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刊》2024年第12期|吴越:与己书
空 址
“锈迹失重,蝴蝶迷失蛛网,月亮
在成为止痛片之前还必须是伤口”
语调慵倦近乎梦呓,你孩提的
肇事者,通禀起初的锁孔——空址
已誊好邮编等待什么?
窗棂边猫熟睡了,液态的肚子
藏起一个宇宙的呼吸。
窃入者需自行规避,几只
蹑手
蹑脚
匿迹童年的蝉。
门扉欲拒还迎,侘寂中停留半拍
蜃景。危险性在云集
讨论好住所:游戏机、
老虎钳、小分币、桐木抽屉……
好了。童年的花纹在催熟幻果
引诱你攀摘,拾取,或亦步亦趋地
陷入牢笼。我们如此迷恋
海马效应的腥味,送服记忆
如饮一杯隔夜的冰水
离开后,门环的铜锈永远在
等待一双手,并拒绝他。
那些灿烂的动作还住在里面①
一个新鲜的童年正在扮演
注:①语出张枣《丽达与天鹅》。
枯
我也喜欢枯的事物
比如暗室、残荷
——死亡不会再次旋下
它们的阴影
又比如桌前,这朵干枯的芍药
去年冬天,我新鲜地
从早集上将它买回
——它带给我一个春天,又不合时宜地
告诉我枯萎
与己书
——兼怀季湘知
到处都是通往回忆的道路。中央之舟
带我们逃离盐碱的滩涂、沼泽地。
双袖的风声,一支开裂的骨笛,那么多
出口。我们窜逸,我们不断地消弭
你盘桓欲坠的絮语,是跳跃的烛火吗?
点亮的世界反而比混沌未知。蛙从蛙叫中
跳出来,我们的马仍置身河水,用母语
浇洗坍塌的圆月。人一开始回忆,
就已经垂垂老矣——我们都这样布满
荒芜的豁口,我们都这样爱过
又遗忘:以梦境或一个走失的词。
眸中窥见的火灾终沦成荒古的残迹
北国接踵的夜雨再也不会将我们淋湿了
寂静之羽
不必谈及黄昏,谈及那晚
暮色如何深陷成一种绝望的弧度
你远离后,雨声迢递
从许多个夤夜成群涌来
我逐步交出镜子、抬头纹
还有些束手无策的动词
它们站成一排生硬的石头
攫以苦涩的裂纹
仿佛诉说着隐没进黑暗的身影
就像你知道的那样
——灰鹳振翅
总会遗散给春天一些片羽
其中的道理
我们深谙,却守口如瓶
夜 雨
黑夜的陡崖不止回忆
五月的鸢尾,也举起蓝色的
梦境,企图弥合言语
空旷的虚无。雨
一个精致的撮口呼
总被你当作青春漫漶的出口
反复吟咏苍老的诗节
雨下一整夜,我继续躲在
百叶窗翕动的阴影里,虚构起
春天,安静得如同
一枚蝉蜕的遗址。多么隐秘——
火焰也在灰烬中逆时针地
折叠自己,你用玫瑰最初的汛期
缓缓擦拭蒙尘的笔记
是的,我终将再次悲哀地诞生
以渐远的跫音或以多年之后
某个夜晚自你嘴角窜溢的
一声叹息
和祖母剥棉花
读信的人得到冬夜,一个无法
辞筑的时刻,火塘将祖母
积满落叶的身体,收拢进火光
点亮的世界。
她不时往火堆里添入碎炭
又从花夹的暗室
取出一朵朵洁白的云朵
多么危险的旅途,轻盈得如同
我们的话题,熟练躲避言语的沉疴
她已经很久不再讲述春天、
山谷、一条河流广袤的丰水期
和别着桃花的少女……
我们宽宥彼此的沉默,互相构筑
脆弱的薄墙,而故事的蛛网已结满
屋梁,摇曳的火焰对着我们撒谎
十二月的雪还在窗外,纷纷扬扬
重构梦境
洪水卷入暗室,青铜
小镜,循环放映我们的晚年
聂鲁达从书页的折痕掉落
用琵琶,弹奏和弦。秋千
从春天就开始发芽,一双手
摇荡着万古愁。薄暮的坍塌
小于忧天者一声浩叹
鱼吐出气泡,嘲笑着遗忘
直立行走的秘史。悬崖上、
树梢上,瘫软的时钟转呀转
你在诗句的结尾写下我——
我在泡沫上铸铁
用永续的梦境
替一切未竟之事完成着自己
旧 居
呓语丛生,雪的一个夜晚
笼罩四野
穿堂风里飘满名字,袭来如
点燃引线,我听见
雪地里枯枝断裂的声响
我听见腐朽的气息,又一次
迢递自我们的体内——
虎头枕、旧药瓶、一弯永远
悬挂南窗的镰刀
衰老也源自这场穿堂的风
先于言语,蜕去骨骼里
豢养多年的山水
柴垛在屋外
徒留隔如经年的灰烬
一把松木梯子
始终伸向虚无的黑空,提醒我
祖父已背起行囊,七十二岁
在一片陌生的水域远航
心跳得那么快
心跳得那么快,仿佛夏天
还未成为夏天之前
秋天便只是一种可能
琥珀用块状的迷宫
向我们呈现千万年前沉默的瞬间
一定有些什么在寂静中低语
像火灾分娩着火灾,松针
发出速燃时渺茫的叹息
一定还有些什么,替我们
描绘着宇宙自远古命名的回声
那声音蛊惑着爱情
射出它永恒的箭矢
鼓动着又一轮绝望的跳动
而我们的爱情
已经准备了足够多的灰烬
旧宅即景
一个死讯将我们运输在
通向语言殡仪馆的途中
那么多温软的乳名
像指纹永远只承认手
陷入迷人的锈痕里
一切都被用旧了,
连同挂进族谱的明月
鄂东南丘陵间的土地
击鼓之后,他们交出所有的桨
认命如群鱼,獭祭在时间的河岸
坍塌,陷落——像曾祖父的咳嗽
一点点消弭于旷野。这些铁器
鼾声均匀,闲挂已久
仅仅用来
收割途经记忆的荒草
众 我
更多的夜晚,借宿于一个人的寡国
更多的黄昏,栖息在那些干瘪事物的
内部:一宿暗雪、变质的药丸或火灾
我是无数个我,击壤、拍节、沉默
我是唯一的我,我的身体是行走的
一小截废墟。或者我什么都不是
我只是每一刻堆砌的欲望
我活着,过往的众我替我死去
江汉路晚步
预报的雪如期坠落,而时辰
早已噙满薄暮的絮语
我们沿寒江绵延的堤岸并肩走着
不去徒劳地躲避这场雪
规避雨暧昧的抒情。任它们
如晚归的候鸟,在彼此的耳畔
调试着寂静的响度
昨日临水垂钓的老翁
今夜已不见踪迹
只剩下一尾亘古的江河
练习了终夜连绵的鼾声
汩没着我们轻的呼吸、久的沉默
夜晚的旧习
词语的薄墙,被敲了
又敲。先是虚拟的钟声
然后是风影,一一
逾墙而进
——我已然习惯了
白昼这样缝合着黑夜
习惯了秋风又在转动着
我体内的齿轮
习惯天亮了
乱我心者又弃我去了
只留我还置身昨夜,搜索枯肠
搜索着童年的巷陌
与月光寒
【作者: 吴越,2000 年生,湖北黄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