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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方》2025年第2期|林朝晖:​挂职笔记(二题)
来源:《朔方》2025年第2期 | 林朝晖   2025年02月21日08:54

一碗白米粥

郑军到闽清县龙山镇挂职第一书记,龙山镇的书记便去党校培训,他手头的工作移交给了郑军。作为一名军转干部,郑军嗓门大,批评人从不拐弯抹角。这种风风火火的作风,让镇长叶和风不太爽快。

快到退休年纪的叶和风面相白净,身材瘦削,讲话温文尔雅。郑军刚到龙山镇的时候,曾谦卑地对叶和风说:“叶镇长,我对龙山镇情况不熟悉,工作不足之处,请多批评指正。”叶和风淡淡一笑,不冷不热地说:“郑书记,你是团职转业干部,肚里有墨水,哪用得着我这么个下里巴人指正呀。”

郑军觉得叶和风话里带刺,可看到他一脸的笑容,也就没放在心上。

有一天,镇党委会之后,叶和风忽然跑到郑军办公室,给郑军递烟倒茶,让郑军受宠若惊。

他们天南海北聊了一阵子后,叶和风一脸认真地说:“郑书记,我们镇有个贫困户王解兵,你能不能走访一下?”

郑军不假思索地答应下来。

这天,郑军便去王解兵家走访。王解兵听说镇领导上门,便阴下脸,挡在门口念念有词:“我们家的钱肯定被你们这些当官的贪污了……”

郑军问:“老人家,你说的是什么钱呀?”

王解兵不回答,把门砰地关上。

虽然吃了闭门羹,但郑军并不生气,觉得王解兵肯定对干部有误解,于是,他查了一下资料。

原来,王解兵夫妇已经七十岁高龄,生有一男一女,女儿远嫁他乡,很少回家。儿子智力障碍,生活不能自理,一家三口生活困难,补贴金成了他们家重要的经济来源。因为没文化,王解兵夫妇俩并不清楚自己每年具体应该领多少钱,听说邻里有些人领的比他们多,便一口咬定村干部把“黑手”伸向了他们的扶贫款。为此,他经常给上级部门写信,控告村干部贪污扶贫款。现在,他听说镇领导上门,便觉得镇领导与村干部是一路货色,便不给好脸色。

了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之后,郑军觉得有义务帮助这对苦命的夫妇。

第二天,郑军拎着一袋水果,带上村干部,再次走访。不知是这对夫妇看中了郑军的水果,还是被他的真诚打动,他们便让郑军和村干部进了门。

一进门,郑军就笑眯眯地说:“老乡,我是军转干部,刚到镇里挂职,工作不周之处,敬请批评指正。”

王解兵一听郑军当过兵,板着的面孔有了一丝笑意。他说,他出生在闽清解放那一年,父亲看到雄赳赳、气昂昂的解放军队伍来到镇里,特别高兴,便给他起了王解兵这个名字,希望他以后能像解放军那样英武帅气……

在部队,郑军除了文字水平高,还善于与基层官兵沟通,了解他们的所思所想。现在,他发现王解兵对部队很有感情,便与他聊起自己当兵的经历。

郑军发挥能说会道的特长,教这对夫妇通过惠民资金网查询补贴款。夫妇俩查询到近几年自己家中发放的补贴情况,发现领的每笔钱都和惠民资金网上的一样。

王解兵一把搂住郑军,激动地说:“郑书记,你很贴心哟。”

郑军心里一暖,说:“王老伯,我在部队的时候,百姓都称我们是子弟兵。转业到乡镇挂职后,双脚沾满了泥巴,和百姓挨得更近。你以后有什么困难就找我。”

那天,郑军心情很好,可到了晚上,他把与王解兵交谈的情景在脑海过了一遍,心情忽然变得很压抑。王解兵年轻时种过田,建过楼房,搞过建筑,修过下水管道,他用微薄的收入,含辛茹苦把两个孩子哺育成人。现在,他老了,生活上遇到了困难,尽管有政府救济,但还是非常困难,如何才能让他的生活变得宽裕起来?郑军开始绞尽脑汁。半夜了,辗转难眠的他忽然想起原先手下的兵朱向阳。

朱向阳退伍后,在龙山镇下属的白云村任村支部书记。他脑子活络,用各种手段吸引许多有实力的企业入驻白云村。他应该有机会给王解兵解决一个就业的问题。郑军这么一想,便给朱向阳打了个电话,希望他能给王解兵找个活干。朱向阳说,村里刚好有一家新办的企业需要找一个看门的,工作比较轻松,但工资比较低,不知王解兵能不能接受。

