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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建永:年逢大有,日过小康
来源:民生周刊 | 李建永   2025年03月06日08:20

俗话说:“年逢双春,米吃有春。”“有”者,又也。“有春”指的是第二个立春之后的又一年的立春。根据古代先民的“经验之谈”,“双春年”是好年份,往往当年收获的谷物稻米,足足可以吃到第二个立春以后的另一年立春。今年——农历乙巳蛇年就是“双春年”:第一个立春,是公历2025年2月3日(农历乙巳年正月初六);第二个立春,是公历2026年2月4日(农历乙巳年腊月十七)——这样的年份,一般根据本年度的粮食丰收程度,称之为“有年”或“大有年”。

俗话又说:“年逢大有,日过小康。”其中,“年”、“大有”和“小康”,是三个古老而且有根的词儿,试分别诠释之。

先说“年”。

上古每个朝代对“年”的叫法各有不同。据《尔雅·释天》记载:“夏曰岁,商曰祀,周曰年,唐虞曰载。”唐代诗人刘希夷《代悲白头翁》有句:“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实际上,“年”与“岁”,也不同。

何谓“年”?“年”最初写作“秊”。东汉许慎《说文》讲:“秊,谷熟也。从禾,千声。《春秋传》曰:‘大有秊。’”“秊”是农耕文明、农耕社会之春播、夏耘、秋获、冬藏的一个完整轮回。至于“过大年”始于何朝何代?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有一种说法,始于上古时期的腊祭或蜡祭,不过日子并不固定。更多民俗学者则认为,“年”真正成为一个节日,大约形成于汉代。根据明代文学家、史学家张岱《夜航船·天文部·春》记述:“贺正:汉高祖十月定秦,遂为岁首。七年,长乐宫成,制群臣朝贺仪,改用夏正,建寅之月,则元日贺,始高祖。”由于汉高祖刘邦在农历十月取秦之天下,故将该年十月定位“岁首”;到高祖七年(前200年)改用夏历,将“建寅之月”(正月)“元日”(初一)定为大庆之日。古代的不少节日,多是从宫廷传播到民间的。但是具体到正月初一这一天,最初叫“元日”、“年”或者“大年”什么呢?据东汉崔寔《四民月令·正月》记述:“正月之旦,是谓‘正日’,躬率妻孥,絜祀祖祢。”则是自汉代开始,大年初一叫做“正日”,读作“真日”。又据南北朝到隋代文人杜台卿《玉烛宝典》记述:“正月为‘端月’,其一日为‘元日’,亦云‘正朝’,亦云‘元朔’。”故隋唐乃至宋代以来,多把大年初一叫做“元日”。诸如,唐代大诗人杜甫的《元日示武宗》、李适的《元日退朝观军仗归营》、卢纶的《元日早朝呈故省诸公》等诗题,以及北宋大政治家、大文豪王安石那首颇负盛名的《元日》诗——“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均将正月初一称为“元日”。

何谓“岁”?“岁”的繁体字为“歳”。《说文》讲:“歳,木星也。越历二十八宿,宣遍阴阳,十二月一次。从步,戌声。律历书名五星为五步。”而东汉史学家、文学家班固《白虎通义》讲得明白:“歳者,遂也,三百六十六日一周天(按:我国古代将一歳定为三百六十六日,后经实测改为三百六十五日又四分之一。参见《史记·历书》),万物毕成,故为一歳也。”

正是因为这“四分之一”日,才有南朝史学家周兴嗣《千字文》所谓“闰馀成岁,律吕调阳”之辞,才有《周礼·春官》所谓“正岁年,以序事”之说。东汉大儒郑玄注“正岁年”:“中数曰岁,朔数曰年。中、朔大小不齐,正之以闰,若今时作历日矣。”唐代大儒孔颖达《礼记·月令》疏解,对“中数之岁”和“朔数之年”讲得很具体:“中数者,谓十二月中气一周,总三百六十五日四分之一,谓之一岁。朔数者,朔十二月之朔,一周,谓三百五十四日,谓之为年。此是岁、年相对,故有朔数、中数之别。”

需要特别说明的是,所谓“中数之岁”指的是太阳年(即地球绕太阳一周的时间,准确计为365日5时48分46秒),“中数”即二十四节气之中气,故“中数之岁”即指二十四节气与“岁”都是阳历。“朔数之年”指的是阴历年,“朔数”即朔望月,“朔”指阴历每月初一,“望”指阴历每月十五,故“朔数之年”的“年”指的是阴历。我国的农历(夏历)是阴阳合历,乃阴历与阳历并行的“双轨制”。前边所说的“十二月中气一周”,即指二十四节气(其中含十二个中气)轮转一周,共三百六十五日四分之一(天),正好是一“岁”(即阳历一年)。而阴历平年分为十二个朔望月(一个朔望月等于29天12时44分2.8秒,故农历一个朔望月为29天或30天),每年只有三百五十四日或三百五十五日;闰年则有十三个朔望月,总共有三百八十三日或三百八十四日,平年与闰年“以十九年七闰调节之”。所以,古代以冬至为“岁首”,以正月朔为“年首”。正因如此,民间至今仍有“肥冬瘦年”及“冬至大如年”之俗谚。然而,冬至毕竟不同于“大年”,故俗话又说,“百节年为大”。我国现在采用的阳历公元纪年,是从“辛亥革命”之后才开始的,到今天也就百十来年。在广大的农村地区,老百姓至今还是翻着农历、数着节气来种田和过节的。“大年”,永远是炎黄子孙心目中最隆重的节日!

