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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方》2025年第2期|储劲松:因为爱情,一世蒿蓬——晚年李商隐
来源:《朔方》2025年第2期 | 储劲松   2025年02月28日08:05

近代学者张采田所著《玉溪生年谱会笺》,卷首有一帧玉溪生小像,绘制者是张采田的友人孙德谦。在题跋中,孙德谦写道:“宋人写《无题》诗,卷首列玉溪像,明陆包山刻之于砚。今藏常熟沈氏。遁堪居士年谱成,因摹诸简端,以志仰景。”

玉溪生小像,即晚唐诗人李商隐画像。李商隐字义山,号玉溪生,又号樊南生。遁堪居士,是张采田的别号。张采田一生博览群书,著述颇丰,因为敬仰李商隐诗文,故而在清代朱鹤龄《李义山诗谱》、冯浩《玉溪生年谱》的基础上,删繁补缺,纠正谬误,重新编定李商隐年谱,名之为《玉溪生年谱会笺》。陆包山是明代画家陆冶,系文徵明的弟子,世居苏州包山,自号包山子。

如孙德谦所言,他画的这幅李商隐半身小像,并非凭空虚构,而是临摹之作,来源于明代一方名为玉溪生小像砚的古砚,砚背有陆冶所刻李商隐小像。陆冶也不是原创,是根据宋版李商隐《无题》诗集中的画像雕刻的。历日旷久,玉溪生小像砚如今下落不明,砚台上的铭文和李商隐小像的拓本,倒是流传至今。拓本和孙德谦笔下的李商隐,笔法流丽自然,无论人物情态还是衣饰褶皱,都栩栩然。

小像中的李商隐,似是在行走中被身后的人轻声叫住。但见他背着双手,慢悠悠向右侧转身体,深情款款地回望。头戴包头软巾,身穿圆领袍衫,后背绣有花卉纹饰。丹凤眼,浓眉毛,鼻梁挺直,嘴小如樱桃,清秀婉媚如同二八女子。难怪清代金石学家翁方纲见此像,说:“视其神采,飞腾如女子。”又说:“微病其多态。”多态,忸怩作态也。

第一次见到孙德谦临摹的玉溪生小像,我忍俊不禁,在书边信手题字数行:“小像中的李商隐,眼波含情,顾盼生姿,一如怀春少女猛然遇见心上人,香艳情态颇可玩味。然而皮相也,并非李商隐本色。”李商隐善于写恋爱诗和艳情诗,宋人编纂其诗集,以为其人必是风月场中耍惯的老手,揣测其容貌与举止,理当风流自喜如此。其实,李商隐的恋爱诗和艳情诗,除了少数的确是写给相好的女子,其他大多有所寄托,所谓“为芳草以怨王孙,借美人以喻君子”,遥情深怨,有弦外之音,并非字面上的言情说爱。世传他与女道士甚至宫女纠缠不清,纯是冤枉。厚诬古人,这也算是一例。

时隔多年,李商隐真实的容貌和情态,今人当然无从得知。读他的诗歌和文章,联系其坎坷生平,我猜想其人相貌平常,瘦弱多病,神情清高又寂寥,是一个没落王朝的没落失意人。

这个生在晚唐的没落失意人,成名甚早,年少时气盛,视功名如同草芥,志在学道。青壮年时热衷功名,以西汉贾谊、东汉王粲自许,怀抱旋转乾坤的宏大理想。二十七岁时,在《安定城楼》诗中,他直陈胸中的凌云之志:“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也就是拯溺扶危,中兴唐室,待到天下太平大功告成之日,就像春秋时期越国大夫范蠡那样,驾一叶扁舟,白发飘飘,逍遥退隐于江湖。北宋王安石晚年罢相,退居江宁,喜爱李商隐的诗,对这一句极意称赏,因为李商隐道破了他一生的心思。

当时的李唐王朝已经日薄西山,身患五大“重疾”。一是宦官专权,皇帝受制于家奴,生死废立任由宦官操纵。二是藩镇跋扈,军人骄横,叛乱此起彼伏。三是党争趋于尖锐化,牛僧孺、李德裕两党互为仇敌,对抗倾轧,政局飘摇不定,此成为唐朝覆亡的催化剂和加速器。四是回纥、吐蕃时常来侵扰,边疆不宁。五是官吏聚敛无度,人民穷困。李商隐的志向,就是进入翰林院,为皇帝起草诏敕,参与军国机密,进而位登宰相,辅佐帝王,对内清除专权的宦官、割据的藩镇、贪腐的官吏,救黎民百姓于水火,对外抗击回鹘、吐蕃入侵,恢复唐室曾经的强盛和荣光。这其实也是中唐以后贤良士大夫的普遍理想。

但事与愿违,因卷入“牛李党争”,又意志不坚定,依违于牛僧孺、李德裕两党之间,摇摆不定,首鼠两端,李商隐一生沉沦下僚,郁郁不得志。寿数也短,没有活到半百之年。

关于李商隐的出生年份,新旧《唐书》和元代辛文房《唐才子传》本传,以及其他相关典籍,均无明文记载,学术界一直存在分歧。其寿数有三种说法:四十六、四十七和四十八。今从张采田《玉溪生年谱会笺》的主张,说李商隐生于唐宪宗元和七年(812年),年寿四十七。

