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学》2025年第2期|于晓威:一处有过山车的地方(节选)
于晓威,一九七〇年生。辽宁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小说创作委员会主任,辽宁省委省政府优秀专家,文学创作一级。著有小说集《L形转弯》《午夜落》《羽叶茑萝》《勾引家日记》《陶琼小姐的1944年夏》《于晓威作品精选集》,随笔集《微暗之火——一位作家的文学生活》,长篇小说《我在你身边》等。曾获第九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十月文学奖、曹雪芹华语文学大奖、《民族文学》年度文学奖、《滇池》年度文学奖、《鸭绿江》年度文学奖、辽宁文学奖、辽宁省优秀青年作家奖等。作品被翻译成日、韩、西班牙等多种文字。
一处有过山车的地方(节选)
于晓威
时隔多年,我再次经历着一次谈判。
只不过,这次谈判不是跟我的商业对手,而是跟我的前妻。
我本来不想去,但是我前妻的弟弟亲自给我打了电话,他说,你当然得来。我们谈谈。我有点害怕她的弟弟。她弟弟属于那种准黑道上的人,或者就是,那种不三不四的人。
我只好说,等我处理完手里的事情吧。我想拖一拖。到了本月的第三周,她弟弟再次打来电话,我知道事情不可能像我想的那样,能溜之大吉了。
我和前妻五年前离的婚。我们没有孩子。这五年来,我们没有联系,我也不知道她过得好不好。总之,我过得……算是过得去吧。我去年因为在省城的生意不好,加之经济萧条,就搬回到我父母所在的县城。我没有啃老的意思,事实是,我每月尽量拿出一点钱,改善他们的伙食,帮他们买衣服、看病,偶尔也旅游,只是不去太远的地方。
前妻曾经想要跟我复婚,被我拒绝了。我还从没想过这事,另外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但这次,她说我欠她一笔钱,五万块。这不算什么大钱,但也不少了。我说过,我现在条件一般,虽然还有几处不动产,但是像约好了一样,几位不同的租客近期纷纷退租,我的那些房子一下子空了下来。于是,我的资金来源也终于像被挤干了水的海绵,变得干巴巴的。
前妻说我有字据在她那里,证明我欠她钱。我确实不记得这事了。老唐看出了我的忧虑,他说,我陪你去吧。
老唐是我去年才结交的一位朋友,他人很好,我们也谈得来。关键他脾气好,你叫他端一盘菜上来,说,盘子不好看,换一个盘子,他是连自己的衣服都会换一身重新出现在你面前的那种人。也可能是因为这个原因吧,他至今单身。老唐做过电工,现在靠修理家电维生。
我们约好在一个小酒馆见面。我想穿得体面些,但又不想太体面,免得让前妻和她弟弟觉得我过得挺滋润的。车就无所谓了,反正我开的那台车也是二手旧车,老别克,不值多少钱。
老唐是走着去的。前妻和她弟弟怎么去的我不知道,也许是打车。我们在一个叫作“1979”的酒馆见了面。我决心在他们把事情说清楚之前,决不喝酒。事实上我也没多少酒量。我没老唐能喝。
我们点了三文鱼、炖牛腩、丝瓜、榴梿饼,还有一道菜我叫不出名字。但我知道前妻爱吃榴梿饼。菜是我点的。
