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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江河的“炼金术”与“窑变”工艺
来源:《中国当代文学研究》2025年第1期 | 陈仲义   2025年02月24日15:49

内容提要:借鉴古老的炼金术与钧陶工艺,比照欧阳江河诗歌。诗人长期浸淫于天马行空、率性放逸的书写境地,优游于拥物格致、得词忘利的收获,把以词生词的方法论推向极致,满足了他最高心愿。以反词为中心的炼金术,动用悖谬、拆解、诡辩等强力修辞;随机、发散、集装、奇幻的“窑变”思维,创设了炫目刺眼的陌生化杂糅。在中国诗歌的先锋地带,他开辟出一条另类诗意的频段,而在某些新生代的批评声带里,则被诊断为材料主义疣赘。

关键词:欧阳江河 反词 方法论 炼金术 窑变

一、重提古老的“炼金术”

碎片化是我们这个时代的症候之一。让·博德里亚尔很早就指出,解构了的世界,所剩下的都是碎片,我们仍需要做的是摆弄碎片。基于后现代语境中,生活、人际、时间、关系的支离破碎,后现代主义推崇“碎片”思维,故其对应的惯用词组不外是分离(Dis-junction)、混置(Juxtaposition)、流散(Dissemination)、消失(Dis-appearance)、勾消(Scratch)、毁灭(Annihilation)、偶然(Happenstance)、发散(Spontaneous)、混乱(Chaos)、无密度(Density)、不连贯(Incoherence)、不稳定(Uncertainty)、不可理解(In-comprehensibility)、不确定(Indeterminancy)、不调和(Dissonance),等等。1在这个不断“熵化”的世界,一元转向多元,中心转向边缘,同一转向差异,普遍转向个别,总体转向局部;表征取代本质,在场置换“远方”,包容消解独断……尽管有一定的“解放”意义,但同时也带来相对主义和碎片化负面。最好的平衡方式应该是加以“重构”。

在调剂、重整异质化碎片的语境之际,我们注意到中世纪以来,有一种古老的炼金术流行不衰,其目标,是千方百计将垃圾变成黄金,亦即将贱金属嬗变为贵金属,还附带制造长生不老药,一直以来被誉为“黑暗时代的高科技”。2回望13至14世纪,炼金术对亚里士多德的五元素说(《论天》)做出了新补充,加入水银、硫磺和盐3种“元质”。在近代文明建立之前,科学与非科学总是犬牙般交错在一起,非科学经常以科学的名义引领一切。

炼金术虽然与化学不能完全画上等号,但在对象选择和实验性追求方面两者堪称近亲。炼金术是将某些金属与非金属矿物,按一定比例搭配,经由热燥、烘烤、分解、蒸馏、升华等复杂工序,完成最后的“黑魔法”。不用说西方流行的“黑魔法”如火如荼,九百年前堂堂的苏东坡也从凤翔开元寺那里接获一方秘笈。其弟苏辙记载:“每淡金一两,视其分数不足一分,试以丹砂一钱益之,杂诸药入坩埚中煅之熔化即倾出,金砂俱不耗,但其色深浅班班相杂,当再烹之,色匀乃止。”(《龙川略志》卷一),记录表明,高温对丹砂(即硫化汞)的作用,已然成为那个时代的普遍法术。不可否认,在密封、萃取的进化中,古老的炼金术难免不夹带超自然的灵异,也少不了迷信与巫术成分,但科学主义大家巴什拉在《科学精神的形成》中,对这一前科学现象与经验仍给予高度点赞:所有的炼金术实验,都能以化学和道德的方法进行解释。3换句话说,其进化性体现在维特根斯坦索断言的“从炼金术到化学的思想方式的变化”4大师的肯定,让我们有信心在后现代的碎片语境中,重拾——重新推敲古老的“炼金术”5。且赋予其新的意义:对于潮来汐往的现代材质,不忌什么碎片、杂质、废料,权把它们视作可利用的“废旧变宝”;在不放弃深度模式的前提下,开发其用武之地,让曾经的“法术”重归现场:炉锤之功,不遗余力,细致研磨,精心滤取,高温高压,几进几退。以潜心看守、甘耐寂寞的心态,推陈出新,妙手回春,锻炼成色,玉振金声。

