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文艺》2025年第2期 | 李燕燕:两个阿姨的下午茶
一
这是成都西边的一片繁华之地。花园洋房比比皆是,商业广场与街角花园每每毗邻。杨阿姨周二下午服务的那家,小区门口就是一条繁华的商业街。街沿边,嫁接种植的高大月季开得正盛,鲜红与粉色的花朵很是高调,它们散发的甜香与街面上时髦女子衣裙隐约的幽香混合,呼吸着这样的空气,平白让人生出许多浪漫的遐想。杨阿姨干完活提着塑料桶,得走过这条街才能到达公交车站。
城市里的人们都知道,塑料桶是钟点工的标配,里面装着各式各样的打扫工具。通常情况下,杨阿姨的大红桶里装着杆把可以伸缩的拖把,一黄一白两块清洁布,分别用来擦拭家具和清洁厨房,带着磁铁的擦窗布,一把专门清扫角落的小扫帚,一个绿色的环保口袋,以及一件罩衣。除此以外,还有两瓶不同酸碱度的清洁剂。与许多钟点工手提的废弃涂料桶不同,杨阿姨的大红桶曾经是家里用来存水的重要物件 —— 过去厂里家属区常常停水,屋里得随时拿桶备水。这只桶虽年深日久,还是很结实。
杨阿姨步伐很快,桶里传出当当的短促声响,配合着她那匆匆的节奏。
话说,儿子出去旅游带回一条挂坠,一串天蓝色的玻璃珠,还垂着金黄色的流苏,一看就是挂在驾驶座上方的车饰。可没挂几天,新交的女朋友又送了他一串檀香木手链,小伙子不习惯戴手链之类的东西,就将其当作车饰挂了起来,并将原先那挂坠送给了母亲。杨阿姨觉得这串挂坠虽然无用却很好看,便把它拴在了拖把的杆顶上。干活的时候挂坠左右摇晃,看着很提神。提着桶走路,那串挂坠便不停摆动,撞击桶壁,发出响动。
行路如风。街道两旁林林总总的店铺,在杨阿姨眼里只是一道靓丽的风景。风景只是风景,杨阿姨没有想过身临其境,倒也不是嫌贵——这不,好几家咖啡店冷饮店门口的小黑板都用显眼的红色或绿色大写着“咖啡15元中杯”“气泡水10元中杯”……价格说来也不算太贵,她只是觉得这条商业街的精致与自己的气质不搭。意外的突破来自某天下午的偶然一瞥。那个周二的下午,杨阿姨照例在四点五十分左右结束这边的工作,匆匆出小区往车站那头赶 —— 她要到南边的一个新雇主家里去,在傍晚七点半之前做好晚饭。她突然看见,一个规模很大的咖啡店门口,竟坐了好几桌与她年龄相仿、穿着朴实、约莫五十来岁的男男女女,他们三三两两相谈甚欢,笑语一片。那一刹那,她莫名心动:什么时候我也约个朋友来坐坐?
杨阿姨的想法得到了陈阿姨的赞同。在这个小区,她们周二刚好都有活儿。
“对,我们也去体验下他们的生活。”陈阿姨说。
唯一无法落实的是两个人一块坐下喝杯咖啡的时间,虽然极简的下午茶顶多只需要半个小时。
钟点工的活儿是零碎的,单一个活儿收入并不高。在成都,一个钟点工,每周上门一次打扫卫生,按家政公司的规定,得照房子实际面积收费,大约每平米2.5-3元不等,最贵不会超过5元,“开荒清洁”则每平米5-8元。至于上门做饭,如果每天只做一顿饭,一个月最低大概2000元。隶属于家政公司的钟点工,每个月的收入由公司支付,还要缴纳社保。一般情况下,一个钟点工一天至少做两份活儿。勤快且口碑好的,一周的时间会排得满满当当,只有半天的空闲时间,这样下来,能够稳稳实现“月入过万”。
1999年从垮掉的厂子出来,杨阿姨就开始干家政,挂靠家政公司也有十几年了。七年前,她还是个持证上岗的“月嫂”。月嫂的收入远远高于钟点工。可年龄不饶人,一上五十岁,体力就大不如前,尤其不能熬夜。杨阿姨做“月嫂”的时候,夜里格外警醒。通常情况下,她与月母子同在一个房间。她躺在一铺窄小的行军床上,一听见婴儿哭或者月母子招呼,立马起身毫不含糊。这样一来,实际每晚她只有5个钟头不到的囫囵觉,白天照样精神百倍地忙碌,但是会设法忙里偷闲打一会儿盹,比如趁着月母子给婴儿喂奶。有人请过杨阿姨伺候月子,对她的印象好得不得了——这个杨姐呀,不像别人家的月嫂那么喜欢讨价还价,只能照顾产妇孩子,其他事情就一点不碰。瞧,杨姐还帮着炖汤炒菜,不仅给月母子吃,还招呼大家都吃。