李商隐卷入党争的原因很复杂,有情势逼迫的成分,也有自主选择的因素。最直接的导火索,是他被泾原节度使王茂元聘为幕僚,并娶其女儿为妻。王茂元系李德裕一党,李商隐最初依附的令狐楚则系牛僧孺一党。唐代牛李两党相互争斗,前后持续将近四十年,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双方都不妥协。令狐楚下世后,李商隐娶王茂元之女,又入其幕府,这一行为被令狐楚之子令狐绹等牛党政要,视为背叛、负恩、无行。

通读李商隐诗文和年谱,我认为,李商隐背叛师门,弃牛党而投李党,起初并非为了生计,更不是因为政见,而是因为爱情。我还认为,有两个人深刻影响了李商隐一生命运的走向,一个是他的第二任妻子王氏,另一个是令狐绹。

唐宣宗大中五年(851年),年届不惑的李商隐痛失爱侣,王氏在这年初秋因病去世了。四十岁是李商隐人生的第二道分水岭,自此进入了生命中的暮年。

此前,他虽然历经坎坷,长期寄人篱下,辗转于令狐楚、崔戎、王茂元、郑亚、卢弘止这些封疆大吏的幕府之中,代他们撰写章奏文书,为他们出谋划策,但对前程仍抱有热切的期望。此后,身体与意气骤然两衰,像他所处的时代一样,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不可遏止地滑进深渊。妻子的猝然离世,则加剧了他的颓败。

王氏出身豪门,门第高贵自不必说,其父王茂元不仅官做得大,还善于敛财,家中非常富有。李商隐的父亲李嗣只做过获嘉县令、藩镇幕僚之类的小官,并且死得早,所以李商隐家中清贫,他少年时曾为人抄书、打柴、舂米。当年他家的窘境,正如其《祭裴氏姊文》所言:“四海无可归之地,九族无可倚之亲。”王氏从豪门下嫁蓬户十多年来,丈夫为了一家人的衣食漂泊江湖,夫妻二人聚少离多。王氏荆钗布裙,持家教子,生活艰难却无怨言。她是李商隐的贤妻,也是他的知音和精神支柱。

与王氏的结合,是李商隐主动追求的结果。

王茂元至少有三个女儿,李商隐的妻子是最小的一个。李商隐有个同年,亦即同榜进士,名叫韩瞻,娶了王茂元的一个女儿为妻。李商隐与韩瞻交好,经常诗酒唱和,因此有机会在韩瞻家中见到他的小姨子,并一眼看中。令李商隐欣喜的是,王氏对自己也颇为倾倒。是年为唐文宗开成二年(837年),李商隐二十六岁,刚刚进士及第,丧偶多年,苦无良伴。韩瞻见二人眉目传情,于是极力促成。李商隐诗《寄恼韩同年二首》就是作于爱慕王氏期间。在第二首里,李商隐写道:“我为伤春心自醉,不劳君劝石榴花。”据诗意,韩瞻劝李商隐追求他的小姨子,李商隐却说,他和王氏早已双双掉进情网,不能自拔,根本不劳韩瞻怂恿。

与王氏两心相许的时候,李商隐虽然是进士,但按照唐朝取士制度,还要通过吏部考试,才能授予官职。也就是说,此时的李商隐仍是布衣之身,没有官职和俸禄,依旧依附于令狐楚。

不久,李商隐央求与自己交好的李执方为媒人,向王茂元提亲。李执方是王茂元的妻兄弟,时任河阳三城怀州节度使。王茂元早闻李商隐才名,又见他是新科进士,前程必然无量,加上李执方做媒、韩瞻撮合,因而欣然同意。第二年,李商隐赶赴泾原,与王氏喜结连理。

王茂元很器重这个小女婿,待李商隐如小友,尤其欣赏他的诗文和见识。数年后,王茂元去世,李商隐先后撰写了两篇祭悼文章。在第二篇祭文《重祭外舅司徒公文》中,李商隐追忆往事:“往在泾川,始受殊遇。绸缪之迹,岂无他人?樽空花朝,灯尽夜室,忘名器于贵贱,去形迹于尊卑。语皇王致理之文,考圣哲行藏之旨。每有论次,必蒙褒称。”外舅即岳父,司徒是王茂元死后朝廷的赠官。

婚前,王茂元就力邀李商隐到他的泾原节度使幕府做幕僚。李商隐考虑到自己出自牛党令狐楚门下,而王茂元属于李党,如果加入王茂元幕府,就等于与令狐楚和牛党决裂,对自己今后的政治前途必然有影响。再者,令狐楚、令狐绹对自己有大恩,不好背叛。所以没有同意。与王氏成婚,李商隐事实上已经背弃牛党,投靠了李党。他的恩师令狐楚,在上一年病逝了,他的心理负担减轻了不少,也就顺其自然地进了王茂元幕府,做了岳父麾下的一名幕官。这是他人生中的第一道分水岭。

李商隐当时还是太年轻了,虽然仔细掂量过娶王女、入王幕的得失,但他没有料到,自己从此名位不显,沉沦下僚二十年,一身才华和远大抱负再无施展的机会。并且,时人和青史,因此对他的品性和操守颇有微词。

《诗经·郑风·野有蔓草》云:“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假如世事可以重来,李商隐未必不做同样的选择。爱情的力量是不可抵挡的。

抱得佳人归,李商隐与王氏感情甚笃,婚姻生活幸福美满。他那首著名的《夜雨寄北》,就是写给妻子的。诗云: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这首诗写于大中二年(848年),时年李商隐三十七岁,身在巴西,也即阆州。此前,他受聘于桂管观察使郑亚幕府(治所在桂林),任掌书记。