第二天,郑军把自己的想法告诉王解兵。王解兵听后,两眼发亮,立即去报到,试用一段时间后,企业对王解兵很满意,双方签了合同……

郑军替镇里解决了一道难题,叶和风很高兴,决定请郑军吃个便饭。郑军爽快地答应。

在路边小店,叶和风点了两三盘清淡的菜,尔后,点了两碗白米粥。

那天,叶和风很有兴致。他告诉郑军,小时候,他时常感冒发烧,每次身体难受时,啥都吃不下去,唯独父母或者外婆煮的一碗白米粥下肚,就会让他疲弱的身体变得清爽。后来,他做了胃手术,把大半个胃给切除了。手术后,他总喜欢吃一碗白米粥,配几个清淡的菜。说来也奇怪,他的饮食方式改变之后,原先偏高的胆固醇、甘油三酯、血脂都恢复正常了,血压也不再升高了……

叶和风说得津津有味,郑军却吃得索然无味,他觉得叶和风不是爱吃白米粥,而是太抠门。郑军心里这么想,嘴里却没说出。

郑军与叶和风的关系开始改善。龙山镇事务多,有时加班晚了,郑军便邀叶和风吃消夜。当郑军要点大鱼大肉时,总被叶和风拖住,叶和风说:“郑书记,清淡的菜来两三盘,外加一碗白米粥。”

“好嘞!”郑军爽快地应答。

郑军在龙山镇工作也经常碰到一些磕磕碰碰的事情。有一回,他带队到一个村检查工作,发现村干部补贴发放超标,便找来了村支部书记王平平,要他清退多领的补贴。王平平看了清退函,一脸沉重地问:“是不是只有我们村退?”郑军说:“我检查了三个村庄,只有你们存在这项问题。”话音刚落,王平平便脸红脖子粗地冲郑军吼:“我就不信其他村没多发,你们分明是在整我!哼,我们走着瞧!”

郑军到乡镇工作后,第一次被人指着鼻子骂,他哪受到得了这口气,便把王平平狠狠训了一顿。

傍晚,郑军回到单位。叶和风看他脸色难看,便问缘由。郑军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五一十地说出,叶和风听完,立马给王平平打电话,请他吃晚饭,并要他速速赶来。

过了半小时,王平平来了。叶和风叫上郑军,三个人来到路边小店,点了三碗白米粥,外加花生米、萝卜干、榨菜等小菜。

白米粥一端上来,叶和风便两眼发亮,张开大嘴巴,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嘴里还发出吧唧吧唧的夸张响声,这响声把郑军的食欲勾出,他也开始狼吞虎咽。

王平平却毫无食欲,他把白米粥端起又搁下,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叶和风吃完白米粥,打了一个响亮的饱嗝,发现王平平没吃一口,便板下脸说:“王书记,你不吃白米粥,是不是瞧不起我?”

王平平虽没胃口,也只好吃下那碗白米粥。

看到王平平把白米粥消灭干净,叶和风开心了,笑着说:“王书记,裤腰带勒紧点,多吃白米粥,既加快胃肠蠕动,又有利于身体健康。最关键的是晚上还能睡个好觉。”

叶和风说罢,背着手,哼着民谣,飘然而去。

第二天一大早,王平平就来到镇财务室,把多发的津补贴退了。

叶和风见到他,故意凑上前,问:“王书记,昨晚那碗白米粥好不好吃?”

王平平一声不吭,拂袖而去……

两个月之后,王平平在街上碰到郑军,便大老远跑过来,开门见山地说:“郑书记,你可是我的大恩人哟!”

“我怎么成了你恩人了?”郑军一脸惊讶。

“我听说前段时间其他乡镇巡察,立案处理了好几个违规发放补贴的村支部书记。还好你们发现得及时,让我清退,不然,我要被处理了。”

郑军问:“叶镇长请你吃的那碗白米粥还记得吗?”

王平平哈哈大笑:“别看叶镇长平日斯斯文文,可他绝对算个狠角色,把该说的话都装在一碗白米粥里,你说我能忘记吗?”

郑军哈哈大笑。

郑军与叶和风搭档一段时间后,发现叶和风工作很有招数。有些可以明说的话,他却不把话讲透,绵里藏针,且带着钩。他这招在基层工作中很管用,镇里的干部都怕被他给钩着了,只要他督办的事情,镇干部都全力以赴完成。

郑军开始暗暗佩服叶和风。他问叶和风基层工作有什么窍门,叶和风想了想,嘴里悠悠地冒出:“悟!”

