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欣的自我变法与广府文化的重新叙述 ——以《如风似璧》为例
内容提要:张欣新作《如风似璧》从直面当下都市的写作转而书写历史的幽微处,以现代价值观重塑民国女性,重新讲述广府文化。广州面海,千百年的经商历史形成开放、包容、对话的文化特质,进而规训了广州人的自我认同,为新旧交替时期的女性反叛提供了思想基础。小说以全球视野再现近代广州的重大历史时刻,反思中国作为主体的现代化过程,“深描”八十多种广府美食,以及英歌舞、南音、粤剧等地方性知识,探索大湾区呼应新时代文学创作的多元路径。
关键词:张欣 《如风似璧》 广府文化 商业伦理 地方性知识
张欣的写作与改革开放同频共振,以对广州故事的日常化叙事,聚焦市场经济转型中现代女性的都市生命形态,雷达强调她“是最早找到文学上的当今城市感觉的人之一”1。所谓“城市感觉”,即是发掘自我、追求自由、不懈奋斗的感觉。城市的确给予边缘化、平凡的小人物以更宽广的空间,唤醒潜藏在心灵深处的主体性。这正是城市的号召力,城市文学传播力的根源。城市化、流动化的加剧,促使很多人背井离乡,“到城市去”成为时代最强音。广州这座古老的商都注入崭新的活力,越来越多的女性得以参与城市生产,揾工、经商、创业,张欣的《岁月无敌》《首席》等一系列小说应运而生,程文超从欲望书写的角度高度肯定了其创作2。从文学传播和接受美学角度看,很多女作家谈到自己最初是通过张欣的小说,来认识广州、认识南方的,甚至因此南下广州揾食。大家都不约而同地指认张欣在都市文学中的独特地位和价值。不过我们也看到,文学批评和文学史存在着一种惯性,即以乡土文学抑制都市文学的倾向。正如孟繁华对文学史的梳理3,20世纪中国文学的总体目标是现代性追求,是乡土中国向现代民族国家转型,文学叙事服务于革命动员及建立民族国家合法性的需要,整体上肯定那些硬性的宏大叙事,乡土文学成为显学备受关注。城市文学的基调相对柔软松弛,注重个人情感和日常生活,不那么容易被整合到整体性叙事中来,因而在启蒙、革命为主调的文学史书写中被边缘化、弱化。
当城市人口超过乡村人口,这种人口的巨幅流动必然表现在文学作品中,文学又以润物细无声的方式,进一步渗透并塑造当代生活。当巨大的不确定性增加了生活的疑难,当我们陷入对城市性格的沉思,当我们不断探索女性的生活之路,张欣的都市小说也就变得愈发重要。难能可贵的是,她多年来笔耕不辍,孜孜不倦地寻求自我变法的诸多可能性。新作《如风似璧》一反其直面当下的写作路径,转而于历史的幽微处,采用“局内观”的叙事立场,经由来自不同阶层的三位女性的精神成长,“深描”千年商都独特的精神文化地理。在为广府文化赋形的同时,勾勒出民国广州波诡云谲的历史风云。
一、民国女性的现代重塑
女性是张欣言说自我、勘探世相人心的秘钥,《如风似璧》以女性的生命浮沉构筑全篇,选取1932—1942年这一时间段,以现代价值观重塑民国女性,勘察广府文化的深层内核、广州人的精神源流。张欣在序言中谈道:“民国属于半封建半殖民地社会,所谓上流社会大多由军阀和买办构成,社会风气是异化加变态,表面攀龙附凤、极尽奢靡,实则毫无自立能力,基本是用金箔包裹腐朽。”4这是一个新旧交替的时代,各种思想文化的剧烈碰撞、交融,促使“异化加变态”的社会孕育着新生。小说开篇以一红一白两件大事,将苏步溪、阿麦、心娇三位女性的命运交织在一起,经由她们爱情淬炼下的向死而生,叙写女性的坚韧、倔强与独立。她们“在历史中成长”,既深受中国传统文化的熏染,又不同程度地受到西方现代文化的洗礼,在昭示女性的历史性宿命、自我独立的艰辛与不易的同时,揭开千年商都长期被遮蔽的文化地理、历史记忆,民族国家的现代蜕变。女性的精神成长史由此成为时代的注脚、历史的“潜文本”,从而使小说具有詹姆逊所谓的“民族寓言”的性质。