做钟点工,杨阿姨还是觉得相对轻松。如今,她和丈夫都熬到了“退休年龄”,每个月各有两千多元的养老金。丈夫也不闲着,在离家不远的商场做保安。孩子大学毕业后的第三年在一家大型国企找到一份工作。她不用像之前那样使劲儿挣钱。用她的话来说,之前挣钱要顶家里半边天,如今挣钱只是帮衬着孩子。但生活的惯性使然,杨阿姨到底闲不下来,周一到周日,她每天都有活儿做。中午固定给一户老年雇主做午饭,逢周二的话,午饭结束就接着给他家做卫生。一周前,一个单亲母亲慕名找到杨阿姨,让她帮忙在自己需要晚间加班的时候,替自己念小学的儿子做晚饭,每周大约两次,具体时间不固定。这样一来,“月入过万”的杨阿姨,依然是家里收入最高的“顶梁柱”。
陈阿姨与杨阿姨不同。陈阿姨来自成都北边城郊接合部的乡村,十年前成都“北改”时,陈阿姨一家搬到了城市里,虽说手里有两套搬迁补偿的安置房,但毕竟无事可干了。再说,城里的生活,样样都要钱,不像过去家里有地,种上蔬菜再养点鸡鸭,自给自足。况且,陈阿姨的丈夫前些年得了一场大病,把家里的底子都耗光了。陈阿姨勤快爱干净,才有老姐妹带着她出来干活。陈阿姨并没有挂靠家政公司,而是自己单干。单干比起挂靠家政公司,少了被“抽佣”,相对而言,价格更低一点,且未必按照房屋面积计费,可以与雇主“打个商量”。陈阿姨的活儿,主要来自雇主们的相互推荐,一周里也是安排得满满当当。但因为没有家政公司的担保,碰上做饭的活计,人家就会要她出具一张近期的体检报告。久而久之,她也习惯了,知道人家想知道的是什么,“我去区人民医院,直接请医生开具乙肝、艾滋、梅毒等几个传染病的检查”。再后来,她干脆像那些饭店里的小妹一样,办了一张“健康证”带在身上。
在大城市,做住家保姆收入最高,如果没有病人或小孩需要特殊照顾,一个月大概五千至八千元不等,具体要看雇主家的情况。曾经有人想请陈阿姨住到家里照顾他们一家五口的生活,开出的薪水是每月八千元,吃住全包甚至包括水果牛奶供给,工作内容很单纯,就只是做卫生和买菜做饭。但陈阿姨拒绝了,一则她丈夫身体不好,她还得随时照看着,二则那家屋里有两个年逾八十的老人,虽说现下身体硬朗,但她坚持认为,有高龄老人的情况,在住家服务的过程中,是很容易出现意外或纰漏的。她曾听说过两个事情:一个住家保姆午饭做了鱼,老人很喜欢吃,结果不小心被鱼刺卡住喉咙,突发心梗病逝,为此家属向这位保姆提出了上百万的索赔;还有一个雇主家的老人,午睡的时候突发疾病,家里人把责任都推给了住家保姆,怪她照看不周……所以,陈阿姨觉得还是干钟点工好。责任不大,安全,且灵活。
二
杨阿姨第一次约陈阿姨喝下午茶,是在提出想法的一个月后,2024年“五一” 前的那个周二。那天,杨阿姨服务的那家老人吃过午饭就要被女儿接走,一家人出门旅游,所以下午就不做清洁了;陈阿姨那边,下午打扫的那家也要出去。所以,周二下午就空出来了。提前一天,杨阿姨已经和陈阿姨说好,两人明天两点钟之前在商业街的咖啡店见——早一点去,可以坐在花台旁边的位置,又舒适又漂亮。坐上半个小时,就各回各家。下午五点过,陈阿姨的公婆姑子要到家里来,晚上必定得搞一顿丰盛的晚餐,她还得抓紧时间准备。
话说,每个上午,对杨阿姨来说,都像打仗一般。早上五点过起床,煮上一小锅稀饭,又把昨晚在超市买的包子蒸热,趁着间隙,打开一包老家亲戚寄过来的干菜,倒一点在碟子里,淋上红油、花椒油,拌一拌,便是下稀饭的好菜。像往常一样,她大口吞吃热气腾腾的酱肉包子,喝一盒纯牛奶,然后提着装满打扫工具的塑料桶出门。那一小锅稀饭、两个鲜肉包和一小碟拌干菜,都是留给丈夫老范的。老范昨晚十二点过才倒班回家,早上大概七点起床。儿子住在单位统一租的公寓里,平时不在家。