叶和风接着说:“‘悟’字分解开来是‘五个嘴、一颗心’。爱民之心是做好工作的前提,但现在的百姓思想活跃,懂得转着弯儿玩脑筋,我们这些基层干部一不留神,就会被绕进去。”

郑军若有所悟。

在这样山光水色极好的千年古镇工作,郑军心情舒畅。节假日到来的时候,他时常穿上休闲服,漫步在龙山镇的田间小道,呼吸着一阵阵扑面而来的山花香味,聆听着水流潺潺,沐浴着绿树筛下的斑驳阳光。走累了,他便踅进路边一家农家饭店,体验地道的特色风味农家小吃,池园烤豆腐、白捞毛脚鸡、清蒸全番鸭、粉干炒糟菜。

这种田园式的生活,让郑军体验到“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惬意。

他开始走街闯巷,与当地百姓打成一片。平日,他从王解兵家门口经过,这对老夫妇便和患有智力残疾的儿子跑上前来,紧紧拉着他的衣襟,“郑书记——郑书记——”亲热地叫个不停。

“王大伯,你们今年的补贴款有没有都拿到呀?”郑军紧紧地握住老人的手。

“拿到了!拿到了!一分也没有少!”王解兵掏出手机,利索地打开惠民资金网客户端,熟练地输入自己的身份证号码,然后把今年自己家的补贴发放情况拿给郑军看。

“我不仅知道自己家能领多少钱,隔壁家的也知道哟!”王解兵一脸的喜悦。

“太牛了!”

“都是托郑书记的福哟。”

郑军拍了拍王解兵的肩膀问:“老伯,你在那家企业上班习惯吗?”

“很好呀,老板对我可好了。”王解兵紧紧地拉着郑军的手,“今天,我杀了一只鸡。晚上,在我家里整两杯。”

“我晚上有事去不了。”

“郑书记,你是我们的父母官,可不能像某些官员仰个头,挺个胸,拉个脸,一派云山雾罩的神气派头,我一见就烦。”王解兵拧起眉毛,“晚上,你若不来,我可要生气了。”

“好,我去,我去!”郑军只好勉为其难地答应。

尝到与民同乐的甜头之后,郑军有一句经典的口头禅:“你把群众放心上,群众才会把你放眼里;你拿群众当亲人,群众才不会把你当外人。”

郑军在龙山镇的人脉慢慢地积攒了下来。当他行走在那条通向镇政府的乡间小道时,农家屋子里时常会飘出乡亲们拖着长音的喊声:“郑书记——早上好!”

在镇工作一段时间后,郑军觉得单纯地与老百姓打成一片远远不够,他还得为龙山镇的经济建设多考虑、多谋划。那些日子,经过他与叶和风等领导的不懈努力,福州市和闽清县都给龙山镇下拨了农村公路建设的专项经费。

有了经费,镇党委一班人立即对各村上报急需重修的公路进行全方位梳理,议定需下拨修建公路经费的名单。在上镇党委会的初稿中,白云村村路重修在名单中。可在党委会商议这个议题时,叶和风的眉头忽然皱起:“郑书记,听说白云村支部书记朱向阳原先是你手下的兵?”

“对!”郑军点了点头。

郑军到龙山镇挂职后,曾到白云村检查工作。郑军刚到白云村,就下起了大雨,村支部书记朱向阳显然早有准备,郑军刚下公务车,他就一脸殷勤地递去雨伞。作为郑军手下的士官,朱向阳显得很兴奋,他说,他退役回乡后,通过竞选当上了村支部书记,他觉得农村给他提供了施展才华的广阔舞台。郑军听他这么一说,心里特别温暖。

他们走在那条坑坑洼洼的村道上,雨点像一颗颗小石头,重重砸下,路面立即出现密密麻麻的小水坑。转瞬之间,这些小水坑的水便溢出,且带有一股难闻的味道。

郑军的眉头顿时拧成一个结。身旁的朱向阳开始抱怨村路难走,说着说着,他脚下打了个滑,摔了个狗吃屎,踉踉跄跄从地上爬起,脸上沾满了泥巴和污水。

郑军的心抽了一下。

由于道路泥泞,郑军的脚下也打了个滑,就在他要摔倒之际,朱向阳孔武有力的手扶住了他。

“郑书记,让你走坑坑洼洼的村路,真有点不好意思。”朱向阳一脸愧疚。

郑军擦了擦额头的雨水,笑道:“向阳,我转业后,主动提出到乡镇挂职,就是想为民办一些实事。今天,深入实地考察,觉得这条村路确实有必要重修。”