福柯曾说过:重要的不是神话讲述的年代,而是讲述神话的年代。作家对历史的叙述,不是对过去的简单复现、印象式描摹,而是一个意义再造的过程,其间蕴涵着作家的自我情感灌注与主体间性,以及时代的某些价值编码。因而被叙述的历史具有虚构的真实性,是一种经过艺术加工,被话语建构的、“绵延的‘现在’”5。艾略特也强调个人才能对传统再创造。新旧交替的特殊历史时期、广州独特的精神文化地理,为张欣对民国女性的现代重塑提供了便利,也为其重新发现、审视广州提供了新的视角。在此过程中,爱情是人物精神成长的关键引擎,它触发了女性的生命“原罪”,迫使其在传统人伦中左奔右突,并在残酷现实的逼仄下走出爱情的虚假幻境,爆发出强劲的生存意志,建构自立、自主的独立人格,探求新的人生出路与心灵归所。
农耕文明时代,男性主宰、创造着“此在”的社会秩序和主流话语,女性则被当作“缺乏自主能力的次等客体,常常被强加以相互矛盾的含义,却从来没有意义”6。女性因其低等级、无意义的“第二性”,被排除出“人类共在”,但女性的社会性别指认不是先天的,一整套父系统治秩序规训了女性的自我,“设计出这种介于男性和被去势者之间的、被称为女性的中介产物”7。她们被禁锢于家庭之中,“家庭对女性生活的意义远远大于对男性生活的意义。实际上,女性的一生都受家庭规定,妇女的本质和地位亦即她的家庭地位”8。家庭是女性身份和价值认同的根源,从父亲的家到丈夫的家,女性都处于从属地位,乃至一个被任意支配的物,无法成为“完整的自己”。即使出身商贾之家的苏步溪,也难逃女性的这种历史性宿命。“三纲五常”遮蔽、消解了女性的自我,并使其遭受着传统家族伦理的贬损与戕害。对杨双庆隐秘的爱恋改变了苏步溪的人生轨迹,尽管贺大夫隐瞒了她患有相思病的事实,使其免受传统道德伦理的非议与责难,但她却深陷生育职能的桎梏,在父权的压制下听任命运的摆布。苏步溪生病前后在婚姻市场“行情”的巨大反差,鲜明地体现出女性的被物化。
三位女性来自不同的社会阶层,她们成长的时空体流转,进而提供了多角度、全方位探察民国广州的镜筒。处于社会底层的阿麦,本是个典型的传统女性,但即使是女性世代继替,囿于家庭职能、生育职能的庸常人生,于她也是一种奢望。阿麦对家庭的渴望与其佣人身份及在苏府的处境息息相关,精明的鹏仔抓住阿麦的这一命门,诱使她从苏府盗取珠宝,并将她狠心抛弃。鹏仔的背叛,尤其花猪屈就于现实的选择,毁灭了阿麦对爱情、婚姻的美好期冀,只得于自我的独立、奋进中,寻求灵魂的安顿与赋格。作为社会的旁逸斜出者,心娇可谓勾连社会各阶层的枢纽式人物。她周旋于声色场,既洞穿上流社会的奢靡、贪婪与明争暗斗,亦深知底层人的艰辛和酸楚,对人性的寒凉有着更深的体悟。其被送人、被卖的人生遭际尽显女性的物化属性。妙合是一个“刻在阶层结构上的”9地理空间,作为男性欲望的衍生物,这里演绎着无数令人荡气回肠的香艳故事,但妓女们的自我却被淹没,其悲惨命运由此昭然若揭。“捞偏门的人最大的心愿都是上岸。”10一语道出心娇们的心声,但这“上岸”是建立在对男性的依附之上的,是以男性的施予为先决条件的,未能改变她们被物化、异化的生命境况。
三位女性的独立自主得益于广州独特的精神文化地理。广州面朝大海,不仅是“海上丝绸之路”的重镇,更是自明代海禁以来联结中国与世界的唯一通道。广州进而凭借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最先沐浴西方先进文化,成为“西学东渐”的最佳窗口。鸦片战争结束了中国闭关锁国的对外政策,“自中西海道沟通以后,西方文化继续不断地输入,中国文化无论在经济上、政治上、宗教上、教育上……都受了重大的影响,逐渐地趋于新文化的途径……因为地理以及其他的原因,粤人遂为这种新文化的先锋队,广东成为新文化的策源地”11。作为新文化策源地,广州引领时代潮流,敢为天下先,体现出兼容并蓄、自由开放的精神风韵与文化视域。中西、新旧文化的交融,自由、开放、包容的社会文化环境,使苏步溪们沐浴时代新风,在自我的不断觉醒中,逆流而上,反叛传统,重塑新我。
