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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山》2025年第1期 | 小昌:西南浪(中篇小说 节选)
来源:《钟山》2025年第1期 | 小昌   2025年02月27日08:26

小编说

小昌的中篇小说《西南浪》首发于《钟山》2025年第1期。似乎正是因为“我”,学生李晓晨才会溺亡于大海。于是,安稳的现状逐渐松脱,与同事爆发的争吵,成为最先撕裂生活的口子,继而“约会女学生”的举报又让教职岌岌可危。焦头烂额的自证,校长“饶有兴味”的探视,一地鸡毛最终逼得“我”歇斯底里地大喊,吓得校长夺门而出,宣布着“我”的疯癫。而与下意识地吼叫同时涌现的,是“我”跪下“求生”的耻辱。但即便如此狼狈,穿墙凿壁的声音仍可称为某种“勇敢”和“血性”,或者说正因为人有怯懦,抵抗才能像“孤独而强大”的鲸啸,划破蝇营狗苟的日常。

本期推出小昌《西南浪》原文选读。

西南浪(节选)

 文|小昌

…………

台风过后,就是一连串响晴的天。半岛在北回归线以南,天一放晴,阳光炽热难耐,白天没法出门。阳光四处漫射,站阳台上,看眼前的一切都像是海市蜃楼。

我们刚分了新房子。那些天,我喜欢一个人待在阳台上。在学校南面,视野开阔,一行行棕榈树徐徐延伸。60平,两房一厅。不算大,但总归是个小套间。我们三个人住,也够了。八万元一套,以租养息。这算是安定下来了。但有些事还是让我们感到怒火中烧。双职工只能分一套,而人家胡多多夫妇就分了两套。他们把两套新房打通,就有120平,四房两厅。学校的政策是,结过婚的就只能分一套。他们俩也结过婚呀,可人家没结婚证,这是后勤部门给我们的解释。没结婚证就是没结过婚。没结过婚的两个人自然是一人一套。那他们夫妇到底有没有结婚证呢,鬼才知道。

他们夫妇竟跟我们住一栋楼一个单元,天天能在电梯里碰见。再也没有比在电梯里狭路相逢更尴尬的了。但他们似乎无所谓,无视我,就像眼前只是一团空气。我也无视他们。有天,胡多多忽然对我笑了笑,是那种略带谄媚的笑。我还纳闷,是不是我身后有人。我只好也对他们笑笑,像是一笑泯恩仇了。

钟副校长也常过来,他们一家人其乐融融的。学校的事务不太多,他可以安心做他的太上皇了。他最近迷上了打网球。有个老师是体育学院出身,本地人,网球打得很好。这老师过去在后勤部当差,给人充饭卡,被钟副校长调到党政办去了,做他的专任司机。他们天天腻在一起。这个老师姓李名哲,我们背地里都亲切地叫他“小哲子”。应该是“小嗻子”才对。嗻,嗻,嗻,听话得很。后来有关钟副校长的大小事务全权委托给他。传达精神,整理单据,迎来送往,公务报账。主要是报账,一到月初,一大摞单据就被小哲子送到财务科去。他一来,大家都知道钟副校长来了。他也很会来事,和很多人都相处愉快。不少人是真心喜欢他。

有次我在电梯里,遇上他俩。一高一矮,他们根本不像是领导和助理,倒像是一对父子,比父子还要更亲密。校长的胳膊搭在小哲子肩膀上,像是搭在另一张凳子上,懒洋洋的。一见到他们,我心就发慌,冲他们笑笑,背过身去。钟副校长说了一句,你好。他说什么,都是饶有兴致的样子。就是那种,看我,快看我,像是有个大镜头正面向他。小哲子反应快,介绍了下我是谁。我马上回应,校长好。他又说了一句,你好。颔首微笑。电梯终于停了,我逃了出去。电梯门缓缓关上,依稀能听到他们的嬉笑声。