上午除了到一户人家打扫卫生,还要抓紧时间买菜,然后给那老两口做饭。打扫卫生,杨阿姨上午至少得规划两个半小时。周二上午的那家,住的是一套一百五十多平米的花园洋房。她早上七点十分之前准时到达那家。彼时,那一家子也刚好吃完早饭,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按照约定,杨阿姨做完清洁,走的时候把门带上就可以了。他们信任她,家里从不留人。她小心翼翼地把拧干的湿抹布捻细,钻进仿古茶案的孔隙里,极力去除孔洞里隐藏的尘土;她爬上飘窗,把腰弯成九十度细细擦拭玻璃——这些年多亏了带着吸铁的专用擦窗布,省了很多事!很早以前,她擦窗玻璃用的是一块拧干了的软抹布,窗子里面擦干净了,还得探出头倾着大半个身子去擦外头的那面,每每引得女主人惊呼:“哎,杨姐小心呀,千万别摔下去了!”待她把房子里所有的垃圾全部清理到一处,分类用黑色塑料袋装好,脱下脚上这双专门在打扫时穿的黄色塑胶鞋,换上自己的褐色“老北京”布鞋,长吁一口气,第一场硬仗算是打完了。看看右手银灰色的机械表,时间正指向上午九点五十分。还是儿子贴心,大学时第一次得到的奖学金就买了这只手表。因为他听母亲说起过,干活时拿手机看时间不方便。
紧接着杨阿姨便朝老夫妻那边赶过去。临近那条繁华的商业街口,她径直朝旁边的一条小巷子钻进去,往里再走上两百多米,便是一个老旧居民楼间常见的热闹菜场。此刻,菜场里人来人往,蔬菜的叶片上滚着水珠,分割好的猪肉牛肉一块块挂着,大鱼在红色塑料圆盆里翻腾,泥鳅在白色的塑料方盆中蹦跶。看卖鱼摊子人多,杨阿姨照例先选好鱼,叮嘱大姐“鱼要片成片”,然后去买肉和菜。路过邻近的一个海鲜摊,摊主吆喝着让她买一点新鲜的基围虾带回去,她笑着回答:“下次吧!”她知道,这家海鲜摊的东西,每斤要比超市贵好几块。等她转了一大圈再回到鱼摊,大姐径直把一袋处理好的鱼片放进她的绿色环保袋里。杨阿姨信任这个卖鱼的大姐,相信大姐不会趁她不在缺斤少两。就像那对老人信任她,每周末总是提前把下周的菜钱用微信转给她,虽然她都记了账,但这两位退休干部却颇不在意。她要把花不完的钱退回去,老人就说:“拿着吧,算给你的辛苦费。”她定然不要这样的好处,于是与老人们商定,一周的钱如果没用完,下一周补足一个数目即可。
提着沉甸甸的环保袋从菜市场出来,杨阿姨的额头已经冒出一层薄汗。要说,图方便图凉快还是超市好。商业街上就有一家,而且就在小区的斜对面。但杨阿姨觉得这种看上去光鲜的超市没有菜市场的烟火气,更重要的是,除了几种海鲜,大部分肉菜的价格太贵,在里面买东西划不来。家政公司里有姐妹笑话她:雇主拿钱让你买菜,你怎么还搞得像自家买东西一样精打细算?她回答:雇主的钱也是钱,那也不是拿枪打出来的呢!能帮着省点就省点。昨天,老人跟她说了,女儿女婿来接他们过节,要一起吃个午饭,多准备点菜。
等杨阿姨中午十一点赶到那对老年雇主家里时,事情却起了变化。
她进门时,老人的女儿女婿已经到了一会儿,四个人闷坐在屋里,沉寂得空气都要凝固了一般。杨阿姨有些不自在,尴尬地跟他们打招呼,老爷子朝她挥挥手,示意她到厨房去忙。可是,半开放式的厨房,压根隔阻不了客厅里的硝烟味。客厅里的每句话,她都听得清清楚楚。
老爷子说,“敢情你俩接我们出去玩,就是逼着我们掏钱给你们儿子买房子?”
女儿说,“爸,您这话可就见外了,你们儿子?那不是您的亲外孙?他就要大学毕业了,又耍了女朋友,眼见就要成家立业了,您也知道我家这个经济状况……”
“呵呵,成家立业,说好了工作在哪里?”老爷子冷冰冰道。
“不是还得请哥哥嫂嫂那边帮帮忙嘛。”女儿低声说。
突然,老爷子大吼着:“为什么你们几十岁的人了,总是要手心向上?!”
“为啥?问问你的偏心眼呗!”女儿针锋相对。
“太不像话了!从读书到工作,再到结婚,你什么时候听过我的话?”老爷子怒吼道。
老太太赶紧温言劝着,让父女俩好好说话,不要争吵。女婿则一言不发,想来脸应该拉得老长。
杨阿姨听着听着,不免有些担心。她两年前服务过的一家,就是在她刚把菜烧好,正要端到桌子上,那家的女婿就冲进厨房,拿起一碗满是黏稠汤汁的烧鱼,朝着老丈人身上泼过去,一家人打得一塌糊涂,甚至唤来了警察。这样想着,她甚至悄悄转头看了看客厅里的气象。那四个人依然闷闷地坐着。
“好了,旅游取消。”老爷子宣布。接着,又对在厨房里忙碌的杨阿姨大声吩咐:“小杨,下午照样做卫生!”