服务员是个比较漂亮的女孩,二十出头,穿着也很大胆。我有心想多看几眼,但是碍于前妻在,我只能故作视而不见。老唐倒无所谓,他不认识我前妻。但他也只比我多看了一眼。
我给老唐和前妻他们分别做了介绍。前妻的弟弟有点心不守舍,或者说是不可捉摸,眼睛时不时向上翻。他对我点点头,就算是打了招呼了。
前妻跟五年前一样,没什么变化,但是说老实话,她似乎更年轻了一些。只不过气色不太好。她穿了一套米色的运动装,跟她有些苍白的脸色过于接近,好在脖颈那里围了一条水蓝色丝巾,显得人总体还算生动。
为了先把一顿美餐吃好,我们似乎都很有默契,都没有谈欠款的事。我记得还是老唐先说的第一句话,他在表扬一道菜。
“我觉得你说的有道理。”前妻说。她当时正在品尝那道菜。
“也许主要还是因为食材好。”老唐说,“要知道,有些人间美味,即使用白水煮一下,什么调料也不放,本身就可口至极。”
“你平时做菜吗?”我问。
“会做一点。”老唐说。
我突然想起了什么,我说:“我们来点酒吧,喝两瓶啤酒。”
前妻的弟弟最先摇了摇头,他说他近期犯了荨麻疹,一喝酒就皮肤过敏。我不知道前妻是否会同意我的提议,她是一个对生活没什么冒险的人,但是也有例外。她平时不喝酒,但是没来由地也会喝上一杯。此时,她也说不喝。剩下老唐,老唐当然不会说自己来喝。
老唐冲前妻的弟弟笑了一下,说:“两人不耍钱,一人不喝酒。这些都是伤感情的事。”
老唐笑得很诚恳。我觉得带老唐来,果然没错。
我喊来那位女服务员,说:“来一杯巧克力圣代吧,给女士的。”
前妻默默地看着我。
在我们共同生活的五年里,前妻应该很幸福,也很辛苦。她在一家校外教育辅导机构里任辅导员,说是辅导员,就是督促学生学习、检查作业完成情况,以及解决一点日常生活问题。她不能讲课,她没有教师资质。因此,她的工资也不多。我经常不回家,或者回家很晚,我说了,我前几年在省城忙业务。我对妻子的照料可能少了点。后来我们很少讲话,我想,我们可能渐渐地不是对对方失望,而是对生活失望吧。我简单回忆了一下,妻子对我经常提出的批评只有这么两件,一是让我吃饭时少跟女服务员搭讪,二是说我对小人物缺乏同情。我不觉得小人物需要我同情,每个时代里,人都要向上看,争取更好的平台,同情小人物会给你带来什么?小人物也需要向上挣扎才是。再说了,我也是个小人物。至于“少跟女服务员搭讪”与“对小人物缺乏同情”,这根本就是一对悖论嘛。服务员难道不是小人物?我跟她们搭讪难道说我是在歧视她们?不是我存在悖论,是她,我的前妻。
如果不是经济萧条让我越来越感到压抑,我是不会回到父母和前妻所在的县城的。也就是说,他们未必想见就能见到我。
这顿饭很快就要吃完了。在让服务员端上茶水漱口之前,我平静了一下心气,因为下面我知道,要进入谈判的正题了。好在饭吃得还算愉快。但是就在这时候,前妻的手机响了,是她父亲打来的。她的脸色一下子白了。她跟弟弟小声耳语了几句,前妻的弟弟也有点着急。
原来,是她母亲突然病重,有些危险。她的父母住在邻县,她和弟弟需要马上回去一趟。
事情来得如此突然,但是我明白,这不是我脱身的理由。那毕竟是我曾经的岳母大人。何况我们的谈判总得进行。我看了一眼老唐,说:“你没事吧?”
老唐说:“我能有什么事?”