三年前,唐武宗因服食丹药暴死,宣宗继位。宣宗登基后,重用牛僧孺、李宗闵一党,贬谪武宗朝重用的宰相李德裕及其拥趸。李德裕被连加窜逐,四年后病死于崖州贬所。宣宗痛恨李德裕,是因为他登上帝位,得益于马元贽等宦官,不是李德裕的本意,担心李德裕于己不利。据《唐大诏令集·李德裕崖州司户制》,宣宗在贬谪制词中指责李德裕专横、僭越:“李德裕当会昌之际,极公台之荣,骋谀佞而得君,遂恣横而持政。动多诡异之谋,潜怀僭越之志。计有逾于指鹿,罪实见其欺天。”

李德裕被逐出朝后,追随李德裕的郑亚也被贬为循州刺史,其桂管观察使幕府作鸟兽散。李商隐因此落职,失去依附,也失去了经济来源。

由桂林北上返回家乡郑州的途中,他曾盘桓于湖南、荆州、巴蜀一带,先是希望进入湖南观察使李回幕府,后又冀望西川节度使杜悰聘他入幕,但都未能如愿。穷愁失意中,他在《过楚宫》中哀叹道:“微生尽恋人间乐,只有襄王忆梦中。”也就是自悲人生无味,不如梦中之乐。这个时候,他收到妻子的来信,问他何时回乡。他以诗代笺,作为回答,诗意既寥落又深情。

同期,李商隐还给妻子写了另一首《因书》:

绝徼南通栈,孤城北枕江。

猿声连月槛,鸟影落天窗。

海石分棋子,郫筒当酒缸。

生归话辛苦,别夜对凝釭。

在诗中,他先是描绘了巴蜀之地的秋日风光,书写了自己内心的牢愁与孤寂。接着说,自己奔走四方,所得的微薄薪水只够与朋友棋酒应酬。尾联说,回家后将与妻子在灯下执手相看,细细诉说此行的艰辛。

仅由《夜雨寄北》和《因书》这两首诗,也足见李商隐与王氏伉俪情深。

不想,王氏命薄,不到三十岁就去世了。王氏生有一儿一女,儿名李衮师,女名不详,其时都还幼小,一个不满八岁,一个不满六岁。妻子下世时,正逢李商隐又一次落职。

上次从桂林回到郑州,李商隐在家中稍做休整后,携妻子儿女来到京师长安,等候吏部补官。大中三年(849年),在令狐绹的帮助下,他被选为盩厔县尉,但并没有到盩厔县履职,而是被留任京兆府中,参谋军事,主管章奏文书。当年十月,卢弘正调任武宁军节度使(治所在徐州),他奏请李商隐为幕府判官,带侍御史京衔,从六品下阶。

在徐州期间,李商隐精神振作,情绪昂扬。《偶成转韵七十二句赠四同舍》云:“且吟王粲从军乐,不赋渊明归去来。”但两年后的大中五年(851年),卢弘正死于徐州,幕府解散,李商隐再次失去依靠。

祸不单行。待他从徐州回到长安家中,迎接他的,不是妻子的如花笑靥,而是一座冰冷的土馒头。

妻子病逝后,李商隐万念俱灰,思念不已,先后作悼亡诗多首。《房中曲》云:“忆得前年春,未语含悲辛。归来已不见,锦瑟长于人。”《王十二兄与畏之员外相访见招小饮,时予以悼亡日近不去,因寄》云:“嵇氏幼男犹可悯,左家娇女岂能忘?”《悼伤后赴东蜀辟,至散关遇雪》云:“剑外从军远,无家与寄衣。散关三尺雪,回梦旧鸳机。”三年后,他仍未从丧妻的悲痛中走出来。《樊南乙集序》云:“三年以来,丧失家道,平居忽忽不乐。始克意事佛,方愿打钟扫地,为清凉山行者。”

青年时期,李商隐曾与母亲寓居济源,并在玉阳山修习道教,学仙避世。玉阳山曾是唐睿宗第九女玉真公主出家修道的地方。后来为了功名,李商隐弃道应举。妻子的去世,又让他沉迷于佛教,他在家念佛修行,从中寻求精神上的安慰和解脱。

李商隐的功名之路,可以用八个字来概括:成也令狐,败也令狐。前一个令狐是令狐楚,后一个令狐是令狐绹。在宣宗朝备受宠遇、官至宰相的牛党新领袖令狐绹,是阻碍李商隐步入青云的巨山。

十岁时,李商隐不幸丧父。母亲带着他、弟弟李羲叟和两个姐姐,从父亲谋生的浙江,回到郑州老家。他的族叔李处士饱读诗书,擅长古文和书法,李商隐随之读书,学习古文写作。十六岁时,李商隐就以古文知名于世,与公卿频繁交往。李商隐后来在《樊南甲集序》中自言:“樊南生十六,能著《才论》《圣论》,以古文出诸公间。”所谓古文,是与骈文相对的散体文章,以《周易》《诗经》《尚书》《礼记》《春秋》和其他秦汉188体育官方ios为代表。其特点是文质相兼,既有内容又有文采,无论是记事、说理还是抒情,都晓畅易懂。