“哎!”杨阿姨赶忙应道。
女儿女婿起身,离开。杨阿姨隐约听到了抽泣声,应该来自女儿。
开门,关门。老旧的金属防盗门又钝又响。老太太轻声数落老爷子。很快,客厅里响起了来自手机的新闻播报,老爷子一如既往关心国家大事。杨阿姨从不主动打听雇主们的职业身份。但是家政公司跟她说过,老爷子是一位退休的机关单位领导,有级别有思想。
杨阿姨手脚利落,水煮鱼片、平菇炒肉、清炒瓢儿白、豆芽丸子汤,三菜一汤一个小时就弄好了。时间刚过十二点。她估计陈阿姨也差不多这个时候有点空,就忙打电话过去,说下午约不成了,这家人不出去,每周一次的打扫还得继续,让陈阿姨一会儿直接回去忙正事。
中午饭,杨阿姨脱下公司统一配发的印着“某某保洁”字样的罩衣,照例跟老人们同桌吃饭。老爷子沉闷着不做声,老太太连连跟杨阿姨说,“不好意思,让你见笑了。”
“没事哈,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杨阿姨说。她顺便告诉老人,今天的菜备多了,所以排骨等等就放进了冰箱,明天中午再买点蔬菜就足够了。
三
原本,陈阿姨是做好准备和杨阿姨去“洋盘”一回。她甚至带了一件黑色碎花的新连衣裙,打算中午的工作结束便换上。哪知最后一个菜还在锅里,她就接到了杨阿姨打来的电话,说今天的下午茶取消。
陈阿姨立时有些沮丧。陈阿姨中午服务的这家雇主,要求很多,常常有一些细节会戳到她,令她不快。况且,公婆姑子晚些时候到家里来,又是一番忙累。她本是很向往这个“洋盘”的,至少可以让她在疲惫乏味的一天里,有那么开心一刻。她和杨阿姨,不但可以坐下来看看风景,还可以聊聊八卦——她们这般年纪的家政女工都喜欢讲东家长西家短。对陈阿姨来说,那些不好当面顶撞或者说道的人,比如雇主,比如公婆,再比如某个熟识的老钟点工,她对他们的想法情绪,都可以在这番八卦的过程中发泄出来。陈阿姨比较过,杨阿姨算是个很好的听众,她不仅认真地倾听对方的讲述,不时地点头应和,还不停地开导:“哎,男人都是一个样,我家男人也是懒到削了苹果,刀都不乐意收一下!”“媳妇跟婆婆毕竟隔了一个肚皮,晓得她不讲道理,凡事多包涵吧!”“碰主人家,跟运气有关,咱们把手头的事做好就行,别的想开些。你出来是为了挣钱呀!”杨阿姨听到什么都封存在心里,绝不会拿出去乱说。
与杨阿姨服务的那对退休老人不同,雇请陈阿姨做午饭的是租住在这个小区里的一对“陪读父母”。这对夫妻年近四十,有一个念小学二年级的儿子。租房子就是为了照顾小孩,省去一早一晚的奔波之苦。陈阿姨是经人介绍到她家做午饭的,一来二去就跟同在一个小区做事的杨阿姨熟悉了。陈阿姨不必去买菜,那家的女主人每天都提前把菜买好搁到厨房里,主人家买什么,陈阿姨就做什么。但女主人也会告诉她要做什么菜,比如茄子要做成红烧茄子,罗非鱼要做酸汤的,猪肉馅是拿来炒肉末的,等等。中午,一家三口都在家里吃饭。男主人的工作不需要坐班,女主人也是有自己工作的,陈阿姨看见过她脖子上戴着的工作牌,似乎还是一个什么公司的经理,但让她好奇的是,女主人每天上午都能赶在她上门前在屋里等着。陈阿姨听女主人说起,她家的菜都是在网上买的,很方便。在那家干过的人告诉陈阿姨,女主人的母亲很不信任人,是她坚持让女儿自己买菜,免得钟点工从中“揩油”。陈阿姨听了,心头虽然很不了然,却笑着说,不买菜多好啊,省了一桩苦差事。人家还说,那个老太婆时不时拿出很贵的水果,比如车厘子、蜂糖李之类,请钟点工吃,如果多吃了几个,老太婆又会四处宣扬,这个钟点工好吃、爱占便宜。确实,陈阿姨也遇见过女主人的母亲请她吃东西,是云南带回的手工鲜花饼,临走还非要塞几个给她。实在不好推脱,陈阿姨就收下,但过几天,她会把自己乡下亲戚拿来的鲜花生带给他们。虽说女主人的母亲难缠,但她并不经常出现,况且那家人不挑嘴,什么东西都吃得香,关键是薪水开得不错。陈阿姨没有告诉杨阿姨,光是中午煮饭这份工作,每个月她就比一般钟点工多挣600元。
