的一种动物:“有蛇?”我问的是一种大蛇。她说:“有。”

她说这样的夜晚,各种动物伏在暗处,不打架也不撕咬。“都在听人说话呢,孩子。”我想起了什么,又问:“这儿有狗熊吗?”“这个没有。”“有狼吗?”“有,也可能没有。”“有獾吗?”“有。”

正说着听到了沙沙声。这是草叶被蹄爪拨动的声音。我屏住呼吸,听到了咔咔的咳嗽声。外祖母说这是刺猬,它咳的声音就像老头儿。我想到了一个从园艺场来的老人,他就不停地咳,抱着一头油光锃亮的小克郎猪。

周末到了,母亲又回家了。她像过去一样,从大食堂带回了半个玉米面糠窝窝。她舍不得吃完,总是留下一半给我和外祖母。她知道我们吃得比大食堂好,不过还是要把半块窝窝带回来。

小屋里只缺父亲了。我们盼着,一直到把他盼回来。

这是一个深秋。事前一点先兆都没有,像过去一样。他进门的时候是半下午,太阳快要挨到西边榆树梢头了。我刚醒过来一会儿,伏在窗台上看着外面,想看到外祖母。我不知怎么睡了这么久,这已经不是午睡了。我每逢这时醒来,就孤单得可怕,总想大声喊叫,又一次次忍住。我突然像做梦一样,看到了我们的小院栅栏上搭了一只手,它被轻轻推开了。我一点都没有想到跨进小院的这个男人,竟然就是父亲。

就这样,父亲在一个深秋回来了。

他每次回家都会带来一份大山的礼物,如几颗红卵石、一些干果。这一次,他带回一把像拂尘一样的东西:它们扎成了一大束,一条条像韭菜叶儿那么宽。我正看着,他故意揪下一条嚼起来,又让我张开嘴巴。我嚼了,有些腥,但很香。后来我才知道,这是一束烤过的带鱼尾巴。

原来在半路上,他用一袋子野核桃,跟一位路人换来了一束带鱼尾巴。这真是了不起的食物,我第一次吃到。多么新奇的享受,我一整天都把它带在身上,一会儿揪下一条填进嘴里。

晚上,吃过了母亲的玉米面糠窝窝、父亲的带鱼尾巴,外祖母才指指我,小声对父亲说:“了不得,这孩子!”

父亲满脸惊喜看着我,显然因为外祖母的这句夸赞。可是我不明白她夸我什么,一点都不知道。

我只想和父亲一起,快些到小屋外面去:一天的星星多亮啊。

第一次看海

1

有的人一辈子没有见过大海,这在我看来真是怪事。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我十几岁的时候随父亲走过一次远路,去了南部山区的叔叔家。那里离大海也就一百五十多里,四周全是大山。村里有三分之二的人从来没有见过大海。我觉得这事好怪,有点吃惊,同时也觉得自己真是幸运,因为我那时已经见过大海了。

有人说:一个人在少年时代没有见过大海、大河、大山,和见过的人是不一样的。有什么不一样?他没有说。我想:没有见过大平原,没有见过戈壁滩,没有见过高原,没有见过大森林,那也会不一样吧?

我只是知道,第一次见到大海的情景,永远都不会忘记。

我们的小屋离大海不过十几里,今天看这不算什么,当时却觉得是很远的一条长路。外祖母不允许我去看海,说要等到五六岁才行。扳着手指算一下,日子长得太难熬了。可是没有办法,只好等待。大海是什么样子?外祖母讲了一遍又一遍,我顶多算明白了一点点:一片无边的大水,大到没法想象,它一直连着天空。

在我的想象中它是另一片天空,只是没有星星和月亮,是铺展到地上的,所以也是蓝色的。看海这件事只要一想起来就受不了,就要忍住,最好把它忘掉。可越是这样越是难忘,恨不得一直往北,往大海的方向一个人跑下去。不过我明白这事有多么冒险:眼前这片林子也是一片“大海”,它太大了,我无论如何也穿不过去。

我只盼着那一天快些到来。

掠过林子的呼呼大风,会让人想到那片大水。海浪的声音会和林涛混淆,特别是夜里。半夜醒来,我真的听到了海浪一下下拍打沙岸。哗哗,呼啦,节奏分明。它们快要打湿我的枕头了。我再也睡不着。

我那段时间最爱听的就是关于大海的一切。我问外祖母,问路过林子里的打鱼人和采药人。他们讲海里发生的一些事情:岛屿和船,各种大鱼和动物。我最难忘的是这样一番话:地上有什么,海里就有什么。海里有“海狮”“海豹”“海牛”,还有“鱼人”。“鱼人”,天哪,这惊呆了我。

我向外祖母一遍遍求证“鱼人”,她没有肯定和否定。她很少这样。因为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她从来都是这样的。说真的,我心里只盼这事是真的。“不过,打鱼人说,有一年北海里网住了一个小水人儿,她长得像人一样,就是没有腿,下边是一条长长的尾巴。小水人儿在网里哭得可伤心了,不停地用一双小手抹眼,哭得人心疼,就把她放回了。”外祖母最后这样说。

这个故事不长,可它胜过所有的故事。她叫它“小水人儿”,分明是怜惜啊。我想那个“鱼人”一定可爱到了极点,虽然个子不大,但眉眼像小姑娘。我把它想成了女的。

后来,要等到很久以后了,我才能读到安徒生写的“美人鱼”。那时候我才明白,外国和我们一样,都知道海里有“鱼人”。

当时我总是盼着早一天看见大海,可就是没法独自穿越十多里的野林。这不是勇敢与否的问题,而是其他。要知道这片林子里什么都有,我见过的动物只是小屋周边的,它们是我的朋友。可林子深处的野物是各种各样的,它们当中有妖怪,有的还特别凶狠。这一切都不是外祖母为了吓人才编排出来的,而是许多人都在说的事情,所以也就不必怀疑。

他们说,有的妖怪虽然不吃人,可是长了一张吓人的脸,平时总是背对着人,一旦转过身来,人就吓掉了魂。“那会怎样?”我问外祖母。她说:“人木了,叫一声不应,像个傻子。”

还有另一些害人的动物,比如蛇和毒蜘蛛,谁不小心被它们咬一口,也就完了。据说林子深处的大蛇像胳膊一样粗,它们拦在林中小路上,就为了阻止人走向深处,那是它们的地盘。

还有一种脾气怪异的老獾,它原本是善良的,也不害人,不过年纪一大就多了一种毛病:特别喜欢听小孩儿笑,见了他们就紧紧抱住,不停地胳肢。孩子忍不住笑,它就不停地胳肢,一直把好生生的小孩儿笑绝了气,也就是说,笑死了。

我身上是最怕痒的。所以我对老獾的恐惧超过了其他妖怪,甚至超过了蛇和毒蜘蛛。

除了这些,还有迷路的问题。林子里没有路,荆棘灌木密密匝匝,葛藤像捆人的绳子。人在林子里绕来绕去,一会儿就迷失了方向。在林子里,再也没有比迷路更可怕的事了,如果人几天几夜走不出林子,最后就得渴死饿死。要穿越十多里长路,中间还要爬过两座大沙岗,它们分别叫“一道岗”“二道岗”。“一道岗”是进入林子的第一道门槛,从这里开始,真正的危险也就开始了。而“二道岗”更高,爬上它就可以看到远处的大海了,不过千万不能高兴得太早,因为接下来才是最难的一截路:它北面的林子越来越密,荆棘密到没法下脚,毒刺扎到人的脚,轻者浑身青肿,重者喘不上气来。那里什么野物都有,地上跑着小麻蜥和蝮蛇,还有痒痒草:它沾到人的脸上手上,会让人痒得死去活来。

“二道岗”和“一道岗”之间,有许多捉弄人的怪物,它们大多并不害人,不过在林子里闲得慌,见了人就想逗他们玩儿。在人烟稀少的这块地界上,它们只想与人较量一下心智,把人捉弄一番,看着他们苦不堪言,甚是快意。它们当中最吓人的怪物,长了一张长脸,大眼睛鼓鼓的,眼睑是红的,谁都不敢正眼去看。

还有恐怖的大鸟。最大的鸟会藏在林子深处,发出老太婆一样的笑声,一边笑一边咽口水,发出呼啦呼啦的声音。大鸟发火时不停地啄人的头发,一口气将人啄成秃子。“它的口水有毒,沾上头皮,人就再也长不出头发了。”外祖母说。

我多少知道,她这是为了阻止我一个人乱跑,故意说了吓人的。可是我也明白,夸大危险并不等于没有危险,一个人穿过这片林子是不可能的。我要等待一个时机。

这期间我曾央求母亲,让她在返回园艺场的路上带我看一次海。想不到母亲比外祖母还要严厉和坚决,板起脸说:“这可不行,五六岁已经是早的了,一般都要十几岁才好。”我有些绝望。母亲补充说,“除了林子太大,再就是会有‘海瘾’,小孩子看了就再也忍不住,总要往那里跑。”

我终于知道家里人真正怕什么了:海瘾。

2

午夜,我听到的呜呜声越来越大。这不是林子的声音。这声音闷闷的,很沉很远。大海在涨潮。大风天的海浪发出的声音也不是这样,因为这个夜晚没有风。海太大了,所以它在没有风的平常时刻,也会有这样的声响。

大海的声音多种多样,如果是哗啦啦的大声,那就是大风天了。外祖母在这样的夜晚一定会坐起来,倚在被子上说:“今晚大海发脾气了,它的浪头比屋顶还高。船在海里会出事的。”半夜,从远处传来低低的长长的声音,那就是涨潮了。最不可思议的是另一种声音,它既不同于涨潮,也不是大风天的海浪,而是没法形容的闷声,就像一个巨大的石碾压过时发出的那种隆隆声。这种声音不在大风天里出现,也不在平时出现,而是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到来了。外祖母说:“这是‘发海’。”

我直到很久以后才明白什么是“发海”。它来自大海最深处,而不是海的表面,不是海浪。那声音才叫吓人,半夜听来,会觉得大海随时都会漫上来、漫上来,一直淹没整片林子,淹没我们的小屋。

除了“发海”,我还听到过哞哞声,就像老牛的叫声,但它比所有牛都有力气。这叫声不一定什么时候传来,半夜和白天都有可能。特别是大雾天,这声音更容易出现。外祖母说这是“海牛”在叫:它一叫,天就要变,风暴就会出现,如果海里的船在行驶,听到了一定要快些上岸。

大海里的怪事太多了。最让人害怕的是另一种事:“打船”。

什么是“打船”?在人们口中,漂在水上的船就像一只瓷碗,一不小心就会打碎。过去的天气预报不像现在这么准,渔船,还有客轮,因为突来的风暴沉没的事时有发生。由于洋流的作用,打碎的船板、所有的杂物,都会从大海深处冲到这一带沙岸上。

那真是天大的灾难,往海边跑的人一齐喊着:“打船了,打船了。”那些离得很远的村庄都知道海上“打船”了,人们吓坏了。救难的人往海边赶,他们没有穿过林子,而是从东边的一条大路绕到海边。