“那我们一起去吧。”我对前妻说。
“啊?好啊,”前妻的表情竟然粲然了一下,“如果可能,我们一起顺便去看看那个有过山车的地方。”
我对前妻的内心世界实在是缺乏了解。
车子基本是在匀速行驶。前妻的弟弟是开着车来的。他拉着他姐姐,我拉着老唐。他们走在前头。午后的阳光正烈,阳光固定地照在前车尾部的某处钢板上,一路刺得我眼睛生疼。我几次想超过他们,但是想想又罢了。
“有音乐吗?来点音乐。”老唐说。
他是音乐发烧友,对跟音乐有关的事物懂得很。他连音响设备里哪怕一根不同的螺丝钉所影响到的音乐质感,都区分得很明白。这方面我有点嫉妒。
“我没有碟片,”我说,“我有收音机。”
我打开了收音机,收音机里正在播世界体育新闻。新闻先是回顾了一下,法国足球队在俄罗斯世界杯决赛中以四比二击败克罗地亚队,这是继一九九八年之后,时隔二十年重新夺冠。接着,新闻里又播报说,朝鲜和韩国决定共同申办二○三二年夏季奥运会。
“那么久的事,十多年之后呢。”老唐自言自语。
“是啊。”我说。
我们都沉默了一会儿。也许是我们都想起了未来,以及某种不确定性。其实我经常在想的,不是我个人遭遇和命运的事,而是我的父母。我的父母已经老了,他们将来有一天不在了,我该怎么办?这个世界只剩下我一个人。老唐看起来是个乐天派,他似乎不琢磨以后,只埋头眼前。呃,这也不是什么缺点。有时候为了躲避后面的车辆,我向右看一眼后视镜,会连带瞥到老唐。他头上有一点白发。才四十出头的人,就出现了白发,这让我觉得痛心。老唐有一个妹妹,据说还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只不过弟弟平时不在他身边。有时候凝定的时间久了,我是说老唐,他老老实实地坐在那里,面部会微微地摇晃,也许是头部。他的头在微微摇晃。我不知道他是出于对生活的紧张还是享受。老唐只谈过一次恋爱,很快就告吹了,所以他至今单身。我不知道他为此做过努力没有。生活对我们来说都是尝试,你不知道它的结果。看着车窗外的白云,铅一样厚,一切都会好起来吗?我不知道。
收音机里开始了音乐节目。竟然有了音乐。张德兰的《春光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特有的电声伴奏,老唐说这是G调的。总之在音乐如水一般流淌的时候,我和老唐的心情开始好了一点。
话题不知怎么转到了女人身上。我给老唐讲了两个黄色段子。前面的路突然变窄,我集中精力开车,没看到老唐笑还是没笑。后来又讲到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泛起的翻唱歌曲,比如说《采槟榔》《何日君再来》。最后,我让老唐把他那边车门的矿泉水递给我。
老唐说:“那其实就是最早的流行音乐啊。”
我说:“你说什么?”
“流行音乐,”老唐说,“只不过我们之前没听过。”
“之前没有的东西有很多。”我说。
“之前也没有音响。”老唐说。
“没有汽车。”我说。
“没有矿泉水。”老唐说。
“没有世界。”我说。
“没有你。”老唐说。
我俩都哈哈大笑起来,甚至把眼泪都快笑出来了,怎么搞的?
前妻那台车慢慢减速,停在了路边。我以为他们要干什么,比如他们看到了丛林中的野鸡,或是想捡一块木头回去做摆件。等了半天,发现前妻和她弟弟站在路边,打开车前盖,呆立着不动。
估计是车抛锚了。
我和老唐只好走下去。“怎么啦?”我问。
前妻的弟弟皱着眉,悻悻地说:“倒霉。”
“到底怎么啦?”我问。
“车突然给不了油了。”
“你是说没油了?”
“不是,油箱里的油挺满。但是车子突然无法加速了。”
前妻的弟弟边说边在发动机那里翻弄着。我们走了大概四十公里,还有一百公里。不过天光倒还早着。
我钻进驾驶室,先把空调旋钮给关闭了,然后插入钥匙,试图点火。结果这次发现,竟然连火都打不起来了。
老唐走过来问我:“车里有工具吧?”
我没回答。修理家电的人难道也会修理汽车?我打开我车的后备厢,拎了一箱工具给他。
“像这种情况,一是点火设施有故障,一是输油有问题。”老唐站在车头卷起袖子,挠了挠头。他一挠头,我发现他的白头发更多了,不过发质很洁净。他在专注思考的时候,前妻水汪汪的眼睛望着他。
老唐弯下腰,在连接到发动机那里的一团高压线里,用钳子夹出其中的一根,然后让前妻的弟弟坐到驾驶室里,重新点火。只几秒钟,老唐就摆了摆手,示意不必了。他看到高压线的线头溅出火花,这说明点火设施没问题。
“嗬呦,你这个家伙。”
老唐又趴在车头那里,检查燃油泵的保险丝是否烧掉了。他拔出一个卡扣,用嘴吹了吹,仔细端详着,发现没问题。就这一会儿工夫,老唐的衣服就已经蹭满了油。
老唐让前妻的弟弟从前车门下来,再钻进后车门,把后座的座位搬起来。前妻的弟弟非常不解,但也只好照做。倒是前妻显得很配合,她问:“要不要我帮忙?”