十八岁那年,李商隐带着自己创作的古文作品,告别故乡,来到郓州,拜访天平军节度使令狐楚,请求提携。令狐楚是地方大员,也是当时的今体文大家。所谓今体文,就是唐朝通行的四六文,系骈文的一种文体,讲究对偶和辞藻,当时的章奏文书专用此体。其长处在于运用辞藻,短处在于叙事抒情。

令狐楚十分欣赏李商隐的才华,聘请他在自己的幕府中担任巡官,待他如同亲生,不安排他办理幕府实际事务,让他与儿子令狐绪、令狐绹等一起读书,并亲自教他写作今体文。李商隐因此成为四六文妙手,章奏文章一时无两。在呈给恩师令狐楚的《上令狐相公状》中,李商隐感激涕零地说:“每水槛花朝,菊亭雪夜,篇什率征于继和,杯觞曲赐其尽欢。委曲款言,绸缪顾遇。”令狐楚去世后,李商隐在祭文《奠相国令狐公文》中写道:“昔梦飞尘,从公车轮。”又说:“天平之年,大刀长戟。将军樽旁,一人衣白。”也就是说,在天平军节度使幕府期间,令狐楚在忙完公事、送走宾客后,夜里教李商隐和儿子们写四六文,每逢佳景良辰,则与李商隐饮酒赋诗,当时的幕府之中,只有李商隐一个人是白衣之身。

除此之外,令狐楚还鼓励李商隐进京参加科举考试,并为他置办行装,资助经费。在两次应试落第后,李商隐于开成二年第三次参加科举,最终在时任左补阙、史馆修撰令狐绹的强力举荐之下,登进士第。其间,李商隐在兖海观察使崔戎幕府中短暂任职,崔戎曾资助他到长安游学。

令狐楚、令狐绹父子于李商隐,有没齿难忘的知遇之恩。他背叛师门,投入李党的怀抱,不能不让令狐绹和其他牛党齿冷,将之视为大逆不道的叛徒。从此以后,牛党联手共同排挤李商隐,使他仕途蹭蹬,终生怀才不遇。

对于投入王茂元幕府,李商隐曾为自己百般辩解,后世诸多同情他的人,也设法为他开脱,终不能洗刷他名节上的污点。《旧唐书》本传盛赞李商隐的诗文,对其品性却予以严厉指摘,说:“无持操,恃才诡激,为当涂者所薄。”《新唐书》和《唐才子传》本传,也借令狐绹之口,予以指斥,《新唐书·李商隐传》中说他“诡薄无行”,“忘家恩,放利偷合”,《唐才子传·李商隐传》说他“忘家恩,放利偷合,从小人之辟”。

《唐才子传》道出了令狐绹等牛党厌恶、排挤李商隐的另一个原因:他的岳父和府主王茂元,是一个小人。

王茂元出身将门,少年时期就随父亲王栖曜征战四方,以勇猛多谋闻名于世,屡建功勋。但其生性贪财,交通权贵,巴结宦官。任岭南节度使时,王茂元凭借南方海运的便利,积累家财巨万。唐文宗大和九年(835年)十一月,文宗和大臣发动“甘露之变”,旨在铲除仇士良、鱼弘志等专权宦官势力。失败后,文宗被宦官幽禁,宰相李训、王涯、贾餗、舒元舆,以及凤翔节度使郑注等十一家被灭门。王茂元本来与“甘露之变”无关,但宦官见他家里富有,设计敲诈他,说他的升迁得力于王涯、郑注,要将他以同谋罪处死。王茂元无奈,散尽家财贿赂大阉,并犒劳仇士良、鱼弘志掌握的左右神策军,这才逃过血光之灾。进而,在宦官的操纵下,王茂元转任忠武军节度使、陈许观察使。

在令狐绹看来,李商隐背叛牛党,投靠李党,辜负了他们父子的大恩大德,又娶了小人的女儿为妻,是品性和操守问题,永世不可原谅。他对李商隐的报复,来得又快又狠,并且持续二十年之久,直到李商隐病死而后已。

登第翌年,亦即开成三年(838年),李商隐参加吏部主持的博学宏词科考试,并顺利通过。但当吏部将拟录取名单报到中书省,却被中书省长官驳回,理由是“此人不堪”。所谓不堪,意思是品行有问题。这位中书省长官属牛党,他黜落李商隐,当然是令狐绹授意的。

未通过吏部考试,李商隐仍是白衣之身。这对他来说,是一个巨大的打击。一年后,他再次参加吏部书判拔萃科考试,才被录取,释褐入仕,在秘书省任校书郎,不久调补弘农县尉。

牛党打击李商隐,这只是一个开始。

在武宗朝,李德裕当宰相时,李商隐也曾做过校书郎、正字一类的朝官,但品秩很低。又因母亲去世,服丧居闲四年,失去了接近和攀附李德裕的机会。宣宗朝,以令狐绹为首的牛党得势,李党被驱逐殆尽,李商隐永无出头之日,只能寄身节度使、观察使幕府,做一个下层幕僚。