本来,今天在雇主家做饭过程中发生的事,下午是可以绘声绘色讲给杨阿姨听的。中午,女主人的母亲来了。这里,暂且用女主人对母亲开玩笑的叫法“老夫人”来称呼她。“老夫人”六十多岁,但看上去显年轻,就像五十岁上下的人,染着棕色头发,穿着时尚,容光焕发。“老夫人”亲切地呼唤着“陈姐”——听起来很像香港电视连续剧里主人对女佣的称呼,然后坐在厨房一角的小凳子上,一面慢腾腾地帮着理小葱,一面跟陈阿姨聊天。
“您快休息,饭菜一会儿就好。”陈阿姨很礼貌。
“没事没事,我这个人就是喜欢摆摆家常。”“老夫人”说。
于是,陈阿姨的整个劳作过程,充满了“老夫人”的指教:一、做饭的话,头上最好戴个浴帽,免得落头发。虽说你挽了个发髻,但依然很难避免。二、洗蔬菜一共洗三遍,第一遍先揉搓,把泥土农药什么的弄到水里,然后把水倒进厕所里的大桶里;第二遍,揉搓后再浸泡十分钟,依然把水倒进大桶里;第三遍洗过就可以捞起来了。要注意的是,大桶满了的话,盆里的水可以倒到生活阳台种小葱的大花盆里。三、切肉丝要侧着脸,切好的肉丝要马上腌制,还要盖上保鲜膜放进冰箱冷藏十分钟,这样才入味。四、四季豆千万不要干煸着吃,弄不好会中毒。
“我没有做过干煸四季豆,就是害怕做不熟。”陈阿姨随口说。
“是吗?那上周末娃娃怎么突然闹肚子,说是前一天中午吃了你做的四季豆。”“老夫人”故作云淡风轻。
听到这里,陈阿姨直接放下手里的活儿,找到坐在书房里的女主人,请她把上周四、五在网上买的菜调出来看,压根没有四季豆。
“妈,你不要想着一出是一出。”女主人有些生气。
“老夫人”尴尬地说:“我不过跟陈姐随便说说嘛,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
走出小区,还不到两点,那个咖啡店门前又已经三三两两坐着人,喝咖啡吃点心。陈阿姨看着,不禁想买一杯尝尝。说起来,她确实没怎么喝过咖啡。最早是村里有打工回家的人把速溶咖啡作为过年礼物送给乡邻们,她那时才三十出头,冲了开水喝两口,觉得味道怪怪的,搁下杯子再也没喝。这几年,她女儿时不时买便利店里的瓶装咖啡当饮料,她也在女儿怂恿下喝过,觉得味道还行。看着店门口招牌写的花样百出的手磨咖啡,陈阿姨想着味道应该也不错。刚朝着店面走去,突然又想起因为下午茶之约取消,她没有换上好看的衣裙——身上还是那套透气的棉布衣裤,打扫时便于活动且凉快,但上下一色,乍一看像睡衣。看看那些喝咖啡的人吧,个个打扮得光鲜亮丽,实在没人像她一般寒碜。正犹豫间,一个年轻的女店员举着一只极小的纸杯,恭敬地走到她跟前:“女士,试试我们今天推出的新款,有樱桃的香气。”女孩的笑很甜美,让陈阿姨没法拒绝,她端起那个小纸杯尝了一口,就见底了。
“好喝吧。”“嗯,不错,谢谢!”“好喝买一杯?才17元呢。”
17元一杯新品咖啡,对于追求时髦的年轻人来说划算,但对陈阿姨这样的人群而言,还是有得一番计较——17元,可以买一斤多猪肉,而且是后腿肉,肥瘦比例恰当,炒回锅肉很绝;或者买一条四斤重的白鲢,可以做豆瓣鱼吃。对了,她有一条裤子从淘宝买的,很洋气,原价32元,网上搞活动直降到17元买下,穿了四年,一点没变形……
但年轻女孩的笑脸再次说服了她。好,那就买一杯!陈阿姨一手提着桶,一手捧着一杯带着奶油花的咖啡,含笑地离开了。她心想,这次得到了一张优惠券,下次和杨阿姨上这里喝东西能便宜五元钱——当然,必须在一个月之内。
我与杨阿姨和陈阿姨都交流过下午茶的事儿,我好奇地问她们,为什么不在一周的其他时间,比如周一、周三、周四或周末约下午茶,反正大家中午都在同一个小区干活儿,而一定要约在周二呢?她们告诉我,除了周二下午她们恰好在同一个小区打扫卫生,其他时间的下午都得各奔东西。
“那也可以在周二下午打扫完卫生,也就是五点左右喝下午茶呀?”我又问道。
“那个时间该吃晚饭了呀。”她们几乎异口同声回答。
我曾以为那个时间她们得回家做饭。但事实上,杨阿姨的丈夫做保安,物业公司是管中饭和晚饭的,孩子也不在身边,她不需要做饭。陈阿姨的丈夫帮着别人看铺子,有时晚上都不回家,女儿早就嫁出去了,儿子回家也晚,同样不存在这个问题。她们若是没有接其他雇主做晚饭的活儿,都是回家胡乱弄点就行。所以,她们喝完下午茶再一起随便吃点,本是合理的安排。