海边漂满了各种落水的杂物,还有死去的人。一连多少天都有人忙着处理海难,还有背枪的人围住了一大片海滩,任何人不得靠近。大大小小的箱包、木板,在水里漂着,浪头不断把它们拍到沙滩上。海难过去很久,有人还能在沙滩上捡到各种各样的东西:戒指、木头、小箱子、罐头瓶、小盒子。

“打船”这种灾难,在所有吓人的故事中,是最令人恐惧的。所以一到大风天,特别是夜晚,我就会想那种可怕的事情。

打鱼的人在海里遇到风暴,那也是一场大难。落水的人在漆黑的夜晚,在大风暴里看不清哪里是岸,游得再好也爬不到岸上。岸上人为了救他们,就把海边的鱼铺子点上。燃烧的鱼铺子在风里变成一个巨大的火球,让风浪里挣扎的人一眼就能看到。

父亲从水利工地回来,曾经在海边拉了一年渔网。有一天,他回家慌慌地告诉我们:真不得了,发生了一件大事,有人用大网拉上来一个小孩儿,圆脸,有鳍,还有头发。上岸后呀呀叫,还哭。海上老大就说,这是“鱼人”哪,咱放了它吧。

这是外祖母讲过“鱼人”的故事之后,我亲耳听到的一个真事。可惜的是,问下去才知道,原来父亲也没有亲眼看到,他是听相邻的一个捕鱼队说的。他说事情已经过去了两天,好在捕鱼队的人都可以做证,他们说当时有人还伸手摸过它那只冰凉的小手,很滑,就像凉粉做成的一样。

3

等啊等啊,好不容易等到了五岁的生日。这一天对我来说是个盛大的节日,我掰着手指算完,理直气壮地说:“我要看海。”外祖母是信守诺言的人,她点点头。

上午九点多钟,她要和我上路了。我心里激动,可就是不想让她看出来。外祖母往我身上加厚一些的外衣,因为海边是冷的;一双结实的鞋子,裤脚扎紧,为了防荆棘、防蛇。最后她把一只黑色头绠帽给我戴上,我照了照镜子,觉得自己像个古怪的老头儿。我不想戴,不过没有拒绝。有一件武器是一定要带上的,它就是我的木头宝剑。

上路了。她一直走在前边,我紧紧跟上。这是多大的事啊,这一回还有什么可说的,就要看到大海了。它一到晚上就能听到,在枕边就能听到,今天我要亲眼看到了。

林子变密,树也高了。大树下的鸟儿和其他动物出现了,稀稀拉拉。大概它们躲起来了。它们的个头比平时在小屋四周见到的要大。我看到了一只狐狸,银灰色的后背,它在树隙里瞥我一眼,就缩回了身子。它并没有看外祖母,好像真正好奇的只是我。不断惊起一些野兔,它们的尾巴白得刺眼,奔跑时只让人看到锃亮的尾巴。蛇出现了,这是最让人害怕的东西,棕黄色,还有红绿两色的蛇。它们从草棵和树隙间滑走,速度真快,差点就要飞起来了。

鸟儿越来越多,彩色的大鸟是以前很少见到的:它被惊起来,伸直脖子在树丛下奔跑,因为太胖,跑一段路才能飞起来。外祖母说这是公野鸡,是最不容易看到的。

我们找到了一条细细的小径,外祖母说这就对了:这是那些采药人踏出来的。走了一会儿,她就把我驮在了背上。以前进林子时她也这样驮我,所以没有想过她会累,只是高兴。

各种妖怪都没有出现,那个吓人的背影也没有出现。随着向前,远近都是长长短短的啼叫。我听出有的是野鸡,有的是斑鸠,这两种鸟儿的叫声最像,要有一副好耳朵才能分辨。有一些叫声外祖母也不知道是什么。比如有一种声音像在大声喘息,又像在呼告或叹气,她站下听了一会儿,说:“大鸟?走兽?都不像。”

不远处的树林里常常传出一声咳嗽,不太大,却格外吓人,好像有人藏在暗处。她说:“是刺猬。”

我们走了很长时间,还没登上“一道岗”。

她背着我走走停停,不得不歇几次。穿过稀疏的林子和密密的林子,又踏上一片白茅地,越过几条不大的沙溪。有一条水渠不宽,水却很深,黑乌乌的,近岸长了黑旺的蒲草,里面传出鱼跳声。我蹲在渠边看着,她催我快些上路。

开始登一个很长的上坡,“一道岗”到了。

这是不太高的一座沙岗,从东到西绵延下去,长得看不到尽头。我们很快登上了顶部。整座岗子都是洁白的沙子,上面长了高大的合欢树和槐树、橡树、白杨,树下是一片片酸枣棵、荆棵和丛柳。往前看是一片更密的林子,只是看不到海。沙岗上有一个很高的木架,黑乎乎的。我问这是什么?她说这是天上的飞机要用的。我吃了一惊。“天上的飞机飞到了这里,就知道自己来到了海边。”她说。我记住了,但还是不能明白。我怀疑飞机不能从天上看到这个木架,不过她从来不会骗人。

她从脚下算起,说我们离“二道岗”还有四里路。接下去我们从一片片密林的边上绕行,这里全是稀疏的小树。松树多起来,颜色是浓黑的。进到松林里,突然就安静起来。我看到了一只獾,一只很大的、脊背有一层黑毛的獾,像狗那么大。它好像并不怕人,倚着树干站着,一直看着我们走过去。离它只有一丈多远了,它还是没有动,尾巴拖拉着,棕色的眼睛眯了一下。

我们走开很远,我才小声问:“我自己遇到它,它会胳肢我吗?”她回头看了看,说:“老獾才那样。看样子它还不算老。”

“二道岗”比“一道岗”高多了,所以我们爬得气吁吁的。外祖母抚着头发说:“哎呀,总算差不多了,孩子。”岗上的树不像“一道岗”那么密,最多的是酸枣棵和碱蓬、荆条、苦艾。合欢树东一棵西一棵,它们都很高大。树上有一只大鸟,一声不吭,沉甸甸地伏在枝丫上。外祖母先我一步爬到岗顶,望着前边,回头向我招了一下手。我的眼睛离开那只大鸟,向上跑了几步。我站在岗顶了,一时忘了喘气。

我好像喊了一句什么,可我的嘴巴闭得紧紧的。我可能心里在喊。我倚在外祖母身边,两眼一眨不眨。“你能分出天和海吗?”她问。我也在问。可我真的分不出,它们是连在一起的。

4

剩下的一段路我只想跑,可脚下的灌木总是绊脚。外祖母揪住我:“不要急,就要到了。”

海的味道越来越浓。风变凉了,海鸟真多。这就是海鸥,有的飞得很近了,还有的落在不远的树上。这使我明白了,岗顶看到的合欢树上的大鸟原来就是它们。从近处看,这是一种很肥的鸟儿,胸脯像鹅一样大。我迎着它们大叫。

大海远处是铁青色,再近一点是深蓝色,接着是绿色、淡绿色。一层层不太高的浪一直往岸边赶来,很急的样子。眼前的大海一点都不可怕,它真的很和气。我觉得大海在太阳底下有些高兴,笑眯眯的样子。这是初秋,风很凉,比林子里的风凉多了。这里飞的只有海鸥,它们的叫声像最小的婴孩。我喜欢这嫩嫩的、撒娇似的叫声。

我一直想找出大海与天空的分界线,很难。我觉得大海正往远处伸展,一直伸展,直到看不到尽头的地方,才一点一点往上爬升,爬到了天上,然后变成了天空。我说出自己的判断,外祖母却摇摇头:“是天空在远处垂下来,变成了大海。”我不作声了,我想她的话是对的:大海不过是天空的一截,因为天空太大了,它拐了个弯,铺在地上,也就变成了大海。

我后来更加明白为什么不能更早地来看大海,明白了什么是“海瘾”:大海实在太诱人了,人只要看到它,就会一直想着它。

风很凉,我还是想走进水里。我怎么也忍不住,这真是怪事。外祖母拉住了我的手,不再松开。我知道,她担心一旦沾上海水,诱惑和魔法就再也不能解脱了。“不知有多少孩子看了大海以后,大人一眼没看住,就跑到海里去了,结果也就出事了。这比在林子里被荆棘扎了、被毒蜘蛛蜇了、被蛇咬了,比遇到传说中的各种妖怪,都要吓人。”她一边拉着我坐下,一边这样说。我们一直看着大海,静静地。

我望着眼前的大海,反而不再相信以前听到的故事。这些故事都在说大海的可怕:除了溺水,还有其他种种不测。比如海里有一种土鱼,只要扎了人,就没救了。海边鱼铺里的老人也要躲开,他们由于孤独,全都染上了古怪的毛病:酗酒、抽烟,讲一些乱七八糟的故事,随便逮住一个小孩子就不放手,和老獾一样胳肢他们。

我看到,几乎就在正前方,有一座海岛。我站起来,外祖母又让我坐下。“那是离我们最近的一个岛,叫桑岛。它旁边还有一个更小的岛,叫依岛。看到了吗?”她问。看到了,很小,就在大一点的桑岛西边。“依岛上一户人家都没有,桑岛上有一千多户,全都是打鱼的人家。”

我能看到岛上的树林,还有岸边的礁石。我在想,住在这个岛上该是多么好啊,会有吃不完的大鱼。

“听说依岛上没有人,有很多蛇,后来又有很多鸟,最后只剩下了猫。它们在岛上吃鱼,食物不缺,有许多时间捉迷藏,一个个小脸锃亮。有人登上了依岛,说站在岸上一拍手,它们全都跑出来了。”

她说得高兴,我被迷住了。我在想什么时候才能登上海岛。

牧羊人的故事

1

我在小屋西北方十多里处,发现了一个好地方。那里有一大片银灿灿的白茅地,它就藏在林子深处,裹在密密的白杨和橡树中间。这在整个海边都是少见的,它一下就吸引了我。有一次我走得稍远了一点,结果就迷路了,踏进了这个地方。第一眼看到的是一大片整齐的白茅花,它们在风里荡动,就像大海的浪涌一样。那次迷路折腾了半天,幸亏我跟一个采药人学会了在林子里做记号:一边走一边在树杈上结一个草扣,这样就能找到原路。后来才知道,这片白茅地离我们的林中小屋、东边的园艺场和西边的林场,差不多是同等的距离。

我看过了大海以后,终于可以离开小屋远一点了。不过外祖母还是一再叮嘱:如果不是同大人一起,就不要一个人去海边、河边和林子深处。我从小屋的四周走开,东边以那条水渠为界,西边只到几棵大橡树那儿,南边是林场旁的小路,北边是“一道岗”的半程。这个范围是她为我划定的,我答应下来,其实只要走开,总是一次次突破这个界限。

“我迷路了,看到了一大片白茅。”我回家对外祖母描述了一番,她点点头,说多年前在那里挖过白茅根:“那里的白茅根又胖又甜。”原来她也吃过白茅根,我还以为这是小孩才吃的东西。我一眼就能看出哪里的白茅根最甜:它们最好长在洁净的沙子上,如果是连绵的小沙丘上就更好了。在白茅花开过之后掏开白沙,就能看到粗胖的茅根了。它们可真嫩,撸去一层皮膜,露出一节节白生生的根茎,塞到嘴里一嚼,蜜糖一样的甜汁啊。春天、夏天、秋天和冬天,林野里一年四季都有这种馋人的东西。我会伏在林中空地的白沙上,一口气掏出大把的白茅根,不停地嚼着,馋得喜鹊咔咔叫。它们一直蹲在旁边的树丫上看,等我走开了,就会捡拾剩下的白茅根。

大人们太忙了,他们通常是不吃它的。不过林子里的采药人渴了,一定会掏开沙子找白茅根。“它们白白胖胖,就像小莲藕一样。”外祖母这样夸奖白茅根。

我又一次去找那片藏在密林中的白茅地。这里真静,白茅花被阳光照得灿亮,躺在上面打滚最好不过了。我看到了一只兔子,它真的在白茅花上打滚。我正凝神望着它,突然听到了咩咩的叫声。原来有几只羊躲在一旁的灌木中。我迎着叫声跑去,兔子给惊跑了。我还以为这是从哪里跑来的野羊,可是刚追了一会儿,就发现了更多的羊:它们原来是一大群。

一个怀抱长鞭、叼了烟斗的老头出现了。他眯着眼,拖着长腔问:“是谁轰赶我的羊呀?”