将近二十年里,李商隐无数次向令狐绹反复陈情,说自己不是李党,请求他宽宥,并提拔自己。令狐楚偶尔也生同情心,稍加拔擢,但终是不肯从心里原谅他。

李商隐一开始投在李党王茂元幕下,是因为爱情。后来,他从心底服膺李德裕,轻看牛僧孺,是因为李德裕为国事奋不顾身,而牛僧孺为身家性命计,一味苟且偷安。

大中元年(847年),李德裕罢相后,自编诗文合集《会昌一品集》,写信请桂管观察使郑亚作序,郑亚让幕府掌书记李商隐代作。借《太尉卫公会昌一品集序》这篇序言,李商隐列举李德裕辅佐唐武宗治理天下的不世功勋:击破南下的回鹘,平定太原杨弁叛乱,平定泽潞刘稹叛乱,打压宦官重振朝纲,崇尚节俭体恤黎民,择贤用能不问出身,使李唐天下一度实现“会昌中兴”。对李德裕大加推崇,为其被贬鸣冤叫屈,并称誉李德裕“成万古之良相,为一代之高士。系尔来者,景山仰之”。牛僧孺一党看重门阀,李德裕起用寒俊,这也是李商隐敬重李德裕的一个重要原因。在思想上,此时的李商隐倾向李德裕一党。

服膺归服膺,倾向归倾向,这是政见层面的问题,情势却容不得李商隐按照自己的内心喜恶站队。大中二年(848年),牛党领袖牛僧孺去世。第二年安葬,应其家人和僚属之请,杜牧为牛僧孺作墓志铭,李商隐作祭文。时人评价,有杜牧和李商隐这两位大文人的墓志铭和祭文,牛僧孺得以不朽。为牛僧孺作墓志铭,是李商隐向牛党低头的态度。李德裕失势被贬死,牛党当国,令狐绹成为牛党新党魁。为形势所迫,李商隐不得不向令狐绹示好,甚至苦苦哀告。

他的功名和命运,受到党争的严重影响和牵连。可笑的是,他只是一个小臣、一介文士,在党争中无关轻重,只是一撮炮灰。在晚唐,像李商隐这样的炮灰并不在少数。

唐朝弱于藩镇,衰于宦官,最终亡于党祸。

李商隐一生写了很多恋爱诗和艳情诗,于是当时和后世很多人认为,他是一个风流成性的诗人。其实这是误解,他以情爱为题的诗作,绝大多数与女人无关。

在《梓州罢吟寄同舍》诗中,李商隐说自己的恋爱诗和艳情诗,都有言外之意,所谓“楚雨含情皆有托”。在《上河东公启》这篇书启中,他更是申述道:“至于南国妖姬,丛台妙妓,虽有涉于篇什,实不接于风流。”李商隐的意思是,自己笔下虽然写到众多美人,但自己和她们并没有任何关系,更谈不上一夜风流,只是借助她们书写自己的情怀。他没有道明的是,其中的许多作品,譬如《促漏》、《无题》(相见时难别亦难)、《无题四首》(来是空言去绝踪)等,是写给令狐绹的示好之作。他之所以写得如此隐晦,是因为党争酷烈,他不想惹火烧身,也就是既不想得罪李党,也不愿意得罪牛党。

自从投靠王茂元,李商隐与令狐绹的关系,就由亲密无间,到貌合神离,再到形同陌路。李商隐不想失去这个知己,更不想失去这个政治上的大靠山。他多次通过《酬令狐郎中见寄》《梦令狐学士》《令狐舍人说昨夜西掖玩月,因戏赠》等一批诗作,向令狐绹陈情,反复表示自己永世不忘令狐父子对自己的恩情。但令狐绹心冷如冰,不为所动。大中元年(847年),令狐绹在湖州刺史任上,写诗寄给在桂管观察使郑亚幕下的李商隐,讥诮他忘恩负义。李商隐在和诗《酬令狐郎中见寄》中说:“补羸贪紫桂,负气托青萍。万里悬离抱,危于讼合铃。”细味诗句,有深深的懊悔之意。

十余年中,令狐绹与李商隐偶尔也有诗作来往。李商隐回长安,也时常寄宿在令狐绹家里。不过,令狐绹对李商隐一直很冷淡。

大中二年,郑亚被贬为循州刺史,幕府解散,李商隐滞留湖南、荆州、巴蜀一带,求职无门,迟暮自伤。他越来越清醒地认识到,自己只剩下一条路可走,也就是回到京师,向令狐绹摇尾乞怜。从荆南回郑州途中,重阳节那天,他写了一首《九日》:

曾共山翁把酒时,霜天白菊绕阶墀。

十年泉下无消息,九日樽前有所思。

不学汉臣栽苜蓿,空教楚客咏冮蓠。

郎君官贵施行马,东阁无因再得窥。

诗中的山翁,指他的恩师令狐楚,郎君指令狐绹,其时官拜考功郎中、知制诰,充翰林学士,是唐宣宗身边的大红人。楚客,指自己身在楚地。诗的前四句,李商隐回忆令狐楚当年对自己的恩遇,后四句,则感叹令狐绹不像他的父亲那样礼遇自己,还拒自己于门墙之外。也就是追思其父,深怨其子。

五代孙光宪在《北梦琐言》中说,重阳节那天,李商隐到令狐绹家中拜访,等待很久,最终未能得到令狐绹接见。愤恨之中,他在令狐家厅壁上留下了这首诗,然后怏怏拂袖而去。令狐绹见到了,惭愧难当,将客厅锁起来,不再启用。与孙光宪同时代的王定保,在《唐摭言》中也说到此事,情节大同小异。《北梦琐言》和《唐摭言》均是稗官杂志,记事多不准确,只可参看,不能当真。