鲍曼用流体来比喻“现代”这一时间范畴的“现在”阶段,指出现代社会的流动性、不确定性。12西方帝国主义的资本扩张,强行将中国纳入世界市场,中国“流动的现代性”不断加剧,苏步溪们深切感受到这种时代剧变,也从中觅得人生新的可能性。“以前受朝廷的种种限制,外国人的活动范围,主要在十三行附近,不能擅自入城。但鸦片战争后,中国门户大开。”13除商品贸易外,允许外国传教士租买田地,建造教堂、医院、学校等,进一步促进了西方文化在中国的传播,也为女性解放与思想启蒙起到一定推动作用。美国女传教士那夏理指出:“欲救中国女同胞,使能接受真理,非先倡女学不可”,致力于推动中国的女子教育。14张欣在《如风似璧》中强调了教育对女性的影响。
三位女性都接受了一定的教育,由此迎来生命的转机。苏步溪少时跟着严守贤读私塾,在执信学校读书后,他仍是其辅导老师,但真正对其产生重大影响的是现代启蒙文化,这与黄千祥、金琉璃、贺喜儒三人密切相关。黄千祥是位讲古寮的先生,不论是其马来西亚归侨身份,还是讲古中重视科普世界知识,都颇具启蒙意味。他讲古的主要原因在于:“中国之弱,主要弱于精神上之力者”,“国人屈辱而不奋发,要想国强民富还是要开启民智”15。黄千祥可谓苏步溪的思想启蒙老师,引领她购买、阅读各种中外先进书籍,认识到社会弊病是自我不幸的根源,自我本质上的民智未开,这些都带有浓郁的历史象喻性。“五四”是个“弑父”的时代,女性解放“牵动着父系文化的每根神经”,成为摧毁“父系文化大厦的第一批引爆点”16。革命者金琉璃激发了苏步溪的自我,促使认清婚姻本相的她产生学医的想法,并在贺大夫的帮助下去了夏葛医学院。广州是中国最早引进西医的地方,夏葛医学院由基督教北美长老会女传教士富玛利筹建,是一所专门为女性服务的正规医学院,之后美国人夏葛又捐款将其扩建。它在促进女性思想觉醒的同时,为其提供了走出家庭、实现自我社会价值和人格独立的机会。苏大阔对女儿学医的暴怒,凸显出国人对西医,尤其护理职业的偏见与误解。
阿麦虽是佣人,但大太太花钱让她去识字,贺大夫进而以此为由,将其接到家中顺利生子,救她于水火。阿麦与苏步溪也结缘于借书。文化程度不高的阿麦跳过花花绿绿的女性杂志,向苏步溪借了鲁迅的《呐喊》,皆因有时候很想尖叫。书名与人物内心的苦闷与冲动相映衬,并形成某种情感共鸣,为苏步溪开医馆后让阿麦去做助手埋下伏笔,也促使阿麦在对爱情、婚姻绝望后,在苏家的帮助下去夏葛医学院学医。心娇在被家人送给六婶做养女后,“六婶见她样子、嗓音尚可,便请了师傅正式教她琴棋书画,也找了人教她唱曲”17,九如舫寿宴当天,凭借阴柔的南音,她不仅赢得严瞠炽热的爱恋,更因得到吴将军夸奖而迎来人生剧变。她正大仙容、老气横秋的毛笔字,解了吴将军的燃眉之急,也逆转了在吴府步履维艰的生存处境。
摆脱父权生活秩序的困囿和权力规训,是女性反叛传统、建构自我的关键,“五四时代曾给中国妇女带来了一个著名的镜象:娜拉,一个反叛的姿态,一个‘我是我自己的’出走的身影”18。娜拉对“五四”女性的主体生成意义重大,但当她们走出家庭后,却又陷入“娜拉走后怎样”的鲁迅式寓言。广州受海洋文化滋养,由千年商都熏染,形成开放、包容的文化气质,这使得苏步溪们走出家庭后,或通过接受西方现代教育,获得一定的文化资本,或经由各种小本生意的自主经营,实现自我经济独立和人格自主,从而幸免于子君们的悲惨结局,蜕变为时代新女性。
二、商业伦理与个体价值认同