他和一群咩咩叫的羊,让我惊得合不上嘴。我那时还不知道,这个老人早在几年前就是放羊人了,他和羊都属于园艺场,场里有个饲养队,那里养了羊和猪,还有牛和马。他见到我好像有些高兴,不过装出不待见的样子,瘪着嘴,还抡响了鞭子吓唬我。我一点都不怕他。

多么好的白茅地,还有一群羊和一个老头,这吸引我一次次跑到那里。天一点都不冷,可放羊人却穿着一件老羊皮袄。他除了鞭子不离身,嘴里总有一支烟斗,身边还跟了一条大黄狗。我很快喜欢上了大狗。老人鞭子一抡就像放爆竹一样,各种鸟儿都飞走了。我相信林子里所有的野物都害怕这炸响声。羊群一听到鞭子声就停止了吃草,一齐抬头看着这边。

有一次,老头走路不小心被一棵荆棘刺中了脚踝,他就回头抡了一鞭子,把荆棘打折了。还有一次遇到一条蛇,他的鞭梢在蛇的上方轻轻一抖,蛇就慌慌地躲开。

“谁不怕我的鞭子?”他翘着嘴唇说。我想这鞭子真是可怕,不过他不会用它打我的。他让我看过他的窝铺,说那是自己的“老窝”:“看看咱的老窝呀。”那是搭在密林中的一个窝棚,下半截埋在沙子里,里面比看上去宽敞,有锅灶和窄窄的地铺。老头很得意。我以前见过海边老人的鱼铺,它们差不多。说到他们,他就撇撇嘴:“那些人算什么,除了吃些腥物,吃不到更香的东西。”

大黄狗叫虎子,不离左右,老人说:“我俩一个锅里摸勺子,一个铺上睡觉,冬天没火也不冷。”“为什么不冷?”“虎子身上热气大。”大黄狗在他说话时,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们。

从这片草地到海边有六里路,中间隔开的是密林和两道沙岗。老人一说到大海就瘪着嘴吹气,做出夸张的模样。我知道他要说出吓人的故事了。我喜欢这样的故事,尽管心里明白至少有一半是他瞎编的,可就是听不够。他瞥瞥一边的虎子,装上烟斗,说起来。

“有一天从海里爬上来一个怪物,水淋淋的,头像牛,身子像猪,一双毛刺刺的胳膊像猿,一看就知道是个妖物。它从海底爬上来,想改改口味,就打起了羊的主意。它猫着腰往羊群里钻,比狼还坏,因为狼混进羊群,叼一只就逃了,它不,它躺在羊肚子底下让谁都看不见。我的眼神尖,把躺在羊群里的妖物盯紧了,走过去,用鞭梢抽它的鼻梁。它痛得跳起来,现形了。这时候我的鞭子就能用上大力了,横着竖着抡成花儿,像一阵连发枪不停地开火,直到把它打得皮开肉绽,再也动弹不得。”

我站起来,大口呼吸。我想知道这是一种什么妖怪。

“海边鱼把头是最厉害的人,连他都不认识它。他伸出脚拨弄它,发现肚子上有鳞,脊背上有毛,眼蓝嘴红,门牙像钉子。他说这是一种海陆两栖妖物,最坏的恶魔,就和鬣狗差不多。鱼把头拖走了它,想放在锅里炖了吃,谁知那肉是臭的,呸。”

他说完大笑起来。

我想这个惊险的故事里,一定有虎子的一份功劳。它什么都懂,平时帮老人看住羊群,有什么野物从林子里跑出来,它就把它们赶开。牧羊老人平时很省心,只在一旁抽烟打盹。

老人的羊群、鞭子、窝铺,特别是那条狗,把我迷住了很长时间。我在那些日子里不想别的,只要一出门就往白茅地那儿跑。外祖母知道我的去处,也不太担心了。

2

我有多半时间是和大黄狗一起玩的。老人把手里的烟斗胡乱扔在草丛里,说:“虎子,给我叼回来!”它的长嘴在草里拱着,很快就找到了烟斗。老人指指羊群说:“往那边赶去!”它就蹿到羊群跟前,往返几个来回,所有的羊就往一边去了。老人叫它干什么它就干什么,这让我羡慕极了。我要有虎子该多好,我们会是最好的朋友。

老人的窝铺比海边鱼铺更舒适,因为它不像鱼铺那样潮湿,也没有刺鼻的腥味儿。这座小窝铺虽然卧在沙子深处,可是底部垫了厚厚的干茅,还有一层木头,铺顶是厚厚的苫草,冬暖夏凉。睡觉的地铺不大,只能躺下他和大黄狗。不过后来我把家里的野枣糕和果子酒带来,他就让我躺到铺子上了。他和大黄狗再加上我,挤在一起特别好。

他讲故事,大黄狗听几句就转头看我,那是在问:你能听懂?我觉得老人说什么它都懂,因为它和他日夜在一起。所有故事都是这片海滩上发生的,这与以前听到的稍有不同:林子里的妖怪不如海里的妖怪多,而海里的妖怪又大多和林子里的妖怪有亲戚关系。“它二舅是一头海猪,贪吃贪喝,一顿饭能喝二斤老白干、吃一篮子窝窝,想想谁供得起!”他这样说一个林中野物。

老人与海上的鱼把头一会儿是仇敌,一会儿是好友,这全要看他高兴不高兴。他说那个鱼把头是世上最善良的人,为什么?“看看他养活了多少流浪人、多少小孩儿吧!挨饿的时候,那些村子里的人全往海上跑,为了能活命,就是吃上一口海草也行啊!鱼把头把鱼下水给了他们,他们就活下来了!”可是他生气了又说:“那家伙一辈子住在海边,钻在鱼铺里度过五冬六夏,想想能干什么好事?连老婆都是野猪!”

最后这句话把我吓住了。他说下去我才明白:他骂鱼把头的老婆,是因为他去鱼铺时,她总是夺走他的酒杯。他说那个鱼把头老家在林子南边二十里,那里的男人大多没有老婆,就像自己一样。“鱼把头也是没老婆的命,后来就从林子里领回一个女人,臊气顶鼻子,吃起饭来大嘴咧着,还能看见獠牙!”

最让我不能容忍的是,他竟然说起了我们家的坏话。事情是这样的,有一天他盯着我,嘴巴突然瘪起来,点点头说:“你们家也许是‘特务’吧?想想看,正经人家会藏到老林子里来?”

我霍地站起。那会儿我真想抓一把沙子扬到他的脸上。我背过身不看他。我要走了。他安慰说:“那不过是说说玩儿,不会是‘特务’的,要真是,还不早就被民兵押走了?”

这是我过得最不高兴的一天。回家后,我忍不住把他的话告诉了外祖母。她长时间没有吭声,后来说:“你以后少去那里吧。”

我一连十多天没有去那片白茅地。可是我想大黄狗虎子,还有一群咩咩叫的羊。我还想念那座小窝铺。我有些忍不住,一个人在林子里走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往西北方向走去了。

穿过一片密密的槐林,走过稀疏的橡树林,就是大片的灌木和白杨了。再往前走一段就能看见那片白茅地了。我没有止步,直到听见羊的叫声。虎子迎着我跑来,全身扭动,蹿起来抱住了我的脖子。

我跟着它往前走,一直走到那个老人跟前。我发现他和气了不少,笑吟吟的,从窝铺里取出一些野李子给我。吃过野李子,我就不太生气了。老人说:“你们家是林子里最好的人,我有一天会赶着羊去串个门。”我没有拒绝,不过也不想让他去。他说这话的样子不像玩笑。他说到了我以前带来的野李子酒:“我这辈子,说实话,从来没喝过这么好的果子酒。这得多好的人才酿得出啊!”我有些高兴了,这是外祖母亲手酿的。我说:“下次,我再带一些来。”他眯上了眼,眉毛耷拉着。他最满意的时候才这样。

我知道自己为什么急于回到牧羊人的身边,除了他的羊和狗,他的窝铺,主要就是他的故事。从他嘴里讲出的事情,既分不出真假,又格外诱人。他总是强调自己说出的一切都是亲身经历的,这就让人听的时候大气不出,瞪着眼睛张着嘴巴,直到他说完了,才吐出一口长气。

我带着野李子酒和另一些好吃的东西去那片白茅地时,心里越来越明白,我是用它们换故事。

3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下去,牧羊人提出了新的要求:要我拿来更多的烟叶和酒。我把外祖母的果子酒和蒲根酒都带去了,还有一大把烟叶。酒被他一把抓到手里,一口喝下好多,抹抹嘴说:“真好孩子!”

我跟在老头身后,愉快得很。他蜷在离开羊群一点的树丛下,抽烟,时不时喝两口酒,咔咔嚼着地瓜糖,伸手摸我,再摸摸大黄狗,心满意足的样子。

“我从来没有吃过这么甜的地瓜糖!”他夸着,顺手递给大黄狗一块。它嗅嗅,也像主人一样,嚼得咔咔响。我真高兴。老头用烟斗蹭着头,皱起鼻子看我,一动不动。我知道他要讲故事了,每次说到一些新的、古怪吓人的事儿,他就会有这副神情。

“我啊,这辈子是离不开这片野林子了。”他这样开头,“你可知为什么?”我知道这不需要回答,他只是这样问罢了。我不吭声,只好好听。

“我是园艺场的老工人了,不吃食堂不住宿舍,也不和他们在一块儿热闹。我有大心事,有大心事的人就得一个人待着。一群羊,一条狗,一杆鞭子,这就足够了。”

我想问他有什么“大心事”,还是忍住了。

“我啊,和那个海边鱼把头一样,也是见过世面的人。不过咱的朋友不是毛刺刺的野物,要是一顶一的好人。”

我不再嚼地瓜糖,呼吸变得轻轻的。

“那时我还不是放羊人,也是民兵,年纪不算大,扛了一杆枪。不瞒你说,那枪只是做个样子的,打不响。不过用它来吓吓人也足够了。我们来林子里巡逻,总想碰到个把海里爬上来的特务,可惜总也碰不到。有一回我走散了,迷了路。我走啊走啊,越走越觉得不对劲儿。天一点点黑了,我就慌了。那时候野物比现在多,我担心半夜里被‘老毛怪’吃了。”

“‘老毛怪’是什么?”