事实上,是年冬,李商隐由郑州携家室到京师,等候吏部补官,并登令狐绹之门,请求这位昔日的密友提携。令狐绹动了恻隐之心,帮他在吏部说情,这才被选为盩厔县尉,并留在京兆府参谋军事。《九日》诗所谓“东阁无因再得窥”这一句,是李商隐路途中的设想之词,并非令狐绹真的拒他于门外。

小小县尉,以及京兆府幕僚,当然不是李商隐的心思。何况,这是他第二次做县尉。十二年前,他就做过弘农县尉。他的夙愿是进入翰林院,成为天子的侍从近臣。所以不久后,他负气接受武宁军节度使卢弘正之聘,到其幕府中做了一名判官。这一年,他三十九岁。

不料,大中五年(851年)春天,李商隐到卢弘正幕府中才一年多,实际履职不到一年,府主卢弘正就因病去世了。又一次沦落天涯,李商隐在诗作中频频哀叹自己受党争之祸,胸中纵有灿烂文采,却只能为人代写章奏文书,一直不能显达。与他的沦落相反,他从前的知交令狐绹官运亨通,已于上一年十一月,以翰林学士承旨、兵部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官拜宰相。无奈之中,李商隐从武宁军节度使治所徐州回到长安,持诗作《玉山》《谒山》《子直晋昌李花》《无题》等干谒令狐绹,请求汲引,并住在位于长安晋昌里的令狐绹家中。在《子直晋昌李花》中,李商隐哀告道:“樽前见飘荡,愁极客襟分。”令狐绹字子直。《无题》诗则云: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

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初次读到这首诗,我十六七岁,凡心初动,以为是一首极温柔缱绻的情诗。此后的许多岁月里,囫囵读书,甚至胡乱引用,直到有一天深读李商隐诗文集和年谱,才恍然明白,这首诗和中唐朱庆馀那首同样著名的《近试上张水部》一样,是一首干谒诗。李商隐托隐晦心事于男女情爱,实际上是向令狐绹求援,希望令狐绹提拔自己为翰林学士。诗中的蓬山,本意是道家所说的蓬莱仙山,这里用来指代翰林院。唐人重翰林学士,把翰林院比作蓬莱仙山。

令狐绹自从拜相后,地位尊贵,礼绝百僚,不轻易见客。李商隐住在他家里,也连续多日见不到他的身影。令狐绹很忙,早出晚归,李商隐每天清晨都远远听见他的车马辚辚驶出,深夜又远远听见众多随从簇拥着他回到家中。令狐绹明知李商隐有求于他,就是不肯召见。某夜,令狐绹倒是来客房看望了李商隐一眼,寒暄几句,就急匆匆地走了,他不想听李商隐陈情。

百无聊赖中,李商隐作《无题四首》,托令狐绹的家臣转呈给令狐绹。这四首诗读来让人柔肠寸断,貌似是在写爱情,其实不然。诗中说:“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意思是,自己与翰林院有一万座蓬莱山之远。又说,“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表达渴望见到令狐绹的迫切心情。还以令狐府中老大未嫁的姑娘自比,请求令狐绹看在从前的情分上,抛弃对自己的嫌恶,帮助自己达成心愿,所谓“东家老女嫁不售,白日当天三月半。”

由爱生恨,由希望到失望,此间李商隐还写了一首《寄蜀客》,发泄对令狐绹的积愤。诗云:

君到临邛问酒垆,近来还有长卿无。

金徽却是无情物,不许文君忆故夫。

他以卓文君自比,以她的丈夫司马相如比令狐绹,埋怨他不念旧情,对自己冷如冰窖,语调极是寒苦。

李商隐一次次的悲鸣和哀求,终于打动了令狐绹,令狐绹召他回朝,任太学博士,正六品上阶。《旧唐书》本传:“复以文章干绹,乃补太学博士。”李商隐《樊南乙集序》:“选为博士,在国子监太学,始主事讲经,申诵古道,教太学生为文章。”也就是说,任太学博士期间,他的职责是为国子监太学生讲授“五经”,并教他们写文章。

李商隐志在翰林,令狐绹却让他做个教书育人的太学博士,可见令狐绹对他虽抱有同情心,到底不肯加以重用。这让李商隐终于对他绝望了。加上爱妻亡故,长安成了双重伤心之地。这年七月,在任太学博士不久,李商隐再次离开京师,应东川节度使柳仲郢之聘,到其幕府中担任节度书记。十月,他抵达东川节度使治所梓州,改官上军判官,加检校工部郎中京衔,从五品上阶。

这是李商隐人生中第六次入幕。离开长安时,在《为有》诗中,他感叹自己漂泊半生,出幕又入幕,终老他人帐下,与女子嫁金龟婿无异:

为有云屏无限娇,凤城寒尽怕春宵。

无端嫁得金龟婿,辜负香衾事早朝。

清人屈复评此诗,说:“玉溪以绝世香艳之才,终老幕职,晨入暮出,簿书无暇,与嫁贵婿、负香衾者何异?其怨宜也。”诗中的凤城指长安,娇女系自指,香衾代初志。诗中有无限凄凉,无限落寞,也有无限愤懑。