后来的某个傍晚,我在成都人民公园附近的一个小店请几个熟识的钟点工大姐吃红油水饺。之前邀约她们时,她们几乎都说:“请我吃饭呀,那多不好意思。我又没给你做啥。”我向她们解释,就是在街边随便吃点小吃,原本我自己就想吃,找几个朋友一起图个热闹。她们这才应允。但哪怕是街边小吃,她们坐下时面上依然有些局促,有个平日伶牙俐齿的大姐一本正经地对我讲:“妹妹,你请我们吃东西,那我们生生欠你一个人情,要不我们几个下回一起请你?”我听着,连连摆手。但我依稀知道了为什么杨阿姨和陈阿姨不约着在下午五点左右喝下午茶。因为对她们来说,吃晚饭比起喝咖啡,是更“隆重”的事情。
四
大半个月后,约下午茶的机会又到了。
那个周二的下午,杨阿姨服务的那对老人吃过午饭就要出门办事,而且会回来得很晚,所以下午家里就不做卫生了。陈阿姨那边,因为下午女主人要去学校参加亲子活动,家里没人,也不做清洁。
于是,中午一点半,杨阿姨和陈阿姨便在小区门口汇合了,陈阿姨也换上了那件适合穿出去的连衣裙。咖啡店在商业街对面,她俩正要过马路,陈阿姨突然接到了一个电话。电话那端,语气很不友善。这是她上午打扫卫生的那家,在琴台路附近的一个小区,离这里将近三公里。那家雇主在电话里愤愤地告诉她,他家遭贼了——早上出门时还好好的,刚刚他回家拿东西时发现家里的贵重物品全都不见了,包括没有上锁的抽屉里的黄金首饰,衣柜里两件价值上千的皮大衣,以及搁在书桌上的苹果笔记本电脑,等等。雇主还说,他报了警,民警上门初步勘查后,认为盗贼是“内鬼”,因为智能防盗锁及窗户等都没有被破坏的痕迹。陈阿姨是知晓防盗锁密码的,要让她来趟派出所协助调查……字字句句听着,仿佛她就是那个“内鬼”。从小到大,虽然身在农村,幼年时因为物质匮乏也尝过饥饿的滋味,但她绝没有小偷小摸的习惯。如果她胆敢拿邻居的一根针,母亲就会打断她的手。陈阿姨在电话里大声争辩,那端却扔下一句话:“我在派出所等你,你不来,自然会有警察上门请你来。”电话挂断,陈阿姨立时急得大哭。
“没事没事,我陪你去派出所。放心,事情搞得清白。”杨阿姨说。
做钟点工,就难免与雇主发生误会和摩擦。五年前,杨阿姨在一户人家做卫生,不小心踩到了新到家的宠物猫的尾巴,那只猫受惊应激,从敞开的四楼窗户跳下去,受了一点小伤。然而雇主却不依不饶,说这只猫是几万块钱买的纯血品种猫,这一摔,摔出了瑕疵,硬是逼着家政公司赔钱道歉。结果,杨阿姨自己拿两千块钱赔出去,又含着眼泪给雇主赔不是。委屈归委屈,生活还得继续,杨阿姨接着在那家干了两年。那两年,杨阿姨的丈夫开店失败欠了一大笔钱,儿子念大学,家里老人也常年住院,钱花得哗哗的。看吧,天大的委屈,还得让位于现实。
现在的现实是,陈阿姨是根本不能认偷的。认偷,与勉强认下其他冤屈的性质完全不同。要继续活人,就不能认下这个凭空而来的天大的污点,否则,没法给自己,给自己的父母、丈夫、儿子、女儿、女婿和外孙交代。
一路上,杨阿姨都紧紧牵着陈阿姨的手。
在派出所,面对雇主的质疑和讥讽,陈阿姨在杨阿姨的鼓励下,努力控制情绪,把上午能记得的所有事情一五一十地讲给民警,末了,她说:“我没有任何不规矩的行为。”做完笔录,杨阿姨又陪着陈阿姨乘公交车回家。
“放心,警察一定会查明真相的。”杨阿姨说。
民警调看楼层监控,很快发现了端倪。周二上午陈阿姨离开约莫十分钟后,雇主的前妻来了,输入密码开门。十点五十六分,前妻拖着一个大口袋离开。屋里丢的那些东西,应该是前妻拿走的。
据说,这位雇主离婚后一直未能与前妻分割清楚,前妻觉得自己应该得到更多的补偿,但雇主不回应前妻的要求,最终导致她趁着没人,直接上门拿走“应该属于她的东西”。
调查清楚了,陈阿姨也从那家辞了工。之后半个月不到,周二上午的空缺便补上了。在成都,钟点工尤其是好的钟点工,向来都是被人争着要的。无论社会经济状况如何,收入不错的年轻父母如果没有老人助力需要钟点工,退休金不菲的老人如果儿女不在身边也需要钟点工,事业有成者如果不愿自己动手打扫或做饭的也需要钟点工。
“谢谢啦,改天我请你喝下午茶。”陈阿姨对杨阿姨说。
陈阿姨上次买咖啡得到的优惠券马上要过期了。她把这张券给了杨阿姨。杨阿姨拿了,去店里买了一个贝果做早餐,原价17元,有券12元。杨阿姨没有告诉陈阿姨,这种叫“贝果”的面包太硬,里面的馅料又太腻味,论好吃,还不如楼下开了十几年的早餐店里卖的酱肉大包。