反过来,古人也一直都在探查文本化合冶炼的奥妙:自有炉锤,妙归陶冶。无坚不销,有颣必舍。聚如郁烟,散若奔马。活活泉鸣,艳艳霞赭。汞可成丹,注焉用瓦。笑彼僻固,铸金事贾。6不管用何种方法锻造冶炼,我们都不会太在意石榴红的“魔法石”,而自始至终崇尚的,还是去芜存菁的“诗合金”。

对于古典诗歌而言,炼金术更多体现在对字词的脱胎换骨、点铁成金。对于西方浪漫主义诗歌,甚至有一段时期曾作为代名词使用,直指诗歌质地特有的金贵、精致质地。今天讨论欧阳江河的文本炼金术别有洞天,是他把世界万事万物都投入“反词”的熔炉,因为“我们这个时代已经不是‘词’能单方面加以命名的时代,必须借助反词、借助词与反词的合力,才能对时代做出复调的‘新命名’”7。

1997年,欧阳江河在《当代诗的升华及其限度》中曾对反词做出定义:将“意义公设与词的不可识读性之间的紧张关系精心设计为一连串的语码替换、语义矫正、及话语场所的转折,由此唤起词的字面意思、衍生歧义、修辞用法等对比性要素的相互交涉……”8笔者将这段话做出简洁、通俗化理解:反词是对词本身(被使用的老化、固化、钝化)进行或逆袭或拆解或转喻的陌生化处置,也可以说,反词是对“假词”“熟词”“陈言”的剔除,反词是对直线性原则的努力抵制与对一次性原则的拥趸。敬文东认为,直线原则是一种暴力原则:它怂恿词语们彼此强暴,但也鼓励它们相互拥抱、接吻,哪怕它们彼此间并不真心相爱。在不少极端的时刻,直线原则甚至可以将任何不相干的词语强行拼贴在一起。9而词语的一次性原则意味着,不要在同一个含义的维度上使用同一个词。引申赫拉克利特那个古老的喻指,即诗性的脚掌一旦踩上同一条河流,就要杜绝同一性感受;表面上没有变化,其实在每一个瞬间中,河流的流速、幅度、温度、透明、清洁都存在变的差异。日常实用要求词语固定、精准,诗性思维则希求每一个词语的出行,具有“一过性”变化。

2009年3月,欧阳江河去新德里参加中印作家对谈,他重返诗歌的《泰姬陵之泪》写作,炼金术将“泪水”冶炼成多种样态:鹰的独语与波浪般的气流,寓意着诗歌的飞翔;作为恒河的“源头”,象征着古老的时间与文明;镶嵌在拱顶上的玉石,闪耀着女性与爱情的永恒光芒;而“火一样浓烈”的菩提,吹奏着神一般大爱……。欧阳江河的眼泪“从词的多义抽身出来,它一边流逝,一边创造自己的边界/和可塑性”,七大洋的容量,它的生发不已、源源不绝,曾逼迫作者罕见地中途搁笔,难以为继。它的流荡、清浊、踉跄、去留、回魂,让冶炼的样态何止于上述联想。

独特的反词,并不是传统作坊对古老的单词、单字的锻造,大部分是对互文性的独到冶炼,即更多面向局部(节、段的)语境的变造、加工。他在《一分钟,天人老矣》中写道:“一分钟后,自行车老了。/你以为穿裤子的云骑车比步行快些吗?你以为穿裙子的雨是一个中学教员吗?表面的相似互文,不可当作简单套用,马雅可夫斯基关于云——裤子的意象和弦,其叠加效果暗喻了主人公对同性恋的认同以及对自由精神的追求。而欧阳江河的云——裤子,则是对时间流逝的感慨,表达了消费时代时间体验的驳杂与错乱,且自如转换为“穿裙子的雨”,至少取得了与之媲美的资格线。《凤凰》写道:“工人们在鸟儿身上安装了刹车/和踏板……/穿裤子的云,骑凤凰女车上班,/云的外宾说:它真快,比飞机还快。”在这里,并不指向性别认同或性取向思考,而是把云的身份提升到外宾地位,以大他者的视角肯定凤凰(飞的同道)的成长涅槃。甚或,还因词生词的惯性,衍生出“云咖啡”(《之间咖啡》)、“穿短裙的花蚊子”(《宿墨与量子男孩》)等意象。

反词的炼金术,还扩张到非诗词语与非诗性事物的言说,在不可能的超落差地带“强制性”凿开缺口。面对到处是破铜烂铁的丑象集结,他不同当年的闻一多,而是更多插入直接的思辨与抽象:“一个连臭屁都打不出来的铜臭世界,/拿喷嚏去打,又能打出什么?/屁都不值的东西,有必要喷香水吗?/就让金钱去独自捏鼻吧,/响屁,让整个世界安静下来。”(《问题所在》)