李商隐写有不少无题诗,似《为有》这种以篇首二字为题的,也属于无题诗。此类诗除了比兴、讽喻之外,也善于运用象征手法。他的诗,大多晦涩难懂,用典频繁并且多用僻典,无题诗尤其不易理解。他之所以这样写,正如朱鹤龄所言:“古人之不得志于君臣、朋友者,往往寄遥情于婉娈,结深怨于蹇修,以序其忠愤无聊、缠绵宕往之致。唐至大和以后,阉人暴横,党祸蔓延,义山厄塞当途,沈沦记室。其身危,则显言不可而曲言之;其思苦,则庄语不可而谩语之。计莫若瑶台璚宇、歌筵舞榭之间,言之可无罪,而闻之足以动。”也就是说,当时宦官暴横、两党相斗,政治形势极其复杂,李商隐托词于瑶台舞榭、芳草美人,既能表情达意,又能避祸远害。

唐朝气数将尽,反映在文学作品上,风格也日渐低迷纤弱,再无“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王维《和贾舍人早朝大明宫之作》)的盛唐气象。何况,李商隐虽然也写过一些讽刺帝王耽于女色或求仙服药、嘲笑皇室出家公主与道士淫媟、揭露朝政弊病、抨击宦官专权、反对藩镇割据、揭示民生疾苦的诗文,如《行次西郊作一百韵》《寿安公主出降》《隋师东》《富平少侯》《咏史》《水天闲话旧事》《汉宫词》等等,但他的骨头并非铁做的,不如前辈杜甫、韩愈硬气。

从四十岁到四十四岁,李商隐在柳仲郢幕府任职五个年头。

李商隐前后侍奉六个府主,从令狐楚、崔戎、王茂元、郑亚,到卢弘止、柳仲郢,他们都善待这个名动天下的才子。初到梓州,柳仲郢见李商隐丧偶数年,茕茕孑立,于是热心为他张罗婚姻大事。他的幕府中,有个叫张懿仙的歌女,容貌与歌喉当世一流,他拟把她许配给李商隐为妻。

他的好意却被李商隐婉拒了。在《上河东公启》这篇书札中,李商隐向柳仲郢表示了诚挚的谢意,同时解释了他拒绝这桩姻缘的原因。一是与王氏感情深厚,妻死未久,心里舍她不下。二是自己身体多病,不宜耽误美人。三是张懿仙妙丽无双,自己配不上她。四是自己早年志在学道,而今刻意事佛,不再有续弦之念。他又写了悼妻诗《李夫人三首》,来进一步表明自己的心迹。第一首说:“一带不结心,两股方安髻。惭愧白茅人,月没教星替。”他的意思是说,一根带子不能打同心结,两股金钗才能固定发髻,妻子就像月亮,张懿仙如同星星,月亮没有了,也不能让星星来代替。如此一来,柳仲郢只好作罢。

由拒娶歌女张懿仙一事,可证李商隐的私生活并不风流。

在梓州,李商隐意志消沉,诗文写得很少。以前的作品,写好后就放到一只牛皮箱子里,迁徙梓州途中箱子破裂,他也没有心思缝补。《樊南乙集序》云:“于文墨意绪阔略,为置大牛箧,途逭破裂,不复条贯。”

公务之余,他耽于禅悦,也就是沉迷于佛教,除研究佛经之外,也与知名僧人密切交往。他的《忆住一师》,是致敬隋代高僧慧远的作品。诗云:“无事经年别远公,帝城钟晓忆西峰。炉烟消尽寒灯晦,童子开门雪满松。”格韵俱高,情境清绝,无一丝斧凿痕迹。他拜名僧知玄禅师为师,修习佛教,临终还寄诗偈给知玄,与他诀别。在梓州,他自出俸禄,在长平山慧义寺经藏院中,开辟五间石屋,在石壁上刻写《妙法莲华经》七卷,并请府主柳仲郢撰写记文,一并刻到石上。

李商隐也是当时的著名书法家。北宋《宣和画谱》记载,其字体格妍媚,意气飞动。这让我想起他的那帧妩媚小像。元代王恽《玉堂嘉话》则说,李商隐的书法,绝似王羲之所书小楷《黄庭经》。令狐绹曾让李商隐写碑,《上兵部相公启》云:“伏奉指命,令书元和中太清宫寄张相公旧诗上石者,昨一日书讫。”

梓州西门外有一条溪流,名曰西溪,是李商隐经常流连的地方。他写有《西溪》《夜出西溪》等诗作。《西溪》云:

怅望西溪水,潺湲奈尔何。

不惊春物少,只觉夕阳多。

色染妖韶柳,光含窈窕萝。

人间从到海,天上莫为河。

凤女弹瑶瑟,龙孙撼玉珂。

京华他夜梦,好好寄云波。

夕阳西下,李商隐怅怅望着潺湲流动的西溪之水,感叹韶华已逝,光阴无多,零落蜀地,壮志未酬,不知道何时才能回到长安。由《西溪》以及同期所作《天涯》《二月二日》《水斋》《写意》《摇落》等诗作,可知他在梓州过得并不如意,多病多愁,叹老伤怀,时刻思念京师长安和故乡郑州。

在梓州期间,李商隐曾奉柳仲郢之命,到西川推狱,也就是协助调查案件。此间,他与西川节度使杜悰交往,希望加入杜悰幕府,但没有如愿,大概因为杜悰属牛党的缘故。时人说李商隐躁进,并非诬蔑。不久,杜悰右迁淮南节度使,途经梓州,李商隐又奉柳仲郢之命,在州界上设帐迎送。杜悰临行,李商隐写了一封书启,托他交给令狐绹,希望令狐绹提携自己入朝。这事最终也不了了之。