五
六月的成都,多雨而潮热,商业街的咖啡店冷饮店都在室内开启了空调。因为雨水和闷热,越来越少的人愿意坐在店外。虽然,店外有太阳伞遮阴,花台里的月季和木槿花开得正好。六月第三周的周二,杨阿姨和陈阿姨终于得到机会坐在一块,正经喝一个下午茶。
那天也是中午一点半左右,一早开始的大雨已经停了会儿,走在外面,皮肤总是闷得要出汗。那家咖啡店外面只有一对年轻男女窝在角落的太阳伞下,面碰面窃窃私语着。透过玻璃门看进去,店里面满是客。小桌子旁围满了人,高脚凳也全都坐着人,有正在交谈的,有看书的,有正在敲电脑的,也有正在打盹的。店里新装的中央空调正在无声运作。
“我们坐哪里?”陈阿姨问杨阿姨。她知道,杨阿姨体型偏胖,有些怕热。
“我们就坐在外面吧,外面空气好。”杨阿姨回答。她一直记得那些同龄男女坐在太阳伞下喝下午茶的情形,她深深向往那份看似无忧的闲适——太阳伞下,凉爽却夹着雨腥味的风吹过侧脸,与朋友随意聊天,咖啡点心究竟是什么滋味已然不重要,在这有限的时间里,不用去担心不确定的未来,不用去心忧奋斗中的儿女,不用去计较生活的纠结和无奈。
两人选了挨着花台的位置,盛开的鲜红色月季就在身侧。刚坐下,就有服务生拿着饮品单来了,原本,她们还担心得自己扫桌角的二维码点餐,要是这样,还真不大弄得懂呢。
服务生贴心地告诉她们,如果不习惯咖啡,还有气泡水和花果茶可以选择。她们翻来覆去选了半天,最终挑中了一壶36元的蜂蜜柚子茶。但服务生说,一壶茶只能配一只杯子,如果要再配一只,得加20元,但可以续两次茶。要便宜的话,也有15元的柠檬气泡水或者22元的彩球冰淇淋可以选择。
“我们就要一壶蜂蜜柚子茶,配两只杯子……嗯,再要一盘曲奇饼干。”陈阿姨说。
等服务生转身离开,杨阿姨压低声音说:“早知道几片饼干都要二十几块钱,我还不如在小区门口的便利店买上一袋拿过来呢!”陈阿姨对着连连喊贵的杨阿姨打趣道:“到这个时髦地方来喝下午茶,喝的就是一个氛围。整个身子都下水了,还露两个耳朵干吗!”
约莫七八分钟后,水果茶和点心都到了,两个阿姨便一边喝下午茶,一边摆“龙门阵”。
陈阿姨说起她新近服务的那家人。她上午去打扫,大人小孩都出门了,屋里就剩下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太,那个老太太很有意思:看到她扫地,老太太就赶紧去洗拖把,看她扫完一片,老太太就接着拖地;看她擦家具,老太太就立刻帮着收拾架子上那些散放的物件……陈阿姨看老太太忙得不亦乐乎,心里很过意不去,连连招呼她坐到一边休息。可老太太说,她大半辈子干活习惯了,有出息又孝顺的儿子儿媳不让她累着,可她坐一旁看着别人干活,心里实在不自在。陈阿姨好说歹说才让老太太停下来,可不一会儿,老太太又端着一碗切成块的苹果来了,要她一定吃几块。陈阿姨说,老太太的举动,其实让她心里很有负担,所以每周去那家心里都颇不安。
杨阿姨说起自己帮忙做午饭的那对老人。他们已经处理好了与儿女的关系,处理的方法也很简单,就是立下一份遗嘱,在纸面上公平对待儿女。原来,猜忌、疑心和攀比,是毁掉有富余的老年父母和中年儿女关系的毒药。
说过别人,也要说说自己的事。
杨阿姨说自己的儿子最近又谈了恋爱,这次是奔着结婚去谈的,所以她还得好好干活,帮着儿子把新房的首付给挣出来。虽说现在房地产市场整体不景气,可成都这个宜居城市的房价还算得坚挺,稍好一点的地段,也得将近两万元一平米呢。
陈阿姨夸自己女儿能干,虽说书没有读出来,但一边工作一边带娃从来不叫苦叫累。前几年,每逢周末,陈阿姨都特意腾出时间去帮忙,想让女儿歇口气。可只消大半天时间,女儿便不耐烦地冲着母亲嚷嚷:“快回家忙你的正事吧,你在这里碍手碍脚的。”女儿一会儿嫌母亲舍不得给娃娃换纸尿裤,一会儿嫌母亲冲奶粉的程序不科学,一会儿嫌母亲吹凉米粉时嘴离碗太近,一会儿嫌母亲哼的儿歌过时了……不过,这两年女婿做的宠物美容店生意越来越好,他们夫妻俩计划着要二胎。到了那个时候,她也会辞工去帮女儿。