《如风似璧》中三位女性精神成长的时空体挪移,展现出民国广州错综复杂的社会文化结构,民族国家的现代变革。广州与南洋的贸易史可追溯至先秦。秦始皇统一岭南后,设置郡县,开启了与世界的贸易往来与文明互动。乾隆二十二年(1757)又正式确立了广州“一口通商”的地位,促使“Canton(广州)这名字,传遍欧洲各国。几乎所有人都知道,Canton是一座繁华美丽的东方大都市,是世界贸易的中心城市之一,是中国联系世界的主要通道”,甚至将Canton误以为中国,世界各国的商人也将其看作“财富”的代名词。19“到中国去”成为当时很多外国商人的最大梦想,但“历史在中国几乎只是历代帝王的年谱,从来没有不是记载帝王和朝廷的事迹的;广州既是没有历代帝王建过长久的京都,在正史中自然像是被遗忘的了。只有从民间的传说和地方的通志里,可以隐约地窥见历史上的广州”20。特殊的政治意识形态使广州溢出传统之外,只留存于民间传说和地方志,凸显出有别于内地的边地经验。黄遵宪在《羊城感赋六首》中有云:“百货均输成剧邑,五方风气异中原。”21绵延千年的商业文明形塑了广州的文化地理,它不是一个重要的政治、国家单位,却是一个独特的商业地理。
农业文明凸显人与土地的伦理关系,商业文明强调商业伦理对人的价值规训。段义孚认为“地方是一种特殊的物体。它尽管不是一种容易操纵或携带的有价值的东西,但却是一种价值的凝结物,它是一种可以在其中居住的物体”22。地方作为“一种特殊的物体”,将个体与某一地理空间联结在一起,形构了其情感结构、价值认同,乃至看待世界的方式。绵延千年的商业文明规训了广州人的价值认同,务实、灵活、包容成为商都的精神文化底色,贯穿于小说人物的精神中。从小娇生惯养的苏步溪喜欢勤勉、务实、坚忍的杨双庆;处于社会最底层的心娇喜欢孔武有力又有权势的吴将军,她们都不喜欢文人的酸腐气及懦弱性格。从法国留学归来的严瞠不食人间烟火,将自己对妓女心娇的梦幻爱情代入名著,热衷于用法文向心娇朗诵《茶花女》,但身陷荆棘的心娇需要的是真实的物质馈赠,或帮她洗白身份,走出困境。尽管严瞠很爱心娇,但衣食无忧的他沉浸于艺术殿堂和自我世界。当得知严瞠是瞒着家人来妙合寻爱时,在现实泥泞中苦苦挣扎的心娇弃绝了无谓的情感。
苏大阔对商人身份有着很强的认同感,同时深知权势的重要性,联姻成为他实现财富与权力深度捆绑的重要策略。“从嫁娶婚载入史册的那刻起,就不仅是一种血缘禁忌,而是一种性别针对性很强的社会的强制规定。”23女性作为男性创造的性别文化符号,经由婚姻被纳入社会秩序,并成为父亲、丈夫的利益置换物。认为金钱比面子重要的苏大阔,以入赘的方式鲤跃龙门,成就商业传奇。传统的男权文化与商人的实用原则,又使其将女儿的婚姻当作增加、守护财富的重要砝码,就连对女儿教育的重视也尽显商人的精明和盘算。他以奇货可居的商业法则权衡女儿的上门提亲者,并在其口碑下滑后,造成了她的婚姻悲剧。严瞠出家后,他想让被休的女儿继续留在严家以保住颜面,后又企图将其嫁给快50岁的黄老板,亦将对女儿的哀婉、冷落乃至嫌厌溢于言表。相反,他很满意儿子苏虾米和长相不济的姜穗的婚姻,尤其对姜穗的态度几近谄媚。这些都将苏大阔唯我独尊、势利自私的性格特点体现得淋漓尽致。
康熙年间解除海禁后,早期广东的外舶有十三个国家,由此形成享誉中外的十三行。广州“一口通商”后俨然成为世界贸易中心,鼎盛时期有“金山珠海”“天子南库”之说。24苏大阔入赘饶家后,成立自己的商号,做十三行生意,“以官制商”的外贸政策强化着他攀附权贵的欲望,也映衬出官商之间复杂的利益纠葛和权力制衡关系。姜穗的父亲姜载林是十三行总商之一,“口含官宪,手握议价权”25,苏大阔对姜穗的赞扬、讨好,与其新女性的身份标签无关,他甚至对女性解放及文明开化不感兴趣,他真正看重的是姜载林的权势、官商利益共同的搭建、乱世中的财富积累和守护。