“就是‘老毛怪’,不定准是什么,反正说不上名字的野物都这样叫。天黑透了,我想循着海浪声往前摸,这样起码能知道哪里是北。可是树林子呼呼响,这和大海的声音差不多。深一脚浅一脚往前走,突然咔吧一声,两条腿给扣住了。”

他的嘴一瘪,做出哭咧咧的表情。我心里明白:最有趣的事情就要发生了。

“好疼啊!我心上一抖,知道中了猎人的机关!那些半大的野物,比如兔子狐狸,一中机关再也脱不开了。我忍住疼,骂着,摸索着解扣,眼前站了一个黑乎乎的影子:长毛披散着,看不清头脸。我那一霎头嗡嗡响,想到了‘长毛怪’。”

他闭上眼。我使劲晃动,他才慢慢睁开眼,笑了:“这是个女人哪,手握一根柞木棒,头发上勒了桑树皮,瞪着大眼。她手里的棒子抡一下我就完了。还好,她看出我不是野物,帮我解了机关。我可不答应,把打不响的枪瞄向她,问是不是特务?你猜她怎么回咱?”

“怎么回?”我吸了一口凉气。

“她蹲在草丛里一动不动。她怕民兵,怕枪!我端着枪站起来。我只想把她押到园艺场,交给场长,立个大功。我不知是高兴还是怎么,心怦怦跳,越跳越快。我大声说:‘跟我走!’话是这么说,可是往哪走?我迷路了呀。”

4

我听着,心里替他着急。他迷路了,又不好意思说,只好跟上她走。走啊走啊,不知走到了哪里,女人站住不动了。“她不再往前。我吆喝‘别停步’,她说‘到家了’。我这才看到一大丛密密的灌木,正打量,前面的女人不见了。事情要糟!”

他拍打膝盖,咧着嘴,咝咝吸气。我听明白了,女人跑了。

“我喊着‘就要开枪了’,其实怕得要命。我在树丛里跌跌撞撞,脚一滑摔倒了,落进了一个陷坑。这也是海边人捉野物用的。我心里想今夜真是倒霉啊。好不容易爬起来,就是找不到出口。暗影里有什么活动,接着刺啦一声,亮起一盏小灯。老天,我这回看清了,差点叫出来。你猜怎么?”

我猜不着。他一直盯着我,不再讲下去。我往他嘴里塞了块地瓜糖。他嚼着,慢悠悠说下去:“这是一个小窝铺哩,有睡觉的地铺,有锅灶,堆满了零碎东西。这是个好地方。女人端起水罐自己喝了,又递给我。我这才觉得渴坏了,咕咚咚灌下几大口,擦擦嘴,仔细看她。一双细长眼,头发乱蓬蓬,个子好高。我心里在咕哝,总想着‘女特务’。那时我是一个民兵,不想别的。”

他停下来,伸手要地瓜糖。吃过地瓜糖也不再讲,只说:“下边的,你自己猜去。”

我可猜不着。故事停在这里,是成心折磨人。我有些恨他了。我背过身去。他哄我,让我高兴,说:“你其实轻轻用点力气就能猜出来。我现在的窝铺,就是她的。”

啊,真的,这是一个多好的窝铺啊!不过这让我更加着急了:这老头是怎么得到这个窝铺的?她又是什么人?

他好像困了,打哈欠,搓眼,很不情愿地说出了结局:那一晚他没有押她去场部,因为从交谈中得知她不是海里来的,而是南部山区的人。当年闹大饥荒,她游游荡荡走到这里,就留下来。“我返回园艺场好费力,不过离开时留了一手,一边走一边在树上系草扣,做下了记号。我是个有心眼的人。”

回到家里,我告诉外祖母听到的故事。她说:“他真是个有心眼的人,不把故事说完。”

为了听到最后的故事,我第二天又去了牧羊人那里,带了双倍的吃物:地瓜糖、烟叶和酒。老头欢喜极了,装出一副要哭的样子。他特别高兴的时候总是这副模样。他痛快地说:“咱接上讲!上回说到了哪里?”“你赶回了场里。”“啊,不错,我一路做了记号,是不是?”“那当然了!”

他端起酒瓶喝一大口,高声赞扬:“你们家真有好酒!这要在早时候,地主和鱼霸家才有这样的好酒呢!”

我明白这不是好话,只忍住听下去。

“我顺着记号返回来,不止一次找到这个窝铺,少不了捎来几个大苹果。她炖的野兔肉真香。我说过,我是个有心眼的人,一直没忘探听底细。日子久了她不再提防,就讲出了真事,你能猜出来吗?”

他用力看来,脸离得近了,把我吓着了。我这才看清他长了一对斗鸡眼,盯人好可怕啊!我躲开说:“我猜不着!”

他只好往下讲:原来女人是从海里来的,住在大海深处的一个岛上。岛上起了乱子,她的族人跟另一伙打起来,死了不少人。岛上再也待不住了,她就从那里逃出来,东躲西藏到了这儿。“她说想家啊,总有一天要回去的。我估摸她不是一般人家的孩子,只是没有说破。我心里琢磨,要不要把她交给场里?我知道瞒下这等大事,罪过不小。”

我想不出是什么罪过,但一定是罪过。

他说:“你看我对你多好,把这么大的事儿透给你了。嘴巴要严实。”

我点点头。

“后来的事,就靠你自己去猜了。”他叹了一声。

又来了。我说:“我可猜不出!”

他低头盯着两脚,又仰脸看看远处,说:“嗯,这不是她的家,她早晚还要回岛上去。果然,有一天她说,‘吉呀,我得走了。’我的小名叫‘吉’。她只这样说,没有走,大概舍不得这个窝铺。快入冬了,场里民兵比武,我走不开。比武的日子我心里一直嘀咕,是不是把她交给场里?有一天扬起雪花,我返回窝铺,这里就空了。”

我想哭。

“她走了,窝铺留下来。我在铺上躺了一整天,总是想她,想那个海岛。她是怎么渡海的?她会回来吗?”

我看着他。

“她再也没有回来。谁都不知道这个窝铺是怎么来的。”

第二章 狐狸,半蹲半走

外祖母

1

回望自己的童年,首先看到的是一片林野、林野深处的小屋,然后是小屋里的外祖母。

她一直在那里,不,她一直在我心里。我在旅途上走了太久,我渴了,我孤单了,我要回家了,首先想到的就是那座林中小屋。

我离家越来越远了,一个人赶路,不停地回望。我在望那片林子,林子里的外祖母。我也想其他亲人,想母亲和父亲,可是我知道他们常常不在那片林子里,不在那座小屋里。

我即便突然赶回海边,在那里等待的也一定是外祖母。她一抬头看见我,会轻轻喊一声,放下手里的东西走过来。我偎到她的身边,几百里的跋涉也就不算什么了,一身磕碰、脚上手上的荆棘灌木划伤也不算什么了。我只需要依偎她,只需要这么多。

我出生时看到的就是这片林子、这片海滩,听到无数的鸟鸣、各种动物的嘈杂,林涛和海浪的呼号。这就是我的世界,是这样的声音和颜色。这里人影稀疏,最好的友伴就是林野里的飞鸟与动物。它们不离左右,却不想让我离得太近。我养过野兔,还有鸽子和斑鸠,都是从它们很小的时候养起的。后来我还有了一只猫和一条狗。我尝试养过许多动物,比如刺猬和螃蟹、鱼,还有蝴蝶和蚂蚱。猫和狗许多时候缠着我,它们无比聪明,一双大眼睛什么都看得懂。刺猬的模样有些笨,其实也蛮有心眼。小鸟一会儿高兴一会儿生气,只想回到林子,却又舍不得我们的小屋。

我曾有一只个头特别大的蚂蚱,它差不多有一只小鸟那么大。还有一只碗口大的淡绿色蝴蝶,是我所见过的最大的蝴蝶了,外祖母说这是“苹果蝶”,因为只有果园里才有。我们屋后的沙子里有一种深红色的大蛹,它就像一枚熟透的大枣,让我忍不住放在鼻子前嗅一嗅,什么味儿都没有。

我每天都能从它们那里发现一些有趣的事情。花猫在茅草中找到一只百灵窝,窝里有三颗花斑鸟蛋;大蚂蚱在前头领路,我采到一大捧蘑菇、甜枣和脆瓜;鸽子飞向林中小路,把我领到一棵坠满果子的大树旁。

夜里我把猫和野兔一起抱到炕上,它们蜷在一起,有时做朋友,有时打打闹闹。当猫把野兔的鼻子抓伤时,外祖母就不得不出面阻止了。

她说我这样喜欢动物,一定来自外祖父的遗传。我从未见过外祖父,却觉得与他相处了很久。我知道他的一举一动,他如果出现在小屋中,我一点都不会惊讶。外祖母说他当年有一座美丽的院落,它差不多就是一座动物园。

外祖父是一位有名的医生,还是半岛地区的革命党人。外祖母说到外祖父,就会提到革命党人。我难忘这样一个场景:有一天我在小屋阁棚上翻找杂物,不知怎么找到了一只白色礼帽。我戴着礼帽从阁棚上爬下,她一眼看到了,立刻板起脸来,上前就把它取走了。她重新把礼帽藏了起来。

原来这是当年外祖父的一位朋友落在我们家的,她一直在等那人来取。几十年过去了,那个人总也不来。

那个人永远都不会来了。那是多么久远的事情。外祖父牺牲了,他的朋友也不在人世了。可是外祖母还在等人取走帽子。

她其实不愿提到一些往事,我知道她说起它们有多难过,可她又实在忘不掉。她几乎没有从头讲过一个完整的故事,总是从一个场景跳到另一个场景,断断续续。听得多了,我能够把零零散散的片段串在一起,弄清整个故事的脉络。

说到外祖父和动物的事,她的脸上才会露出笑容。她好像还在和他一起照料这些生灵,看着它们。“你姥爷喜欢它们,和它们前世有缘。”我不明白这话的意思,她又说:“说不定他生前就是林野里的一种动物。”这是一句玩笑,不过还是让我好好猜想了一番:如果真是这样,那就一定是又大又漂亮的动物,比如一匹大马。

“他的诊所是一座很大的院落,可是后来有一多半都被各种动物给占住了。这院子是祖传的,又经他的手扩建了不小,是城里最体面的大院了。城里人,特别是孩子们,都把这里当成了一个动物园。”她笑了。

我想自己出生得太晚了,没能和外祖父一起饲养这些动物,真是亏大了。

2

外祖母在外面忙碌时,我就一个人在小屋里“探险”:三间正屋连接一大间厢房,而且还有一个不大的、任何人都想不到的地窖。地窖入口外人是找不到的,它在堆满杂物的厢房一角,那儿放了一个大紫穗槐囤子,里面装了干菜之类,要找到地窖,就得挪开那个大囤子。

我觉得小屋里有无尽的宝藏。当年不知谁设计了这座小屋,它真是巧妙极了。我只知道它是外祖父的朋友为了帮助我们一家,在这片野林里买了一块荒地,然后动手搭建的一座屋子。它看上去并不起眼,是由野麦草和海草混合做成的草顶,石基泥墙,还有密挤的一圈榆树围成的小院;小院右边是一个厢房,厢房对面有一个永远用不完的大柴垛。

谁能想到三间正屋和地窖的秘密?