“不用。没多少事。”老唐说。
油泵在后排的座位下面。老唐用螺丝刀撬开油泵的盖子,找到了一条输油管,他发现那条输油管的插头掉了。“也许是当初没插紧,也许是开车时被震掉了,”老唐认真地说,“这回试试。”
前妻的弟弟重新坐回驾驶室,他踩着刹车,一扭钥匙,车子突突突地发动起来了。在他忙着清理工具的时候,前妻走到老唐面前,两人交谈起来。老唐表情很轻松,他笑了一下。
“橘子。”我似乎只听到了这个发音。橘子。前妻说。也许她说的是别的。
“我们可以上路了吗?”前妻的弟弟说。
车子一前一后,重新出发了。
因为决定走便道,我们没有上高速。很快,沿路能看到许多店、招牌和散步的行人。季节不用说,这已经是深秋了。偶尔看见街道边站立的一两条狗,它们的毛被风吹起,波浪般翻卷,像是在水中游泳的姿态。也有那么一两位姑娘,穿着很厚的秋衣,只露出一截白色的脖颈,在橱窗边流连,让人感觉踏实和亲切。收音机开始自动换了一个频道,之前的信号不太好。正在播一档情感节目。里面讲,一个小伙子,怎样看待他女友的变心?
我问老唐:“是她变心了吗?”
“谁?”老唐说。
“你的女友。”
“也许。不过……也许不是。”
“你们认识几年了?”
“三个月。”
“那你讲讲吧,我想听听。具体点。”
“我没有恋爱过,”老唐老老实实地说,“只有那一次,也不知算不算。我也没法讲具体,因为我没有参照。总之就是一个故事吧。”
车子过了街道,奔向郊外,道路明显又变得开阔了。我把挡位推到快速。
“但是奇怪的是,我不想弄清楚事情原委。感情的事,不是你拿着钳子,去找到发动机的螺丝,说,问题在这里。”老唐说。
我点了点头。
“就是说,她跟我好了三个月,然后她突然要出国,非常强烈的那种念头。她要我陪她回老家,办一场结婚仪式,给她母亲看,然后我们就各自走掉。”
“这太过分了。”我嘟囔道。
“她母亲当时是癌症晚期,弥留之际了,不同意她出国。一个女孩子家家,如果非要出国,必须有丈夫陪她。”
“这故事一点都不新奇。”我说。
“是不新奇。但是对我来说,我太普通了,我适合普通的事在我身上发生。新奇的事物,降临不到我头上,我也不试图去了解。”
我摇了摇头。
“你们真的回她老家办了仪式?”
“嗯,甚至领了结婚证,给她母亲仔细看了。仪式很好,很隆重,她的亲戚和乡邻们都来了。”
“你得到过她吗?”我问。
“没有。”老唐顿了一顿,又问我,“什么意思?”
“这太过分了。”我重复着说。
“她做得很好,她兑现了她给我的诺言,说是等伺候到母亲过世后,她再出国。她母亲不久过世了。”
“是啊,”我说,“然后你背负了一个离过婚的男人的名目。”
“我不这么认为。”老唐说,“我结过婚了。”
“再说了,”车子驶过一片树木的时候,老唐说,“这重要吗?”
“你——”其实我想问的是,你爱她吗?但是我打住了,我觉得这是一个愚蠢的问题。
下午四点钟左右,我们到达了邻县,直奔前妻母亲所在的医院病房。出人意料和万幸的是,就在我们来的途中,她度过了危险期,一切看起来都那么的好。虚惊一场。
前妻和她的弟弟,分别跟他们的母亲拥抱。我的前岳母躺在床上,看了看她的女儿,又看了看我,什么也没说。但是她的目光里对我有感谢。她说:“我没事。”
“你们怎么吃?”前妻的父亲对我说,“我没时间提前安排晚餐,尤其你还带来了客人,真对不住。”
我看了看前妻。前妻愣了一下神,跟她弟弟交换了一下眼色,对她父亲说:“爸,没事,我们还有别的事要谈。我们去外面吃。”
我们向外走。然后我听到了我前岳母低低的啜泣声。
……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5年0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