在传统中国,漫长的农业文明铸就了一套与之匹配的安贫乐道的文化策略,重农抑商政策将人牢牢束缚在土地上,并形成整个民族对其他文化的敌视态度。无商不奸、为富不仁成为人们对商人的刻板印象。《如风似璧》中,张欣以现代视角重塑历史,凸显苏大阔贪婪的商人本性的同时,经由他对大太太的深厚情感,对二太太的尊重和迁就,及对读书人、教育的重视,展现出商人的多维面向。杨双庆与苏大阔某种程度上互为镜像,凸显出传统商业文明的伦理要义。特殊的家世塑就了杨双庆信义为先的价值认同,正所谓“诚交天下客,誉从信中来”,“儒家文化中诚信作为一条重要的道德原则,既是人立身处世、自我修养的基本原则,也是人们进行市场交易活动的基本原则。在儒家文化的影响下,逐渐形成了儒商‘诚信为本’的商业伦理”26。杨双庆的家族因诚信名震四方,他最终也为信义忍痛割爱,同苏大阔一样通过婚姻改天换命,实现了笃守信用、振兴家族的心愿。张欣也以被誉为世界首富的伍秉鉴为原型,通过姜载林撕毁巨额债据,让生意失败的美国商人回国,塑造了其讲究信义、忠厚慷慨的儒商形象。“乡土社会的信用并不是对契约的重视,而是发生于对一种行为的规矩熟悉到不假思索时可靠性。”“熟人伦理”维系着“私人的道德”27。合约、债据是现代文明的产物,受理性的支配,明确甲乙双方的权利与义务。从传统的口头承诺到签订合约,彰显出西方现代文明对千年商都崭新的商业伦理的建构。现代契约精神不仅体现在商人的贸易活动中,也早已融入广州人的日常生活。在阿麦意外怀孕走投无路之际,贺大夫夫妇与其签订送子契约。即使阿麦迫不得已签了协议,但她始终信守承诺,从未有过越轨之举。诚信为本的商业伦理既指涉遵规守约的契约精神,也体现在货真价实、童叟无欺的贸易原则中。九如舫被汉奸鹏仔巧取豪夺后,二太太在闹市区开了家名叫炖品皇的小店,很快便一枝独秀。而其荒谬的“贪泉”传说背后,实则是注重真材实料的俗常道理。
20世纪的时代主潮是启蒙、革命,以往的文学叙事强调知识分子在民族救亡中的重要作用,甚而以知识分子的成长史反映整个民族国家的现代化进程,商业、商人的革命价值被大大忽略。在城市化的今天,我们思考传统商业伦理现代转化的同时,需重新审视商业、商人与革命的关系。张欣在《如风似璧》中,既凸显出广州绵延千年的传统商业文明,又以杨双庆这一“归来者”视角,揭橥古老商都的历史剧变,展现出其长期被遮蔽的“宏大叙事”。鸦片是英国为扭转外贸逆差采取的极端手段,广州的鸦片贸易颇为猖獗,“当年潮州商人开的德胜号是数一数二的华人鸦片商,在上海和各口岸多地设有商号”,精明的潮州商人掌握了鸦片的内地分销渠道,几乎垄断了沿海、沿江的鸦片贸易。28鸦片贸易改变了世界贸易格局,给中国人带来深重灾难。鸦片战争更使中国门户大开,“五口通商”后,“无数的广州买办早已挟着算盘、账簿,风尘仆仆转战于上海、厦门、福州、宁波等地了”29。十三行风华不再,但其商业文明随广州商人北迁,进一步促进了中国的现代化进程。杨双庆的商人身份背后,潜隐着革命者身份,体现出时代对商人的身份、价值重塑,商业伦理与革命伦理的交融共生。商铺进而成为革命联络点,金琉璃的最后一份情报也是经由商品与人物身份的隐喻得以实现的。即使顾怀玉、贺大夫等“小人物”,也有自己的气节,并为抵抗日军的威逼利诱逃往香港,体现出商都人根植于心的民族精神、爱国情怀。
三、饮食书写与地方性知识的创造性转化
张欣在自序中直言“很想写一部独具广州特色的小说”30。广州是她长期倾力构筑的文学地理,但在其以往的都市小说中,广州更像是一个现代性表征,那些颇具识名性的地域特质被有意无意地弱化。《如风似璧》中,张欣在描摹女性精神成长史、重述千年商都传统商业文明时,将人物的“主体性与空间连接在一起,而且不断与空间的特定历史定义重新绞合在一起。在这个意义上,空间和主体性都不是自由漂浮的:它们互相依赖,复杂地结构成统一体”31。人物在颇具象喻性的地理空间挪移,形成特殊的成长共同体,地理空间进而不再是纯粹的物质地貌,而是一个可解读的文本。32恩格斯曾强调人物与环境的互动关系,张欣“小说中出现的诸多地理空间和景观,不单是为了情节的展开建构坐标系,同时也承担着推动叙事进程、塑造人物性格、表现作品主题等重要功能,并在此基础上塑造了小说的美学风格”33。地理空间、地理景观犹如系物桩,将人物与特定的地理经验、地理记忆,尤其广府饮食、器物、骑楼、园林、书画、粤剧、南音、英歌舞等地方性知识相勾连,在凸显人物性格特质、价值认同与精神诉求的同时,解码民国广州的社会文化结构及历史记忆、广州人的精神底色,并以此探寻地方性知识的创造性转化路径。