郑军回到镇里后,立即把白云村重修村路列入名单。

叶和风不说话了,用狐疑的目光打量着郑军。大家看到镇长这副表情,都不吭声。

郑军没想到叶和风跟他说话,居然也带着钩,好在自己青葱拌豆腐——一清二白,他把胸膛挺得笔直:“我建议这个议题暂缓表决。大伙儿如果觉得我对朱向阳特别关照,或者认为其中有猫腻,可以到白云村那条村路走走看看。”

那天,其他的议题都顺利过会,唯独这个议题被搁下。会后,郑军对叶和风生起闷气,因为叶和风看过上党委会的材料,他当时没有提出异议。看来,基层工作远比部队带兵复杂,人心难测哟。

第二天,郑军刚到办公室,叶和风便来了,朝郑军挤了挤眼,低声说:“郑书记,我提议再开一次党委会,重新商议昨天暂缓的议题。”

“叶镇长,你不是有不同意见吗?”郑军懒洋洋地应道。

“郑书记,我就实话实说吧。昨晚,我到现场看了,发现白云村的路确实不好走,我还摔了一跤呢。”

“那你还认为我关照手下的兵吗?”

“不会了。”叶和风一把拉住郑军的手,笑眯眯地说,“郑书记,你是省城来的,肚量大,有大局观,不像我这基层干部鼠目寸光。”

郑军打量了一下叶和风,发现他的目光正定定地望着他,脸上刻着内疚、透着精明、藏着狡黠,这是多么形象生动的一张基层干部的脸呀。

没过多久,一场名为“龙碧”的台风忽然来袭。朱向阳在白云村梅溪河边巡查时,一场暴风骤雨忽然降临,惊雷滚滚而来,如同成千上万颗炮弹在空中炸响。道路顿时变得泥泞不堪,朱向阳一不留神,脚下打了个滑,一头栽下山坡,落入波涛汹涌的梅溪。

灾难忽然从天而降,让村委会人员猝不及防,只好眼睁睁地看着穿着救生衣的朱向阳被滔滔洪水吞没……

得知朱向阳落水后,郑军和叶和风等镇领导立即派出精兵强将沿梅溪两岸进行搜索。

平日,郑军一向以沉稳著称,但那天在指挥室焦急地等待搜救下落的时候,他却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在屋里窜来窜去,从不抽烟的他甚至向叶和风要了一根烟,开始吞云吐雾。

叶和风看到郑军如此紧张,安慰道:“郑书记,向阳是你手下的兵,有三头六臂,一定能逢凶化吉。”

“但愿!”郑军喟然长叹后,抬起头,瞧一眼叶和风,发现他表面风平浪静,但握烟的手微微颤抖,额头冒出细细密密的汗珠。

指挥部的电话响起,郑军急不可待地冲上前,刚接起电话,朱向阳的声音便传来:“向‘龙碧’台风指挥部领导汇报,朱向阳被洪水冲走后,在关西村已成功上岸。”

郑军激动得双手颤抖,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请问哪位领导在接听?”朱向阳柔和的声音传来。

“郑军。”

“书记好!”

“臭小子,你是怎么上岸的?”

“我穿着救生衣,水性又好,在水里虽然漂得远,但脑子清醒,水流不急的时候,我就游上岸。”朱向阳笑嘻嘻地说。

“臭小子,你可把我们急坏了!”郑军长长地嘘了口气,搁下电话,兴高采烈地喊,“朱向阳已成功上岸,无生命危险!”