反词的炼金术通常还在实词与虚词之间,在主谓或述补之间,在位置、情态、程度之间,制造陌生化的惊诧,随手捡拾畸联的搭配,钵满盆满:天鹅之死是一段水的渴意(《天鹅之死》)白雪皑皑的老虎基金呵。(《老虎作为成人礼》)紧贴着剃刀落下的新英格兰早晨(《晚间新闻》)齐腰深的原则在崩溃……这周期性的/多米诺骨牌的忧郁(《聆听》)满山卷舌音,卷起几片树叶,/在水中,片面张开自己。(《茶事2011》)三两支中南海,从前海抽到后海,/把摩天楼抽得只剩抽水马桶,/把鹤寿抽成了长腿蚊。(《凤凰》)反词的炼金术,最终扩容到长诗炼金炉,一字儿排开,阵势宏阔,从早期的《悬棺》、中期的“口供”到晚近的《算法,佛法》。以后者为例,炼金炉投入各种原始材料、思想语录、意识碎片,连同想入非非。生石灰经由思辨的煅烧,转变为熟石灰的过程,分明能感觉到传统与现代的对弈,文明与技术的纠缠,也间或夹带孔子、杜尚、康德的幻影,当然投入更多的是现代算计的燃料。《庚子记》完全是声音(严格意义上的画外音)的炼金炉:卡夫卡、伽利略、布勒东、鲁米、卡内蒂,交织着以撒、李商隐、兰波、千手观音、但丁、博尔赫斯、奥顿和亚当斯……众声喧哗的金属声响,以分散的方式入股。集束、分行、镶嵌、经纬纵横。家常、箴言、偈语、谜面,共同熔铸着伟大的“亡灵书”。反词的炼金术得以在众多异质竞争中“脱颖而出”,还是有赖于欧阳江河自身的独特禀赋,包括他对于汉语词汇的质地、语感、语调、色泽、弹性、黏合度,极其敏锐,在同代诗人中,只有极个别者可与之匹敌。不费吹灰之力,他就可以把日常用语、古汉语、方言、流行语、行当语、最新出现的高科技语言,杂合一体。

最终冶炼出来的,可能不是某些人期许的那种百分之百的“赤足”,大量的异质混成削减了传统审美的“灵韵”,且带来不确定性风险:“出炉的可能并非文明的内丹,而是一炉不明所以的碎屑。”即使在那文明的内丹里面,也有“在黑暗中,越黑到深处,越是不够黑”的负累。但是所谓的当代性或许在此呈现出了其诡异的辩证法:它仅仅意味着一种运动的趋向,而运动指向的目的,却完全无法把握。10然而,就总体开发与创设向度,我们仍然充分肯定反词的炼金术已然成为现代诗思维、写作的一种化合范式。

二、比照“窑变”工艺

学科角度上,风靡几世纪的炼金术可视为化学学科的“前身”,而化学元素的搭配变化则是其核心,但基本没有脱离可控范围。可是同样有不少化学元素参与的陶瓷制造业,尤其是钧陶,却是“入窑一色,出窑万彩”,在在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窑变原理,是硅酸盐材料发生了化学反应,由于硅酸盐中的铜、铁等各种元素的含量不同或不均匀,导致高温化学反应结果不同——表现在釉色呈现上不同效果。譬如以铜为主的氧化剂衍生出的釉色有:海棠红、鸡血红、胭脂红、宝石红、火焰红、茄皮紫、玫瑰紫、葡萄紫等,眼花缭乱,目不暇接。此外,通过拉丝、沉积、结晶等工艺,变幻出星点、菟丝、蟹爪、龟背、雨帘、蛛网、叶脉和蚯蚓走泥等形态,没有一次是重复的,如是无穷的分解化合,岂不映衬着现代诗写得多重有机组合还和?“十窑九不成”的难度与变幻,不也是现代诗生成的“一过性”特征?