“地方性的经验与知识,固然不会直接形成文学的地方风格,但没有地方性经验与知识的支撑,写作就是无根的、漂浮的。”34对广府地方性知识的“深描”是《如风似璧》的一大亮点,体现出作家对长期生活、写作的这座城市的浓浓深情,一个现代心灵与千年商都的对话。地方性知识也是张欣勘察广州文化地理,重述广府文化的重要媒介。张光直指出“到达一个文化的核心的最好方法之一,就是通过它的肠胃”35。饮食作为一种沉淀于身体的“习惯性记忆”,能够“最为直接地反映某一个特定历史时期的真实形貌,它构成了‘地方性知识’的最生动部分,也是‘民间智慧’的生动写实,甚至成为地方社会结构的构成部件”36。卓绝的外贸优势、经济的繁盛,形就了广州自成体系的饮食文化,“广州城旧时的繁荣都是从‘吃’开始的”,“所有商行的开张尾牙、商务宴请,人们的婚丧嫁娶、满月寿席、人情交往、同乡联谊,包括节假日、时令、节气等说辞都不过是找个理由吃饭而已”37。张欣抓住饮食这一“地方记忆”,实写了八十多道粤菜:既有宴会中的高级名菜,中西合璧的点心;亦有名不见经传的家常菜,秘不示人的独家风味。从而经由“广州味道”的建构,凸显广府饮食文化、地方风物,勾勒民国广州的时代面影与社会文化结构。
地理空间是文化的产物,又是一种文化的再生。与银行、大新公司等现代新型空间不同,九如舫是一个集美食、娱乐为一体,商业与欲望交织的消费空间,也是一个不断被时代新风改塑的文化再生物。这里不仅名厨云集、佳肴荟萃,更是高端宴请的不二之所。“食色,性也”,大酒楼的欣欣向荣促进了妓寨的发展,九如舫这座“金碧辉煌的水上浮城”“名不虚传的销金窟”38,与妙合形成某种利益共同体关系。在吴将军父亲的寿宴筹备期间,妙合老鸨梅贵姐特意请书法家顾怀玉,在瓷盘中写上“遍地金钱”“喜从天降”等不免俗气但喜庆吉利的菜名。食材的产地、烹饪、搭配、摆放、器皿背后蕴含着一种文明的方式,更折射出宴会的规格、人物的身份地位。宴会当晚苏大阔又将餐具换成九如寿宴瓷,餐桌中央放着他送的玉雕寿礼,足见吴将军权势地位之高。饮食早已超越其使用价值,被社会消费符号、价值编码赋值。器物作为身体的延伸物,亦映衬出上流社会讲排场、好面子的奢靡风气。人物的性格、心象、文化身份认同也经由器物呈现出来,形成物我合一的美学效果。服饰、发型乃人物文化认同与身份的象征物,同时嘶哑苍凉的老琴别有韵味,“老琴背后不起眼的地方刻有一方印记,篆体的四个小字‘残音沉韵’,令心娇自小就有了以弱胜强的朦胧意识”39。琴与人互为镜像,映衬出心娇柔弱中不服输的倔强。
作为至关重要的话语装置和审美意象,饮食是建立和维护人物关系的重要媒介,并促进了人物的成长蜕变、故事情节的发展。二太太不是因为漂亮,而是以一道蛇羹征服了苏大阔的胃。阿麦去打金时带给鹏仔一些苏府的食物、酒,进而与之发生了关系,她也是在买云吞面途中与鹏仔重逢,并结识花猪的。食物将人物巧妙地勾勒在一起,推动着其命运的突转与主体生成。饮食也是人际关系的润滑剂,当“言语被迫变成场面话的时候,食物则会传递某种信息”40。在成长期反复遭遇变故的心娇不是妙合的头牌,长相并不惊人,能力也谈不上卓绝,但对人情世故的掂量,美食精髓的把握,使她得以在吴府绝处逢生。“食在广州”不仅指涉兼容并蓄、博采众长的粤菜特点,更显示出“天下所有食货,粤东几近有之;粤东所有之食货,天下未必尽也”的饮食风范41。心娇精心准备的“家的味道”,唤醒了肖副官沉睡的“身体记忆”,也进一步拉近了两人的关系。