后来我才知道钟副校长竟也住我们这栋,另一个单元。他们住在公租房的顶层,顶层是小复式,有个小阁楼,多出个房间。据说,有不少老师去校长家里打过麻将,他们常常打通宵。还有老师为了能入局,不会打麻将的在积极学习,会打麻将的,要和小哲子交上朋友,过他这关才有机会上桌。

因为住得近,小孩子来往就密切了,安心常来敲我们家的门。我也觉得没什么,安心这孩子,虽说有点闹,但很直率,也落落大方。而且,对我家小q有求必应。在我看来,和文茹相比,她倒是真心喜欢小q。她们总在一起玩,越来越要好,有天却出事了。那时,我还在海边儿红树林里游荡。我迷上了那片红树林。傍晚时分,正值落潮,红树林就像一群蓝精灵一样,从海里冒了出来,谜一样的神秘植物,我想把它们画在画布上。端详夕阳下的它们,叫我出神。电话响了,是胡多多。第一句就质问我,你在哪里?我愣了下,回道,你管得着吗!她说,你女儿跟你一样,都是他妈的坏蛋,坏透了。

刚听她说完,电话那头,一个男性的声音,低沉咆哮,说,叫他快来。不像是方老师的声音。没猜出来是谁,但我知道,出事了。我问,怎么了?她说,在二医院急诊室,抓紧过来吧。电话忙音。她挂了。我骑着小电动火速赶往二医院。

路不是太远,小哲子就在急诊室门口,我恍然明白,说“叫他快来”的人是钟副校长。我心头一沉,还是随小哲子进去了。安心的左手被一只鞭炮炸得血肉模糊,而那只鞭炮正是小q递给她的。他们是这么说的。说她是故意的,胡多多边说边看我,一脸愤恨,就像是小q所做的一切都是我指使的。

钟副校长并不在,去院长办公室了。院长是第二人民医院的院长。他们手眼通天,谁都攀得上。小哲子拉住我说,校长发火了,从没见他这样过,你小心点。越这么说,我越没什么好小心的。有什么了不起的。我拍了拍小哲子的肩膀,叫他放心。那一瞬间,感觉自己倒像是兴师问罪的那个人。

方老师来得最晚,但叫得最响。他演得挺像的,但我很想笑。他过去询问安心,摸她的头,假惺惺关切。在我看来,他是故意迟到的。安心很勇敢,缝针的时候都没哭。她还在开玩笑呢。不过,她“爸爸爸爸”地喊,叫得很动情。我喜欢这孩子。

胡多多说,你说怎么办?我说,能怎么办?她说,你这什么话?我说,你怎么确定那炮仗就是小q给的?她说,安心说的,我相信她。我说,我要回去问问小q。胡多多说,你还不能走。我说,为什么?胡多多说,你就是不能走。她那天穿得很暴露,大胸脯在我眼前摇晃。我想离她远一点,但她一直向前凑。这样的女人真是不能得罪,胡多多是,阮阮也是。但我还是硬生生地走了,不想看到他们,更不想看到钟副校长那张饶有兴致的脸。倒是有那么几分好奇,他愤怒是个什么样儿,还会那么饶有兴致吗?我急匆匆回家。小哲子也没拦住我。我想亲口问问小q到底发生了什么。

等我见到小q,她若无其事在和她的小白玩耍。小白是一只北极熊玩具,那是她最好的朋友。小白不能跟她一起上下学,是最令她悲伤的事。我张口问,那炮仗是你递给安心的吗?小q早早就知道我会这么问,反问,我已经和小白说了,根本不是我。她妈妈也插嘴说,小q从不撒谎,他们是在陷害我们!

我给胡多多打电话,告诉她,小q说了,不是她,我相信她。胡多多反唇相讥,安心也说了,就是她,我也相信。他怎么这么“牛皮烘烘”的呀,旁边的一个男的在说,低沉激愤。钟副校长无疑。我心惊肉跳。但我没服软,忽然想起那天在台风中慢慢行走的样子来。迎风前行,亦步亦趋。我一字一顿说道,牛皮烘烘的是我,还是你们?