我直到很久以后才想得明白,正因为外祖父是一位了不起的革命党人,所以那位设计小屋的朋友也了不起,这个人的心眼真多。他不但为遭难的外祖父家人找到了这样的避难所,还留下了巧妙的藏物之地。如果仔细看,会发现这座屋子的屋顶比一般的要高一些。这就是个秘密了。正屋东间有木头阁棚,它的下边就是睡觉的大炕了。阁棚是完全封闭的,可是只有我们知道,取来一架小木梯,拨开上面的一处活动木板,就能爬进阁棚里。原来里面很大,相当宽敞。

我最愿意爬进爬出的地方就是这个阁棚了,里面黑乎乎的,要坐一会儿才能看清一点东西。这个大屋顶就像我后来看到的海边尖顶鱼铺,也像园艺场护园人搭起的草铺,让我格外喜欢。我只想躺在这里,让外祖母高一声低一声地喊我。可惜阁棚里已经很难找到大一点的空隙,因为到处堆满了物件。我在这里经常发现一些宝贝:一件红色硬木把的拂尘,一对彩色丝线坠子,一只花色和样式都有些古怪的书包。

那只革命党人的礼帽就藏在这里。最让我入迷的是两只箱子,一只皮箱,一只木箱,都很旧了。两只箱子好沉啊,我怎么也提不动。它们都挂了锁,试了试,打开并不费劲,是老式笨锁,敲敲打打就开了。里面装的全是书,一股陈纸味儿一下钻进了鼻孔。这些书有硬壳的,有线订的,有少数洋书和画书。我不认识里面的字,就看画书。可惜画书只有几本,不过这对我来说已经是宝物了。

最好玩的地方,除了阁棚还有地窖。它在父亲动手扩大之前只有半间屋子那么大,里面放了坛坛罐罐,还挂了一些艾草绳和蘑菇串之类。有一次我在这里找到了一串很大的干鱼头,知道那是外祖母做鱼冻用的。她在面糊和切碎的白菜中掺上指甲大的鱼块,吃起来有一种腥香味儿。

“你们家的鱼冻真好!”偶尔路过的采药人这样说。那时候林子外面的人都在吃大食堂,当然吃不到鱼冻了。那些人都羡慕我们,说我们有吃不完的好东西。是的,只要外祖母在,我们就能吃到馋人的美味。

后来我才知道,那一串干鱼头原来是一种毒鱼,叫艇鲅,也就是河豚。海边上常有误食河豚死去的人,所以人们见了它就得赶紧扔掉。外祖母说,这种毒鱼被盐腌过,晒成鱼干就没有毒了。她从那些恐惧的人手边捡回来,然后把它们制成鱼干。

厢房对面的大柴垛子也是我最爱的地方。这些劈柴我们每天做饭都用,冬天还用来烧炕。粗粗细细的木材都是林子里的枯树,外祖母把它们抱回,然后用锯子截好,用斧子劈开。父亲不让她用斧子对付那些粗树桩,每次回家都要用大半天劈柴。刚劈开的木头有一股香味,它们码成井字形,堆起很大的一岭。外祖母做饭时,会将没有烧尽的火炭掏出灶口,然后埋进屋子后面的白沙里,让它变成木炭。木炭是冬天生火盆用的:大雪封路时,炕上摆一只木桌,桌上架起火盆,她就开始描花了。这是我们最高兴的日子。母亲回家时,她们就一起描花,我蹲在旁边看。

只要到过我们家的人,都对我们的大柴垛羡慕不已,说:“老天爷啊,旧社会的大地主也没有这样的大柴垛啊!”

柴垛里面有一些空隙,我常钻到里面。我在里面发现了一窝小老鼠,它们是粉色的。我每天都爬进去看,直到它们长出绒毛,然后长大。我还看到一只刺猬生了三只小刺猬,它们粉粉的小爪子、软软的刺,圆圆的就像一枚铜钱。我把小刺猬放在手心里,大刺猬伸长鼻子嗅一下我的手,像打喷嚏一样。我按时送给它们吃的东西:豇豆、窝窝、白胖的树虫。

小刺猬长大了,大刺猬领着它的孩子从柴垛里出来玩了。

外祖母看着刺猬,又说到了很早以前的那座诊所,那个“动物园”,眼里闪着泪光。

3

外祖父开始是一名中医,后来成为西医。因为美国南方浸信会在半岛创办了第一家教会医院,叫怀麟医院。这是当年北方最先进的西医院,也是革命党人频繁出入的地方,外祖父就是这里的常客。

当年革命党的北方支部在烟台,首领是徐镜心,龙口黄山馆人,早年留学日本,是同盟会的发起人之一。龙口和蓬莱一带是革命党人活动的重镇,外祖父就在这里加入了革命党。

同盟会北方支部在半岛地区一次次发动起义,呼应南方革命党人。

外祖父出生入死,他经历了哪些凶险,也只能在外祖母零零散散的讲述中想象了。起义的日子里,深夜,大风刮起来她就再也不能入睡。院子里的各种动物都在骚动,它们和她一样,也在牵挂一个人。“你姥爷总是和他的大红马一起出门,直到最后的日子。”她说不下去了。

“革命党人最需要武器,他们从洋行里买枪,买来当时最厉害的克虏伯大炮。这要很多钱,革命党人变卖家产,还劝说那些大户人家捐钱。一位有钱的‘西府人’,就是莱州的一个大户,一次捐出了一万大洋。那在当时是一个惊人的数目。革命一日不成,奋斗一日不止。”外祖母这样说。她还记得外祖父兴冲冲回家的样子:他一进门就报告了一万大洋的好消息。

革命党首领刚回故里就忙着宣传革命、剪辫子放脚,还创办新学。这些新学其实都是革命党人的据点。新学里有女子学校,这在当年是天大的事。半岛第一所女子学校就办在首领老家,是一座油坊改成的。后来新学被清廷一次次解散,首领就一次次重建。

“你母亲入了女子学校。她经历了新学三次被毁,直到你姥爷他们离开。”

“他去了哪里?”

“清廷有了新军,就是使洋人火器的青州旗营。最难的时候,革命党首领和手下人从龙口港坐船去了旅顺,进了东北。”

她说外祖父去了关外,不久又返回半岛。“他放心不下自己的病人,还有这满院的动物。”外祖母叹气,“他们发动了大大小小的起义,除了两次小有成功,其余全都失败了。可他们接着还是起义。孩子,起义这种事会死人,可就是停不下来。”

我一直记着她的话。外祖父牵挂的那些动物,它们的结局也是我最想知道的。她说:“院里堆了一座很高的假山,只为了从西边弄来的一头羚羊。他最爱看它从小山往下冲的样子。骆驼、鹿、牛和驴,蛇和龟。他喜欢驴,认为驴是最好的。龟下了一串一串的蛋,羊生小羊,都让他欢天喜地。孔雀、斑鸠、大鹅、鹌鹑,还有老鹰。睡觉时,枕边总有一只花猫。”

她说他离不开动物,它们也全都依恋他。他能跟每一只动物交谈,它们听得懂他的话。“爱动物不是教出来的,是天生的。”她说。

我想念那个从未见面的人,想念外祖父。如果他在,我们会是一对多好的朋友,我们会一起在林子里,因为这里有太多的动物。不过我还想到了更重要的事:起义。

“你姥爷年轻的时候抽烟喝酒,可后来滴酒不沾,烟也不碰。戒了就是戒了。他是最好的演讲家,有一天我在大街上看到很多人,挤进去一看,原来是他在演讲。他越讲越有力气,我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她眼里闪着钦佩的光。

4

我们小屋东边有一条永不干涸的水渠,长满了莎草和蒲苇,还有螺蛳和小鱼。渠边长满爬蔓的“狗牙草”、柔软的“青茅”、小竹子一样的“荩草”。还有一种草长得很怪,叶芒又尖又硬,就像刺猬皮一样,我们就叫它“刺猬草”。

我常在水渠旁看到各种动物,它们像我一样喜欢哗哗流淌的水声,来这里玩水。有一天我刚走过一片刺猬草,想去折一些蒲棒,突然看到稀疏的柽柳后面有什么在探头探脑。我以为是獾,它透过树隙看我。它的步子放慢了,在柳棵间躲躲闪闪,一双眼睛一直看着我。它一点都不怕人,我往前走一步,它就往旁挪一步。我们隔着一溜柽柳走走停停,直到最后看清了它的脸:一只狐狸。

以前见过好多次狐狸,眼前这只是最大的。它的一双眼睛像人一样,会斜着看过来,还会轻轻皱眉,这让我惊奇。我站在原地,它也停下步子,从树叶间认真地看着我,好像要记住我。

我以前见过起早的狐狸:迈着碎步一顾三盼,见了人就迅速躲藏起来。它们的脊背就像夜里落上了霜屑,闪着一层银灰。而眼前这只狐狸的脊背是黄棕色的,下边是银白色。我们隔着树丛站了一会儿,它见我一时不走,索性就卧在了柳丛下。

我为了不再惊吓它,就没有继续向前。渠边柽柳下有一条细细的小径,那是各种动物踏出来的。它刚才就行走在这条小径上。它躺在那儿,一点声音都没有。我蹲下来。过了一会儿,它两只前爪提在胸前站起,望了我一眼,知道我还在那儿,就再次伏卧。我忍住了,不吭一声,它就再次站起来看我。我们之间很像捉迷藏。

最后它大概不想这样僵持下去了,竟然半蹲起来往前挪动:两只前爪提在胸前,摇摇晃晃向前。它的这个姿势把我惊住了,因为我从来没有见过一只四蹄动物会这样走路。我看得清清楚楚,它就这样走着,一边侧脸看我,一边往前挪动。

我用眼角瞥着它,缓缓迈步。我停下来,它也不再移动。我停的时间稍长,它就再次把前爪提到胸前,弓着腿走起来。我们分隔在柳丛两边,都在看着对方,走走停停。

差不多有半个钟头,我和它一直隔着柳棵往前,相互瞥着。它的眼神我不会忘记。我不知它是在学我走路、引逗我,还是什么别的意思。

回家后,我把渠边的事对外祖母从头说了一遍:“我刚刚看到了一只狐狸,它半蹲半走。”她端着一瓢水往锅灶那儿走,听了我的话就停下来,问:“半蹲半走?”