大中九年(855年)九月,李商隐入蜀第五年,柳仲郢因镇守东川有功,被召回朝,拜吏部侍郎。《旧唐书·柳仲郢传》:“在镇五年,美绩流闻,征为吏部侍郎。”李商隐随之回京。第二年正月,柳仲郢刚回朝,还没来得及面谢皇帝和宰相,就改授兵部侍郎,充诸道盐铁转运使。他上奏朝廷,举荐李商隐为盐铁推官,得到宰相令狐绹的许可。盐铁推官仍属盐铁转运使的幕官,李商隐大失所望。他入翰林仙山的美梦,再次破灭,对令狐绹的恨意更深。

任盐铁推官期间,李商隐曾因公务游历江南,在诗作《江东》《风雨》中,极写客游的无聊,暮年漂泊的辛酸,多是穷途末路之辞。《风雨》诗云:

凄凉宝剑篇,羁泊欲穷年。

黄叶仍风雨,青楼自管弦。

新知遭薄俗,旧好隔良缘。

心断新丰酒,销愁斗几千。

诗中的新知,指在党争中被贬的郑亚等人,旧好指令狐绹。他埋怨令狐绹不念旧情,党同伐异,阻碍自己进入翰林院。感慨自己一身才华,怀抱中兴唐室的理想,却只能饮酒消愁,颓废度日。

李商隐没有料到,打击接踵而至。大中十二年(858年),柳仲郢改官刑部尚书,户部侍郎夏侯孜接任兵部侍郎,充诸道盐铁转运使,他因此又一次落职。走投无路,李商隐只好卷起铺盖,回故乡郑州闲居,不久就病逝了。

据说,《幽居冬暮》是李商隐的绝命诗:

羽翼摧残日,郊园寂寞时。

晓鸡惊树雪,寒鹜守冰池。

急景岁云暮,颓年寖已衰。

如何匡国分,不与夙心期。

诗意极悲凉。羽翼摧残,指罢去盐铁推官,也指一生中连遭厄运,翅膀摧折。郊园寂寞,写暮年闲居故园的苦闷。晓鸡、寒鹜,是自况。末了,感叹自己志在匡扶国运,夙愿不能了,只能抱恨终天。

李商隐晚年所作传诵最广的诗,是《锦瑟》,写得珠圆玉润,千回百转。宋人编次李商隐诗集,均把这首诗放在卷首压。诗云: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与李商隐的诸多诗作一样,这首《锦瑟》无题诗也写得扑朔迷离,不知具体含义。古往今来,“一篇《锦瑟》解人难”,无数人试着解析,但都不得要领。清人何焯认为:“此篇乃自伤之词,骚人所谓美人迟暮也。”张采田认为何焯的说法更接近真相,我也深以为然。张采田进而阐释道,五十弦,是诗人说自己年近五十;庄生晓梦,是说党局变化无常,自己深受其害;望帝春心,叹锦绣文章无用,丝毫不能改变时势;沧海月明、蓝田日暖,是伤悼自己仰慕的李德裕被贬死;末两句,悲叹自己一生的不幸遭际。这种阐释,只能聊备一说。

李商隐的一生,如草藤依树,如流莺乱飞,实际上是在幕府卖文的一生。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所过的生活,不超过上等农民。

他的四六文,取法南北朝时期的庾信,又别开生面,以《太尉卫公会昌一品集序》《为李贻孙上李相公启》为代表,风格清新又峻拔,叙事、议论、抒情无不如意,在当时卓然不群。朱鹤龄《新编李义山文集序》谓之“章摛造次之华,句挟惊人之艳,以磔裂为工,以纤妍为态”。白居易临死前,指名请李商隐为自己撰写碑文。但李商隐本人并不看重这种应用文章,《樊南乙集序》:“此事非平生所尊尚……不足以为名。”

他的文学成就,诗最为突出。其诗以杜甫为祖,兼学韩愈、李贺、楚骚、汉乐府、齐梁体,韵高词丽,俪叶骈花,卓然为晚唐诗坛大方之家,与杜牧、温庭筠齐名。下世后,时人纷纷写诗作文悼念,感叹才子命薄,文星陨落。崔珏的《哭李商隐》最有代表性。诗中说李商隐:“虚负凌云万丈才,一生襟抱未曾开。”又说自他死后,“词林枝叶三春尽,学海波澜一夜干。”也就是从此文坛无人、学海无人。足见李商隐在晚唐文坛的至高地位。到了宋初,西昆体诗人杨亿、刘筠等人,刻意师法李商隐,奉之为西昆体之祖。但西昆体诗人作诗堆金砌玉,繁碎不堪,不及李商隐远矣。王安石则说,唐人学杜甫而得其精髓者,唯李商隐一人。清代叶燮在论诗著作《原诗》中评论李商隐的七绝:“寄托深而措辞婉,实可空百代,无其匹也。”

开成二年十一月,令狐楚病故于山南西道节度使任上。死前,遗命李商隐为他写墓志铭。第二年,令狐楚入土为安,李商隐又写了祭文《奠相国令狐公文》。文末,李商隐写道:“送公而归,一世蒿蓬。”他的意思是说,本指望令狐楚推荐他入朝,恩师一死,他就只能像野草一样终生飘零江湖了。他一语成谶,因为一段姻缘,果然一世蒿蓬。

2023年深冬极寒之日,在大别山中读完李商隐文集和年谱,在文集后面记下数十字:“癸卯年十月廿八日,冷雨中读完此集,七日后复览一过。以为出语不可无状,文章更不能乱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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