胡多多说,好,你牛。电话应声挂了。挂电话前,是钟副校长在骂人,我听到了。胡多多在劝慰钟副校长。没多久,我们系主任给我打电话过来了。他说,怎么闹到这步田地,不值当的,说几句好话就过去了。我说,叫我说几句好话?怎么说,承认是小q给她递的炮仗,这样做,小q会怎么看我这个爸爸。系主任说,你没必要对我这样。我语气有些严厉。他接着说,我不想你因为这样的事,跟他们结下梁子,对你很不好,胡老师给我打电话,叫我查查你。我说,她他妈的是谁,叫你查我,查我什么,你应该去查查他们!系主任说,她是谁,你是知道的。我说,敢威胁我!系主任说,该说的,我都说了,不该说的,我也说了,你看着办。他对我似乎已仁至义尽。但我觉得,他很得意,放下胡的电话,就来找我的碴儿了。看热闹不嫌事大。我们系主任就是这样。他是来火上浇油的。

果不其然,第二天就有教务处给我打电话,说期末材料不齐全。给我列了个清单,叫我准备。一看,还有五六年前的,我到哪里去找。我在QQ上回,找不到。教务处那边是这么回的,找不到也得找,真找不到,我们可能要依规处理。我说,随你们便。他们开始对我下手了。公报私仇。那一天,我没出门,窝在家里想对策。想着要跟他们干到底。他们不仁,休怪我不义。我决定写封举报信,向纪委检举。举报信,举报什么呢,贪污受贿,没证据;乱搞男女关系,更是子虚乌有;任人唯亲,倒是能说得上,可不够狠。他们这些人都贼得很,不好扳倒。我想起研究生导师来了。自打他退休后,还没问候过他,这倒是个好时候。正在我左思右想之际,胡多多的电话又来了。我给挂了。连续挂了几次之后,她就没再打来,改上门兴师问罪了。门被她敲得山响。我不得不把门打开。他们夫妇在门口站着,阴沉着脸,不说话。

我说,有完没完,你们想干吗?

我想关门,被胡多多一把推开。她质问我一句,你是人民教师吗?我说,你什么意思?她说,我家门口有一泡狗尿。我说,你家门口有狗尿,你找我干什么?她说,你装,继续装。她倒有几分可爱。我说,那是你们作恶多端,天怒人怨,狗都看不下去了。她哼了一声,说,我看像是你看不下去。我说,我是看不下去了。她问,是你指使的?叫小q在我家门口尿尿,只有你这样的才会干出这等龌龊的事。她咬文嚼字的样子,我也纳闷儿,在他们眼里,我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我说,没有证据,别血口喷人。她说,我已经留了证据了,验尿,DNA,你们就等着吧。

到底是谁干的,难道真是小q?等她放学,我问她,她摇头,她根本不知道发生过什么。我放心了。会不会是小q妈妈,我想不至于。还是跟她聊了聊。她不知道。过了很久,她反问我,你不会怀疑是我吧?双眼逼视我,本来眼睛就大,这么一瞪,叫人心惊胆战。那到底是谁呢?

接下来,过了几天平静日子,那些天,我一直在筹划举报信的事。不能善罢甘休,他们是在欺负人。眼看就要放暑假了,有的是时间,不行就上访。豁出去了。这么一想,有点荆轲刺秦的悲壮。还和小q抱着哭了一场。没想到的是,我的举报信来得更快。小麦举报了我,说我跟她约过会。当时我五雷轰顶,心想完蛋了。随后,就想到胡多多指着我骂的场景来:你是人民教师吗?这就是他们干的。杀手锏使出来了,而且,这人竟然是小麦。