这种以饮食为媒介的无声交流,更体现在吴府家宴中,并勾勒出官场的权力角逐。钟小姐的青楼菜、宛若出浴美人的荷花相映生辉,构成一幅曼妙绝伦的春夜图。妙合姐妹的戏曲更是将宴会推向高潮:《武家坡》《聂隐娘》等京剧经典曲目,迎合了军人的审美趣味、意识潜流;大喇叭留声机的靡靡之音摄人心魂。留声机、唱片的出现带来广州人娱乐方式的改变,丰富着粤曲、粤剧的传播媒介。心娇挖空心思讨好吴将军,以便获得更多的生存资本;吴将军小小翼翼地侍奉上司,借此维护、巩固自我权力、地位,人世间的生物链如此鲜明地铺展开来。然而暗流涌动的乱世风云,将一切全化作黄粱一梦。面对整个社会攀龙附会、奢靡淫乱的文化风气,“南天王”陈济棠为整治不正之风发起道德重建运动。吴府因家宴奢华成为整肃对象,心娇首当其冲,被列入遣散名单。与社会的腐朽糜烂互为表里,打着抗日旗号的“两广事变”,透视出国民党内部严重的派系之争。兵变失败后陈济棠逃往香港,吴将军、肖副官被暗杀,心娇彻底失去最后的指望,重回妙合,对自我、世界有了更痛彻的体悟。
张欣还将美食上升为一种人生态度和智慧,一种开放的中西文化交融的承载物。食物之美不仅在于食材的新鲜,更在于食物与烹饪者的心情交换、与享用者的能量交换。钟小姐与心娇、梅贵姐推杯换盏间互诉衷肠,女性间的怜惜、互助经由食物传达出来,巧妙揭开各自隐秘的成长史。苏、严两家的中秋节宴会,显示出广州人的日常礼仪。“饮食文化与任何其他文化体系不同之处在于:特别强调通过对食物的品尝过程贯彻一种社会伦理。”“从文字结构看,‘礼(禮)’与饮食从一开始就在伦理中约定俗成,而礼器与饮食器(诸如‘鼎’‘爵’等)的契合,更将中国文明中的‘饮食文本’抬高到了‘礼制’的高度。”42作为一种社会语言,“饮食文本”潜在的地方文化表述及社交属性中,包含着特定的人伦秩序与社会价值体系。食物因此具有阶层、等级之分,人物的政治经济地位、阶层属性,总是经由这一“身体惯习”表现出来。出身卑微、穷得不愿跟人提及身世的鹏仔,在投靠黑社会老大陆山河后,企图通过饮食的高品位,将自己装扮成上等人。小说既以阿麦之口道出鹏仔无可逃遁的底层身份归属,又经由苏步溪对其权力与欲望根源的揭示,表达了作者对这类于连式人物的同情、对人性的幽微与复杂的勘察。
阿麦于苏府、黑市的空间置换,呈现出广州沦陷前后的惨烈景象、广州人的生存哲学与日常生活图景。国民党撤退前的焦土式破坏、日军的轰炸掠夺,使广州沦为人间地狱,“以食为天”的广州人面临严重的饥荒。小说进而以凄惨悲凉的饥饿叙事,揭开沦陷区广州被遮蔽的历史。食物亦是侦破命案、还原真相的推注器。二太太请章球来家里吃蛇羹,竟使他意外发现侦破鹏仔被杀案的线索。心娇为求生存,借着锣鼓喧天的英歌舞表演击毙鹏仔,地方性知识与人物巾帼不让须眉的英勇行为相映衬。各方势力在鹏仔死后传话章球停止查案,透视出鹏仔可怜又可恨的悲剧人生,社会内部盘根错节的权力之争。
早在1905年,梁启超便提出要以世界视野取代中国视野来重新看待广东。“中国中心观”的生成和发展为我们重新审视我国的现代化过程提供了新思路。伴随粤港澳大湾区国家战略的提出,大湾区的文化获得一种交融发展的历史契机。张欣新作《如风似璧》经由女性的精神成长史,钩沉千年商都的传统商业文明、时代的现代变革,有着鲜明的全球化视野。小说以对广府文化的重新叙述凸显出作家的自我变法,同时有助于我们回到中国自身的历史脉络,以更为宽广的视野探寻传统文化创造性转化的诸多可能性。
注释:
1 雷达:《当代都市小说之独流——张欣长篇近作的价值拓展》,《小说评论》2013年第2期。
2 程文超:《欲海里的诗情守望——我读张欣的都市故事》,《文学评论》1996年第3期。
3 孟繁华、程光炜:《中国当代文学发展史》,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
4 30 张欣:《自序》,《如风似璧》,花城出版社2024年版,第3、1页。
5 [美]汉娜·阿伦特:《精神生活·意志》,姜志辉译,江苏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8页。
6 [美]苏姗·格巴:《“空白之页”与女性创造力问题》,孔书玉译,《当代女性主义文学批评》,张京媛主编,北京大学出版社1992年版,第165页。