吉狄马加在其代表作《我,雪豹》的正常运转中,突然发威式插入一节对雪豹的非常规描绘,横面劈来,分不清是实相、虚像,是抽象、具体,是实存、幻影,是想象、梦靥,还是拆卸、组装。主人翁雪豹神奇地做出一次次物理学的分解排列,又诡谲地进行一轮轮化学窑变:

追逐 离心力 失重 闪电 弧线/欲望的弓 切割的宝石 分裂的空气/重复的跳跃 气味的舌尖 接纳的坚硬/奔跑的目标 颌骨的坡度 不相等的飞行/迟缓的光速 分解的摇曳 缺席的负重/撕咬 撕咬 血管的磷 齿唇的馈赠/呼吸的波浪 急遽的升起 强烈如初/捶打的舞蹈 临界死亡的牵引 抽空 /想象 地震的战栗 奉献 大地的凹陷/向外渗漏 分崩离析 喷泉 喷泉 喷泉/生命中坠落的倦意 边缘的颤抖 回忆/雷鸣后的寂静 等待 群山的回声……

对雪豹独具生命的体验,一种莫名的通灵油然而生,即刻带领意识流的碎屑,扑腾、播撒,心灵的震颤在知性的把控下尽性挥发、弥散。裂解的对象中重聚玄幻的投影,于高潮处形成颇具刺眼的华彩段。晕眩的冲击力,仿若翔泳洋面上的蓝鳁鲸,突然喷出漫天水柱,碎片化的集合体来了一次小小的“花雨”演示。

但欧阳江河的窑变,不同于吉狄马加,这是因为他不仅仅把诗学分店开到政治经济学、金融学、国际关系学、量子力学、威尼斯、敬亭山、那拉提草原、三星堆和脚手架,占据了辽阔的领域,还在于其窑变的思维,连同眼花缭乱的调色板:孔雀绿的色泽、宝石蓝的语调、红中寓白的搭配、蓝中有绿的杂糅,形成一系列氧化还原反应。

同样是写豹,1995年《我们的睡眠,我们的饥饿》,不是马加式的正面人格塑型,而是充满饥饿感的狼狈与挣扎,“千里之外敲门的豹子,它的饥饿是一座监狱的饥饿”,没有消化,没有排泄,没有锯齿形咬痕,却拥有强者的编年史,以及对食物的敬意、精神的洁癖,那么“牙痛的豹子,随它怎样去捕食吧”,在那个匮缺的岁月,被描黑的豹,业已与一种主体性的精神追求与向往紧紧联系在一起了。近似的《豹徽》,也不展示王者的强悍,反倒被群兽分食。与狮子并驾齐驱的森林之王,怎么落入如此惨烈的下场?欧阳江河的泣血之书,其实是以野生动物的猎食景象,揭示诗者与众生的关系:高贵诗人的创化价值常常不被芸芸众生所理解,反倒遭到“茫无所知”的“啄食”。

写于2012年《黄山谷的豹》,是将“豹”与“亡灵”做了交换,从黄庭坚“沛公文章如虎豹,至今斑斑在儿孙”的标榜,始终都在享用血肉之躯,作者的亡灵之旅,溢满影响的焦虑和承传的献祭。首先是要让豹“吃了我”,是真吃不是假吃,是诗人用全部主体性的痴诚,将自身完全交付给诗歌,如同信徒交付给神祗。豹的最突出体征是高速奔跑(高速奔跑也代表着时间),“我的一生被豹追逐”,喻指巨大的文化负重和影响的幽灵紧紧追逼;同时“豹,步态如雪”“一身轻功,托起泰山压顶”,无与伦比的样貌与内蕴,又让人追慕不已。但是 “它就要追上我了,这只/古人的豹,词的豹,反词的豹”,压榨感、窒息感、使命感、无力感油然而生,任凭不读、不写、不思想,奔跑的豹还会一直在奔跑,那么 “撕裂我吧,洒落我吧,吞噬我吧,豹/请享用我这具血肉之躯”。在诗歌与诗学文化的悬崖绝壁上,“要是你没有扑住我/山谷先生会有些失望——”壮怀激烈的“满江红”,最后没有落入八千里路的空悲切,而是用一种温婉慰安的微笑,留下微微鞠躬的“谢幕”。

窑变的成活,需要深植的奠基。庞德、艾略特的史诗意识,海德格尔的存在价值观,法兰克福学派,萨义德的影响,还有荷尔德林、瓦雷里、里尔克、米沃什、帕斯、保罗·策兰、圣琼·佩斯的诗歌美学,加上自身的“博学的饥饿”,铸就高超的熔合力。坊间不是长期流传着欧阳江河的一句名言吗:诗歌,就是让毫不相关的甲与乙相遇,从而变为丙。这,也可以看成是诗人对窑变艺术的注解。