“它一直在柳棵后边,走走停停。”

她把水倒进锅里:“蹲一会儿走一会儿,嗯,它害怕你。”

“不,它是这样走的。”我两腿屈下,两手提在胸前,学狐狸走路的样子。

她怔住了,满脸惊讶:“这样?这可不是‘蹲一会儿走一会儿’,孩子,你遇上了一只特别的狐狸!它那会儿一定把你当成了孩子,它的年纪很大了,它在引逗你哩。”

我在想它的眼神。它斜眼看我呢,它皱眉呢。

这个夜晚我久久没有入睡,一直在想那只狐狸。我明白了:如果它蹲一会儿走一会儿,那根本就不值得惊讶;如果它是“半蹲半走”,那就真的成了一件大事。我想,等父亲和母亲回家时,我要把狐狸的事情从头告诉他们。

睡前,我还想到了林子里的其他动物,特别是它们的眼神。黄鼬见了人并不急着跑开,看人时也会将两爪提到胸前;大灰蚂蚱见人走近,两条长须动来动去,那是琢磨要不要立刻飞走;兔子、獾、喜鹊、鹰和鸽子,它们见了人,神情全都不一样。

在母亲的果园里

1

当我稍大一点时,就能去园艺场找母亲了。好大的一片果园,那真是一个奇妙的地方,我做梦都想:到处是馋人的果子,是一眼望不到边的苹果和葡萄。人在这样的地方干活可真好,不过也很难,怎么能忍住不流口水?如果总是伸手摘了吃,肚子就会胀,还会惹出别的麻烦。我想到了林场有个老丁场长,那么园艺场里也会有个什么场长,他们全都是吓人的。

如果不是亲眼看到,怎么会想到是这样一个地方:一条条大路,两旁全是高大的银杏树;一幢幢红顶砖房、大海草屋顶房;一些穿了浅灰色工作服、手提各种器具的人走来走去。果林中还有零零散散的小屋,里面住了看园老人,他们身边都有狗、身上都披了蓑衣。

如果不是亲眼看到,谁都不会相信会有这么高的苹果山:红红绿绿堆在场房前的一个广场上,它们比屋顶还高,散发出的香气一直往鼻孔里钻,到处都是它们的气味。这是秋天,大多数的果子都熟了,采摘下来汇集到一起。金黄色、淡绿色、朱红色、紫色、浅黑色,还有五彩花纹的,看得人眼花。

许多女工在苹果山跟前分拣果子,将挑出来的苹果装到专门的紫穗槐果笼中,这之前先用一种薄薄的彩纸包好。果笼里是晒干的青茅,它们软软的香香的。包了彩纸的苹果像一个裹好的小孩儿,放在了青茅软床上,舒舒服服睡觉了。

在苹果山前干活太好了,她们不慌不忙地拿起一个个苹果,看看摸摸,一边说说笑笑。不过眼瞅着这么多大苹果谁都不能吃,口渴了也只能喝水——她们手边都有一个装满水的杯子,时不时喝上一口,压一下心里的馋。

我第一次去园艺场,就是在苹果山下边找到妈妈的。全都是婶婶阿姨,一律戴了白色套袖,头上是一顶白帽。我看到母亲这样的装束,觉得陌生和有趣。这时候的母亲和回家时的母亲就像换了一个人,她变得严肃了,话也少得多。我最初都不敢和她说话,只是坐到她旁边。我想帮她干活,其实是想一直待在她跟前。

旁边的人有年轻的姑娘,还有比母亲大一点的婶婶,她们两手一刻不停地忙碌,眼睛却在看我。她们满脸是笑,说“谁家的大胖孩儿”。其实我知道自己一点都不胖,她们见了喜欢的孩子就这样称呼。那个“孩儿”叫起来很像“孩啊”。没办法,她们一天到晚坐在苹果山下,大概都想逗一个小孩儿玩玩。

她们对母亲说:原来是你的孩儿啊,这么大了,大红苹果脸啊。我很快盯住了一个黑紫色的苹果,因为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苹果。母亲说:“孩子,你在这里会影响工作的,到一旁玩去吧,一会儿休息了再过来。”我只好离开,要去苹果山南边一点的大树下,那里有一个男人坐着,他刚才不时往这边瞟一眼。妈妈小声说:“那个人是场长。”

我走到近前,一看到这个面色冷肃的人就不再说话了。

我绕开他一点,走到大树的另一边。我在稍远一点的地方看着这位场长。他跷着二郎腿坐在一张藤椅上,天一点都不热,可手里还是摇着一把芭蕉扇。他戴的手表很亮。椅子旁是一张小桌,上面有一把茶壶、一只水杯,他不时端杯喝一口。这个人有五十多岁,脸色是黑的,不,是黑红色。我看到他的眼窝四周,有一层细密的黑色茸毛,这使我害怕了。

后来我把自己的观察告诉了母亲,说这家伙太吓人了。母亲说这人看上去严厉,其实还算和善。她说他是这里最大的官,本来按资历,他可以是更大的官,就因为脾气不好,才屈就了这里的场长。她说这个人很早以前是做地下工作的:“你看到他的手表了吧?传说他当年胳膊上戴了一串。”我给惊呆了:“啊,为什么?”“听人说,敌人追上来,他就从胳膊上撸下一只送他们,他们就把他放走了。”

这个故事真是迷人。很早以前的事情全都古怪,远不是我们现在的人能够明白的。想想看,手表是多么宝贵的东西,他戴了一串,还不停地送人。我差不多要喊起来:“他可真舍得!他可真有钱!”

“没有办法,革命就是这样。”

“革命多费钱啊。”

“所以说幸福生活来之不易嘛。”妈妈长叹了一声。

我不再作声。我在想外祖父。那个爱动物的老人,他不光是费钱,还直接失去了生命。我想哭,不过忍住了。

2

后来,我终于能离场长稍近一点看他了。他对我一点都不凶,但也不笑。他是这里最大的官了,所以这里所有的人都怕他。我想象当年他多么厉害,多么勇敢和机灵,而且还有那么多手表。现在他只有一只手表了,不过仍然是了不起的,因为我就没有看到园艺场还有第二个人戴了手表。他只坐在藤椅上摇着芭蕉扇,喝茶、抽烟和思考事情。

这是我看到的一个最了不起的人。除了他的传奇经历,还因为他是场长,而且拥有一支部队,那可不是一般的民兵,而是全副武装的民兵:他们穿了黄色的军装,虽然不戴帽徽和领章。他们有两人抬的小钢炮、转盘机枪,步枪刺刀手榴弹更不在话下。因为园艺场地处海边,听说海里随时都能爬上特务,所以他们负有保卫的重任,是一支强大的武装。指挥这支队伍的总头儿就是场长。

这支队伍是一个连,连长叫黑子,模样特别凶狠。有一天我正在不远处看着场长,看见黑子一路小跑来到场长跟前,双脚并拢打一个敬礼,喊道:“报告首长!”后面的话就听不清了,好像是故意压低了声音。场长摇着扇子,声音很大,说的都是打仗才用的话:迂回包抄、匍匐前进、分路合击。

民兵连有巡逻任务,只为了逮住从海里爬上来的特务。我觉得从海里爬上来,有一些可能是妖怪,但它们一点都不比特务好。我问过母亲,她说这里从来没听说抓到真正的特务,但巡逻绝对不敢松懈。在黑子的带领下,这支民兵队伍的主要任务就是巡逻和训练,他们经常在离场部较远的一块空地上列队,往场边上扎起的麦秸人身上捅刺刀,喊声震天。

去空地看演练是最让人兴奋的事。我觉得那个黑子连长太吓人了,因为他的一双大眼放着杀气,下唇咬在嘴里,鼻子里发出屏气声。他让别人过来和他打斗,结果谁都不是对手,刚刚挨近就给摔在地上。他一喊口令,队伍唰唰排起来,然后两手握拳,一直往场外跑去。

我和另外几个孩子不顾一切地跟上跑。我们以为一定要有大事发生了。队伍只是小步向前,所以并不快。他们背着枪,抬上了有铁轮的小钢炮,还有转盘机枪。我认为最厉害的家伙是那个铁轮钢炮,其次就是转盘机枪了。我一直渴望看到开枪和放炮,但从来没有。

我想这主要是因为没有真正的特务爬上来,不能放空枪空炮。不过黑子的口令声大得吓人,他让全连民兵摸爬滚打,一会儿所有人的衣服都湿透了,和真正干架差不了多少。在海滩上,我想特务是一定有的,只是没有看到而已。林子多密,一眼望不到边,怎么就不能藏下个把特务?住在同一片海滩密林里,这里的人在说特务,而外祖母在说妖怪,他们有没有可能在说同一种东西?

回到母亲身边,我问到了这个问题,她回答说:“那可不一样,妖怪是妖怪,特务是特务,不是一种坏法。”说到黑子和他的兵,母亲说:“这边也不是没有特务,只是说起来,年头有些远了。大约十几年前,那时候还不太平,听说离这片海滩稍远一点的岸边,真的爬上来几个坏人。”“是特务吗?”母亲摇头又点头:“反正不是好人。那些人是从附近村子跑到外岛上的,过了几年想家,就趁着海雾摸上来。他们想回家看看,顺便杀自己的仇人。”“啊,仇人!”“他们离开村子时结过仇人,这是真的。”

我听着,呼吸都变得急促了。特务、妖怪,还有另外一些坏人,他们总是从海里爬上来。海真是太大了,里面果然什么都有,而不光是有鱼。现在,我终于明白场里为什么要有这样一支武装了。从这天开始,我看到阵阵呼喊的民兵、他们的奋力打斗,觉得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有大事发生。我太喜欢这里了,大果园,母亲和阿姨们,还有身背武器奔跑的人。

那个很少说话的场长终于注意到了我。当他搞清我是谁的孩子时,就让我走近些。我想看他衣服下是否藏了一支枪:听说首长总是有枪的,通常是一支很小的枪。看不出。他让我吃不远处的一些落地果,那是一棵海棠,风把不少果子吹在地上。

海棠果是黄色的,甜甜的沙沙的。我吃了一颗,给他一颗。他只咬了一口,点点头,很满意的样子。我想问很早以前的故事,那个关于用手表阻止敌人的奇谈。可我不敢。我只是就近看了他腕上的手表:黄色的,亮得晃眼。

3

傍晚收工后,我跟母亲一块儿到大食堂。啊,大食堂,我总算亲眼看到了。女工们排队打饭,到了一个窗口,里面戴白围裙的男人就往她们碗里添一勺稀饭、一点菜汤,再给一个玉米面糠窝窝。母亲也得到了相同的一份,不,她好像多交了一张饭票,于是就得到了比别人稍多一点的汤和饭。

我觉得在大食堂里吃饭特别香。大家坐在一个长条桌前,一边说话一边吃。有的阿姨担心我碗里东西太少,就掰一块玉米糠窝窝给我。母亲谢过,然后把窝窝还回去。我从来没吃过这么有意思的饭,吃了很多。走出食堂时,母亲说这里除了玉米糠窝窝还好,其余都比在家里吃的差多了。我不知说什么才好,因为外祖母做的汤和菜比这里香多了,可是家里没有这么多人,也没有这样的长条桌,所以还是不一样。这里的玉米糠窝窝有点甜,可是往下咽的时候要费劲儿,不得不把脖子伸长一些才行。

吃过饭大家都围在桌边说话,讲一些有趣的事。有人说到林子深处居住了一个老妖婆,我悄声问母亲:“这是真的?”母亲小声说:“一个老太婆,外地口音,很少有人见过。传说她以前是杀人不眨眼的女匪。”我不吭声了,我在想,园艺场有这么多民兵,有钢炮和机枪,怎么会怕一个女匪?

