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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王十月:愿你忠于自我,不舍昼夜
来源:中国作家网 | 王十月   2025年02月24日09:51

这是病后的第五个春天,广州连日阴雨,罕见的回南天叠加倒春寒。单位许多人感冒,我亦未能幸免,虚脱、疲惫,像极了初病时的症状。五年前生病居家,动了写作这部书的念头,动笔写后记,距初稿完成整整一年矣。

此部全在病中完成,写作时心境悲凉,却也淡然,以为随时会死,并准备了接受随时来到的死,便有了做遗书的心境。我在初稿题记写道:“这是我留给世界的遗言。”完稿后,身体慢慢康复,有了新的计划。我终究不是个向命运低头的性子,于是,删去题记。

病后,对世界、对人生、对文学的看法改变了。经历了生死,如果一个作家的写作没有因此而改变,如果他对这巨大的变故无动于衷,几乎是不可理解的。问题是,每个人因为身份、地位、经历、所处环境,在社会中扮演的角色,甚至于病后症状的不同,这改变也是全然不同的。于我而言,一些过去看重的东西,现在变得不重要了;一些过去轻视的问题,现在变得重要了起来。有些过去不喜欢的小说,现在突然觉得真好,比如黑塞的《荒原狼》,而有些过去曾经无数次阅读的经典,现在却提不起了兴趣。这变化是巨大的,却又一时难以说清。与"病友"交流,达成的共识是都在改变,不能达成共识的,却是改变后所呈现的“新我”。这“新我”,也许会让熟悉的朋友们觉得陌生。小说定稿后,我打印十多本,又发了一些电子稿,给了能说真话的朋友,他们中有专业的编辑家、小说家,也有普通的读者。我想听听他们对这“新我”的看法,有评价极高的,也有评价极低的.评价出现两极,这让我很开心,一致叫好,和一致叫差,都不是一件好事.但一致的评价是,这个“新我”不是之前的“我”。

我在朋友圈发了两句话:

我非我时谁是我,我是我时我是谁?

最初拟定的书名为《凡人传》,我在电脑上贴了张小纸条:

你我皆凡人,活在人世间。

凡人皆有一死,凡人皆须侍奉。

我只想写一个平凡普通的中国人短暂而又漫长的一生。因文学观的改变,也因写遗书的心态,我选取了最质朴简洁的结构与语言。我想探究的是,个体如何在大时代保持独立性。

改变世界难,不被世界改变更难。

我想写的,就是这既被世界改变,又不甘被世界改变的个体的抗争。他们被裹挟着前行,努力、挣扎,想要扼住命运的咽喉。我更喜欢与命运抗争的悲情英雄,即罗曼罗兰所说的,"认清了生活的真相之后依然热爱生活",明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如同推石头上山的西西弗斯。一度,书名改成了《荒诞与激情》。人生是荒诞的,但我更喜欢那在荒诞中满怀激情的挣扎与奋斗。《百年孤独》最打动我的,并不是小说中魔幻的想象,而是回荡在荒诞中的激情。许多人年纪越大越靠近老庄,而我相反,年轻时热衷老庄,年纪越大越觉得逆水行舟更为可贵。

这部书,我有意违背了小说的常识。事实上,从《收脚印的人》我就这样干了。因为我想说话,现在我越发确定,说话,是小说最重要的使命,或者说,是我心中杰出小说最重要的使命。

只要活着,我就有话要说。

鲁迅说:"当我沉默着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

我终究是要开口,且将继续开口。

没读的朋友好奇我这本书写了什么,我写了一个不彻底的人,他没上多少学,但他不甘心当农民,想完成阶层跃迁。他爱读点书,书又没读通。他始终觉得自己是能干点大事儿的。他内心有道德律,又没那么彻底。他不是恶棍,也不是圣徒。他没想过改变世界,他也不想被世界改变,但偏偏一直在被世界改变、被时代与命运塑造。他想做个好儿子、好丈夫、好父亲,但他做得很失败。他是个纠结的人,心里住着两个灵魂,拧巴纠结了一辈子,于是他只有自虐而死。但他的死,不过是一泡尿没憋住,无足轻重……这是大多数人的人生:失败、憋屈、不得志、不甘心、一本正经瞎折腾.他的一生是荒唐的,更是荒诞的。

王端午不是一个人,他是很多人的缩影。

我没有一丝批判与讽刺他,也没有同情与怜悯他,而是庄敬地书写他、正视他、理解他并致敬他。因为他是我。他也是你。他是所有人。

因此,这本书致敬的是无用的激情与徒劳的奋斗,是所有失败但不甘失败的人生。

王端午死了,故事并未结束,或者,这只是另一个故事的开始。如果说,这个故事是“昼”,那么,即将开始的故事将属于“夜”。这个故事是从故土走向远方,而另一个故事,则是从远方回归故土.我也并不知道“夜”的故事将如何展开,一切皆是未知。

所有过往,皆为序章。

生死死生,不舍昼夜。

二○二四年三月十一日于广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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