说着说着,也谈到了她们的将来,还有几年,她们就是六十岁的人了。陈阿姨说起她在微信小视频上看到的段子:“咱们老年人要养老,一要养好自己的身体,二要养好自己的钱袋,三要养好自己的老伴。”
“有道理。”杨阿姨嘻嘻笑着。
六
我一直认为,我们的写作与我们自身的经历和认知密切相关,就好比我们看东西有仰视、俯视和平视三种角度。其中,那些低于我们生活的题材,我们带着同情与悲悯,努力低下头去看,也只能看到流于表层的几个面。
我曾雇用过钟点工,也曾因为偶然的机会与这个群体打了许多交道。我甚至为了切身体会她们的生存境遇,也设法去做了一个月的钟点工。我最早结识的是陈阿姨,我告诉她,我是个城里的自由职业者,没工作。她一听,便心领神会,“要得,那你跟着我,先熟悉熟悉情况。”我跟着陈阿姨,对雇主假装是她妹妹,给她帮忙的,不收钱。但我感觉自己完全跟不上趟儿,虽然我自认为做饭干家务样样在行。三个小时内要完成一个室内面积达180平米的四室两厅的清洁,打扫内容包括地板、窗户、家具表层、厨具以及所有边边角角,甚至还有15平米宽的露天阳台——雇主有言在先,阳台绝不能图方便直接拿水泼地,而要先仔细清理枯枝败叶,然后再用拖把仔细清洁。2023年的深秋,我一边弯腰收拾雇主家婴儿房里散落遍地的毛绒娃娃和电动玩具,一边忙用纸巾擦拭额角滚落下来的汗珠。再看看一旁半跪着用拧干的湿毛巾擦拭高级木质地板的陈阿姨——她表情宁静,有汗水顺着鬓角的发尖滴落到地板上,她立即擦掉,不留一丝痕迹。做完这家,我和她一起小跑着赶公交车奔赴下一家。车上,靠窗的位置空着,我想挤进去坐着透口气,岂料原本靠着走廊坐的那位大姐突然起身挪到近窗的位置。我只好靠走廊坐下,塑料桶放在腿边。陈阿姨一直站着,她的白色塑料桶夹在两脚之间,特意省出许多空间。看我坐下,又指点我:“把那只桶靠你的腿再近点,免得挡路。”
做饭这件事也变得不简单。在家里做饭,是一件快乐的事,因为没有时间规定,没有品种和口味限定。钟点工做饭,是有严格的时间限定的,什么时间买菜,什么时间洗菜,什么时间预做准备,什么时间制作,什么时间上桌。假如十一点开始做饭,那么要保证十二点十分前饭菜上桌,若干环节自动把这一段时间切成了紧迫的小段。我做“大餐”的手艺在雇主家里无法施展,只能用尽全力做好他们习惯的简单可口的家常菜,我却在这个过程中失误不断:盯着左边才在冒泡还差一点火候滚开的番茄鸡蛋汤,右边小火炸着的茄饼却不声不响粘锅了;可乐鸡翅端上桌,却没有什么香甜味,原来,赶来之前太着急,在超市买的是无糖可乐;三菜一汤上桌,突然发觉电饭煲的煮饭开关忘了按下,米和水还静静躺在里面……
我只做了一个月就无法坚持了,感觉浑身都不舒坦,手臂和腰一直酸疼。陈阿姨说:“看来你吃不了这样的苦。我们没文化,这辈子已经习惯了吃苦。”陈阿姨告诉我,她即使晚上九点半才结束一天的工作,回家也不意味着躺平。她的丈夫曾经患过癌,现在身体依然不好,她时不时要去丈夫看的铺子上给他送点汤水补身体,虽然丈夫说不要搞那么复杂,但这不意味着她不管他。她的女儿懂事了,可是儿子大学毕业几年还没有稳定下来,家里时不时因为生活的摩擦硝烟四起,她也不能不安抚。有时,晚上快十二点,她还在苦口劝告刚刚回来的儿子少和狐朋狗友厮混。
在见到陈阿姨和杨阿姨之前,我预设钟点工是“很不容易,十分让人怜悯的”。杨阿姨告诉我,工作确实不容易,但俗话说“条条蛇都咬人”,干什么都难。不过,她并不赞同“钟点工让人怜悯”的说法。
“妹妹,你知道吗?做钟点工的收入,能让一个家庭衣食无忧,能让孩子安心读书,比起之前失业时的茫然无措,其实是苦乐并存的。我喜欢并且珍惜这份工作。”杨阿姨说。
是的,就像带过我的陈阿姨,即使生活再坎坷,我也很难看见她在劳累的工作中皱眉,更没有听见她说出任何怨怼这份工作的话语。
陈阿姨告诉我,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活法,每个人的活法里都能找到开心的“小火花”。就比如,这场等待近两个月的普普通通的下午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