有人又说起了黑子:“他身上有功夫啊,在海边和一个外号‘滚刀肉’的打鱼人交了手,两人打得急,打鱼人不要命了,从一旁抓起一把鱼叉,非要把他叉死不可。你猜怎么?只见黑子在沙子上飞快打滚,快得让人眼花,那叫‘就地十八滚’。直到最后他也没被叉中。”

大家不吱一声,听到这里吐出一口气。有人说:“怪不得场长让他统兵,把那么多枪呀炮呀交给他。”

我听了不少故事。这些婶婶们对我太好了,她们都是母亲的朋友,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对待我。

我不想一直待在苹果山下边,就一个人跑向了园子深处。走开前母亲叮嘱:千万不要乱跑,那会迷路的。是的,大人最害怕的就是孩子迷路。我可不怕,离她们越远就越是高兴,直到后来真的迷路了。

大果园里的树全都栽得笔直,路的模样也差不多,这就很难辨别究竟走到了哪里。葡萄园也大到看不到边,而且都是白色石桩,上面爬满葡萄藤蔓。紫葡萄饱涨涨坠下来,真想饱吸一顿。我再安分再听话,也受不住这些葡萄的引诱。苹果还好说一些,葡萄就是另一回事了。我没有看到护园人,他们一般都是老人,脾气坏。好在他们不在。我实在忍不住,就钻到一棵葡萄树下,两手抱住一串胖胖的葡萄,把它按在嘴上。我把葡萄一搓揉,满嘴都是甘甜的汁水了。

狗在叫,那声音好像越来越近。我知道是冲我来的。我顺着葡萄空隙一阵飞跑。可惜的是石桩之间无法横跨,就只能一直往前逃窜。我跑得够快了,不过身后还是传来了喊叫:“逮住了你,砸断你的腿!”

4

我最怕护园老人,不过知道他们全都是口狠心善的人。他们不像听上去那么凶狠,但也要看他们高兴不高兴,如果他正遇到不开心的事,那就一定拿偷果子的人撒气:落到他们手里,只好任人折腾了。我听说有个小伙子偷了苹果,还顺手把护园人的一只小猫装在袖筒里偷走了。结果小伙子尽管跑得飞快,还是被一条大黄狗给拦回来:它硬是揪住他的裤子将人拖回来。

那个小伙子被大黄狗揪回时,裤子差不多全脱下来了。老人索性用柳条将他捆个结实,盯着他吸烟,一会儿用滚烫的烟锅烙他一下。小伙子光着腚喊叫,说再也不敢了。为什么老人这么恨他?就因为太心疼小猫了,那等于动了他的心头肉。

护园人差不多个个都养了狗,这是必须的。老人瞌睡了,狗就会替他看园子。特别是半夜,狗耳朵最灵,园子里有什么风吹草动,都瞒不过它。有人除了养狗还要养猫,夜里睡觉一定要搂在被窝里,口头禅是:“大冬天里,没有猫怎么行。”

我在园子深处奔跑,最大的快活除了看到一些猫和狗,再就是彩色的大鸟、碗口大的蝴蝶。这些大鸟绿翅膀红尾巴,像野鸡又比野鸡小,从一棵树纵到另一棵树。大鸟们从不怕人,会藏在浓叶中仔细观察人。我从近处看过它们,看到了一双毛茸茸的眼睛、一只深紫色的长喙。

园里的沙子真干净,无论是哪里,再也找不到比果园的沙子再干净的:没有粗大的石子,干湿合适,颜色也好。在这片干净的地方,开满各种各样的野花。别处没有的花儿这里全有,比如有一种叫“雀儿脑”的白色小花,一团团开放,大白天也能放出锃亮的光。还有一种蓝花,比天空的蓝色深一点,蓝得发紫,走近了以后,会觉得它一直在盯着你看。

最好是遇到一个不太吓人的好老头,就比如背着枪叼着大黑烟斗的护园人。其实他们一年到头待在孤单的小屋里,很想和人热闹一下,只是找不到合适的。我就是一个合适的人,尽管他们会嫌我年纪不够,带不来什么有意思的消息。他们见了外人都要打听消息,园艺场外边发生了什么,海边上的事,特别是打鱼人械斗,他们最爱听这一类。

我讲不出什么,老头儿憋得慌,就自己讲起来。老人一天到晚在园子里,听到看到的事很多,这些事与外面不同。有些事是他们编了吓人的,但过后想一下,也很有意思。

他们因为离大食堂太远,不愿每天去那里打饭,就常常自己做饭,所以每人都有一口小锅,有瓶瓶罐罐。他们爱喝酒,喝高度白酒,这和海边打鱼人是一样的。他们因为有自己的小锅,也就看不上大食堂。小锅里的东西真多,什么都有,鱼是少不了的,有海鱼也有河鱼。我们这里通常不吃河鱼河蟹,认为它们有奇怪的腥味。可是护园人能把一条大河鱼做成美味。

“人饿急了什么都吃,然后就懂得怎么吃了。不挨饿的人怎么懂得吃?”他一边把蟹黄咬下来嚼着,一边说。我明白他的话,并想到了外祖母:在她手里,什么榆根、蒲棒、柳芽和水渠小螺蛳,都能变成馋人的东西。

“人饿急了还能吃土哩。”老人指指泥土。我也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听外祖母说,前些年真的有人挖了河边白泥吃过。我问老人:“你吃过?”他往地上吐一口:“啊呸,难吃死了。咽下一口就得赶紧喝一口水,要不就得噎死。”

老人将知了猴儿和蚂蚱放在油里炸得金黄,撒上一点盐,捏住一个填到嘴里,然后就喝酒。他非让我喝一口不可,我躲开了。

他的脸变红了,夸起那些苹果山下的女人:“手巧啊,没有她们,一座苹果山就得烂掉!大雨说来就来,有一年大雨,场长指挥黑子一伙用大篷布遮盖苹果山,手表弄丢了。还好,幸亏被那些娘们儿找到了。”

我回到母亲身边,说到苹果山下的婶婶们,就学护园人,叫她们“娘们儿”。母亲马上板起脸:“要叫阿姨。”

5

冬天,母亲回不了家,我就去园艺场。冬天海边太冷了,园艺场里一片萧条。母亲戴着不分手指的棉手套,她叫“手闷子”,拿了一把锯,提着药水桶,把多余的树枝剪掉,然后给树涂上红色或灰色的药水。

初春,母亲嫁接果树:把一截树芽连皮剥离,将树芽下边的皮削成“文”字形,在另一棵树的皮上割出“丁”字形,把树芽镶好,用马兰草小心地系起来。我在一边看,大气不喘。母亲说,过一段时间,这颗新芽就会转活,嫁接也就成功了。

如果是整棵小树要嫁接,就要用更复杂的“砧木”技术:工具篮里有小凿子、小铲、小刀,还有一个小铁桶、一个巴掌大的酒精炉。这可是一个了不起的工作,我不眨眼从头看下来:小树桩劈开一点,另一根枝丫削皮,再削成尖片,轻轻插到劈开的缝隙中。这些做完,点上小小的酒精炉,给小桶里的蜂蜡加热。熔化的蜂蜡均匀地浇在小树嫁接的缝隙,将它封得严实。“这样,刮风下雨都不怕,一个月后,插上的新枝就能发芽。”母亲笑眯眯的。

这差不多就是一种魔法。我觉得母亲真是了不起。她告诉我,什么树之间能够嫁接、什么树不能。我大致记住了:能够产生树胶的和不能产生树胶的,一定要分开,这两种树是不能嫁接的。

母亲说,海边一带最常嫁接的就是加拿大杨和毛白杨,因为加拿大杨长得快,但木质松软;毛白杨木质好,缺点是长得慢,它们嫁接到一起是最好的。

回到林中小屋,我就疯狂嫁接起来。外祖母看着我汗漉漉的额头说:“孩子,咱该停一停了吧。”可是我跟母亲学了手艺,实在停不下来。

父亲从南部水利工地回来,对我的劳动大感惊讶,说:“嚯,你可真了不起!”

我在母亲身边学到的东西还有许多,比如玩游戏、讲笑话,特别是猜谜语。我在果园里学到的谜语是最多的,想不到它在日后,很久的后来,能成为我的一种特长。我一度养成了让别人猜谜语的习惯,直到很大年纪还是如此。

我记得自己在年轻朋友中玩猜谜游戏,当所有谜语都用尽了时,就开始搜肠刮肚。我们当中有一个最能破解谜语的人,她一直是这方面的能手,只要有人把谜语说出来,刚刚停口,她马上就能交出一个答案。大家都知道我遇到了一个对手。着急之中,我想起了母亲和她的果园,从春天想到冬天,脑海里出现了她戴着“手闷子”,给树木修剪果枝的情景。我说:

“母亲手拿一把锯,天寒地冻何所惧!”

她愣了一下。她当然从没遇到这种谜语。她开始盘算、思考,皱着眉头,嘴唇嚅动起来。我知道她在剧烈动脑。

她最后还是无法破解这个谜语,沮丧,摇头,败下阵来。

我交出那个谜底:母亲在冬天的果园里修剪果树。她恼怒了。因为我出的谜语并不合规。

我的玩伴

1

我的玩伴就是树、鸟和四蹄动物,还有小虫。有一只麻雀,它刚长出一层茸毛时就被我养起,我们已经形影不离。我去林子时,它蹲在我的肩头,或飞在我的身边;我爬到树上,它也会落向枝丫,我们一起看着远处。

直到去果园小学,我还是没能丢下这个最好的玩伴。我走进课堂时,口袋里装了一只小盒,这是它隐秘的小屋。

上课了,老师讲的一听就懂,我身子坐得笔直,两手却在桌子底下抚摸麻雀。它从纸盒钻出来也不乱飞,蹲在我的膝盖上,一会儿又顺着袖筒钻到腋下。我有些痒,咬紧牙关,一点没笑。

也许后来有谁暗中出卖了我,不然老师是不会知道的。有一天她在讲台上讲了一会儿,走下来,若无其事地走过我身旁,突然伸手按住了我的衣襟。她好像知道下面藏了一只麻雀。谁知麻雀比她机灵多了,倏地溜进袖筒,又钻到腋窝下。“站起来!”她皱着眉头,嘴巴噘着。我闻到了脂粉的香气。她两手在我身上拍打、摸着,太痒了。我两手抱住胸口扭动。“你站好!”她命令。我站好。小麻雀伏在腋下。“你转一下身!”她说。我转一下身。

小麻雀一直趴在那儿,不吭一声。什么破绽都没有。她很不高兴,回到了讲台。

这堂课很糟糕。老师精神不集中,我们听得也没劲。这堂课的下半段我有些紧张,害怕她突然从讲台上下来。有一会儿小麻雀骚动不安,也许是嫌衣服里面太闷,想吸几口新鲜空气。我可不敢让小宝贝憋坏,伸手抚摸它,把衣服空隙撑大一点。它的小嘴轻轻蹭着我的手背。