窑变,让欧阳江河拥有创建自己“小宇宙”的能耐,出访印度不到十天,就把恒河的悠久文明收入《泰姬陵》;浏览非洲最北部的金字塔古国,如同把一片大海装进一个杯子,顷刻推出《埃及星球》。中国近四十年的电影发展史,轻而易举压进了《种子影院》;两百多篇读书笔记,散装式地找到了《古今相接》,通过原版碎片,拼装生存的内在逻辑;在金鱼缸碎裂的玻璃折射中、闪耀着数学王子高斯与金鱼的对视思维——非欧几何的理论光彩;《晚餐》延续着《咖啡馆》的有限空间,特殊的纹路,描绘着时间的多重性——并置与重叠、平行与渗透、延长与消失,让自我在轮回的循环中蜕变为我们该怎么办;《四环笔记》的所见所闻,触摸着当下的人与事,显示着“永久性新闻”的编写活力;非实在场景的虚拟《时装店》,脱去花花世界的外在流行色,露出写作的元真身;而面对自媒体时代的高速发展,则变奏出“即使是神的电话,你也别去接听”的危言耸听;而在古老的“宿墨”与最新的“量子”之间,继续纠缠着蝴蝶、电解盐、薛定谔的猫、纳米之轻和韩昌黎的险韵……

上述窑变与分界(这里不做写作分期和风格讨论),应该归结于欧阳江河“站在虚构一边”的理论执拗与“词与物”的彻底践行。1996年的《国际航班》,已然不同于十年前《玻璃工厂》的透明,也不同于六年前《傍晚走过广场》的专一,“物质起了波浪。/香按和月亮碰出了瓷器/的声音。你能听见/脑外科的镊子像下雪那么深。/孤儿蒙面而来,父亲身上的/烟草味散布在格瓦拉的传记里,/责任被大大简化了。橡皮擦/从美少年的漫游转向甜而伤感的/巴黎街头的个旧书店/避开了移民局的巧文腔调。墨水/从肉身流向笔端”。在题材、主题、意象的化合中,但见“非诗”“反诗”的元素骤然剧增,没过几年,又诞生了《凤凰》为代表的这个当代装置的胃,用以消化钢铁、工业和资本,显示作者处理文明的巨大抱负、野心,和支配、主宰文本的能力。

《凤凰》从破铜烂铁的装置摇身变为纸质文本,经历了主体在前文本筹划中的参谋、理念、意见、建议,最后汇入总体性“诗想”,或完整或碎片。仅就总体主题观照,可以感受不断窑变中的多种分支分叉:“它可能是黑格尔的以资本主义精神为主导的历史景观。它可能是被马克思所讨论过的不断重复的悲喜剧结构。它也有可能是柄谷行人所谓的‘资本—民族—国家’三位一体的资本体系。它更有可能是一个杂糅的后现代事实:中国和世界同尘,资本与革命盟约,凤凰与人类合体,真实与虚假同一,可能与不可能反复轮回……”11而在语言上,《凤凰》的词汇表(每个诗人都有自己的专利),如同庞德那个有趣的比喻,属于“纸上的跳蚤市场”,摆满了各路货色,学科与行业,低贱与高贵、陈旧与新品、陌生与熟络、淘汰与留存,应有尽有——

金融的:银行、抵押、CBD景观、透支、基金会、硬币、折旧、不动产;市场的:积蓄、单据、地产商、印花说、落槌、交易、契约、成交;消费的:易拉罐、可乐、拆迁、漏水、漏电、升降机、鸦片、电视、李兆基、林百里;工业的:钢铁、砖瓦、废弃物、水泥、钢钎、工地、混凝土、材料、摩天楼、民工、沥青;科技的:装甲、管道、银河系、超音速、天体、地漏、零配件、芯片、刹车、搭板、云计算、陆宽、黄行、心电图、晶片、自由落体;文化文明的:甲骨文、大理石、纹瓷、柏拉图、洞穴、纪念碑、博物馆、孔子、庄子、李贺、贾生、李白、韩愈、颍师古琴、巴黎手稿、资本论、菊花灯笼、古瓮、鹤、钻石、天女散花;其他的:天外客、鸟同体、司法、梯子、吸星大法、城管、暂住证、跨国越界、太极、穴位。