指挥所一片欢腾,原先强装镇定的叶和风显得格外激动,他像孩子般紧紧抱住郑军,“哇”地哭出了声。

因为工作得心应手,郑军在龙山镇的日子过得很充实,他与叶和风之间的配合也越来越默契。

转眼间,叶和风到了退休年龄,他办完退休手续,郑军准备请他到大酒店好好搓一顿,但他说什么也不同意。在郑军的执意要求下,叶和风提出到路边小店吃一碗白米粥。

郑军答应了。在路边小店,他们又是规定动作:一人一碗白米粥,外加几盘清淡的菜。

那天,叶和风见到白米粥,依旧两眼发亮,很快便把一大碗白米粥一扫而光。

吃完白米粥,叶和风把碗重重地搁在桌上,抹抹嘴皮子,开始打开了话匣子——

郑军刚来龙山镇时,叶和风看了郑军的工资条,发现他的工资比他高出一大截,觉得自己在基层工作几十年,晴天一身汗,雨天一身泥,却没有一个到基层挂职的年轻军转干部高,心里便不平衡。他开始有意为难郑军,让他去慰问王解兵就是叶和风的馊主意。镇里的干部都知道王解兵难缠,他对镇干部横眉冷对,并且爱四处告状,叶和风用了各种手段,都无法解开王解兵的心结。这么个刺头,却被郑军理顺了关系,这让叶和风刮目相看……

叶和风侃侃而谈,郑军静静地听。待叶和风讲述完毕,他饶有兴致地问:“叶镇长,那天,你听说朱向阳落水获救后,为何哭得稀里哗啦呀?”

“我在基层待久了,对基层村干部有种特殊情感。朱向阳是你手下兵,也是我心头的一块肉呀。”叶和风眼里闪动着泪花,“当然,我如此激动,还有私心在作怪。因为朱向阳如果有个三长两短,我这个镇长肯定脱不了干系,搞不好要挨个处分,甚至可能被免职。而你是挂职干部,一般情况下不会挨处分,即便挨了,干一年半载就拍拍屁股走人,不像我们本地人,挨了处分,还要在当地生活,面对奔流的梅溪,会想起伤心往事,再遇到百姓对你指指戳戳,就会生活在无尽的痛苦中。”

“好在朱向阳化险为夷。”郑军长长地吁了口气。

“郑书记,你现在理解我当时的心情了吧?”

“理解。”郑军紧紧地握住叶和风的手,“叶镇长,你是过来人,能否传授一些工作和生活经验?”

“网络上的一段顺口溜,可以概括我的人生感悟。”叶和风沉吟片刻后,慢悠悠地说,“把不大不小的事情办得周全,把不轻不重的工作做得圆满,把不高不低的职务干得无憾,把不贵不贱的朋友交得温暖,把不丑不俊的伴侣守得久远,把不优不劣的子女教得乐观,把不多不少的收入花得舒坦,把不咸不淡的日子过得灿烂。”

郑军拍手叫好。

叶和风继续说:“郑书记,还有一个经验,要多吃白米粥哟!”

叶和风说罢,背着手,哼着小调,迈着轻快的步子离开了。郑军目送着他,发现他那略显消瘦的背影变得伟岸挺拔起来。

挂在月亮上的爱情

郑军挂职期间,曾遇到一道难题。

出难题的是钟灵村的贫困户朱保山,他是郑军定点帮扶对象。朱保山的父亲早逝,母亲得了风湿病,经常卧床不起。朱保山年轻时长得眉清目秀,还是个文艺青年,嘴里时而会蹦出一两句名言警句,可因为家里穷,村里的姑娘不愿意嫁给他。好在朱保山看得开,时常一边哼着“风吹单条竹,饿死单身哥”,一边斜着眼睛,流着口水望着村里妙龄女子从村庄嫁进城市。

转眼间,十多年过去了,朱保山三十七八了,却还是光棍一条。或许是因为单身的缘故,原先还算精神的他成了“讲食龙过山,讲做会踉跄”(福州方言,意指好吃懒做)之徒,且身子骨变弱,有点罗圈腿,走起路来,悠过来晃过去,像喝醉酒,又像没睡醒。

为了给朱保山解决生活困难,郑军和村主任钱平上门慰问。他们敲了半天门,朱保山才慢悠悠地打开一条缝,睡眼惺忪,从门缝探出脑袋,问:“当官的,什么事?”

“村委会来慰问你!”村主任钱平把手里的一瓶油晃了晃。

朱保山看到油,伸了伸懒腰,说:“那就进来吧。”

尽管有心理准备,但进了朱保山家,屋里简陋的程度还是让大家吃了一惊。

郑军问:“保山,村里的食品加工厂要个看门的保安,我们推荐你去,怎么样?”

朱保山撇了撇嘴:“当保安要值夜班,我妈肯定不答应。”

钱平瞪起眼,说:“保山,你不想干,别牵扯你妈。”

郑军想了想,说:“村里的果园需要人帮忙,去吗?”

朱保山挠了挠头:“看护果树很累,既要浇水,又得施肥,我不想去!”