外祖母并不知道我带它上学的事。她当然不会同意。不过她应该想想:我离开林子,一动不动地坐在教室里,一天又一天,会是怎样煎熬。

2

我不记得养过多少动物,也不知捕获了多少。我只想和它们亲近,和它们在一起。这可太难了,因为它们都有一副倔脾气。谁如果在我面前吹嘘,说小时候养过什么野生动物,比如一只野兔,我就怀疑他在说谎。因为没有一只小野兔能被人养活,如果它被捉到了,饿死也不肯喝一滴水、吃一片草叶。它总是顽强地反抗、挣脱。书上有句话,叫“不自由,毋宁死”,说的就是它。如果真要养一只小野兔,大概要从很小开始,从它吃奶的时候开始。

拳头大的小野兔真是可爱极了,一看就迷上了、就心疼了,就要据为己有了。我在林子里看到它,无论如何都要带回家去,一路揣在怀里、捧在手里,呵着气跟它说话。可是怎样小心呵护都没用,它一定要重新返回林子。它绝食了,它倒在地上了,然后就得慌慌地将它放走:哪里来哪里去,再次放到那棵柞树下的草丛里。

麻雀的自尊心和野兔有得一比。我将一只大麻雀带回家里,欢天喜地。可是我对它越好它越是生气:不停地深呼吸,肚子一鼓一鼓的,一会儿就气得肚子滚圆。外祖母说:“孩子,快放了它吧,不然它得活活气死。”我紧张无措到极点。喂它小米和虫子,都不吃。我抚摸它、捧着它,可它还是气得浑身战栗。我正想该怎么办,它就气得昏过去了。

宁死不屈的麻雀,谁都养不活。

要想养活一只麻雀,那就像对待一只小野兔一样,从它刚刚萌生绒毛的时候开始。它那会儿张开黄色的嘴巴不停地喊叫,闭着眼睛,把所有饲喂食物的人当成了妈妈。

我最喜欢的一种鸟是猫头鹰。它有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一张大圆脸,像猫一样,两只耳朵朝上竖着,飞起来一点声音都没有。它转脸看我时,鼻子沉沉地往下坠,像是有点害羞。它的神情像人,脸庞也像人。它大概是介于大鸟和猫之间的动物,或者说是一只会飞的猫。

我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捉到了一只猫头鹰。它还没有长大,并不认生,吃我给它的树虫,饭量不小。外祖母说:“孩子,玩一会儿就放开吧,我受不了它的叫声。”

它一连几天都没有吱声。可是有一天,当它吃了一大捧树虫,眯着一只眼睛打瞌睡时,突然就叫了起来。我并不害怕,可是外祖母用被子蒙住了耳朵。天亮了,猫头鹰像犯了大错一样低着头,看看我,又看看外祖母。外祖母摸摸它的头说:“你就像有的人一样,心眼不坏,可就是说话太难听了。”

她再次催我放它。没有办法,好生生的一只猫头鹰就这样失去了。让我忘不掉的是后来:半月以后,一只猫头鹰落在我们小屋前的榆树上,它的个头明显变大,可我一眼就能认出是放走的那只。

我印象中的猫头鹰是最和善的鸟儿。许多年后,我有一次陪朋友去一个海岛,看一个很大的鸟馆,在那里,我看到了一只最大的猫头鹰。那天我们从一个椭圆形的鸟馆一端看起,看到了无数的鸟,从北方到南方,从亚洲到美洲,什么地方的鸟都有。当看过一多半的时候,朋友凝神,朝我扬着下巴示意了一下。我循着他的目光看去,看到了一个倒剪双手的背影:因为是逆光,一个一米多高的家伙背向我们站立,身体粗壮,形体浑圆,没有腰。这让人想到一位个子不高、过早发福的壮汉。

我们等待这个背影转过来。没有,对方显然沉得住气,只望着窗外。朋友实在耐不住性子,就拍了几下巴掌。谁知那个背影根本就不在乎,可能在这样的环境里,早已习惯了一切。所以仍然只有一个背影向着我们。这样过了很长时间,我们只好挪步继续向前了。谁知就在我们走开没有几步的时候,那个背影缓缓地转过来:啊,一张很大的脸庞,真是“面如朗月”,是一张大姑娘似的圆脸。一对大眼睛水灵灵的,一直望向我们。我那时不敢喘气,与之对视。这是一只大猫头鹰,通体纯白,一尘不染。

除了那次鸟馆的经历,还有另一个难忘的故事。那是在南方一座小城,一个夏天,我和另一位朋友走在大街上,突然听到身后传来哗啦哗啦的声音,回头一看,立刻惊呆了:一个胳臂上有刺青的人牵了一条锁链,锁链的一头竟然是一只高大的猫头鹰。老天,它粗壮的腿上拴了铁环,昂首阔步往前走着。我们等主人和它一起走过,就跟了上去,一直跟到露天的啤酒摊。男人在案前坐下,猫头鹰也坐在身边。主人大口喝酒,取了烤肉往嘴里放,还递一串给身旁的猫头鹰。看来他和它是这里的常客,因为旁边的人一点吃惊的样子都没有。

我当时想到的,是小时候放走的那只猫头鹰。

3

我们这一生,会一次次告别动物朋友。这是最难忘的。分离的原因多种多样,因为相聚再久,终有一别。除了猫和狗可以和我们生活在一起,其他的还要回到自己的地方。记忆中的它们虽然和我一块儿待着,但仍要时不时地返回林子。冬天它们不盖被子,夏天也不玩水。吃的东西更不一样,差不多全都厌恶我们烹炒的美味。它们吃嫩草或小虫,吃生东西。有的黑白颠倒,白天睡觉,一到晚上就精神起来。

我当时为了让它们高兴,用尽了一切办法,唯恐自己做错什么。我能够弄懂它们喜欢吃什么、住哪儿。软软的小草窝,嫩草和新鲜小米,瓷碗中的清水,水下放几颗闪亮的卵石。它们生气时不吃不喝,一直这样,或者死去,或者离开。多不情愿,多么痛心,可是没有一点办法。

几只大刺猬在柴垛子里安家,每天会到院里玩一会儿。还有从茸茸小雏长大的麻雀、放在掌心里吃草的野兔,它们会来往于小院内外。鸽子和斑鸠是最温顺的鸟儿,而黄雀和画眉一离开笼子就要高飞。白头翁和四声杜鹃是外祖母最喜欢的,它们却无论如何不愿留下。那些长了彩色尾巴的野鸡偶尔会闯到小屋里来,那时它们就像大祸临头一样撞来撞去。

四蹄动物的小脸让人难忘。比如黄鼬,许多人说它的坏话,其实是最不应该的。它们又聪明又好看,对人友善,一张小脸也是最美的,一双大眼睛无人能比。有人说它们会伤害家里的鸡,但我们小院从来没有遇到这样的事。周边的黄鼬太多了,它们在墙头和柴垛上奔跑,见了人就提起两只前爪,久久注视。我就近看过这张小脸,发现它的嘴巴四周青黝黝的,胡须疏朗,鼻头像一枚榛子。

狐狸很多,它们在海边的名声好坏参半。好狐狸通情达理,坏狐狸心眼多得用不完,就捉弄起人来。有的狐狸嗜酒,到村子里偷酒,醉酒后会干出一些过火的事。这都是海边人说不完的故事。总之人们对狐狸有一点惧怕,所以不敢轻易招惹它们。人们认为狐狸和黄鼬是海边林子里最有心眼的,远不同于其他动物。

外祖母很少说动物的坏话,除了个别动物,她提到它们就像说到小孩儿一样,笑眯眯的。不过对于妖怪、毒蜘蛛和蛇,那又是另一回事了。究竟有没有妖怪,她也说不准,但相信是有的。海边上所有人都认为妖怪是有的。

我知道真正吓人的其实并不是妖怪,更不是动物。动物和人一样,都是受害者。听说林子南边的村子里有一个背枪的“乌眼”,还有一个外号叫“半截子”的小矮人,是特别凶狠的两个人,他们见狗杀狗,见猫杀猫,连鸟儿也不放过。

有一年秋天的风声特别紧,乌眼和小矮人进了林子。他们领一伙人藏在小屋四周,架好了枪,随时都要开火。那时我们已经有了猫和狗,他们搜捕了几次,外祖母不得不把它们藏起来。这是最难的事。我很少看到她流泪,可那一次她抱着它们哭了,擦擦眼睛盯着窗外,想最后的办法。

那一次幸亏林场的老丁场长收留了我们的狗,猫被送到了林子深处。

4

我知道人这一生会遭遇许多事情,其中包括与动物的分离。我们与它们亲如手足,可就是没法保护。事实上我们连自己都保护不了。比如乌眼和小矮人盯着我们的林中小屋,就像看到了一个巨大的猎物,趴在地上用枪瞄准。

小屋旁真的有了黑洞洞的枪口。记得有一天父亲从南山水利工地归来,刚踏进林中小径,那两个凶神恶煞就从灌木丛里蹿出,端起了枪。他们不认识父亲,问他是不是从海里爬上来的?父亲说是从山里来的,是回家。可是无论怎么辩解都没用,他们不依不饶,一定要把父亲押到南边村子里。“到了营部你就交代了。”他们说。

外祖母让我去园艺场找母亲,一边周旋,一边等我们回家。在我们回来前,乌眼和小矮人已经搜遍了我们的小屋,把柜子里的衣服扔在地上,踩碎了我的蝈蝈笼,把院里的狗窝也拆毁了。父亲阻止他们,他们就把生锈的刺刀在石头上磨几下,说:“上刺刀呀。”他们要立即押他去“营部”。

我告诉母亲后,她知道无法阻止,就求了树荫下的老场长。他挥了挥手里的烟斗,让黑子和我们一起赶回小屋。乌眼和小矮人看了看黑子腰上的手枪,退开了一步。黑子把帽子摘下来,狠狠一扔说:“园艺场才有‘营部’!”

我们躲过了一劫。

不久南边村子又传来一个消息:除了捕杀狗猫,还要“除四害”。它们当中竟然有麻雀。南边村子里到处都是捕捉麻雀的人,他们成群结队,不眠不休,日夜轰赶麻雀,动用各种武器,火药、弹弓、猎网、毒饵,一只只死去的麻雀装在粗布口袋和箩筐里,由专人数点清楚,记在一个小本子上。

这是采药人路过小屋时告诉的。外祖母不信会有这种事!村里村外,野地林子,麻雀到处都是,那是几辈子都捕不完的。“好生生的小鸟,它们招惹了谁?”她看着从小院上空掠过的一群麻雀,满脸忧愁。

采药人说,乌眼和小矮人一伙干得热火朝天,他们捕过了村里的麻雀,就会来林子里。他的话让人害怕起来。

我们胆战心惊。林子里的麻雀一群群飞着,吵吵闹闹,它们大概一点噩耗都没有听到。这里的麻雀就像地上的草一样多,谁能捕得尽?

日子一天天过去,捕鸟人没有来。

……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5年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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