我给小麦疯狂打电话。不接,就是不接,后来关机了。在QQ上找她,也不回。说什么,她都不回。党政办给我打电话了,说叫我过去,谈谈问题。不能不去,不得不去。我就去了。在办公室等了一阵子,所有人都用异样的眼光看我。钟副校长在办公室等我。我早就想好了,只能鱼死网破。不是他死就是我亡。

进了办公室,迎面还是那张饶有兴致的脸。微微一笑,胜利者的骄傲模样。说话时,像是在吹哨,总是发出咝咝的声音。像蛇,我脑子忽然想到。

他叫我说说吧。我说,没什么好说的。他张张嘴,也许想说,还挺嘴硬的。他在平静地欣赏。我说,岳飞就这么死的。他大笑起来。这是他的办公室,很大很空旷,有回音。笑声荡漾。他指指自己,你是岳飞,我是秦桧。说这几句话的时候,我忽然想到导师的那句话,玩玩的还是当真的?钟副校长脑门也很亮,兴致勃勃。那一刻,我承认我怕了。能感觉到,他是个什么都能做得出来的人。上中学的时候,那些站在街边威胁你问你要钱的坏孩子,也是这副嘴脸。但我不能招,我也没什么好招的。

连我自己也没想到我会那么做。我对着钟副校长大吼了一声。就像是我在无人旷野,在森林深处,在山巅之上,用尽全身力气,喊出一声“啊哦”。他的办公室很大,那声“啊哦”久久回荡。我不是在怒吼,而是在求救。钟副校长见多识广,但他像是怕了,捂着耳朵,露出了惊恐的表情。嘴角抽动,双目失神。接着他就起身夺门而出。大叫着,他疯了,他疯了。

面对着空荡荡的座位,我暗自发笑。笑出了声,叫我发笑的却不是他,而是我自己。因为我双腿发软,已经跪了下来。什么时候跪下来的,我也不知道。也许,我就是来下跪的,像詹老师给阮阮下跪一样。詹老师那张骄傲的脸在我眼前晃,那一刻,我意识到,自己从来都是个懦夫。一直在躲闪、逃避。这反而让我重拾了勇气,我把办公室的门关上了,像钟副校长似的,缓步走向办公桌,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跷起了二郎腿,胳膊搭在椅背上。我还找到了烟和打火机。啪嗒一声,烟点着了,烟雾袅袅升腾。我想,办公室门口应该汇聚了不少人。他们一个也不敢进来。

我想起了很多事。都是我做的,但我却没敢承认。还有一些时刻,别人需要我的时候,我却跑掉了。前女友就是因为这个和我分的手。我撒过很多很多谎,连英语四级证都是假的(考了很多次,都没考过,找了办假证的,做得异常逼真),但他们都没识破。坐在那张柔软舒适的办公椅上,我又扪心自问,对小麦,有过非分之想吗?在冠头岭上,我们挨那么近。近在咫尺,有那么一瞬间,我想过要抱抱她。我差点就那样做了。一切都罪有应得。

我走出了那间办公室。五楼办公室里的人都在楼道里,簇拥站着,他们都在讨论我。见我出来,又纷纷躲回办公室去了。没有人能想到,我躲在钟副校长的办公室,没干别的,是真的在面壁思过。想我这辈子,都没真正勇敢过。余占鳌,我想起了阮阮的话,她说“勇敢的人”时的独特表情。

我缓步前行,迎接他们的目光,一一扫过每一张脸。钟副校长躲哪里去了?他不是能说会道,他不是一夫当关,他不是善于应变吗?我想跟他们干到底。

…………

全文请见《钟山》2025年第1期

【作者简介:小昌,1982年生,原名刘俊昌,山东冠县人,现居广西南宁。大学教师,在《十月》《花城》等期刊发表大量作品,入选国内多种重要选本。著有长篇小说《白的海》、小说集《世界扑面而来》《小河夭夭》等多部。在本刊发表过作品《乌头白》《喊棺》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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