钱平帮腔:“山里空气新鲜,能延年益寿。”

朱保山迷茫地眨了眨眼:“我一个光棍,命活那么长干啥?难道要我天天想媳妇?”

钱平气得吹胡子瞪眼,郑军却沉得住气,语气依然温和:“保山,前一段时间,村里送给你几十只鸭苗,现在鸭子长得怎么样?”

“鸭子长得太慢,我看了着急,就把它们炖着吃了。”朱保山摸了摸干瘪的肚皮。

钱平愤愤地说:“朱保山,做虫想食也得爬,这道理你不会不懂吧?”

“我不懂。”朱保山把头摇成拨浪鼓。

钱平骂:“朱保山,你真是烂泥扶不上墙。”

“我根本就不想上墙,哪用得着你们扶?”朱保山懒洋洋地应了一句后,病殃殃地躺到床上。

看到朱保山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郑军终于沉不住气,和钱平一块愤然离开。

走出很长一段路之后,钱平吐出憋了许久的一句话:“朽木不可雕!”

郑军仰头望天,过了许久,嘴里悠悠地冒出:“朽木仍可雕!”

“怎么雕?”钱平问。

郑军想说,可话在喉咙口转了一圈后,又咽了回去。

没过多久,镇里又给钟灵村下拨扶贫款。郑军和村委会人员商议后,再给朱保山发放二百只鸭苗。为了让朱保山把鸭子养好,郑军给朱保山选好适合养鸭的地方,并请民工设了围栏。

按说朱保山应该对村委会感激涕零,可他还是一副病殃殃的模样,在养鸭场转悠几圈后,便皱着眉头要走。

没走几步,朱保山忽然看到有位陌生的中年女子在围栏之外。她长相虽然一般,但衣着整齐,整个人看上去清清爽爽,只见她两眼定定地望着朱保山。

朱保山的身子打了个哆嗦,急忙整了整衣襟,理了理略显杂乱的头发,尔后,挺起干瘪的胸脯,目光直直地向那位中年女子射去。

中年女子朝朱保山莞尔一笑后,飘然远去。

朱保山盯着中年女子身影发愣,冷不丁肩膀被人拍了一下,掉过头,只见郑军正笑嘻嘻地站在身旁。

朱保山一把拖住郑军,问:“郑书记,这位女子面生,你认识吗?”

郑军笑道:“她是白云村外来的打工妹菊花,去年丈夫去世,留下她和一个女儿。她有刺绣的手艺,我觉得她与你很般配,就让她过来瞧瞧。”

朱保山来劲了,紧紧地攥住郑军的手:“郑书记,我觉得那女人不错,能不能帮我牵个线?”

“你穷得叮当响,估计没戏。”郑军摆了摆手,正要离开,却被朱保山一把拖住。

“郑书记,你要帮帮我。”朱保山低声哀求。

“你连鸭子都养不好,我怎么帮你?”

“谁说我养不好?”朱保山挺起胸膛。

“难道我说错了?”郑军反将一军。

“郑书记,皇帝也有草鞋亲,我们走着瞧!”朱保山脸红脖子粗地回击道。

“保山,别老是梦里打天下无蜀下。”郑军一脸不屑。

朱保山与郑军拌嘴后,每日早起晚归,像看护自家孩子一样守着鸭子。

钟灵村水草丰美,鱼虾又多,鸭子长得飞快。

郑军隔三岔五到朱保山的养鸭场走走。见到郑军,朱保山鼻子哼出一口粗气,眼睛往别处看;可当郑军走远后,他便望着郑军的背影搔头抓耳。

郑军知道朱保山心里想什么,却不点破。这下朱保山按捺不住了,有一回,郑军路过鸭场,他黏上前问:“郑书记,菊花对我什么态度呀?”

郑军说:“菊花让我给你捎句话,你把鸭子养大后,她再来看你。”

朱保山养的那些鸭子似乎听懂了什么,它们在水中拍打着翅膀,嘎嘎乱叫。

这下朱保山乐了,咧着嘴说:“嘎嘎叫的鸭子就是我娶菊花的最大资本哟!”