欧阳江河太有能耐把这些相干与不相干、坚硬与不坚硬、粗鄙与不粗鄙的材质,统统传输到文本的窑口,再一番精细捣碎、注浆、拉胚、成型、开片、行纹……

由此思忖,诗文本的各种成分权重,诗人应该心中有数:哪些成分应该强调、倚重,哪些因子务必剔除、抑制。而总体上“过手七十二,方可成器”——自采料、练泥,旋坯、定型,上釉到控火、锻烧流程,显示窑变艺术与生命形式具有某种成长同构性,以及随机、或然、动态特征,大有借鉴之益。所以一件窑变产品就像是一个生命体,它妙造于自然,是一个圆融和谐的生命活体。12在这个意义上,窑变工艺与现代诗文本生成,具备了某种心心相印、肝胆相照?盘点窑变,追踪搭配,旨在强调从化学场域观测诗歌,冥冥之中,何能得到天遣神助,才得以如此自由随机,随形赋色?文本的生成恰似钧窑的变幻。

三、窑变中“以词生词”

窑变,专指器物在烧制过程,因釉料含有多种色素,经氧化或还原,产生极大的不确定性,出窑的效果完全出人意外。影响窑变的因素多多(原料、温度、气氛、配方、压力、火焰流速、釉层厚度、施釉方法,等等),我们不知道诗人的大脑,在处理每一件制品,依据何等经验、体验、情绪、思辨混合的配方,什么时候这边多一点,那边少一些,什么时候排出结晶水,分解无机盐,什么时候加大氧化,维持还原,乃至冷却。我们只知道欧阳江河的方法论,架设了一把词生词的上乘鼓风机,贯穿全流程。但关于“词生词”的诗学争论,一直以来都存在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一种认为它不过是语言装置的一种游戏,充其量是从能指到能指的平面滑动,容易玩耍也容易坠落形式的泥淖。另一种认为,词语的连续运动,本身就夹带或暗含思想与意识的元素或成分。词语是文本的单位压缩,带有人体的温度、呼吸、心跳,哪怕十分微弱;诗歌写作,依靠的是以词作为基本单位来运作的,透过词语认领所蕴含的思想、情感、价值,自然导出一种强力(乃至暴力)修辞,不失为文本成型的一种路径。

欧阳江河始终恪守后一种立场。从大的维度观察,不用说其思维上的发散、智性,雄辩,分析、错综、反讽皆由修辞来实现,一系列细微技术:畸联、互否、吊诡、 混搭,更是须臾离不开,典型如《万古销愁》:

见刀子就戳,见梦就做,见屁就放,见钱就花。

花红也好,花白也好,都是花旗银行的颜色。

见花你就开吧。花非花也开。

而花心深处,但见花脸,花腔,不见一缕花魂。

在动词花的背后,接连冒出花红——花白——花旗银行——见花——花非花——花心——花脸——花腔——花魂。短短49个词的排列组合,以“花”为核心,用高达10个花的语素密度(占该段篇幅20%),飞速地变换滑移,“无限”地撑开诗的容纳度。它完全符合卡尔维诺的胃口“词的任务不是照抄事物和模仿它们,而是相反地炸开事物的定义、它们的实用范围和惯用的意义,就像撞击的火石那样从事物中得出无法预见的可能性和诺言”13。

敬文东曾严厉批评这种以词生词的直线性(年轻时泪流,/老了,厌倦了,也流。/眼睛流瞎了,也流。有眼睛它流,/没眼睛,造一只眼睛也流。)一个“流”字引诱自动而快速生成的诗行,瘦骨嶙峋、定力不足,却又直接、粗暴、执拗与凶狠,简直就是对红色年代中某种惯常表述的直接翻版;直接性同时还派生出“瞬间位移”,加剧了急促、霸道与独断,成为集体性假表情。14我们不打算从意识形态或毛体角度去考察,而主要是基于汉语本身的天然优势,必然带出的下意识动作。汉语存在大量的假借、谐音、同义异形、同音异义,以及不少叠词叠字,让许多字词铆足了弹性,加上排比、并列、顶针等的加盟,诗歌写作以词生词、以韵呼韵成了常规手段(彼岸的余光中是另一典型),所以无须排斥以词生词的普遍性。自然,过于直接绝不是唯一选择,其妙处应在直接与间接、紧张与松弛、暴露与隐秘、干脆与迂回、峻急与舒缓中有机穿插为胜。