7 [法]西蒙娜·德·波伏瓦:《第二性Ⅱ》,郑克鲁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年版,第9页。
8 16 23 孟悦、戴锦华:《浮出历史地表——现代妇女文学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5、48、9页。
9 32 [英]迈克·克朗:《文化地理学》,杨淑华、宋慧敏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27、37页。
10 15 17 19 25 28 29 37 38 39 张欣:《如风似璧》,花城出版社2024年版,第174、146、31、14、214、128—129、7、32页。
11 陈序经:《广东与中国》,《东方杂志》1939年第2期。
12 [英]齐格蒙特·鲍曼:《流动的现代性》,欧阳景根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24页。
13 14 叶曙明:《广州传》(下),广东人民出版社2020年版,第633、637页。
18 戴锦华:《涉渡之舟——新时期中国女性写作与女性文化》,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3页。
20 倪锡英:《广州》,南京出版社2011年版,第3页。
21 黄遵宪:《羊城感赋六首》,载钱仲联《人境庐诗草笺注》(卷1),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104页。
22 [美]段义孚:《空间与地方——经验的视角》,王志标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9页。
24 屈大均:《广东新语》(卷15),中华书局1997年版,第432页。
26 潘小英:《现代商业文明应从传统商业伦理中汲取营养》,《商场现代化》2006年第16期。
27 费孝通:《乡土中国》,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10、30页。
31 [英]凯·安德森、[美]莫娜·多莫什等:《文化地理学手册》,李蕾蕾、张景秋译,商务印书馆2009年版,第439页。
33 单昕:《地理空间的叙事功能——对张欣广州书写的一种解读》,《天津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1期。
34 谢有顺:《谈谈“新南方文学”的文化地理》,《当代作家评论》2024年第1期。
35 张光直:《中国文化中的饮食——人类学与历史学的透视》,载[美]尤金·N·安德森:《中国食物(附篇一)》,马孆、刘东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250页。
36 42 彭兆荣:《作为文化文本之“舌尖上的中国”》,《文化文本》(第一辑),李继凯、叶舒宪主编,商务印书馆2021年版,第182、186、198页。
40 [美]尤金·N.安德森、玛利亚·L.安德森:《近现代中国的南方》,《中国文化中的饮食》,张光直主编,王冲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3年版,第351页。
41 屈大均:《广东新语》(卷9),中华书局1997年版,第30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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