朱保山这句雷人金句被风一刮,便从钟灵村吹到了白云村。

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郑军走出了屋子,便被朱保山拖住。

“郑书记,到我的鸭场瞧瞧。”朱保山不管郑军愿不愿意,硬是拖着他往鸭场走。

这些日子,朱保山为了养好鸭子,动了不少脑筋,他学会了给鸭子打疫苗、配饲料后,鸭子很少生病,成了钟灵村鸭子养得最好的人家。于是,朱保山养鸭有祖传秘方的消息在钟灵村不胫而走。过去,父老乡亲们大多瞧不起朱保山,认为他太懒,无可救药。可最近一段时间,朱保山像打了鸡血,整个人脱胎换骨,他养的鸭子由二百只变成了四百只。

朱保山能专心养鸭,让大伙儿笑逐颜开。郑军代表村委会给朱保山家的鸭场竖了一块牌子——钟灵村养鸭扶贫基地。

有了牌子,朱保山的干劲更大,鸭场的鸭子由四百只变成了一千只。这下朱保山成了钟灵村的养鸭名人,村民们开始重新审视朱保山,许多村民都来向他请教养鸭技术。郑军也有事没事经常到养鸭场,鸭子见到他,像见到亲人一样,嘎嘎的叫声此起彼落。

“郑书记,我鸭场里有几只调皮的鸭子,老爱在我面前表演高难度飞翔。”朱保山说罢,吹了声尖利的口哨,立即有调皮的鸭子,扇了扇翅膀,像直升机沿着斜坡,腾空而起,又稳稳地落下。

“保山,看来你养鸭很有心得哟。”

“郑书记,我不加油干,怎么能把菊花娶进门。”

“最近与菊花搭上了?”

“菊花来过鸭场,看到我鸭子养得那么好,开心地笑了。”

“菊花对你说了什么?”

“菊花告诉我,郑书记让她多到鸭场走走。”

“你俩对上眼了?”

“还要拜托郑书记多多美言。”

“我会操心,但你得把鸭子养好。”

“我会的!”朱保山把胸脯拍得啪啪响。

郑军竖起大拇指:“狗尾草也有一日开花,保山好样的!”

在郑军的极力撮合下,朱保山与菊花开始谈恋爱。菊花还到过朱保山家,尽管朱保山家家徒四壁,但菊花说,只要朱保山对她好,她就不会嫌弃,他们将来组成新家庭,凭借勤劳的双手,会走上致富之路。菊花温柔体贴的话,把朱保山感动得泪水盈眶,他更卖力地养鸭。前些日子,朱保山把鸭子卖掉一批,赚了两万多元。

赚了钱的朱保山请菊花好好吃了一顿。酒足饭饱之后,朱保山把菊花带到了家……

后来,他们同居了。过了一阵两情相悦的生活后,菊花家人来电,说母亲病重,让她回家照料一段时间。

当菊花一脸苦相把这个消息告诉朱保山时,他二话没说,拿出一万元给菊花,让她回家照顾母亲,并叮嘱母亲病好之后,立即赶回。

菊花要走了。她与朱保山挥手道别的时候,眼神忧郁,如同秋天大地上一朵即将逝去的菊花。

菊花走后,朱保山养鸭的干劲更大,鸭场规模也继续扩大。除了忙碌,他还给自己加了一项任务:向村口的小路张望。

有一回,郑军从养鸭基地走过,只见朱保山踮起脚尖,目光悠悠地飘向远方,嘴里哼着福州歌谣:

一粒橄榄两头尖,

对面依妹好像仙。

去年跟哥哦一口,

今旦嘴尾余味甜。

朱保山五音不全,但当他把所有的情感都融入其中,听起来就显得有血有肉耐人寻味了。

郑军上前,轻轻地拍了拍朱保山的肩膀,他急忙掉过头,见是郑军,便傻呵呵地冲他笑了笑。

“保山,等谁呢?”

“菊花呀。”朱保山脸上挂出一轮红月亮。

“菊花离开多久了?”

“五个月。”

“她会回来吧?”

“一定会!”

郑军的心抽了一下:“保山,你说爱情能挂在月亮上吗?”

最近一段时间,郑军通过各种手段想与菊花取得联系,都没有成功。菊花仿佛消失了,让他有种不祥的预感。郑军讲这句话,其实是善意地提醒朱保山,不要再痴痴地等待菊花归来。

“郑书记,你们文化人就是比我们这些泥腿子浪漫,居然会想出这么优美的句子。”朱保山嘿嘿一笑,“不过,还真给你说中了,我的爱情与月亮有关。”

这下轮到郑军惊讶了,像发现新大陆一样,仔细地打量着朱保山。

朱保山把手伸进内衣口袋,摸出一件刺绣品,得意地说:“这是菊花一针一针缝出来的。临别的时候,她送给我,让我好好保存。”