在诗歌《时装店》诗人以腿为生发点,一开始,就从时尚杂志的封面精准地抱住模特的腿(是染上香港脚的木头呢还是印度香),撕去封面后,模特的腿由静止而动态(两条换成了四条。跛,在某处追上了跑)。逛到时装店,由人体模特的脚换喻为物品的脚(样样事情上留有绣花针。你迷恋针脚呢还是韵脚?),再推及具象的蜀绣、湘绣(有回文般的伏笔在蓟北等你:分明是桃花却里外藏有梅花针法)。接着,从针脚再延宕到线头、绣球、丝绸内衣、裙摆、脱线,进而引出缝纫机——甩干机。然后又回落到脚的衍生物(系不紧鞋带,露出各种脚趾的手电光;出国的小女人把马蹄铁往脚后跟钉)。最后,请出世界级的服装设计大师皮尔·卡丹,以物质走出波浪般的跨国步伐。通过这样一次腿“循环”(明喻、暗喻、提喻、转喻),连带分泌着浓浓的反讽与机趣,甚或技艺炫耀,对全球化的时尚空间与时尚逻辑,实施了一次文化追问。

被人们赞赏有加的《椅中人的倾听和交谈》,把主人翁的倾听、阅读、观看和场景、事件形成相互指涉的关系,第八节出现人们熟悉的词变奏:七根琴弦——彩虹——旋律——唱片——纹理——大街——奔马,接下来反而是一段判断、议论、说明:

任何时代都不可能像安东尼的时代那样

教会高贵的人用田野去捕捉继位者,

而不是用悬挂子孙的树木。树的距离,

就是音节之间的距离。上天的

和大地的。一棵树在庭院中获得雷电,

就像一个音节推动了三方面的知识。

欧阳江河惯用这样的模式进行文本推进,应该说前半部分,标准地完成任务,后半部分的余波余脉则是可以商榷的,虽然意脉上还是藕断丝连着“原词”,但或过于抽象或过于跳脱或过于离散,感觉不尽人意,应该还有改善提升的空间。既然长诗、大诗、史诗写作,承担时代镜像的作用,需要应对各种挑战(雾霾、地沟油、艾滋病、恐怖袭击、转基因……)与其在玄学层面上抽象自转,莫如感性而贴切地直面人生。如果以词生词严格执行内在关联的法则,肯定是一种轻松受用的修辞利器,事半功倍。然而,节制永远没有坏处。

当然,没有一种方法论是十足十美的,当它超过限度与边界,总要遭到诟病,有青年学人指出:词语对于欧阳江河来说,只是造成距离感的一种方法,不是一种深入世界的方法。这大概能够解释欧阳江河后期诗歌同前期成功之作之间巨大的落差。这种落差清楚地表明了他的诗学观念在书写实践中所能达至的限度。词语的任意搭配带来的好玩、有趣,甚至乏味的快感,有如幼童欣欣然随意搭配积木以成建筑;或者,就像韩少功笔下的那个“伪成年人”,不过是“把每一个城市都当积木,把每一节列车都当浪桥,把每一个窗口都当哈哈镜……”。15

所以连欧阳江河自己也担心:词,会不会变得抽象,变得像呵出的气一样稀薄,像一种勾兑出来的东西,原酿的东西会不会已经从中消失了?勾兑的东西是没有时间的,它要么是将时间看作格式化的配方,要么是对时间的取消。16《笑的口供》将两百多个碎片平行罗列,有何微言大义呢?“笑的泪水比哭还多。眼泪的热成分,被冰镇起来了。”“请准许一个人假笑。”“请准许一个人偷笑。笑即使安装了门也不可能上锁。”“笑是个男的,却怀有身孕。”“笑积攒了一些绿色事物,以便闯红灯时备用。”“得给灯一样的笑安装一个开关,在梦里关掉它。因为它无法入梦。” 整个“口供”摆出了一副“自动写作的架势”。此外,到处出现的悖论,造成互否的抵消恶果,怂恿“以词生词”的负面,愈演愈烈。在这里,是众生相(众生笑)成了人性表情透视内心的揶揄反讽,还是能指漂浮的水花,抑或两者兼而有之?