在乡村,一般腊月过半就有了年的氛围——“年味儿”。到了腊月二十三,过年的序幕便正式拉开。腊月二十三,俗称“小大年”。在我的老家晋北,有一首高度浓缩从“小年”到“大年”之全过程的民谣:“二十三,打发灶爷上了天;二十四,裁下对子写下字;二十五,揩抹打扫掸尘土(晋北土语,揩读千,掸读逮);二十六,割下圪哒肥羊肉;二十七,剃头开脸洗了足;二十八,白面馍馍蒸下两笸箩;二十九,提上壶壶打下酒;三十晚上熬一宿,大年初一去磕头。”另一个简版是:“二十三,神上天;二十四,扫房子;二十五,磨豆腐;二十六,蒸馒头;二十七,去赶集;二十八,都贴刮(糊窗花儿、贴对联儿);二十九,去打酒;三十日,捏扁食;正月初一撅起屁股作揖磕头拜年去!”

另外,正月之“正”,原读为“政”,据说因秦始皇生于正月,姓“嬴”名“政”,为避其讳,秦时改为平声,读如“征”。我很好奇,在两千二百多年前的秦朝,是用什么方法来标明声调的?正月初一“过大年”,“大年”前夜是“除夕”。《说文》讲:“除,殿陛也。”“殿陛”即宫殿门前的台阶。跨过“除夕”这个台阶,一年就完完全全地过去了。故“除夕”向来有“一夜连双岁,五更分二年”之说,因而各地均有“熬年”或“守岁”之俗。“除夕”之夜,“大年”之朝,家家户户都要包饺子,吃饺子,据说是为了“年头一咬,灾祸全跑”。

再说“大有”与“小康”。

“大有”出自《易经》第十四卦《大有》。“大有”与前一卦《同人》,均由“离”和“乾”构成,只是《大有》“离上乾下”,称作“火天大有”,而《同人》是“乾上离下”,称作“天火同人”。《同人》象征“团结就是力量”,《大有》象征“力量汇聚财富”。《易经·序卦》讲得好:“(《同人》)与人同者,物必归焉,故受之以《大有》。”东汉大儒高亨注:“《大有》,所有者大,所有者多也。”所以古代先民常用“大有年”来喻指大丰收之年。譬如,《春秋·宣公十六年》记载:“冬,大有年。”《谷梁传》解之曰:“五谷大熟,为大有年。”唐代诗人储光羲有诗:“能令秋大有,鼓吹远相催。”北宋大诗人苏轼亦有句:“三朝遗老九门前,又见承平大有年。”

“小康”出自《诗经·大雅·民劳》:“民亦劳止,汔可小康。”东汉大儒郑玄笺:“康,安也。今周民罢劳(疲劳)矣,王几可以小安之乎?”《民劳》诗共有五章五十句,每章前二句分别是“民亦劳止,汔可小康”“民亦劳止,汔可小休”“民亦劳止,汔可小息”“民亦劳止,汔可小愒”“民亦劳止,汔可小安”,均吟咏老百姓太辛劳,让他们稍稍获得修养安宁吧。

“小康”后来被引申为一种比较美好的社会形态。据《礼记·礼运》记述:“孔子曰:‘大道之行也,与三代之英,丘未之逮也,而有志焉。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今大道既隐,天下为家,各亲其亲,各子其子,货力为己,大人世及以为礼,城郭沟池以为固,礼义以为纪,以正君臣,以笃父子,以睦兄弟,以和夫妇,以设制度,以立田里,以贤勇知,以功为己,故谋用是作,而兵由此起。禹、汤、文、武、成王、周公由此其选也。此六君子者,未有不谨于礼者也,以著其义,以考其信,著有过,刑仁讲让,示民有常。如有不由此者,在埶(势)者去,众以为殃,是谓‘小康’。”连孔子所崇尚的禹、汤、文、武、成王、周公“六君子”,缔造的也不过是“小康”之世。故后来在儒家理想中,把“小康”赋予仅次于“大同”的所谓政教清明、人民富裕安乐的良好社会局面。

改革开放以来,“小康”指我国社会主义经济发展在特定时期所要求达到的目标。1985年第37期《瞭望》刊文:“邓小平说,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我们探索了中国怎样搞社会主义。归根结底,就是要发展生产力,逐步发展中国的经济。第一步,规定本世纪末达到小康水平。从一九七九年底提出这个目标到本世纪末……实现国民生产总值翻两番,按人均计算,包括人口增加因素,从二百五十美元增加到八百至一千美元。”当然,这个目标早已实现。

俗话说:“年好过,月好过,日子难过。”也说:“山好过,水好过,日月难过。”还说:“年节好过,日子难熬。”这是因为,“年”是累积的,笼统的,特殊性的,概念化的;而每一个“日子”却是具体的,可感知的,有开心的日子,也有悲伤的日子,有清闲的日子,亦有忙碌的日子,有宽松的日子,更有紧巴的日子……

所以,我对“年逢大有,日过小康”,有两种理解:一是“大河里有水小河里满”,在大环境的“大有年”之际,家家户户的小日子也会过得红红火火,安居乐业度“小康”;二是即使是“年逢大有”,也要“日过小康”,懂得勤俭持家,学会精打细算,“省下一钱,预备万难”。唐代大诗人李商隐《咏史》不有言乎:“历览前贤国与家,成由勤俭败由奢。何须琥珀方为枕,岂得真珠始是车!”

李建永,笔名南牧马,杂文家,188体育官方ios家,民俗文化学者。山西山阴人氏,曾在阳泉市工作多年。现居北京。从业媒体,高级记者。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北京市作家协会会员,中国188体育官方ios学会会员。著有杂文188体育官方ios集《说江湖》《说风流》《母亲词典》《中国杂文·李建永集》《我从〈大地〉走来》《园有棘:李建永杂文自选集》等九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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