郑军看了一下,刺绣上有山有水,有鸟有树,还有一轮弯弯的月亮,有个孩子把绳子挂在月亮之上,快活地荡着秋千。

郑军觉得这只是一幅很普通的刺绣品,但为了不伤朱保山的心,他违心地说:“看来,菊花对你一往情深。”

郑军这么一说,朱保山顿时得意了起来,吹了一声尖利的口哨,鸭子看到主人这么高兴,便发出“嘎嘎嘎”的欢叫声,这声音在鸭场的上空久久回荡。

以后的日子,郑军还是放心不下朱保山,常到鸭场,鸭子们见到他,像见到亲人,争先恐后地朝他奔去。郑军将一片菜叶高高地举起,鸭子们便使劲伸长脖子,目光盯着菜叶,眼里闪出亮光。

看着那些可爱的鸭子,郑军心情舒畅。

朱保山见郑军开心,便乐呵呵地说:“郑书记,有一回,我在山上折了一枝带露的菊花,闻着那淡淡的香味,就好像闻到菊花的发香。”

朱保山闭上双眼,一脸陶醉。

山风轻轻地吹。

过了一会儿,朱保山睁开双眼,似乎从美梦中醒来,又似乎陷入更深的梦幻之中,他紧紧地攥住郑军的手,说:“郑书记,你要想尽办法帮我打听一下,菊花究竟什么时候能回来?”

“保山,菊花究竟爱你吗?”

“爱得可深了。我送她上车时,她不舍得走,眼泪汪汪。”

郑军不忍心伤害他,便敷衍道:“保山,菊花应该快回来了。”

朱保山的眼里有了憧憬的光彩,绽开一脸的幸福。

郑军想离开,又被朱保山拖住:“郑书记,一定要帮我找到菊花。”

“保山,万一菊花不回来呢?”

“不可能。”

“如果真不回来,你会恨她吗?”

朱保山半天没缓过神,良久之后,终于开口:“如果菊花真的不回来,我不会恨她。”

“为什么?”

“因为他让我知道什么叫儿女情长、男欢女爱。”朱保山眼皮撑出一条细线,闪出一丝亮光。

朱保山说这话的时候,他的鸭子忽然活跃了起来,它们叫着、嚷着、唱着,从山坡向人工池塘俯冲,化成了一片片祥云……

日子静静地向前流淌,郑军对朱保山总有一份牵挂,闲下来时,他会悄悄地来到鸭场,总能看到朱保山的身影在鸭场里穿梭,他一会儿在鸭舍消毒,一会儿去挖人工池塘。活干累了,他就坐在木凳上,望着河里的鸭子,脸上盛满了微笑,仿佛看到了生活的希望。夜幕降临的时候,朱保山常独自一人蹲在鸭场边的草丛中,两只肘臂支撑在膝盖上,张着嘴,两眼怔怔地望着月亮。

风轻轻地吹,树叶簌簌作响,青蛙在哇哇地叫,朱保山全然不顾,柔情的目光轻轻地网在月亮之上,一会儿喃喃自语,一会儿陷入沉思,一会儿手舞足蹈,一会儿唉声叹气。

郑军远远地望着朱保山,心似乎被一根细细的针扎了进去。

又过了两个月,村里举办纳凉晚会。观众中,朱保山姗姗来迟,他整个人瘦了一圈,眼圈发黑,带两张板凳,一张板凳自己坐,另一张板凳紧挨着,其他没带板凳的村民要坐空板凳,被他斩钉截铁地制止:“空板凳是给菊花准备的,你们谁也不许坐!”

朱保山说罢,踮起脚尖,眺望天边的月亮。

郑军刚好来看晚会,看到朱保山这副模样,便问:“保山,你在看什么呢?”

“看月亮呀。”

郑军循着朱保山的目光望去,只见一轮弯弯的明月高高地挂在空中。万点繁星如同撒在天幕上的颗颗夜明珠,闪烁着灿灿银辉。

“郑书记,你有没发现月亮上住着一个人?”

“谁呀?”

“菊花呗,她在月亮上荡着秋千,正朝我笑着呢。”

“噢。”

“郑书记,我的爱情正挂在高高的月亮之上哟。”

郑军愣了一下,没想到大老粗的朱保山居然会说出如此有诗意的话。他再次抬起头,发现星星还是那个星星,月亮还是那个月亮。再看朱保山,只见他的双眸像黑夜中的萤火虫,不经意间露出清亮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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