但你不能不感佩欧阳江河钧窑式的大脑,义无反顾地开动以词生词的鼓风机。资深的老师傅,应付裕如地提升温度,回流火焰,调节炉内的气候与氛围,因地制宜地配置发色剂。 他的博学、机敏、活络,触类旁通、举一反三,集装着毫无关系的各种胚盘,混搭着形形色色的跨界釉彩。他就是有这个本事,面对复杂的时空关系与转换(内与外、大与小、聚与散、远与近、空与实、整体与部分、历史与当下),揪准一个词,便击鼓传花式地展开大规模追逐、围剿、捕获。词语自摸或自慰动作,并不完全是下意识的生理反映,一定程度上与外部世界密切勾连;无限替换的词与物,多数也内化成原本成活率不高的制品,且导出新颜与生机。

古人曾多次推崇写作的最高化境:

出自炉韛,妙入化工。光皎冰玉,气为星虹。湅烧为云,碧色补空。初震石鼓,渐调金镛。色满天地,隐隐隆隆。17

对于这样的化境,欧阳江河宁可天马行空,率性放逸,踌躇满志,恃才傲物,优游于拥物格致、得词忘利的收获。他把以词生词的方法论推向极致,满足了他的最高心愿。以反词为中心的炼金术,动用悖谬、拆解、诡辩等强力修辞;随机、发散、集装、奇幻的窑变思维,在中国诗歌的先锋地带,开辟出一条另类诗意的频段。不过在某些新生代的批评声带里,则被诊断为材料主义疣赘。王凌云(一行)在新近文章中批评欧阳江河:“材料主义诗歌”通常保持着文本现实与外部现实之间的复杂关联和开放性,试图营造出一种粗粝的、工地般的物质性和现场感,但充满了“装置性与景观化”。18这不能不引起同行当的警觉,在广泛的材质、语料处理中,调控火候,克服以词生词的工艺自动,让容易“走失”的窑变,于微量与巨量、漫溢与节制、粗揽与萃取,更趋于精准凝炼的配方。

[本文系2019国家社科基金后期资助项目“现代诗元素化合研究”(项目编号:19FZWB019)的阶段性成果]

注释:

1 参见[美]大卫·雷·格里芬(D.R.Griffn)编《后现代精神》,王成兵译,中央编译出版社1998年版。

2 [英]杰克逊(Tom Jackson):《化学元素之旅》,李莹等译,人民邮电出版社2018年版,第31页。

3 [法]加斯东·巴什拉:《科学精神的形成》,钱培鑫译,江苏教育出版2006年版,第52页。

4 王家新:《夜莺在它自己的时代》,上海东方出版中心1997年版,第181页。

5 本雅明在《评歌德的〈亲和力〉》一文中,细致地区分评论家与批评家,他把评论家比作化学分析师,把批评家比作炼金术师。

6 马荣祖:《文颂·熔炼》,《中国古代写作理论》,张声怡、刘九洲编,华中工学院出版社1985年版,第309页。

7 欧阳江河、何平:《个人与文学史的延长线——关于欧阳江河四十年诗歌写作的对谈》,《天涯》2021年第4期。

8 欧阳江河:《当代诗的升华及其限度》,《谁去谁留》,湖南文艺出版社1997年版,第284页。

9 敬文东:《从唯一之词到任意一词(上篇)——欧阳江河与新诗的词语问题》,《东吴学术》2018年第3期。

10 杨庆祥:《幸存者、当代性和文明的眼泪——欧阳江河长诗阅读札记》,《扬子江文学评论》2022年第4期。

11 杨庆祥:《“在天空中凝结成一个全体”——〈凤凰〉的风景发现和历史辩证法》,《南方文坛》2013年第4期。

12 江雪:《基于符号学理论的中国陶瓷窑变的美学分析》,景德镇陶瓷学院2012年硕士论文。

13 [意]卡尔维诺:《美国讲稿》,萧天佑译,译林出版社2001年版,第331页。

14 敬文东:《从唯一之词到任意一词(中篇)——欧阳江河与新诗的词语问题》,《东吴学术》2018年第3期。

15 朱周斌:《借助词语距离:欧阳江河诗歌中的词化趣味》,《江汉学术》2023年第1期。

16 欧阳江河:《电子碎片时代的诗歌写作》,《新文学评论》2013年第3期。

17 顾翰:《补诗品·精炼》,《中国古代写作理论》,张声怡、刘九洲编,华中工学院出版社1985年版,第308页。

18 王凌云(一行):《“九十年代诗歌”与当代诗的材料主义问题》,《东吴学术》2024年第4期。

[作者单位:厦门城市学院通识学院]

[本期责编:钟 媛]

[网络编辑:陈泽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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